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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7 04:00 PM

虛淵玄 -【白貌傳道師.一】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5-19 12:46 PM 編輯


日文名稱:白貌の傳道師
所屬文庫:富士見Fantasia文庫




有著一頭銀色長髮及尖耳的妖精族,在一群盜匪手中救了一名少女,
而此名少女身上隱藏著人類與妖精族之間的祕密,
此名妖精族因此介入兩個種族之中,然而他的目的似乎不在解開其祕密,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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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36 PM

〈狼群的餌食〉


  粗俗沙啞的嘲笑聲玷污了吹襲整片荒野的風。

  現身於砂塵中的是六騎人馬以及一輛馬車。

  騎在馬上的人們各自攜帶著刀或長槍,也有幾個人身穿鎧甲,然而他們的武器明顯欠缺保養;從任其生長的頭髮跟鬍鬚之間,可以看到滿是污垢的皮膚與發黃的亂牙,這樣的外型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正規的騎士,一看就知道是與榮耀或忠誠無緣之輩,即使被認定是無賴的盜匪或山賊也不為過。

  這些盜匪並非沿著道路前進,而是熟練地操縱韁繩,像是畫圓圈般各自往右或左排列出圓陣。每個人的臉上皆顯露出暴虐成性的表情,銳利的視線伴隨著露齒獰笑,看起來就像是鎖定獵物的野狗。

  在圓圈的中央,有個被團團包圍而失去退路的可憐獵物。

  那是名身穿厚重連帽斗篷的旅人,其纖細的肩寬乍看之下宛如一名婦人,雖然上半身還算高挑,體格卻極為消瘦。旅人騎在馬上的視線與盜賊們幾乎同高,但是由於旅人坐在馬鞍上,因此教人更容易注意到那瘦弱的體格。

  那匹背著馬鞍的馬看起來也很不可靠。與盜匪們騎的那些再怎麼奉承也無法稱為駿馬的馬匹相比,旅人的馬更是劣上數倍。外表給人一種沒精神又笨重之感,更不可思議的是它那格格不入的肥胖體格,不禁令人懷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養成這樣,要它載著人奔馳很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名旅人之所以無法逃走而被盜匪包圍,從這裡就可以看出端倪。

  也許會有人指責,旅人前往的是法律與正義皆管不著的不毛之地,卻沒有僱用任何保鏢就趕路的行為過於輕率,然而那是屬於有錢人的論調,並非所有人都能準備足夠的銀兩聘請幫手來應對各種危機。

  「你大禍臨頭囉,美人兒。」

  一名手持長槍、其鎧甲與馬匹都比其他五人好上一級的壯碩男人,對旅人撂下消遣的言語,想必他就是頭目吧。

  「憑你這麼瘦弱的身軀就想橫越這片荒野?你在先前的旅棧沒有聽說這附近有危險的野狼到處徘徊嗎?」

  旅人沒有回答。在這種危及生命安全的狀況之下,旅人不知為何顯得異常地冷靜,只見其不為所動地坐在馬鞍上。是因為害怕到全身僵硬?抑或是已經放棄了抵抗?總之現場安靜得非常不自然。

  「看招!」

  隨著一聲玩笑般的恐嚇,頭目從馬背上持槍刺去,這一擊只是要嚇嚇旅人而已。槍尖掠過旅人的頭部上方,掃下了遮擋旅人臉部的斗篷連帽。

  略微低垂著頭的旅人真面目頓時顯現在眾盜賊面前。

  「喔……是精靈族啊。」

  筆直流洩而下的銀色長髮、纖瘦端正的下巴線條,以及精靈族的證明——尖耳,這名旅人是男性精靈。

  「什麼啊,看到這麼弱不禁風的腰,我還以為是個可愛的美人兒,害我高興了一下。」

  聽到一名手下不滿地說著,頭目不禁哼了一聲。

  「呃……你還想要女人啊?昨晚都已經——」

  頭目一邊說,一邊挪挪下顎指向在後方待命的馬車。

  「你不是把今後一個月的份都爽完了,這樣還不夠?」

  盜賊們那附有車篷的馬車上載滿了幾乎要壓壞車輪的貨物。如果是行商用的馬車還另當別論,不過如果是盜匪的馬車裝滿東西,那肯定是搶劫與勒索之後的成果。

  「老大,昨天的特別收穫可是她一個人被我們八個人上耶!比起欣賞女人的嫩肌,在搞時只能看到男人的屁股也太掃興了吧。」

  「也是啦。那如果這個精靈是女的,今晚至少可以四個人一輪——怎樣,還是你們有誰不介意搞男人?」

  這個低俗的玩笑令這群男人發出輕蔑的嘲笑。

  然而事情發展至此,這名精靈旅人卻彷彿絲毫不在意迫近眼前的危機,他並沒有皺起那端正的眉毛,只是以陰鬱的眼神看著這群盜賊。

  對這些身為人類卻擁有和野狗差不多性格、以凌虐弱小為樂的盜賊們而言,獵物露出看似毫不畏懼的態度讓他們覺得十分無趣。

  「喂,精靈啊,你該不會是想用擅長的『妖術』逃離這裡吧?」

  頭目擺出輕蔑的態度詰問繃著臉的精靈。

  「你想操縱風?還是要叫出樹妖?哈哈哈,這是不可能的。這裡可是連根枯草都沒有的沙地中央喔。」

  假使這裡是森林的話——盜賊們的態度大概也不會如此從容吧。不對,應該說光知道對方是精靈,就該馬上夾著尾巴逃走了。

  精靈族以草木為友,是生於茂密樹林中並得到精靈界守護的森林之民。如果想在森林中對他們出手,就會被施以超越人類智慧的幻術,屆時不知道將會嘗到多大的痛苦。

  不過在這片與綠色生命相距甚遠的荒野中,這種想法根本是杞人憂天。前往不毛之地的精靈正如其外表,只是無力又脆弱的獵物罷了。

  然而即使如此,這名精靈仍然無所動搖,他並非無視於頭目這番話,而是狀似無趣地瞥了對方一眼,悠然地聳了聳肩。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看穿我會使用什麼妖術嗎?」

  他以如同玻璃工藝品般清亮的聲音不以為然地回答。

  盜匪們的笑聲停止了。

  不管是虛張聲勢也罷,或是早已有覺悟也無所謂。

  如果他明明身為獵物,卻不把己方視為威脅的話——究竟是他已經瘋了?還是真的有什麼妙計。

  假若是後者有些微的可能性,那可不是笑笑帶過就能算了。以無視法紀者的身份活下去所必備的謹慎態度,趕走了盜匪們意識中的玩心。

  頭目以銳利的眼神再度仔細地觀察眼前這名精靈。

  從斗篷的輪廓來推測,對方的體格很纖細,完全看不出暗藏武器的形跡,就算有,頂多只是短劍之類的吧。他的雙手戴著像是以某種獸毛編織而成的黑色手套,由於沒有護甲,所以怎麼看都不像是適用於戰鬥的護具。

  他所騎的劣馬更不用說。放在馬鞍上的則是毛毯跟食物……完全感覺不出藏有其他的東西。真要說有什麼異樣的話,就是缺乏生氣這點令他們覺得詭異。他們一開始的包圍與恐嚇似乎都不構成任何威脅,而這匹劣馬不知是否害怕到連嘶鳴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像死去一般垂著頭,與它的主人一同保持著詭譎的靜默。

  「我經常在想,果真不能小看精靈啊,真是群讓我看不順眼的傢伙。」

  頭目低沉的嗓音如同鋼鐵般冰冷。既然已經不打算再玩下去,接下來只要完成工作就行了,完成那盜匪特有的血腥工作。

  面對充滿殺意的恐嚇,精靈卻是……

  「是啊,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

  ——他笑了。在這種狀況之下,他仍笑容滿面地點頭回答。

  「我也看精靈不順眼,只要看到就會想殺掉他們。」

  「你就受死吧Ⅱ」

  伴隨著怒吼聲,頭目將長槍刺出,他這次沒有手下留情,打算一槍刺穿這個表情泰然自若的精靈。

  這即是異象的開端。

  頭目已伸直握著長槍的手,卻沒有刺中東西應有的手感。

  身為攻擊目標的精靈並沒有閃避,應該會被槍尖貫穿的胸膛,也分毫不動地停留在原來的位置。

  反而是槍尖消失了。

  頭目右邊一名坐在馬鞍上的手下,上半身就像要後空翻似地整個向後仰,從頭目手中消失的長槍槍尖,已經深深刺入他的胸口。

  在思考呈現半停滯的狀態下,頭目凝視著精靈右手所持的武器,那是一把刀刃約有三尺長的彎刀。應該就是這把前端尖細的刀,將剛剛刺出去的槍截成兩段的吧。沒錯,不是彈開而是『斬斷』,槍被砍斷了。以堅硬橡木打造的槍身,在頭目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瞬間被截斷了。

  而且被砍飛的槍尖筆直地刺進身旁手下的胸膛,這絕非單純的巧合。倘若真是如此,那又是多麼驚人的技法?

  回顧剛才的狀況,那把彎刀究竟是從哪裡出現在精靈手中的?

  一切都超出了能夠理解的範圍,完全找不到可以讓人接受的部分。

  但是也因為無法正確掌握眼前的狀況,所以旅人身後的盜賊們依然保有戰意。

  「喝啊!!」

  旅人右後方的一名盜賊手下拿著已拔出的劍,策馬一口氣拉近與旅人的距離,他將手上的劍高高舉起,準備朝著旅人的背後斜斬而下……

  此時,一把柴刀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一把無論刀身的長度或厚度,都幾乎可稱為戰斧的巨大柴刀。這把柴刀並非如旅人手中的彎刀一樣忽然出現,而是以更有氣勢、更令人嫌惡、十分超乎常理的方式登場。

  它是忽然從旅人所騎的劣馬右腹部穿破皮肉飛出的。

  打算朝旅人砍去的盜匪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就在下一瞬間被切成兩半,而親眼目睹這一幕的人們無不感到驚愕與顫慄。

  繼巨大柴刀的刀刃後出現的,是緊握著刀柄的粗大拳頭及肌肉極為發達的手臂,沾滿馬血的手臂有著五根手指頭與手肘,無疑是人型種族的手。

  接著,劣馬的腹部左側自內部傳來蠢動,即使已經能察覺到接下來會出現什麼,卻完全沒有人能夠理解。

  該匹馬的腹部再度皮開肉綻,與握著柴刀之手成對的另一隻手從裡頭伸出。

  劣馬的腳已經失去力氣,在它打算屈肢坐下時,下腹部隨即裂開,沾滿鮮血的物體緩緩地滑落到地上。掉在地上的……不是腸子,而是兩隻腳,是與從側腹出現的手臂一樣強壯的男性雙腿。

  現場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鮮紅的血沫飛濺到一旁的盜匪們臉上。

  從馬匹體內出現的,是一名宛如岩石般強壯的巨漢,而散落在他腳邊血海中的,是只剩下殘破的四肢以及頭部的馬匹殘骸。那匹肥胖的劣馬沒有內臟,而是這名巨漢抱著巨大柴刀,以縮起手腳的姿勢藏在馬的身體裡。

  這是一幅只能稱之為惡夢的景象。盜匪們直到剛才,都確實看見這匹劣馬載著精靈,以搖搖晃晃且充滿警戒的步伐在道路上前進,那時馬無疑是活著的,而且也會動。但是被取走內臟改塞了人的馬,根本不可能像是還活著一樣在路上行走。

  目睹這樁異象的盜匪之中,有一個人忽然發現到一件事——直到剛才都還騎在馬鞍上的精靈跑到哪裡去了?

  與撕裂馬腹出現的巨漢相比,這根本是個雞毛蒜皮的小問題。對這名盜匪而言,不經意地抬起頭見到破風呼嘯而至的彎刀利刃,算是極為寫實、也是較為容易接受的現象。那名精靈大概是在馬四分五裂時就從馬鞍跳到空中,並且開始解決下一個犧牲者吧。

  在第三個人依然一臉茫然的表情時,腦袋已經被砍下並且在半空中飛舞,當這顆人頭落地的同時,又有兩人喪命了。全身沾滿馬血的巨漢光是隨手將大柴刀一揮,就一口氣砍飛好幾顆腦袋。

  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就死了五個人。在包圍精靈旅人的盜匪之中還活著的,只剩下茫然所失地拿著沒用槍柄的頭目而已。

  躍上空中的精靈著地後,緩緩將空著的左手伸進斗篷裡拿出新武器,那是一把長約四尺多的短槍。這次頭目總算清楚看見武器出現的瞬間了,武器從很明顯什麼都沒有的斗篷內側,如同影子一般延伸成形,然後『出現』在眼前。

  精靈高舉左手所握的短槍,並在揮起後馬上投擲出去,發出轟隆聲的凶刃掠過頭目的身旁,以如雷的氣勢刺穿他身後那位於馬車駕駛座上、正以弩弓瞄準精靈的最後一名手下。

  (不快點逃的話……)

  雖然如此心想,不過唯一倖存下來的頭目知道如今都已經太遲了,這並非他藉由常理所得知,而是本能性地領悟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

  無論怎麼做,自己都已經無法從這異象、以及帶來此異象的人物手中逃脫。

  他以為對方只是普通的精靈、以為只要封鎖他使用妖術的手段,就是個可以輕易解決的對手——是可以任由他宰割的獵物。

  然而他錯了。他甚至不是能讓人自由選擇『要逃還是要戰』這種次元的對手,根本等同於死的象徵……就跟詛咒或是絕症一樣,一旦被纏上就只能等待末目的來臨,是個根本無從抵抗的具體災惡。

  他冒犯了這樣的對手,並且被盯上。

  「好啦,如何?與你所知道的精靈幻術有些不同吧?」

  剛剛還進行著令人不忍的屠殺行為的精靈,以不相襯的沉穩、甚至可說是溫柔的美妙聲調說著這些話,並且逐漸逼近頭目,而全身沾滿馬血以及人血、手握大柴刀的巨漢則隨侍在他的身後。

  頭目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不過他到現在才注意到一個奇妙的東西。

  精靈持著血刀的右手、始終藏在斗篷袖子底下的部位,有一個閃亮的首飾覆蓋在護手的上頭

  那是一個黃金手環,不只雕工精細,最引人注目的是鑲嵌在手環中央的大寶石,經過雕琢而呈現出的艷麗深綠色深處,有條更為耀眼的白色縱線,由此可知這顆寶石是貓眼石。

  「真無聊,實在無聊透頂。居然毫無招架之力……」

  精靈邊說邊舉起持刀的右手。手環上的貓眼石發出光芒,白色線條像是生物似地釋放出躍動的光輝。

  不,頭目的確感受到了『視線』,原以為只是顆貓眼石的寶石宛如肉食野獸的眼睛,正斜睨著最後一個獵物……

  「這種程度要作為獻給我君主的供品,連塞牙縫都不夠。」

  精靈笑了,跟先前靜謐的笑容不同,那是個可以窺見這個人物背後所隱藏本性的笑容。

  熱愛美麗、和平與生命的森林之民,絕對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邪惡微笑。

  『這個男子根本就不是精靈。』

  在頭目領悟到這件事的同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覺 醒〉


  將再也無法取回曾經身為人的自覺。

  被當作其他野獸的餌食,在慾望驅使下被啃食殆盡的記憶,將令她對今後這輩子可能存在的一切希望與幸福起疑。

  既然有著如此的地獄,有著如此的絕望,那麼究竟要如何去相信,又該如何去尋求人生存有幸福的說法呢?

  因此,不知輪番被八個男人貪婪享用多少次的少女,已經扼殺了自己的內心。

  如果有人會為此而哀傷——如果有人會為降臨於少女身上的災難而憤怒、流淚,並且伸出手拯救她的話——或許少女會抱持著希望,為了治療自己的創傷而願意再度挑戰人生。

  然而,並沒有這樣的人出現。

  沒有任何人愛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人為她感到悲傷。

  因為她被那個一直對她傾訴愛意的男人背叛了,也正因為那個人的計謀,使得她被扔進那些飢餓野獸們的巢穴中。

  僅僅一個晚上就粉碎了她的一切,粉碎了虛假的幸福、虛假的愛、以及在虛幻的戀情中尋得的短暫希望。她已經一無所有了,只剩下一具虛無的軀殼。

  所以,她想要咬舌自盡。

  以臼齒咬住柔軟的舌頭,用盡全身的力量咬下去……可是好痛,痛得難以承受。這種白戕的手段太過於痛苦,甚至令她最後的尋死意志也逐漸軟弱。

  不想再活下去了,也不想再繼續痛苦下去了。

  但是她卻無法承受可以終止這一切的最後痛苦。

  如果沒有綁住手腳的繩子,如果她可以自由行動,應該就可以選擇更輕鬆的死法,但是無法動彈的她只能選擇用這個方法了結生命。

  少女一次又一次地緊咬住自己的舌頭,她一邊感受著充斥口腔的苦澀血腥味,一邊為痛楚與遭遇到的事流淚。每當下巴一使力,就會被顫抖的舌頭阻撓,她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這種毫無結果的行為。

  啊~若是能用這條生命作為代價,成就我的怨念及詛咒的話……

  就算只有一小部分也好,她希望能將折磨這具身體的痛苦與絕望移轉給欺騙她、陷害她、以及傷害她的人——

  到時候,她將非常樂意去承受這最後的痛苦而死。

  ***

  張開的眼睛感覺到了光線。

  眼睛所看見的是什麼呢……她無法將視覺與思考相互連結。

  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好像看得見』的異樣感,因為直至剛才為止,她應該是被裝在一個大麻袋裡。

  伴隨著這個納悶的想法,她也察覺到自己的手腳不再被束縛。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木板釘成的行李台、帆布遮陽蓋……這裡是馬車的裡面,自己就仰躺在這裡,身上還蓋著一件厚斗篷。

  接連不斷的震動和緩地搖動著她,馬車似乎正以『小跑步』的狀態在道路上前進。

  「怎麼樣,有辦法動嗎?」

  一道聲音從側邊傳來,令少女察覺到有其他共乘者存在。

  剎那間,如惡夢般的那一夜在記憶中甦醒,讓她不由得因恐懼而縮起了身體。

  然而,注視著她的並不是滿臉鬍渣的可怕盜匪們。

  而是有著亮麗的銀髮、姣好端正的俊美面孔。

  守護著少女清醒的,是一名精靈族的男性。

  少女無法理解,她的記憶只到被盜匪們綁住並丟到馬車上之後就中斷了,在那些人之中並沒有精靈族,這個人不是他們的同黨。

  在東手無策的情形之下,少女透過布篷縫隙窺視馬車外。

  外面是一片荒野,沒有其他人馬跟隨在馬車旁。

  駕駛座上也沒有人,套著轡的馬在無人操縱韁繩的狀況下默默地拉著馬車。由於森林的精靈族可以藉由非常基礎的魔法,透過心靈與不會說話的動物溝通,因此這名精靈不用親手操縱馬匹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情。

  吸引她目光的反倒是那匹馬的蠢樣,一看就知道這匹馬過度肥胖,甚至令人覺得要它拖動這輛馬車也太痛苦了。原本以為這匹馬會氣喘吁吁,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就像是機械一般默默地踏著步伐前進,呼吸平靜得令人懷疑是否還有氣息。

  這匹想叫它跑快點似乎都頗為困難的劣馬,恐怕不是那些盜匪擁有的東西,不過這輛馬車無疑是那些可惡盜匪們的。他們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另一方面,看著少女醒來的銀髮精靈再度動起原本暫時停下的手。仔細一看,他正在做一些針線活,好像是想把一疊麻布縫合成一整塊布。

  精靈安靜地埋首於手邊的作業,似乎沒有打算向少女說明狀況,即使少女十分猶豫,還是無可奈何地詢問這位共乘者。

  「那個……請問我究竟是……」

  「綁走你的那些盜匪已經死了。」

  精靈在她還沒問出口前就直截地道出了答案,少女更因此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死了……?」

  「嗯,都被我殺了。」

  銀髮精靈毫不在意地說著令人驚愕的話語,在說話的同時,他那縫製布料的手依然流暢地不斷動作。

  「……你到底是……?」

  「我——對了,以目前的狀況來說,我該說自己是你的新主人吧。」

  「……」

  少女不禁出神地看著眼前那張俊美的容貌。

  也就是說,這名精靈並非伸出了拯救之手,而是以一個新掠奪者的身份,從其他掠奪者的手中搶走少女的擁有權嗎?

  如果這是其他人類、半獸人或是哥布林等妖魔的行徑還能理解,然而發言者是精靈的話就不一樣了。

  精靈族皆具有高尚的品德,無謂的殺生當然不用說,擁有並使喚奴隸的行為也大幅偏離了精靈的信仰與道德觀。

  「你……真的是精靈嗎?」

  「這麼說的你又是如何?」

  銀髮精靈並沒有因為少女的疑問感到不悅,而是以平淡的語氣反問她。

  「你的身體有多少算是精靈?又有多少算是人類?」

  「……」

  精靈無所顧忌地詢問,讓少女頓時抿緊了雙唇並且低下頭。

  少女的耳朵宛如葉子一樣尖,這是精靈族才有的特徵,而她的體格與人類少女相比,不只手腳較為細長纖弱,胸部及腰部的肉也比較少。

  不過若說她是精靈,眼睛卻顯得太明亮有神,臉頰的線條也過於柔順,而且最具決定性的,就是她擁有精靈族不可能具備的宛如烏鴉羽毛之黑色頭髮,以及漆黑的眼瞳。

  這名少女是兩個種族的混血兒——半精靈。

  「雖然同為精靈之血脈,還是會有一些『逾矩的存在』。」

  就像是要填補少女沉默時的空白,銀髮精靈淡然說道:

  「有著精靈長相的人不一定會有精靈的作風,可不能以外表輕易斷定啊。」

  少女重新觀察對方的外貌。

  沾滿塵土的長靴與縫線明顯綻開的衣著,在在顯示出他經歷了相當漫長的旅程。只要精靈在森林裡過著精靈應有的生活,幹掉的沙塵及污垢都是與他們無緣的東西。

  與其外表穿著不同的是,戴著護手的右手腕上有個覆蓋住護手的巨大手環,那是個以黃金與寶石奢華打造而成的完美逸品,但是其匠意卻與精靈族的原則有所不同,因此裝飾在精靈身上顯得相當不適合。

  「你是……『無根草』?」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無根草——

  在和森林裡生根的樹木共存、一輩子與外界隔絕的精靈族之中,也有極少數的精靈不定居於任何森林,選擇在充斥異種族的世界過著漂泊的生活。

  住在森林裡的精靈同族們,帶著憐憫以及些許的輕蔑,如此稱呼這些不合群的分子——無根草。

  如果是身為無根草的精靈,其價值觀的確多少會受到其他種族影響,有時他們所擁有的精神品德會與保守的精靈族大相逕庭;然而即使如此,精靈族在本質上仍然屬於『善良』的種族,他們應該會基於本能,對殺戮或征服之類的行為敬而遠之才對……

  「你想要……怎麼處置我?」

  「當然是要寵愛你。」

  他的答案簡短而明確,然而儘管嘴裡這麼說,這名自稱是她主人的精靈依舊埋首於手邊的針線工作,完全沒有看少女一眼,如果說這番話的意思,是意味著他打算跟昨晚那群盜匪一樣逞獸慾蹂躪自己,少女卻看不出他打算這麼做。

  「就算你說要寵愛我……但為什麼要找我……像我這種……」

  少女並未身懷足以讓人將她當作奴隸的才能,她不擅長唱歌或跳舞,也沒有學習過如何服侍別人。

  更何況,自己已非純潔之身了。

  讓這樣的自己隨侍,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你很美麗,所以我將你撿回來佔為己有。」

  「怎麼會……」

  少女完全無法相信受到稱讚的,竟然是關於自己的容貌。

  她不像人類女孩一樣可愛,也沒有精靈女孩的氣質。說是人類卻太像精靈,說是精靈又太像人類,她是被兩個種族輕蔑排擠、出身污穢的混血兒。

  這樣的自己不可能會美麗。

  或許是縫製作業結束了,銀髮精靈停下手邊的動作,並從正面仔細端詳著少女的臉。少女因為無法正視眼前那雙與頭髮顏色相同、清澈透明的銀色眼眸而低下頭。

  「女孩啊,你很美麗。」

  精靈再度重複著這樣的話,他以手抬起她的下顎,仔細地審視著她。

  「這雙眼睛已經流盡所有的淚水,連希望的光芒都被連根拔除,只能凝視著虛無與絕望對吧?你曾經不斷地哀呼請求,直到聲音完全沙啞乾涸對吧?」

  少女迎視著這雙無法逃離的視線,她在對方銀色的瞳孔中,窺見宛如灰燼中的艷紅炭火,充滿昏暗又熱情的色彩。

  「苦悶與恐怖改變了你的存在。這種負面感情的激流將你洗淨,磨得像是亞麻布一樣堅韌,而名為尊嚴、信念之類的種種污穢已全被抹去。所以少女啊,現在的你確實很美麗,不但無限純潔且令人愛憐,值得我去寵愛。」

  對方所說的話,少女幾乎完全無法理解。不對,正確來說是她本能地察覺到,他們之間存在著無論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理解的隔閡。光是無根草的生活方式就已經令她難以想像了,這名銀髮精靈的價值觀與審美觀對她來說,大概如同天上的繁星般遙遠吧。

  「女孩啊,你叫什麼名字?」

  一被這麼詢問,少女毫無任何抵抗地就直接說出了答案。

  「我叫……愛兒希雅。」

  黑髮的愛兒希雅,過去她曾居住的精靈聚落是如此稱呼她的;之所以沒有說出自己的姓氏,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公開承認自己是她的親人。

  「愛兒希雅啊,很好,先把這個拿去吧。」

  銀髮精靈收回抬起愛兒希雅下巴的手,然後將放在身旁的那一大塊布,也就是剛剛才完工的針線工作成品扔給她。

  「這是……」

  那是一件以粗糙布料縫合而成的連帽斗篷。

  「總不能讓你就這樣光著身體吧。還是說你打算霸佔我的斗篷?」

  「……」

  即使被他這麼說,愛兒希雅仍舊沒有意識到斗篷下的自己是光裸著身體,甚至也不會因此感到害羞而遮蔽身體。無論是羞恥心也好,尊嚴也罷,諸如此類的少女意識,僅僅因為一晚的蹂躪就被連根摧毀了。

  穿衣是身為人類理所當然的權利,如今有人再度賦予她這樣的權利。

  直至此刻,愛兒希雅才初次體認到自己已經成了多麼虛空的軀殼。

  如今,她總算回想起眼淚奪眶而出時的溫度。

  「喔……哭了啊。原來你還有眼淚可流。」

  面對嗚咽的少女,擁有銀色眼眸的精靈彷彿看到了稀奇的東西,滿懷感慨地觀察著她。

  「我……我……」

  「愛兒希雅,你有什麼心願就儘管說吧。依照狀況以及願望的內容,或許我可以幫你實現一感動至極的愛兒希雅只能一直搖頭否定。

  「我已經……沒有什麼……心願了……」

  「不可能沒有。」

  面對哽咽的愛兒希雅,銀髮精靈毫不猶豫地簡潔打斷她。

  「你曾經遭受過那樣的折磨……至今還能為了自己而流淚,沒有放棄自我,靈魂的形體也沒有遭到破壞,這實在是很罕見的例子。」

  經他這麼一說,少女回想起了那晚——那一切讓人不斷顫抖的恐怖遭遇。

  粗糙的鬍鬚、油膩且強硬的手指、黏滑腥臭的呼吸……

  記憶宛如決堤似地一湧而上,那是一道恐怖程度勝於悔恨以及厭惡感的洪流。

  「你曾經許下什麼心願?你曾經祈求過什麼?」

  銀色的雙眸宛如要深入探索般,窺視著愛兒希雅的眼睛。

  「你以一股執著的信念支撐著自己,不向絕望屈服並維持自我的型態。愛兒希雅啊,回想起你那堅持到最後還懷抱的心願吧。」

  「心願……」

  少女認為自己跟行屍走肉沒什麼兩樣,早就已經不抱持任何希望了。

  然而如今在少女的面前,卻有人等著傾聽她的話語。

  對於遭到背叛、失去了深信的一切的少女而言,這名陌生精靈的態度,是更勝於任何慈愛的真摯之意。

  這次她可以將之化作言語了,因為有人願意傾聽。

  身處絕望之底所期望的東西。

  在混濁的意識中,埋藏在心中直到最後一刻的願望——

  她還記得,她不可能忘得掉。

  「……復仇……」

  在嗚咽之中,愛兒希雅勉強擠出了微弱的聲音。

  「請您向那些出賣我、殘害我的人復仇!

  只要能報仇雪恥,我……很樂意成為您的奴僕,將發誓永遠效忠您!」

  「原來如此,以牙還牙是嗎……」

  有別於愛兒希雅泣訴時的悲痛話語,精靈聽完她的心願後所道出的呢喃中,反倒夾雜著喜悅的情緒,宛如一個即將獲得新玩具的小孩。

  「關於那些盜匪的部分應該可以算是解決了吧……不過就我看來,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是的。我會落入那些盜匪手中的經過……比起被抓之後發生的事,害我淪落到這種下場的原因才是我最無法原諒的……」

  「好吧,把詳情說來聽聽。」

  「是的。那個……在說之前……」

  「嗯?」

  愛兒希雅惶恐地對著背靠馬車的柵欄、正準備好好聆聽的銀髮精靈提出詢問。

  「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

  「啊,說得也是。」

  雖然愛兒希雅有些擔憂對方也許有必須隱姓埋名的理由,不過銀髮精靈似乎不在意,只見他爽快地笑著回答:

  「我是拉瑟爾。姓氏的話……反正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拉瑟爾先生……」

  不像精靈的神秘精靈,他的名字終於揭曉了。將名字在口中反芻一番後,愛兒希雅開始述說自己的遭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37 PM

〈人、森林與精靈〉


  自古以來,梅拉聶德伯爵家系受國王冊封的領土一角,有座被稱為岈谷的深邃森林,眾人都清楚那裡從王國存在前的遠古時代起,就是精靈族居住的森林。

  由於要騎馬通往溪谷的山嶽隘路過於險峻,所以只能以徒步的方式通過。站在獵人的立場來看,即使不踏入這種難行的深山,其他能豐收的狩獵場也多不勝數。更何況梅拉聶德伯爵的領土之中,適合農耕或畜牧的肥沃平原本來就相當充足,刻意踏入精靈族的森林不會有任何好處,因此人類與精靈族當然不會侵犯彼此的領域,雙方以漠不關心且不互相干涉的態度,持續保持著長久以來的平穩關係。

  如此回想起來,就覺得某天有名游騎兵在岈谷底部的溪流採集到砂金,或許是一件相當不幸的事情。

  為了尋求黃金的光輝而不惜踏遍千里路,是人類千古不變的習性。梅拉聶德伯爵馬上就重新審視了岈谷的價值,並即刻對自己遼闊的領土發號施令,募集人員開墾山路並且建造提煉所,著手進行砂金的採集。

  然而原本應該在一個月內就能完成的提煉設備,即使經過三、四個月仍舊無法竣工開始運作。

  即使再怎麼開拓山谷中的山路,路面也會立刻被落石或土石流阻斷,導致無法順利搬運物資;至於為了確保提煉所的建築空地而砍伐森林的人們更加地悲慘。昆蟲帶來了傳染病、飲用水被投進毒草、斧頭或鋤頭一旦要伐木就會立刻生銹;而且入夜之後,就會有熊或野狼出現在營地大肆搗亂,任意享用補給不易的糧食。

  無論是工作時出現的幻覺、抑或是於睡眠中夢見的恐怖惡夢,皆不分晝夜地折騰著工人們的精神,接連不斷有人因無法忍受這種狀況而遁逃,僅存的工人們也耗盡了精力,沒有多餘的氣力工作。

  這一切很明顯都是森林裡的精靈所為。

  對於人類想要得到砂金而擾亂森林寂靜的這股慾望,精靈們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管。只要身處森林內,他們就能與草木或野獸的意識相通,並可以使用數不清的幻術,這些超越人類智慧的異常現象,除了歸咎於精靈族所使用的魔法之外,根本不做他想。

  雖然發生了這種事,但是不可侵犯岈谷的這個原則,是從遠古先祖的時代就已經被默認的事,只是雙方從來沒有針對這點訂立過明確的契約。以伯爵的角度來看,就算他想要對自己領地內的岈谷為所欲為,也沒有理由會被指責或批評,如果有誰敢公然站出來抵抗,將會被視為謀反,伯爵當然也可以用領主的權限處罰其反叛。

  雖然也有臣下建言,乾脆直接派部隊把整座森林燒光算了,不過要這麼做必須擁有站得住腳的理由,可是精靈們在這方面的動作非常巧妙又狡猾。他們妨礙砂金採集的行為不曾留下任何證據,即使遭到質問也都佯裝不知情;不僅如此,甚至還親切地協助遇難的工人們離開森林。

  精靈們表面上否認做過妨礙的行為,言詞背後卻冷淡表明沒有商量餘地之意。即使伯爵這邊再怎麼想突破僵局,但是精靈族的聚落由結界保護,以人類的力量別說是找得到,連聚落所在的位置都無從得知。人類想在精靈所據的森林與其對抗,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漸漸地,兩個種族的感情從無害的互不干涉,轉變為劍拔弩張的反目。精靈們依舊藏匿於森林之中,人類們則是以貪婪的眼神遠眺著溪流裡的砂金。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雙方的關係仍舊保持著以往的平衡。

  領主與精靈族之間的摩擦自然成為人們口中的流言,並且廣為人民所知。

  某天,當三名精靈騎著駿馬像一陣風般突然出現、站在梅拉聶德伯爵所屆住的城堡鬥口時,城堡周邊的居民們即使感到訝異,卻也只是一邊困惑地輕聲交談討論,一邊觀望著這三名精靈而已。

  三名精靈自稱是酋長尼布尼爾的使者,希望能夠見伯爵一面,而他們也很快就獲准進入了城中。

  「不過,像你們這樣忽然說什麼『還給我們』,也實在是……」

  才剛步入伯爵處理事務的房間,精靈族的使者們寒暄沒兩句就立刻單刀直入地提出要求,這讓領主賽奧杜亞.梅拉聶德伯爵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伯爵今年已屆六十歲了,而他依舊保持十分強健的體魄,令人回想起他年輕時代的身影;即使頭髮與鬍子已經灰白,仍有著精力充沛的弧度,而非無力地垂下;色如鋼鐵的雙眼亦散發出攝人的光芒,其威嚴的樣貌不禁令人覺得他確實擁有適合擔任領主的氣度。

  然而與他對峙的精靈們壽命宛如樹木般悠長,是個能永遠保持青春的種族,注定會走向死亡的人類威嚴對他們而言,根本就不足為懼。

  「我希望您只是因為不懂事態之嚴重,才會以此等玩笑嘲弄我輩。」

  站在中間的那名精靈使者,以輕柔卻猶如鐘聲般清亮的嗓音如此說道,並且筆直地凝視著伯爵的眼睛。

  「然而,從我輩聚落裡取走『檉之守護』一事,對人族與精靈族雙方而言,皆具有重大之意義。且我輩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被視為秘寶之護符,已落入梅拉聶德伯爵——您那方族人之手。」

  「那麼,就請你們說明如此認為的理由。」

  伯爵坐在處理公務的桌前,而站在他身旁的青年則冷漠地環視著精靈們,以高壓的語氣質詢道。

  亞文.梅拉聶德為伯爵的長孫,遲早會代替早逝的父親繼承領主的寶座以及爵位。即使目前還年輕,不過負責輔佐祖父的他最近逐漸嶄露頭角,遺傳自祖父的鐵色眼眸兼具聰慧以及鋼鐵般的意志,早早就能讓人感受到他身上那與年少不符的威嚴。

  亞文開口如此表示,精靈使者的眼中卻明顯透露出侮蔑的神色,並且將視線從伯爵轉到亞文身上。

  「那麼請恕我直言。亞文閣下,從我輩聚落帶走寶物的,正是與您關係密切之人。」

  「怎麼說?」

  亞文訝異地微微瞇起雙眼。

  「你們精靈族的秘密聚落是只有精靈才能抵達的幽境吧?我並沒有聽說我所認識的友人曾經受邀前往那樣的地方……」

  「正是。這一百年以來,我輩並無邀請人類訪客進入聚落。」

  「既然這樣,帶走你們寶物的兇手應該就不是我,而是你們的同胞吧?」

  「同胞?你說那個『沒爹娘』是我輩的同胞?」

  始終面無表情的精靈使者,語氣逐漸轉為憤怒,並且憎恨地扔下這一句話。

  「正是……她僅因我輩起了一時的憐憫之心,願意接納其並且視為同胞,如今卻成了敵人。那丫頭身上想必有一半是流著污穢的盜賊之血吧!」

  「從您的話中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有個討人厭的鄰居—〡」

  看到精靈激昂的怒氣溢於言表,亞文以戲謔的話氣揶揄道。

  「但那位繼承了污穢血統、並且拿走你們寶物的女孩,為什麼會和我有親密的關係呢?」

  精靈聽到這句話後,生氣地挑起眉頭。

  「您不是已與那個半精靈互許將來了嗎!您以為我輩不知道此事嗎?」

  梅拉聶德伯爵露出像是聽到惡質玩笑的表情,以詢問的眼神看了孫子側臉一眼。

  「精靈閣下,像您這樣的說法,依狀況是可以視為侮辱,並且予以當場處斬的。」

  亞文不慌不忙地以極為冷淡的平緩聲調回答。

  「為什麼身為梅拉聶德伯爵家直系血統的我亞文,非得迎娶一個連親生父母都不清楚的半精靈,讓她來渾濁我等光榮血統?這種污辱也太過分了。」

  「此乃愛兒希雅親口所述,她說總有一天會嫁給領主之孫。」

  面對緊咬著這點不放的精靈,亞文的視線開始露出凶光。

  「既然我亞文因為她受到此等侮辱,就只能將那個叫做愛兒希雅的傢伙處斬了。」

  梅拉聶德伯爵以息事寧人的態度介入互瞪的雙方之間。

  「雙方都不要這麼激動……森林的居民啊,雖然我不清楚那位半精靈或是護符之類的事情,但關於你們所提到的這件麻煩事,我也並非毫無線索。」

  「閣下意指?」

  精靈仍舊板著臉將視線移回伯爵身上。

  「在各位居住的岈谷南下三里左右的地方,有座遠古時代由拓荒者們居住的廢墟,那附近剛好是本人專屬的狩獵場。昨天晚上,我也和弓箭手家臣前去夜間狩獵——

  據我家臣的說法,他日擊到一群像是盜匪的傢伙正在綁架一名黑髮少女。」

  「……」

  精靈族的使者們以無法窺視真意的複雜表情相互對視。

  「畢竟當時夜深了,應該不可能有女孩會在那種遠離人煙的廢墟裡閒晃,我想說一定是幽魂野鬼之類的惡作劇,所以沒去理會……但如果是流著精靈血統的半精靈,即使漫步在夜晚的森林,確實也沒什麼好訝異的。那名黑髮少女會不會就是你們要找的人物呢?」

  三名使者以人類無法理解的精靈語輕聲交談了兩三句,此時伯爵繼續問道:

  「那名叫做愛兒希雅的少女,頭髮是什麼顏色?」

  「……黑色,那證明了她並非真正的精靈。」

  「那麼應該就能確定了吧。」

  伯爵吐了口氣,放鬆地以放在桌上的手撐住下巴。

  「你們想取回的護符大概也被那些盜匪們拿走了。如此一來,應該就沒有理由再懷疑我們了吧?」

  「領主閣下,您准許領土之內有人做出此等擄人的勾當嗎?」

  面對精靈用冰冷的語氣嘲諷,伯爵只是聳聳肩。

  「如果領土內的人民遭遇危險,我當然會派出部隊進行討伐。不過,目前的狀況呢……岈谷的精靈們啊,我可以將你們一族視為『領土內的人民』嗎?」

  「……」

  精靈們無言以對,只能憤怒地瞪著伯爵。

  倘若森林的精靈們不將伯爵視為領主來尊敬並服從,伯爵也無須對精靈們負起任何責任,這就是他此番話的弦外之音。

  「岈谷大榕樹遠比人族王國的歷史悠久,我輩精靈族從岈谷誕生之初,便與此塊土地共存。」

  精靈使者毅然決然地抬起頭說道。

  「森林以及居住在森林裡之生命,不受任何人統治。」

  「那麼,我也愛莫能助了。」

  伯爵擺出冷淡的態度,就像謝絕加入這種無聊的餘興節目似地做出結論。

  「再來就去追那群盜匪看看吧。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那位弓箭手引薦給你們。」

  「沒有必要。我輩亦知道那座遺跡的位置,會親眼檢視盜匪們留下的足跡。」

  居住在森林裡的精靈們是天生的優秀游騎兵,他們會利用敏銳的知覺及沉著的思考驅使追蹤之技,該能力甚至凌駕於獵犬的嗅覺或是猛禽的視覺之上。

  「我還沒有答應讓你們進入我專屬的狩獵場……算了,我就破例准許你們吧。」

  「我輩賭上精靈之弓,必定會找到且逮捕盜匪。」

  精靈們轉身的同時說出了這句話,甚至沒有向伯爵告辭,然而他們回頭的視線卻直盯著亞文。

  「待我輩從盜匪手中奪回愛兒希雅之時……亞文閣下,可以請您再度與那名半精靈見面嗎?」

  亞文哼了一聲發出冷笑。

  「我沒理由拒絕。不過,前提是那位女孩必須還活著。」

  徒留下現場幾許險惡的氛圍後,精靈們就這麼離去了。執務室裡剩下梅拉聶德伯爵與孫子兩人獨處,伯爵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哎呀,剛才的對決真是捏了把冷汗啊。」

  「請不要這麼說。如果是在樹林之中就算了,站在石版上頭的精靈,實在沒什麼好怕的。」

  亞文露出孫子憐恤祖父的表情,對伯爵投以微笑。

  「他們會追上那些盜匪嗎?」

  「這就難說了。無論如何,愛兒希雅不是已經被賣給奴隸商人,就是已經被那些人侵犯後殺害了吧。」

  「萬一精靈們活捉了那個丫頭,然後要她把一切招出來的話……」

  「只要在那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解決掉就行了。」

  亞文露出笑容答道,伯爵則以信賴的表情看著亞文那張孕育著某種險惡之物的笑容。

  「我孫兒具有此等膽量和冷酷——將來真是令人畏懼啊。」

  「不敢當。」

  看到亞文低下頭,伯爵微笑地點了點頭,接著轉向窗外看著遙遠北方岈谷所在方向的那片天空。

  「『檉之守護』是吧……那種東西值得讓他們這麼拚命去找嗎?」

  「那當然。因為那個護符能讓精靈們藉由森林操縱的妖術與幻術全部無效化,這個讓精靈族森林這座鋼鐵般的堡壘變得彷彿毫無防備的秘寶,對他們而言,自然是不能外流的吧。」

  「所以,那寶物現在在何處?」

  「我總是寸步不離地帶在身上。」

  亞文露出得意的笑容,從懷裡取出一個手掌大的垂飾。

  在以檉木幼苗編織而成的圓形網子中央,嵌著一顆巨型紫水晶的護符,無疑是經由精靈之手所製造的精緻工藝品。紫水晶看起來就像未經雕琢研磨的原石,彷彿從本體內部發亮似地綻放出清澈的光芒。

  「了不起!我真是佩服你!」

  伯爵雙掌驀地一拍,縱聲哈哈大笑。

  「沒想到你懷裡藏著那種東西,居然還可以面不改色地跟那些傢伙對峙,我梅拉聶德家還真是出了個大人物!」

  「爺爺您過獎了。」

  與紫水晶的澄淨光輝完全相反,在光芒的照耀之下,亞文的笑容充滿了邪惡的氣息



〈無根草的狹義之心〉


  有心人只要稍加留意,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裡是精靈族居住的森林。

  即使鳥獸彼此殘殺,也不致於將對方的種族啃食殆盡;即使花草爭艷綻放,覆蓋於地表之上的,也不會僅有某單一花種的色調。相互競爭的大自然生命保持著相爭的平衡,為了將結果導向均衡,以細心的態度調整、管理生態正是精靈族的責任。

  砍下過於茂盛的樹木枝芽、狩獵過度繁殖的野獸,將空間讓予其他生命,這麼一來,所有的生命將會在生與死的輪迴之中循環相剋。這種將眼光放遠的XX之環正是精靈們的理想,據說為了完成確保自然界平衡的使命,他們因而得到倍於其他生物的悠長壽命。

  換句話說,精靈族即是大地的園丁,受他們無微不至照料的天然庭園與平凡的荒野或密林不同,其秩序井然優美,樹木的間隔或是枝芽的密度、出現在視野一隅的鳥獸現身頻率或種類,這一切都保持著能稱為天賜黃金比例的理想均衡。

  也因此,闖入者就像是介人XX旋律之中的雜音,顯得格外突兀。

  拉瑟爾踩踏著草地前進的腳步聲之所以聽起來比一般腳步聲刺耳,應該是因為他這個特異分子,並不符合居住在這座森林的精靈之冀望吧。

  跟在他身後的愛兒希雅也重新體認到,『無根草』的生活方式有多麼偏離精靈的本質。

  只要身為精靈,即使造訪陌生的森林,也能自然而然地聆聽森林裡特有的生命律動,並可在不擾亂其平衡下融入其中,但是拉瑟爾這種毫不客氣的步伐,反倒比較像是不知森林法則為何物的人類。大概是歷經長久漂泊的他,已經失去了與森林共存的精靈本能吧。

  雖說如此,就愛兒希雅如今的立場而言,她也已經無法將這座岈谷的森林當成自己家,並且昂然行走於其中。其實她理應走在拉瑟爾前方,帶領他在自己所熟悉的路上前進,但她現在卻只是驚懼地縮起身子,似是要躲在拉瑟爾背後般地跟隨在後,因為她已明白自己犯下了多麼嚴重的過錯。

  「雖然知道你可能未曾希望再次回到故鄉……不過你看來也太不高興了吧。」

  拉瑟爾朝身後的愛兒希雅投以揶揄的言詞。

  「……」

  愛兒希雅完全不打算回答。從她對拉瑟爾坦承一切這點,應該足以用以推測她目前的心境,因此這還真是個壞心的問題。

  聚落裡的精靈們大概不會再將愛兒希雅視為同伴了;對這座森林而言,她也已經是位不請自來的訪客了。

  「老實說,為什麼你會想把『慳之守護』帶出聚落?」

  「……亞文曾經帶我去參觀人類的城鎮,他說希望能藉此讓我理解人類的世界。」

  讓少女獻上芳心的人類青年亞文……光是提到這個名字,就令她的內心有如寒風掃過般淒冷。

  「如此表示的他告訴我,希望下次能親眼看看精靈的聚落。」

  有人期望著精靈能理解人類,而自己也想要去理解精靈……這樣的存在為愛兒希雅的內心帶來一道光明。

  如果能讓兩個種族相互理解、摸索是否有能夠共存的道路,那麼即使是出身卑賤的自己,或許也有了誕生在這世上的價值。青年所述說的理想賦予了少女夢想與希望,對無依無靠的孤單少女來說,這樣的夢想實在過於耀眼……甚至連她的心靈之眼都感到眩目。

  「可是,我無法取得聚落族人的同意。他們說招待人類——尤其是領主的孫子進入這個隱密聚落,簡直就是荒謬至極的想法,而且還誹謗說愛上他的我是聚落裡的叛徒。

  所以,即使如此還是想讓他看看聚落的我,只能瞞著大家,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悄悄帶他過來……」

  因此,她才會偷偷拿走精靈們的秘寶『檉之守護』。

  這個護符是唯一能悄悄邀人類進入隱密聚落的方法,既不會被負責守衛的精靈發現,也不會被警鐘咒術偵測到。

  抱持著理想的愛兒希雅並不認為這是背叛精靈族的行為,她相信只要將眼光放遠,自己的行為一定是值得尊敬的,而且將成為兩個種族和睦的開端。拉近兩個種族的第一步,並不在於只知道去憎恨、去輕蔑人類的精靈族,她認為如果能透過亞文先讓人類理解精靈族,或許總有一天,精靈理解人類的契機也會來臨。

  然而……

  「無論你是出自何種想法才採取行動,單就結果來看,你的行為可是如假包換的背叛。原來如此,你現在根本沒臉回去與聚落的精靈們見面吧?」

  平靜道出冷酷事實的拉瑟爾,完全沒有顧慮到少女的心情,這種毫無顧忌的精神構造,或許就是他之會成為無根草的原因。

  在那之後,愛兒希雅前往她與亞文約定幽會的地方,也就是位於南邊的古老遺跡,並且將『檉之守護』交給戀人。此時,一群盜匪像是算好時機般地出現了。

  無論亞文或是盜匪頭目,都有如事先說好般地談笑著。當她看到領主的孫子交給惡徒手中的數枚金幣時,才終於理解到那是幫忙實行這項計劃的報酬。

  她回想起無數根污穢且指節粗糙的手指觸感。即使找遍愛兒希雅全身各處,也沒有任何在當時未遭受玷污之處,她身上已不存有未經男人們碰過的地方。

  然而,比起身體所受的折磨,更加撕裂少女內心的決定性因素,就是亞文冷眼目睹這一切的視線。

  他自始至終都站在人群外頭,蔑視著盜匪們發出飢渴的歡聲、圍著愛兒希雅貪婪侵犯的樣子。在看見他嘴角浮現的淺笑時,少女心中的某樣東西碎了。

  不可思議的是,如今這份痛楚就像與自己無關似地,被深深藏在某個與內在核心隔離的地方。

  或許這是內心受重創的人所特有、由深層心理產生的自我防衛。即使只是兩天前發生的事情,愛兒希雅卻感覺這份記憶與自己有段奇妙的距離感,就像是相隔久遠的一段往事。

  倘若不是這樣,光是回到斜谷,光是看一眼這充滿痛苦、悲傷與懷念回憶的景色,愛兒希雅就會被自責的念頭擊潰。

  由於她的過失,導致撫養她長大的這座精靈聚落正面臨重大的危機。對於愛兒希雅即使在這座森林裡感到膽怯、仍然有辦法站穩雙腳走下去的厚顏行徑感到最驚訝的,不是別人,正是愛兒希雅自己。

  「差不多快到『預警』的範圍了。」

  愛兒希雅出言提醒走在前面的拉瑟爾。他們兩人把馬車與馬留在森林入口,改以徒步方式進入森林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刻,終於即將踏入隱密聚落的精靈們阻擋入侵者的領域。

  拉瑟爾點點頭後停下腳步,並環視著周圍的樹木。森林的景觀打從剛才起就沒有什麼變化,只有沐浴在午後陽光下那份安穩而溫暖的寂靜。

  接著拉瑟爾以嘹亮清晰的嗓音,朝著空無一物的樹木之間喊道:

  「願大地母神之慈愛心具現,喜悅之庭園永恆生生不息。森林之守護者,請允許在下進入前方聖域。」

  這是以正統上位精靈語,遵循形式說出的造訪問候語。

  「在下名為拉瑟爾,於大地潤澤下獲得生命,成為群木中之一片綠葉。在此暫時停駐腳步,並對餅谷法則與秩序表達敬意。身為園丁與守護者的諸位,可否容許在下前來造訪?」

  語畢,圍繞在拉瑟爾與愛兒希雅四周的空氣,開始像海市蜃樓般晃動。

  這正是虛偽的景觀被沖刷而去,森林露出真面目的瞬間。

  接著,附近樹幹後方或枝芽上頭忽然出現擺著架勢的削瘦影子……共有六人。

  這兩名造訪者早已被負責警戒的精靈守衛們包圍了。

  他們皆身著輕薄且便於行動的草綠色緊身上衣,以及用鹿皮裁製的肩帶與護手,握在其手中的細弓擁有從外表難以想像的韌度,而它的威力正是精靈族令敵人畏懼的首因。

  一名像是守衛隊長的精靈走到拉瑟爾面前,將雙手交疊於胸前低下頭,這是示意自己不帶敵意的和平動作,不過其他五人手中仍然握著弓,維持著隨時都可以在瞬間放箭的姿勢。

  「慈愛生命、尊敬死亡,熟知生命輪迴的秩序與形式之訪客皆是森林之貴賓。我輩之同胞兄弟啊,歡迎您造訪我輩居所。」

  如果只是不小心迷路闖入的人,守衛們應該會讓他陷入幻覺而迷失方向,藉此將他趕到森林外,不過既然他們聽見了符合古老形式的精靈語讚辭,似乎認為不能輕舉妄動,於是決定先解開幻惑之術。

  可是當他們打量著同為精靈族的拉瑟爾時,視線依舊冷淡且疏離。

  拉瑟爾身上穿著如緞子般沉重的厚斗篷,用來固定皮帶或鞋子的則是黃銅片……在在都是精靈絕不會穿戴在身上的物品。他右手腕上的裝飾手環雖然確實經過精心設計而富有細緻美感,不過以喜好萬物調和的精靈審美觀看來,實在過於華麗而淪為低俗。畢竟與邋遢的旅行打扮相較之下,那個手環太顯眼了。

  這名來訪者即使從守衛們的角度看來,也很明顯是一位無法以精靈的標準來衡量的異端分子。

  「這位訪客,您來自於何處、又基於何種目的而至此研谷?」

  「在下出身的森林已經不復存在,身為無鄉可歸、只能四方漂泊的無根草,在下已然沒有出身之地能告知,敬請見諒。」

  一聽到『無根草』這三個字,守衛隊長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僵硬。

  「這意味著您已捨棄了與森林共存亡之道路,至今,您又是基於何種想法再度踏進森林?」

  「因為即使遺忘了被花草樹木擁抱的那份安詳,在下也沒有遺忘自己心中所懷抱的俠義之心。」

  面對守衛們不知何時轉為質詢語氣所提出的問題,拉瑟爾流利地回答。

  「您說……俠義?」

  「是的。在下聽說目前發生了嚴重的事態,使得諸位的聚落面臨威脅等事。」

  「您是從何得知……」

  話問到一半,守衛精靈重新凝視著跟隨在拉瑟爾身後那個穿著灰色長斗篷的身影,想看清楚在帽沿深處的長相。

  「……漂泊的拉瑟爾啊,在您身後待命的少女是何人?」

  研谷精靈們注視著拉瑟爾的視線越發冰冷,然而他就像是樂在其中般地露出微笑、泰然地應付著。

  「愛兒希雅,就讓他們看看你吧。」

  聽到拉瑟爾的命令,少女即使感到畏懼,卻依言脫下長斗篷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貌與黑髮。

  在這一瞬間,守衛精靈們紛紛輕聲吐出詛咒的話語,令愛兒希雅內心深處疼痛不已。

  「在旅行途中,在下與湊巧撞見的盜匪們發生一段爭執,後來暫且將這名女孩帶在身邊。正如同各位所猜測,在下是從她的口中得知詳情的。」

  使者們前去與梅拉聶德伯爵進行談判後報告的內容,也已經傳到守衛精靈們的耳中,因此當他們聽到盜匪兩個字時,內心自然是無法平靜下來。

  「拉瑟爾閣下,您所言的盜匪為……」

  還沒聽完守衛的問題,拉瑟爾就轉身面對背後的愛兒希雅。

  「愛兒希雅,我再問你一次。『檉之守護』如今在哪裡?」

  低著頭壓抑情緒的愛兒希雅,以簡短又僵硬的聲音回答。

  「護符如今落在人類的領主——賽奧杜亞的孫子亞文梅拉聶德手中。」

  頓時,岈谷的精靈們間的怒氣更加地高漲。

  他們原本就不打算全盤相信人類的說法,即使是出自背叛者之口,愛兒希雅的證詞還是比伯爵的回答更具可信度。

  這個時候,忽然起了一陣風吹過森林。

  『……讓我表揚您胸懷之俠義吧,拉瑟爾閣下。』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暸亮聲音響徹現場。守衛隊長猛然抬起頭,而他身旁的空間就像泛起漣漪一樣緩緩波動。

  空氣宛如海市蜃樓般地搖蕩,最後現身於虛空之中的是另一名精靈的身影。

  有別於守衛們的弓兵打扮,他身著寬鬆舒適的天藍色長袍,額頭戴著以紫水晶裝飾的頭冠,打扮得十分高雅。以青春永駐為傲的精靈族特性,令他的肌膚有如青年般飽含光澤,然而蘊藏在雙眼之中的智慧與威嚴,以及舉止間所散發的氣質都非比尋常。

  此精靈並不在現場,這應該是從隱密聚落深處的屋內投射過來的影像吧。即使如此,六名守衛仍一齊對這個並非實體的身影屈膝跪下,行以臣下之禮,不僅如此,連在拉瑟爾身後待命的愛兒希雅,也像是要找尋逃避之處一樣跪伏在地。

  『僅以虛影前來迎接貴賓,還請見諒。我是負責管理岈谷森林之酋長尼布尼爾。』

  即使只是虛像,酋長親自前來與身份不明的來訪者見面,實在是極為罕見的事情。拉瑟爾也迅速跪下,並且深深地低下頭。

  『請抬起頭來吧。閣下所攜之消息貴重到足以左右岈谷居民之命運,不僅如此……』

  至今一直對拉瑟爾露出燦爛微笑的尼布尼爾一改臉上和善的表情,他以像是戴著面具的冷酷神情,瞪視著拉瑟爾身後的愛兒希雅。

  『閣下還抓到那只忘恩負義的狗,並將其帶回至岈谷,也算給予我族正義與名譽一個面子。種種恩義,我不知該從何感謝起。』

  拉瑟爾斜眼看著低頭按捺住思緒的愛兒希雅,對酋長提出問題。

  「岈谷的諸位不只針對人類的奸計,甚至連受到利用的這名少女也要予以批判嗎?」

  『若其毫無疑問地身為我族同胞,念在大地母神無盡的慈愛之心,我也非未曾想過開恩赦免,然而我無法認同。自該名黑髮者做出此等背叛行徑後,只能斷定其為人類之族類。』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隱藏在酋長平靜的聲音背後,那快要勃發的怒氣之聲,就連愛兒希雅也不例外。

  『即使體內流著一半的精靈族血液,然而,其靈魂就如同利慾薰心之人族,已成為混沌之虜了。』

  儘管少女孤立無援,她卻奇妙地不覺得恐怖。即使接下來有多麼嚴苛的懲處在等著她,與她曾經嘗過的活地獄相比,根本都算是微不足道,她那一顆因痛苦而膽怯的心,早就已經麻痺了。

  她受到重創的心靈只有空虛可言。在這個充滿恩惠的世界裡,自己所面對的卻總是侮蔑與憎恨的念頭,這樣的現實只讓她感到悲哀。

  無視於愛兒希雅的沉默,拉瑟爾保持跪地的姿勢毅然地抬起頭,面向眼前那身份地位崇高的幻影。

  「請恕在下冒犯,酋長,在下拉瑟爾還沒有完成自認為是信與義之事。」

  『……嗯?』

  這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說法令虛像微微地蹙起了眉頭。

  「以身為無根草的卑微身份,在下非常清楚這是種僭越的行為,不過請務必讓在下也能竭盡心力,參與奪回『檉之守護』的任務。」

  不分虛像或實體,在場的所有精靈們全都愕然地皺起眉頭。

  『奪回?』

  「是的。趁黑夜悄悄潛入,並且將它奪回來,如今只有這個方法可行了。梅拉聶德伯爵與他的孫子對森林的制裁併不抱持著敬畏之心,原本就不該期望能用道理說服他們。」

  尼布尼爾表情凝重地陷入沉默,守衛們也是同樣的表情。拉瑟爾的指摘正好說中了岈谷所有精靈們的想法。

  即使因為略帶猶豫而含糊其詞,尼布尼爾酋長還是詢問了這名無根草精靈。

  『意思就是您辦得到?』

  「就如同各位熟知森林裡的生活方式,在下長年與人類交流,也已經頗為精通人類的處世之道了。像人類盜賊在人類社會進行某些企圖時的手法,在下也算有一些心得。」

  對典型的精靈來說,這絕不是值得敬佩的一番話,然而如今在街谷的精靈中,卻不再有人會對此露出厭惡的表情了。

  「另外,沒有森林保護的精靈要獨自活下去,就只能從其他地方獲得助力,因此即使微不足道,不過在下已經學成了兩、三種邪法。就算是位於石頭鋪設的路面或是城內……等等無法得到樹木庇護的地方,只要帶著在下一同前往,相信一定可以有所助益的。」

  『嗯……』

  精靈族所使用的法術,大部分都必須憑藉充斥於森林之中的草木精靈力。森林對精靈族而言有著壓倒性的地利,因此就算面臨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森林的狀況,他們仍會裹足不前。而對於奪回『檉之守護』這件事,也是酋長最為掛心的部分。

  所以像拉瑟爾這種『無根草』願意協助,可說是個順水推舟的提議。而假使這是熟人提供的助力,並非來路不明的漂泊旅人所提出,尼布尼爾更是想要舉起雙手歡迎。

  『讓閣下願意這麼做的緣由:—恕我冒昧,閣下已捨棄森林、選擇四處漂泊,我不覺得有充分的理由,足以令閣下為精靈族盡此俠義。』

  被這麼一質疑,拉瑟爾的嘴角浮現卑微的笑容。

  「您的意思是指,無根草就該表現得像無根草應有的樣子,不該像精靈族,而是應該要沾染上人族的利己之心來行事較為恰當嗎?」

  『不,我非此意……』

  「不,不。您真是深具慧眼。在各位清廉的內心面前,在下不應該隱藏自己已經被人族塵世污染的本性才是……其實在下拉瑟爾除了口頭上想要盡在下個人的道義之外,還希望岈谷的各位能夠成全在下一個心願。」

  『閣下的意思是,希望獲得酬勞嗎?』

  尼布尼爾的聲音就像是已經理解般地清亮且平穩。

  『可以。有什麼願望儘管說吧,就讓閣下見識一下何謂岈谷精靈之道義。』

  「那麼……」

  拉瑟爾再度低下頭,並指著伏在身後的嬌小身影。

  「希望您能將這名少女愛兒希雅讓給在下。」

  雖然這名無根草的發言已多次讓岈谷的精靈們驚訝地睜大眼睛,不過只有這次甚至是啞口無言。

  「據在下所知,這名女孩打從出生便背負著污點,是個無法得到森林天命的可憐蟲。由於在下拉瑟爾也是迷失自我、不知道該怎麼在森林裡活下去的冒失鬼,所以對她抱持著同病相憐的情感。從盜匪手中救出她的這段經過,或許是大地母神引導我走上的命運。希望可以得各位的允許,讓她在我從今而後的流浪生涯中,以同伴的身份相隨。」

  『……』

  尼布尼爾酋長不露任何神色地在心中盤算。

  雖然這是個料想不到的奇特要求,但是和要求什麼莫名的誓約或是值錢的東西比起來,這樣的報酬倒也算是沒什麼壞處。關於愛兒希雅的罪狀判決,只要以永久放逐的方式定罪收場,也能給要求制裁的聲浪一個交代。

  帶走那個礙眼的半精靈究竟有什麼好處?酋長實在是不明白→大概是因為『無根草』的生活方式早已經超越一般精靈所能理解的範疇,所以無論他做出多麼奇怪的舉動,也都不值得訝異。

  『……我知曉。』

  即使忍不住在心中竊喜,尼布尼爾還是以嚴肅的表情如此宣佈。

  『待檉之守護平安歸至岈谷,我便赦免黑髮愛兒希雅之罪,並交由拉瑟爾閣下負責,亦禁止愛兒希雅今後再度踏入岈谷,也禁止其宣稱自身與研谷一族的淵源。這樣可以吧?』

  「您的厚愛,在下不勝感激。」

  拉瑟爾深深地低下頭,而守衛的精靈們再度以如同看到珍禽異獸的嘲笑視線望著他。

  然而,對拉瑟爾提出此要求感到驚訝的,不只是精靈們而已,最為吃驚的反倒是愛兒希雅本人。

  愛兒希雅剛從馬車上醒來的時候,拉瑟爾確實宣稱要將她收為奴僕,也曾經說過他為何想這麼做的理由。

  憑藉著暴力就可以不用花費吹灰之力獲得這樣的權限,只要將她擄走並且繫上項圈就行了。就像那群盜匪曾經做過的,拉瑟爾也可以默不作聲地將愛兒希雅帶走了事。

  但是他卻打算藉由支付『等價報酬』獲得權限,想讓愛兒希雅於名於實都成為自己的所有物。

  沒錯,這就是『等價報酬』。身為支配愛兒希雅、並且擁有其人權的主人,他有義務站在監護者的立場,對愛兒希雅的行為負責。

  『那麼,閣下打算如何奪回?』

  「為了進行準備,希望您可以協助準備幾樣物品。另外也希望借給在下四位腳程迅速、且擁有優秀夜視能力的族人。假使時間來得及,不妨就在今晚行動。」

  『沒問題,所需之物就儘管說吧。』

  拉瑟爾逕自與尼布尼爾酋長繼續討論,愛兒希雅則是對他的計劃摸不著頭緒。他就像是在朗誦事先準備好的劇本一樣,平淡卻毫無滯礙地說明著計劃的細節。這顯然不是臨時起意就能說出來的,拉瑟爾從一開始就有此打算,才會要愛兒希雅帶他來到這座森林。

  愛兒希雅完全無法理解他心中的想法。

  這名精靈會殺人,也會把他人當成奴隸來使喚。

  在他的評價中,愛兒希雅是美麗的,可見他的審美觀似乎也相當偏差又異常。

  拉瑟爾有恩於她,事到如今,她認為自己只能依賴拉瑟爾了;然而愛兒希雅另一方面卻無法否認拉瑟爾是個墮落的惡徒——她是如此評判拉瑟爾的。她與至今依舊以旁觀者的眼神看著拉瑟爾的聚落精靈們一樣,無法捨棄自己想要閃避他的念頭。

  由精靈族撫養長大的愛兒希雅被教導過,這種由某人支配某人的『權力』概念是一種忌諱的行為,因此她絕不認為自己與拉瑟爾之間所締結的主人與奴隸關係,是值得高興或誇耀的事情。

  但是……

  回顧過往,至今曾有人如此執著於想要『擁有』自己嗎?

  自己曾經被保護過嗎?對於她所犯下的過錯,曾經有人表示願意代替她來償還嗎?

  只有一名男性曾經用甜言蜜語愚弄著她不斷遭受折磨的少女心,愛兒希雅從這名男性身上學會了思慕。而現在,她已經不打算允許內心再度擁有相同的情感。

  然而這次則是全然不同。

  拉瑟爾對她要求的事物,他帶給愛兒希雅的事物……應該是與溫情或是安詳毫不相干的關係吧。

  即使如此,只要這樣的聯繫確實存在,那麼就一定可以獲得屬於自己的歸宿;自己終於能夠被允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她再也不想被排擠、再也不想被拋棄了,那比死還令人恐懼。

  被撿回來的狗兒會對飼主搖尾巴的心境,一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即使在心中如此推測,並且拿自己與狗相比,愛兒希雅卻不覺得這是自虐的想法,因為她早已不再抱持著自己比狗還高貴的幻想了。

  如果這真的不是一時興起的瘋狂行徑,拉瑟爾今後無論如何都『想要支配』愛兒希雅的話……

  那麼我將會非常樂意成為他的奴隸。

  少女獨自於內心悄悄下了這樣的決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39 PM

〈來自黑暗的使者〉


  皎潔的月光灑落於草木不生的荒野。

  白天捲起沙塵的強風如今也已經靜止,四周僅僅被宛如死亡的寂靜所佔據。

  即使月光再怎麼明亮,黑夜終究是黑夜。對旅人來說,月光不可能像陽光一樣值得依賴,即使再怎麼想趕路,通常都不會急著越過闇夜的荒野。

  因此,若是有人看見五個身影佇立在這樣的夜間荒野時,肯定不會認為那是路過的旅人,大概會以為自己遇見幽魂野鬼之類的,然後害怕鬼魂作祟而逃走。

  然而事實上,這五道人影是比普通的幽魂野鬼更危險、更加不祥的存在。

  「……從馬蹄的足跡看來,總共有七匹馬。其中有六匹采共同行動,包圍剩下的另外一匹馬……」

  一道影子輕聲說著。在無法分辨事物的陰暗夜色之中,他的視線筆直地凝視著腳邊,試著從大地讀取某些訊息。

  「還有那裡……有另一匹馬的蹄印和馬車車輪的痕跡。數量呢?」

  瞪視著地面的影子詢問另一道影子。那個影子正埋首進行著更奇特的行為,他將無數零碎的物品放在地面,就像攤販一樣將東西排得整整齊齊,且不斷地清點著數量。

  「……少了一匹馬。關於這兩隻腳,雖然數量上符合……」

  「在確定馬車上頭坐了幾個人之前,還不能下定論。」

  另一道影子如此回答,其餘的影子則是點頭同意。

  黑暗之中,不需要藉由任何的照明就在現場進行勘查的這些影子,大概擁有超乎尋常人的視力吧。

  排在地上那些分好類的物品,都是各有其形狀且大小不一致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昏黑的夜色算是很體貼的,如果讓這些東西暴露在陽光之下,想必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無法正視它們。

  這些東西是屍塊。

  有內臟,有骨頭,也有被砍斷的手腳。

  馬匹與人類等好幾具屍體的殘骸,經過慎重的挑選後被區分開來。

  「只能夠確認馬和人都是被斬殺的……」

  其中一道影子將這些已成碎肉的殘骸逐一撿起來仔細地檢視,同時輕聲說著。

  「不過遺體的受創狀況太嚴重了,無法辨識兇手的攻擊方式。」

  乾枯的、溶化到一半的、被野獸咬碎的……集合起來的肉塊呈現各種不同的狀態。

  除了被用來進行檢查的這堆殘骸以外,不遠處還有一個以其他屍體堆積而成的小山。那是在這片荒野尋找屍肉的野狼或是野狗之類的野獸屍骸,每隻的肚子都被剖開,胃裡的東西也被挖了出來。

  當然,這是那群奇異的黑影所為。

  身穿漆黑長袍的五個人先在荒野中央找到打鬥的痕跡之後,其中一人調查馬蹄印或腳印等足跡,並且將殘留的一部分遺骸回收;其他四人則是朝著各方散開,在短短一小時之內,就將附近的野獸全部狩獵一空並集中,剖開它們的肚子調查還沒消化完的食物。

  於是,前一天傍晚在這個地方被殘忍殺害且棄置的人馬屍骸,就全部被收集到這裡來了。不只是他們的手法,從遭胡亂啃食的屍肉讀取確實情報的知識與觀察力,也都顯示出超越人類智慧的異常。

  「總之,『離開』這個地方的只有一匹馬、一輛馬車……」

  「……以及坐在馬車上面的乘客。」

  所謂殺戮的痕跡,顯示出生者離去,死者留下。既然已經找齊屍體的數量,沒被找到的肯定就是『加害者』。

  「有一匹馬不是被斬殺的。」

  其中一道人影指出這點,並把可以組合成一匹馬的四肢、頭顱與內臟挑了出來。

  「這是……喔,是用蠻力撕裂的嗎?」

  「不,等等。」

  其中一個影子蹲下來,拿起不同的肉片確認氣味。

  「……四肢還有內臟的血味不一樣,所以是不同的馬。」

  影子們不禁互相望著彼此,其他馬匹的屍體都是可以完整拼湊起來的。

  「也就是說,這一匹馬的碎片其實是兩匹馬的肉?」

  「應該是這樣吧。有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內臟的馬,另外還有一匹只留下內臟就離去的空心馬。」

  影子們滿足地彼此相互示意,似乎推測出某件事。

  「把『使僕』藏在大型動物的體內帶著走,是那傢伙慣用的技倆。」

  「沒錯,很接近了,只要再一、兩天就能追上那個男人。」

  一陣像是從地底冒出、低沉又陰險的笑聲剎時湧現,這是比夜晚還要漆黑的影子們之竊笑聲。

  「諸位,討伐之劍就在我等的手中。」

  「終於可以從那個大逆不道的叛徒手中奪回我們的御神體了。喔~~為飢餓的古魯蓋亞獻上禮讚吧!」

  「讚頌吧!」

  「讚頌吧!」

  「為飢餓的混沌君主獻上禮讚吧!」

  這些禮讚並非為了讓其他人聽而詠唱的。在月光之下,黑影們的齊唱讓隱藏於內心的狂熱逐漸增溫。

  隔天午後,距離這片荒野幾里遠的岈谷森林裡,居住在該處隱密聚落的精靈們迎接一名奇異的訪客到來。

  不過,正在追蹤的黑影們自然還無從得知這件事。



〈入 侵〉


  在無根草拉瑟爾的統率之下,汧谷的精靈們迅速著手進行『檉之守護』的奪回計劃。

  精靈們預計在當天半夜展開行動,於是匆忙地在白天時挑出人選以及做好事先準備。在精靈們忙碌的這段期間,拉瑟爾與愛兒希雅則是在設置於森林一角的訪客用涼亭等待。即使是協助者,森林的精靈也不會輕易把隱密聚落的位置告訴外人。

  到了黃昏時分,四名整裝完畢的精靈帶著拉瑟爾所指示的道具來到了涼亭,他們是為了與拉瑟爾一起入侵梅拉聶德伯爵城內而挑選出的精銳部隊。擔任隊長的精靈叫做洛斯范,他是一名精力旺盛的青年,以精靈而言,算是少見充滿好奇心與冒險心的男子。

  拉瑟爾留在森林外的馬車負責將眾人送往城鎮。六名精靈所組成的隊伍要避人耳目地移動,馬車可說是不錯的交通工具,然而由於拉馬車的劣馬難看到不像話,精靈們本來想從聚落帶其他的駿馬過來,卻被拉瑟爾頑固地拒絕了。

  從岈谷前往伯爵城堡所在都市的路途上,拉瑟爾在車內進行最後的準備。

  聚落精靈們幫忙準備了十二件用木炭染過的斗篷,而拉瑟爾正在對這些斗篷施以『隱形咒術』。他輪流將斗篷攤開放在行李台中央,以黑亮焦油狀的黏液在斗篷上描繪法術紋路。森林的精靈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法術。

  「成效跟你們在森林使用的『隱形』差不多。」

  拉瑟爾沒有停下施法術的手,對十分感興趣地在一旁觀察的洛斯范說明。

  「但並非在樹梢隱藏身形,而是融入黑夜的陰影以瞞騙對方的眼睛。穿上這個之後,要盡量沿著牆壁或暗處走動,橫越空曠地帶的時候就要匍匐前進。以人族的夜視力程度,用這個就可以讓他們完全看不到身影。」

  畫好紋路的斗篷馬上被捲起來,以特別準備的草繩捆住;草繩也是經由咒術以奇異的方式搓成的,據說可以避免魔力流失。

  「在使用斗篷之前不要解開這條繩子。斗篷上頭的法術效力頂多只能維持四半刻左右,所以每個人各拿兩件斗篷,在穿越城鎮的期間,去程穿一件,回程再穿另一件。」

  「這個像焦油的黑色液體是什麼?」

  拉瑟爾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回答洛斯范的問題。

  「還是不說比較好,我不想讓住在森林的各位留下會做惡夢的回憶。」

  雖然幾名精靈的神情變得更為不安,但是沒有人想繼續追問拉瑟爾。

  只有洛斯范一個人例外,他那不像是精靈族會有的好奇心,令他倍感有趣似地看著拉瑟爾的動作。

  「拉瑟爾,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請便,但別期待我都會回答。」

  拉瑟爾在最後一件斗篷上畫完了紋路,然後迅速以草繩將之緊緊捆住並且如此回答。他們的對話已經改為使用簡便的標準精靈語,不需使用過於嚴肅又拘泥於形式的用詞。

  「無根草的生活方式是什麼樣子?」

  雖然這個問題不客氣到可以算是沒教養的程度,但是拉瑟爾絲毫不以為意。

  「很輕鬆。沒辦法依賴他人,相對的也不會受到束縛;付出孤獨的代價以得到自由,這樣也還不壞。」

  拉瑟爾飄然地回答。

  「你曾經與人族成為夥伴,一起參加冒險之旅嗎?他們很喜歡這種事情吧?」

  「的確,人族的天性就是會想要求取名利。」

  「有去討伐龍,然後得到財寶之類的嗎?」

  這種孩子氣的問題,讓拉瑟爾浮現出苦笑。

  「這種程度的經驗也不是沒有啦。」

  拉瑟爾這種半開玩笑的回答,讓洛斯范不知道他是在耍自己?還是認真的?他只能說聲「是喔」回應並結束話題。

  「話說回來,你居然會想要收留那個黑髮啊。」

  這麼說著的洛斯范以下巴指向愛兒希雅。

  半精靈少女沒辦法加入在行李台上聊天的精靈們之中,只能一個人無事可做地抱著雙腿,蹲坐在馬車伕的位置。

  「要是就這麼留在岈谷,她應該會沒命吧?」

  「大概吧。」

  洛斯范冷淡地點點頭。

  「當然,也不會有精靈因為她可能會沒命而在意她。」

  精靈族尊重秩序、信仰大地母神,並以宛如大地孕育生命的慈愛之心為美德。然而他們的慈愛只投注在他們所規範的秩序範疇之內,不同種族之間的混血兒當然屬於例外。

  「愛兒希雅的父母怎麼樣了?」

  聽到拉瑟爾的問題,洛斯范冷哼了一聲。

  「誰知道。那個傢伙被扔在森林時不過是個才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兒,是酋長懷抱著溫情,讓她在聚落長大的。真是的,居然恩將仇報。」

  這樣的嘲諷大概是要說給在稍遠處的愛兒希雅聽吧。洛斯范的聲音大到超乎必要的程度,而愛兒希雅八成也有聽到,不過她一動也不動,只是露出空洞的表情低著頭。

  「但她父母好歹也有一方是精靈吧。難道不是岈谷的居民嗎?」

  「開什麼玩笑。在我們這一族裡頭,怎麼可能會有人無恥到去跟人族生下後代!大概是哪個從其他地方漂泊過來的無根草精靈,嫌她多餘才扔下來的吧。啊,請別介意,我說這個不是針對你。」

  「放心,我無所謂。」

  拉瑟爾不以為意地隨口帶過,並且窺視著馬車外頭。

  在月光的照耀下,馬車來到已經能遠眺如山水庭園般的城鎮。城鎮中央有個略微高聳的山丘,梅拉聶德伯爵的城堡就在該處頂端,城內的點點篝火為城堡的輪廓增添了色彩。

  「好啦,馬上就要抵達了。準備好了嗎?」

  聽到拉瑟爾的催促,洛斯范等四名精靈用力地點了點頭,一旁的愛兒希雅也靜靜地眺望著城堡,同時輕而堅定地點了個頭。

  「……亞文……」

  少女悄聲說出的話,並未傳入任何人的耳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41 PM

〈暗之禮讚〉


  在月光照耀下明亮無比的夜晚街道,有六個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如字面所述混入暗影之中奔馳著。

  體格比人族瘦弱的精靈族,以優秀的靈敏反應彌補了力量的不足。他們不但迅速、還可將腳步聲壓到最低;他們那健步如飛、可以用貓般的輕盈身手在影子間馳騁的功力,即使是累積了相當經驗的人類盜賊也歎為觀止。

  如果這是在森林中,精靈們還能藉由幻惑之術產生的迷彩,讓自己的外型變得完全無法以肉眼辨識,然而這次是由拉瑟爾準備的斗篷來代替這個部分。雖然有兩、二次面臨到必須通過夜巡衛兵眼前的局面,不過高舉油燈的衛兵們連黑色斗篷飄動的影子都沒有察覺到。事實上,森林的精靈們先前小看了無根草的邪道魔術,不過在親自目睹並且體認到效果之後,也只能暗自在心裡讚歎。

  一行人終於抵達城牆底下,即使位於城牆上的守衛士兵完全看得見的位置,也沒有人注意到精靈們的墨黑色長袍。

  「實在令人驚訝……真的沒有人發現我們。」

  洛斯范感歎地吁了口氣之後,仰望著石頭砌成的高聳城牆。

  「好啦,接下來該怎麼做,拉瑟爾?」

  「交給我吧。繩子給我——」

  拉瑟爾若無其事地接下後續工作,從同行的一名精靈手中接過一捆繩子。

  「我先上去把這條繩子固定住,之後你們再輪流上來。」

  然而城牆的石磚築得相當密實,很難找到足以用手攀住、或是可以用腳踩的縫隙或突出處,洛斯范不禁以訝異的表情交互看著拉瑟爾與城牆。

  拉瑟爾露出無畏的笑容從皮帶中抽出某樣東西,那是一把長約四吋、寬約兩吋,形狀像是尖細樹葉的奇妙刀刃。這把刀刃沒有握柄的部分,從前端到側面都宛如剃刀般銳利,乍看之下似乎是銀製的,但是它那略為透明的質感以及七彩的光澤,看起來比較像是經過精雕細琢的貝殼。在拉瑟爾的皮帶以及肩帶上,還有好幾枚相同的刀刃,大概是當手裡劍使用的武器吧。與只帶一把護身用短劍的精靈們相較之下,他身上的打扮可稱得上是重裝備。

  看到拉瑟爾雙手各拿著一枚手裡劍面向城牆時,洛斯范越來越訝異,如果他是打算將刀刃插入石磚縫隙往上爬的話,這個精靈簡直是瘋了。即使是再怎麼身輕如燕的精靈,也無法只握著沒有刀柄的刀刃就能支撐自己的身體;況且那輕薄、似乎不怎麼堅固的刀刃,看起來應該不足以承受拉瑟爾的體重。

  然而,拉瑟爾正如洛斯范所猜測的,真的將兩枚手裡劍插入城牆,開始只靠著臂力攀登垂直的牆面。看來這種手裡劍比外觀所見的堅固多了,而拉瑟爾用來抓住刀刃的那雙護手,則是以更為強韌的纖維編製而成的吧。黑色的護手似乎是以獸毛編織,不過看不出是哪種動物的毛皮。

  倘若比喻森林精靈們爬樹的本領優於松鼠,那麼拉瑟爾攀登石牆的身手就會令人聯想到壁虎。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頭頂的黑暗之中,過沒多久,繩子的另一頭就落到正在底下等待的精靈們面前。

  「真誇張……」

  洛斯范一邊歎氣一邊搖頭,接著他抓住繩子,在確認另一端綁得相當牢固之後,便拉著繩子攀上城牆。

  ***

  待他們馳騁在城牆上方、進入其中一座瞭望塔之後,拉瑟爾忽然嘖了一聲停下腳步。

  「怎麼了?」

  「時間到了。」

  拉瑟爾脫下斗篷拿給洛斯范看。以黑色焦油畫在表面上的紋路,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模糊且逐漸消失。

  「各位,脫掉斗篷吧,那個已經沒用了。」

  聽到這番話,其中一名精靈打算解開第二件斗篷的繩子,不過卻被拉瑟爾制止。

  「比起潛入,逃走的時候更重要,所以在得到『檉之守護』之前先把那件收好。」

  「可是,那現在怎麼辦?」

  面對不安地反問的洛斯范,拉瑟爾泰然自若地聳聳肩。

  「沒什麼,從現在起不要借助咒術前進就行了。」

  拉瑟爾高聲宣佈後捲起了斗篷的袖子,一條像是滲入白色肌膚般的黑色帶狀物,以螺旋狀盤繞在護手上方的手肘到上臂。

  是刺青嗎?在洛斯范詫異的注視之下,黑色的帶子忽然像蛇一般扭動,並且從拉瑟爾的手臂上滑落。

  「什麼……?」

  那個黑色又不具有厚度的物體,就像是從地面剝下後掛在虛空之間的影子,不,這個朦朧沒有實體的輪廓,是個如假包換的『影子;'

  拉瑟爾在懷疑自己是否眼花的洛斯范面前,將垂在手上的『影子』以拉扯的方式一甩,隨即影子就像是從內側翻出來一樣,恢復為原本的厚度與輪廓,下一個瞬間,他的手中已握著一把由影子甩成的彎刀。

  同樣的,一條影子從另一邊的左手袖口中滑出,在滑出來的瞬間就恢復為實體;那是一把滿是倒豎尖刺、光看便散發出殺戮氣息的短槍。

  「那、那是……」

  「我的武器可以將厚度與重量折疊並收入影子裡帶著走,你們應該不熟悉這類咒法吧。」

  這是當然的。崇尚和平的精靈族所使用的武器,基本上都是用來自衛的東西,像這種將危險的武器如暗器一樣藏起來帶著走的法術,簡直是暗殺者的作法,根本超出了精靈的想像範圍。

  在愕然的洛斯范等人面前,拉瑟爾相當自豪地展露他右手的彎刀。

  「這把是『凍月』,怎麼樣,很美麗的武器吧?」

  接著他舉起左手的短槍。

  「然後近把是『群鮫』。它們都是我親手打造出來的優秀自信之作。」

  「……」

  洛斯范無法判斷該怎麼回答才好,只是出神地望著這兩把得意之作。

  無論是彎刀的刀身還是槍的槍尖,都很明顯不是金屬,亮一麗的乳白色光澤就像是精雕細琢的象牙一般。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兩把武器並不會給人不堪一擊的印象,其銳利程度反而令人覺得更甚鋼鐵之刃般險惡。

  「這究竟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

  「是用動物的角跟骨頭削成的。」

  聽他這麼一說,洛斯范覺得被稱為『凍月』的彎刀外型的確是異常地生動,那前端較細長的刀身弧度,看起來不像在設計階段就留意到需便於使用才製成的,大概是將原本就是這種形狀的骨頭削磨得十分銳利之後成型的吧。若真是如此,彎曲的弧度雖然能令人聯想到肋骨,然而肋骨長達三尺的動物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呢?

  洛斯范被這種無謂的疑問所因困,當他看到拉瑟爾若無其事地走下瞭望塔螺旋階梯時,露出了慌張的樣子。

  「等等!請稍等一下!」

  「怎麼了?」

  拉瑟爾有些疑惑地轉過身來,洛斯范則是氣勢洶洶地像是要揪住他似地逼近詢問。

  「你接下來到底想怎麼做?難道說……」

  既然不使用隱形法術,而且拿著已經亮出來的武器想進入守衛所在的中庭,拉瑟爾的意圖根本不需要多問,他打算以武力逼迫城中的衛兵失去戰力。

  「不用擔心,我已經做好聲東擊西的準備。我有一名使僕差不多快抵達城門外面了,首先殺掉門口的守衛打開城門——」

  洛斯范要指摘的當然不是入侵的方式,而是入侵這個方針。

  「我們並不希望造成無意義的傷亡!」

  避免無謂的殺生——對精靈族來說,這是最不應該違背的大原則。雖然至今阻撓人族工人前來採取砂金的方式確實卑劣,然而精靈們絕對不會奪走對方的生命。

  拉瑟爾無視於神情激動的洛斯范,似是在乘船的途中想起忘了帶什麼瑣碎物品一樣,有些無可奈何地微笑著。

  「我說森林的精靈閣下啊,難道說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沒有拔出懷裡短劍的覺悟嗎?」

  「什麼……怎麼可能!你打算違背大地母神的教誨到什麼程度!?你這樣還算是精靈族的一分子嗎!?」

  面對洛斯范幾近盛怒的態度,拉瑟爾回以一個冷淡到令人不由得害怕的嘲謔冷笑。

  「我說啊,這位虔誠又憨厚的精靈閣下,難道你以為這座城裡的傢伙,有任何一個人值得接受大地母神的慈愛嗎?想想他們正準備要做的事情吧,那跟哥布林或半獸人的集團有哪裡不一樣了?他們是只為了自己的慾望就摧毀你們所愛森林的傢伙啊!」

  「……!」

  在即將破壞世界秩序的『混沌』勢力進攻過來時,精靈們基於非得一戰的覺悟而參與了這場血戰。然而人族即使有些部分無法與精靈相容,也仍舊在過去的歷史中數次與精靈們攜手與『混沌』對決,所以也屬於『法』這一邊的同盟者。

  「居然把人族跟半獸人相提並論……」

  洛斯范以無力的聲音試著反駁,拉瑟爾卻以更為冷淡的語氣教誨著他。

  「很可惜,人族就是這樣的種族。在這個世界流浪多年的我,曾經結識許許多多的人。」

  拉瑟爾以彎刀的刀背拍著肩膀,宛如一名教導愚笨學子的師長,以略帶焦躁的高姿態語氣如此說道。

  「他們確實擁有能與我們精靈共享理想的高潔一面,不過另一方面,也擁有連半獸人的拷問官都比不上的殘虐與狠毒。人類這個種族具有一體兩面的天性,而金銀財寶則會把人族的靈魂導向混沌那一方。」

  「……」

  就算是要讓精靈們認同,這種論調也實在太趨於殘酷,而且極端地看破了人性。

  的確,為了砂金而開墾森林的人族慾望實在無藥可救,而這種膚淺的想法甚至也曾經讓洛斯范覺得可恨。

  然而若是以這種憎恨為由就拔出短劍,那麼洛斯范的行徑與他所憎恨藐視的人族又有什麼兩樣?

  「……拉瑟爾啊,可憐的無根草啊,你目前的心態才真的是被混沌所迷惑。」

  洛斯范以因糾葛而疲累的聲音如此說道,並且嚴肅地搖搖頭。

  然而拉瑟爾沒有打算繼續爭辯,而是以嗤之以鼻的態度,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陰暗處。

  「那麼你就躲在那裡等吧,不需要弄髒你自己的手。」

  拉瑟爾就像是拒絕他們般轉身背對著其他的精靈們,無論是洛斯范或是汧谷的戰士們,都沒有任何精靈要跟隨他。

  「……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你還是要去?」

  「看來也不是只有我一個。」

  穿著小一號斗篷的人影穿過精靈們的身邊,來到從容地輕聲說出這句話的拉瑟爾身邊。

  相對於露出狼狽神色的精靈們,愛兒希雅的表情彷彿戴著面具,完全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只是以筆直的視線凝視著拉瑟爾。

  洛斯范厭惡地皺起眉頭,像是要丟下這句話一般低喃著。

  「偏離森林之路的邪魔歪道,準備面臨一切的災難吧。」

  「等我拿回『檉之守護』後,就請你再對我說一次同樣的話吧?」

  拉瑟爾留下嘲諷的冷笑,在愛兒希雅的陪同之下,步下通往中庭的螺旋階梯。

  ***

  此時,看到宛如從地底冒出來般忽然出現的兩道人影時,在中庭巡邏的三名衛兵無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並且躊躇了幾秒鐘。對拉瑟爾來說,這幾秒鐘要讓他射出左手的『群鮫』實在過於充裕,因為游刃有餘而多出來的幾個剎那,拉瑟爾也沒有白白浪費,他猶如追著自己射出去的槍般向前突進,拉近自己與三人之間的距離。

  首先做出反應並且擺出架勢的,正是成為群鮫目標的人。他握緊手中的長矛擺出架勢,正準備要開口發出警告的時候,刺過來的短槍就彷彿被他那張嘴吸進去一樣深深貫穿,槍尖甚至從他的後頸窩刺出來,永遠地奪走了衛兵的聲音。

  理解到遭襲擊的下一個人可以有兩種選擇:用丹田的力量大聲警告城內有人來襲,或者是高舉長矛防禦敵人的斬擊,然而拉瑟爾已經逼近到讓他無法同時做出這兩種動作的距離;高舉的『凍月』瞄準了眼前的衛兵。

  基於非常理所當然的結論,衛兵首先選擇了防禦,以長矛的柄擋下敵人彎刀的一擊。這原本應該是不用多想的行動,因為防禦比以死亡為代價大喊一聲還要有意義,然而就結論來說,他的判斷是錯誤的,因為凍月非比尋常的鋒利程度,連鐵製的長矛柄都沒有招架之力,這一刀就這麼連防禦的衛兵腦袋也一起砍成兩半。

  最後還活著的第三人,是初次總算有猶豫的時間擺出戰鬥態勢與拉瑟爾對峙的人。不過這樣的他也因為只注意著拉瑟爾而露出破綻,遭受到接著衝過來的另一名入侵者襲擊。

  事實上,連拉瑟爾都對此感到意外,他沒有期望過愛兒希雅在戰力上有什麼價值。

  然而她藉著突進的速度順勢以體重壓向對方的喉頭,同時以單腳牽制對方的膝蓋後方,在絕妙的時機讓對方的重心浮在空中使其倒地,這種精湛的手法很顯然是接受過訓練的成果。仰躺在地上的衛兵因後腦杓順勢重擊地面而昏倒了。

  「你的身手頗有高手風範嘛。」

  這個意外的發現使得拉瑟爾將喜悅的神色露於言表,並且拍手稱讚愛兒希雅,但是他開朗的笑臉對照起剛才殺死兩個人的行徑實在過於潩常,愛兒希雅並沒有感到高興,只能以複雜的心情保持沉默。

  「你有接受過戰鬥訓練嗎?」

  「因為混有人族的血,所以我的身體比其他精靈女孩強健……而且我也沒有其他可取的地方。」

  森林的精靈們並沒有把半精靈的愛兒希雅視為一己,從他們的角度看來,這種教育大概就像把撿來的狗鍛煉成獵犬差不多程度吧。然而即使如此,愛兒希雅似乎還是有努力進行過練習,至於得到的成果就是可以應用在實戰中的技能。

  「既然擁有這般身手,面對普通的盜匪怎麼會招架不住呢?」

  「畢竟他們是一群人……更何況,那次是我第一次被真正的刀抵住……」

  雖然嘴裡這麼說,不過愛兒希雅也越來越不瞭解自己了。

  即使身負戰鬥技能,在實際面臨危機的時候卻變得退縮,結果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那還是前天的她。

  相較之下,剛剛沒有下定任何決心或是做出什麼準備,就只是使出身體習得的技術立下成果,這樣的自己簡直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沒有喜悅,亦沒有滿足感,有的僅是似乎有哪裡不對勁的感覺。

  以那個晚上的體驗為契機,自己的靈魂深處疑似欠缺了某樣東西——愛兒希雅被這種不由自主而發顫的感覺所因禁。

  愛兒希雅所打倒的衛兵,只是昏迷過去並沒有喪命;另一方面,被拉瑟爾收拾的那兩個人,屍體則是淒慘到令人覺得沒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不可思議的是,她卻沒有厭惡或是忌諱的感覺。這兩具令人皺眉的屍體,反倒只是令她感覺到拉瑟爾的存在是多麼地遙遠;看到了兩人之間無法觸及的隔閡,她只覺得胸口傳來一陣悶痛。

  「為了成為您的隨從——我也非得殺人不可嗎?」

  「能殺人是再好不過了。」

  拉瑟爾以事不關已的表情回答,並且從最初殺害的衛兵身上拔出群鮫。

  隨著滋噗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逆豎的尖刺撕肉斷骨地拉出一條血絲。只要想到活生生感受到逆豎尖刺的槍尖被抽出時的劇痛,就會覺得一槍讓犧牲者即刻死亡的做法,或許反倒慈悲多了。

  「想知道是否做得到……嗯,總之就先殺一個人看看吧。你應該有個想要親手殺掉的對象吧?」

  拉瑟爾將染血的群鮫甩動一圈,並且順勢讓槍尖指著城堡深處——起居室的方向。

  一想到那個尚未察覺到入侵者、應該還在那兒睡懶覺的男人,愛兒希雅的內心不禁迴盪著冰冷的空響。

  「護符那邊就交給你了,那個叫做亞文的傢伙應該寸步不離地帶在身上。你知道那個傢伙的房間在哪裡吧?」

  「知道。」

  愛兒希雅之前也曾經有一次,在亞文的安排下潛入這座城堡,甚至被帶到他自己的房間。那個時候的愛兒希雅,還是名對戀愛懷抱著夢想的少女。

  拉瑟爾將今晚計劃之中最關鍵的一幕,交給了愛兒希雅。

  「程序就依照我在馬車上對你說明的。想殺掉對方的話等事情辦完再說,可以吧?」

  「好的……不過,那您呢?」

  「我要使用幾種幻術,再跟衛兵們稍微嬉戲一陣子。只要他們誤認為我是主賓,你應該也會比較方便行動吧?」

  也就是說,他要讓自己成為誘餌。

  從主從關係來考量,危險程度和職務的重要性似乎顛倒了,不過想到剛才親眼目睹了拉瑟爾的戰力,愛兒希雅的擔心甚至令她自己也覺得有些愚蠢。

  何況對於這位主人的吩咐,她甚至不覺得需要表達意見。

  「——那麼,就遵照您的吩咐。」

  拉瑟爾斜眼看著聽話的隨從消失在迴廊深處,接著抬起昏迷衛兵的上半身,以膝蓋踢向他的背讓他醒過來。

  「唔……」

  趁著痛苦呻吟且恢復意識的衛兵還沒把握現況時,拉瑟爾的右手從他背後繞到前側,然後握著凍月,以刀尖刺入衛兵的腹部。

  「嘎啊啊啊!」

  衛兵因為劇痛而睜大眼睛掙扎。大概是他的表情看起來相當滑稽吧,拉瑟爾就這麼放聲大笑。

  「哈哈,抱歉抱歉,另外兩個人我不小心順手做得太過頭了。如果直接攻擊致命處,根本就沒辦法造成聲東擊西的效果。」

  拉瑟爾一邊說著,一邊親切地拍著衛兵的肩膀,然而另一隻手卻依舊握著凍月的刀柄。接著對因恐怖與痛苦而掙扎的衛兵耳語。

  「麻煩你努力發出更響亮的慘叫聲喔。來,再叫一次。」

  銳利的刀刃在衛兵體內緩緩畫圓,將內臟掏挖攪碎,衛兵這次發出了慘絕人寰的叫聲。

  慘叫聲在城牆的反射之下響遍城內,監視塔馬上點燃燈火,警鐘亦瘋狂響起,通知城內的人們發生了緊急狀況。

  拉瑟爾露出滿足的笑容站了起來,高舉凍月準備給予按著傷口哭喊的衛兵最後一擊——然而,他此時突然改變心意,就這麼扔下肚破腸流的人,好讓他感受一陣子臨死前的痛苦。

  「終於變得像是一場饗宴了。」

  拉瑟爾面露微笑地低語著,他右手腕上深綠而潤澤的貓眼石則綻放出鮮艷的光芒。

  從警備所或是城牆的瞭望塔接連出現衛兵,將入侵者包團了起來。他們每個人都身穿鎧甲拿著劍,一身宛如即將奔赴戰場的重裝備。

  衛兵們手中所拿的火把之烈焰,使得拔出來的刀刃反射出險惡的光輝。只要衛兵長發號施令,這些劍尖將會一齊殺向可疑人物,轉眼之間將之刺成肉串。

  但應當面臨死無全屍命運的入侵者臉上,卻露出了怎麼看都像征著喜悅的滿面笑意。

  是精靈。衛兵們紛紛在私底下交頭接耳。

  看那弱不禁風的體格與美貌,以及絕對不會看錯的尖耳。

  對精靈族抱持公正認知的人族原本就相當稀少,加上梅拉聶德伯爵領地裡的人們心中,還懸著斜谷的慘案,因此對於居住在森林裡的精靈族只擁有負面的感情。那種認為他們是尊崇和平的種族,與無緣無故進行殺戮之邪惡凶暴行徑無緣的一般論點,在場想必沒有任何人回想得起來。更何況,光是躺在這名銀髮精靈腳邊的巡邏兵屍體,就已經十分足以讓衛兵們血液翻攪。

  然而〡—當衛兵們目睹幾名急著搶功的人衝上前想要給入侵者一刀,卻忽然就紛紛噴出血沫倒地的時候,也因為驚愕凌駕於憤怒而啞然。

  染成紅色的精靈彎刀,肯定在適才吸取了新犧牲者之血吧。可是沒有人看見那把彎刀揮動的瞬間。

  再加上——犧牲者輕易被斬成兩半的胸鎧。倘若這是那把彎刀所造成,也只能說是惡夢中的光景了。此種神速、此種鋒利度,教人只能將對方的劍技視為魔性的技巧。

  精靈左手的短槍輪廓忽然瓦解,化為沒有厚度的影子被吸入袖口。才剛這麼想,從他輕輕揮動的左手就飛出某種低吼之物,並消失在黑暗的彼方。

  上方轟然響起了慘叫聲,聲音來自於從城牆縫隙準備狙擊入侵者的弓兵。

  即使知道這是精靈以左手投射的武器——大概是小刀或是手裡劍——所造成的結果,也很明顯地屬於異象。不同於被無數火炬照得通亮的中庭,周圍的城牆沉入闇色之中。在驚訝他投擲的準度之前,他究竟是以什麼方法瞄準位於黑暗深處的目標?

  彎刀也繼短槍之後消失了,但是應當空蕩蕩的精靈雙手,卻分別握著幾枚手裡劍。他持續揮動左右雙臂,使得破空聲朝四面八方散去。

  這次有五名弓兵成了犧牲者。他們躲在城牆的縫隙後面,僅是稍微露出來的臉和喉嚨,就像是經過瞄準地遭樹葉形刀刃深深刺入。

  手裡劍過於精準的攻擊,使得還留在城牆上的弓兵甚至無法從發射孔窺視對手,他們已經完全喪失戰意了。

  「槍兵前進!」

  帶著步兵槍的衛兵們接收到衛兵長近乎慘叫的號令,於是站到了包圍網的前列。大約十把長槍在遠處圍住銀髮精靈,同時將槍尖指向他。用來在野外戰地刺落騎兵的步兵槍有將近十尺的長度,只要一起向前突刺的話,即使有幾把槍會被那把彎刀砍斷,也不可能完全擋下攻勢。他們認為這次的必殺戰術無疑是道銅牆鐵壁,不可能被擊破。

  即使如此,精靈仍然在笑。不對,那既殘忍又氣勢凌人的笑容,反倒像是在嘲笑無能獵物最後的掙扎一般。

  新武器的影子隨之從精靈的左袖中現形,這回不像彎刀或短槍的影子是『下墜而出』,而是如字面所說,從袖口『如流水般滑出_t'

  精靈以右手抓起盤繞在腳邊的影子聚合體,此種武器在實體化後,比起前兩副武器具有更為險惡的型態。

  鎖鏈錘。

  如果只是普通的鎖鏈錘,那還算是好應付的武器,然而這副武器在鎖鏈的部分全是與手一暴劍相同的樹葉形刀刃,幾十枚刀刃連結在一起形成了一條繩索。至於綁在前端的重錘並非普通的鐵塊或鉛塊,而是密密麻麻地植滿銳利牙齒的骨頭—〡某種巨大肉食動物的下顎骨。

  無論是鎖鏈或是重錘的每一個地方都被研磨得極為銳利,無論碰到什麼地方肯定都會皮開肉綻,令人覺得此種武器的設計已近乎瘋狂。而精靈抓著鎖鏈的手,雖然受到包覆至五指前端的護手所保護,然而要是在身體毫無防備的狀態下被那種東西捲住,在受傷之前似乎就會因劇痛而死亡。

  「凶蛟……」數名槍兵聽見精靈狀似喜悅地細聲說道,不過在下一瞬間,這句細語就因轟然捲起的旋風怒吼所抵消。

  明明只是藉由向心力使其旋轉一次,然而鎖鏈錘的威力卻超乎想像,作為重錘部位的下顎骨似乎兼具幾乎不可能的硬度與銳利度。並排在周圍的槍兵臉部則連同頭盔的護面部分被挖開,隨著慘叫聲仰躺倒地。在精靈接著讓鎖鏈旋轉兩、三圈之後,來不及蹲下來閃躲的幾名士兵,脖子以上的部位隨即被打飛。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惡魔的高歌禮讚。

  其聲音宛如兇猛的咆嘯、宛如透響的低吼,從黑夜闇影最深處飄然傳過來。那並非揮散血霧而不斷旋轉的刀刃沉吟,亦非因劇痛而翻滾掙扎的傷者歎息,僅只是一名銀髮男子的狂笑聲。

  銀髮精靈笑了。他的嘴張大到幾乎裂到臉頰兩側,狂亂地自丹田發出詭笑。

  「eia!ia!Gurgaia!evn-shub-ghuVarazaia!」

  伴隨著口中狂笑而吐出的語言根本無人能理解。然而無論是聽在誰的耳中都能明白,這般的音調與發音,存在著似是無窮地獄的強烈惡意;帶著超越人族知識範疇外的邪惡。

  衛兵們已不再心存猜疑了,立於眼前的並非死神以外的任何存在,『這名男子根本就不是精靈』。

  銀髮惡魔讓高舉在頭頂的鎖鏈錘以猛烈的氣勢旋轉,並且就這麼向前衝出去。當然已經不可能有人想要阻擋他的去路,衛兵們開始像是雪崩一樣地逃離。

  「zafhla,zafhlaia!Wignia!subunfoowolgashwuhnum!」

  精靈高喊著異界的語言,沒有去追趕逃竄獵物中的任何一人,只是筆直地朝著城門奔馳而去。但是陷入恐慌中的衛兵們沒人察覺到他的意圖,即使已經察覺,也只剩下擔心自身安危的餘力。

  精靈一邊奔馳,一邊將染血的鎖鏈錘變回影子收起來,再度將武器換為彎刀。他無視於逃走的人,不過仍是游刃有餘地斬殺來不及逃走的人,在無人阻擋的狀況之下抵達城門。

  高達二十尺的堅固城門被兩扇打上巨大鋼釘的門扉,以及與魁梧成人的身軀一樣寬的門閂封鎖。

  精靈以雙手握住彎刀刀柄,然後將之高舉過頭頂,順著衝向城門的力道直接躍起,朝著橫向封鎖門板的門問、以裂帛的氣勢使勁斬去。

  既然是城門的門門,強度自然足以應付整根粗大樹幹的撞擊,是必須要以攻城錘不斷衝撞才有可能被折斷的東西,即使是可以刺穿甲冑的利刃,也無法以玩笑視之,這簡直就等同於想用裁縫針來劈柴的誇張行徑。

  然而該名死神所放出的一擊,是個更為惡質的玩笑。彎刀的刀身如入無人之境,輕易地通過門閂的直徑,在精靈著地之後,從中央被一刀兩斷的門門就這麼從門扉上掉落。看到滾落在地上的門閂切面,像是以刨刀加工過一般平滑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夠笑得出來了。

  假使有人看見彎刀之刃在碰及門問之前,刀身周圍放出宛如鬼火一樣的磷光,就可以看破它不單單只是普通的利刃,而是蘊藏強大魔力的東西。

  就這樣,城堡之所以能稱為城堡的最大要因消失之後,沉重的門扉發出如同慘叫的摩擦聲,緩緩朝城外開啟。

  已經陷入恐慌的衛兵們在此時被迫要預測最壞的結果。如果隻身潛入的精靈所身負的任務是打開城門,好迎接在外頭等待的己方部隊攻打進來的話……

  但是,已經覺悟到將會有大軍隨著轟聲攻打進來的衛兵們,在看到只有一隻胖到格格不入的劣馬搖晃著走進城裡時,都因為過於意外而呆呆地佇立在原地。

  「好啦,城裡的各位,難得受到如此款待,在下實在是感謝不盡。不過很遺憾的,因為忙碌的在下還有要事要辦,只能就此告退了。」

  銀髮精靈裝模作樣地以慇勤的口吻說道,並且恭敬地朝衛兵們行禮致意。

  「接下來,還請各位繼續與在下的使僕〈操軀兵〉開懷暢談吧。饗宴才剛開始而已,如果現在就已經舞動到疲累而睡去,也略嫌太早了點——那麼,告辭了。」

  在這番瀟灑問候進入總結的階段,也響起噗嘰一聲肉片綻開的聲音。

  馬匹在眼前爆裂開來的光景,使得在場部分的人發出慘叫。

  從馬匹殘骸之中起身出現的巨漢,與他手中所握巨大柴刀的尺寸,更使現場部分的人發出無力的笑聲。

  就這樣,惡夢的第二幕開始了。



〈愚者與智者〉


  讓人不覺得屬於深夜的吵鬧喧囂聲,使得亞文自睡夢中醒來。

  他從床上起身,就這麼以半夢半醒的遲鈍思緒傾聽,喧囂聲來自窗外城內的中庭。

  亞文把睡衣長袍披在身上,下床來到窗前向外頭一望,當他一看見衛兵們舉著火把正陷入混戰中的樣子,睡意也完全被吹得無影無蹤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現在的狀況。亞文只能在交相紛飛的半狂亂叫喊聲中,聽到「精靈不見了」「這個怪物」「為什麼不會死?」等等,令他莫名恐懼的詭異語句。

  亞文的背脊滲出冷汗。他們說……精靈?

  「目標就是你。」

  背後忽然傳來聲音,亞文驚慌地轉過去,為佇立在微暗房間的細瘦人影感到愕然。

  從下床到走向窗邊的這段時間,亞文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人入侵的氣息,想必入侵者始終以冷漠的態度注視著睡眼惺忪的亞文,而且大概是從他醒來之前就在了。

  說起來,在他發現睡前應該關好的窗戶居然是開著時,就應該要察覺到有異狀才對。

  「……愛兒希雅?」

  這道穿著灰色斗篷、宛如幽靈般佇立的身影,正是那個亞文多麼希望她已經變成真正的幽靈之人。

  看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亞文,半精靈少女就這麼以沉默而哀傷的眼神,像是質詢般地凝視著他。

  「……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亞文總算擠出這句疑問的話語,愛兒希雅則是以欠缺感情的平靜語氣回答。

  「我是來確認的——確認我是否能夠親手殺了你。」

  亞文的視線被少女手中短刀的刀刃吸引,良久無法將目光移開那一點。

  她當然有殺死亞文的理由,而且正如所見,也擁有可以殺死他的手段。

  相對的,亞文當然是手無寸鐵,睡前卸下的劍套距離目前所站的位置實在太遠了。

  他即使處於走投無路的困境,依舊不會讓自己陷落於狼狽的狀態,而是勉強維持著能夠思索策略的思考能力,這想必就是亞文這名男子的器量吧。當亞文瞥見愛兒希雅凝視自己的眼神之中,憐惜的色澤要強過於憎恨的時候,馬上判斷這將是他唯一的生路。

  源自於悲傷的憤怒,無法對著同樣活在悲傷之中的人宣洩。

  擅長欺騙他人感情的亞文,也擅長於在騙人之前所應具備的基本技術,那就是欺騙自己的感情。因此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開啟淚腺,讓自己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果不其然,造成的反應超乎預料,愛兒希雅明顯地產生了動搖。

  「太好了……」

  亞文不給她遲疑的時間,強迫喉嚨擠出彷彿因情緒激動而沙啞的嗓音,而且也沒有忘記要假裝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你還活著,真的是太好了……愛兒希雅……啊啊,居然還能夠再見到你……」

  亞文光是以氣息就能夠感覺到,愛兒希雅對哭倒在地上的自己所投注的視線,已經開始由困惑逐漸轉化為動搖。

  「亞文,你……把我——」

  「抱歉……在那種情況下,我也只能……那麼做……」

  最重要的是表現出差點被自責與悔恨壓潰的聲音,但即使如此,說出來的內容一定要能明白傳達給對方才行,在演技上的拿捏相當困難。

  「我只能像那樣把你交出去……那時候我帶著你借給我的『檉之守護』,唯有那個絕對不能被奪走……要是落入盜匪的手裡,才會真正招致最壞的結果。無論會被怒罵成多麼卑鄙的人,我還是得讓盜匪們不去注意護符,並且把它帶離現場……我當時是這麼想的,這是沒辦法的……」

  從空氣中能感覺到愛兒希雅嚥了口氣。雖然這是慌忙之中想到的辯解,不過肯定能開創出嶄新的局面,因為既然亞文的說法在預料之外,愛兒希雅就必須花時間去思考、去進行驗證與判斷,這時候更要乘勝追擊。

  只差一點了——亞文在心中微笑,但這當然不意味著他的演技就此鬆懈下來。

  「在那之後,我馬上調派人馬去追那些擄走你的盜匪,可是……還是來不及。我在這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如此詛咒過我的沒用。」

  差不多該是抬起頭來的時候了。亞文如此心想,並以淚流滿面的表情抬起頭注視著愛兒希雅。

  混亂、糾葛。一看到少女那複雜的表情,就知道她顯然亂了方寸,此外眼尖的亞文在她的動搖之中看出,她仍舊想要試著相信當初所愛的男人。

  女人這種牡物為什麼如此愚蠢呢?……亞文的內心深處甚至真的對她懷抱起憐憫。

  然而,就像足野狼狩獵兔子一樣,智者是藉由吞食愚者活下去的。對於將這句話奉為信條的亞文而言,這個世界上比自己愚蠢的人越多,對他而言越是歡迎。

  「我本來還想繼續搜索個一、兩天……如果到時候還是沒辦法抓到那些盜匪的話,我打算放棄一切……若是沒辦法救出你,我當然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乾脆就這麼一死了之……我是這麼想的。啊啊,神啊——我該怎麼讚揚您的恩典呢……」

  只要想到亞文直到剛才都還在安穩地呼呼大睡,當然可以看出這些台詞全是謊言。

  但是愛兒希雅太愚昧了。這個少女實在過於愚蠢,甚至無法全盤忘懷那時的愛慕之情。

  「亞文,那個護符——」

  「當然就在這裡。」

  亞文摸索內衣的胸口,取出以絲線掛在脖子上的『檉之守護』。

  「我曾經發誓過,直到把這個還給你的日子來臨,我絕對會把它帶在身上寸不離身——如今,我終於實現這個誓言了。」

  面對亞文遞出的『檉之守護』,愛兒希雅就像是要碰觸什麼幻影似的,心驚膽戰地伸出手。無法相信的心情;想要相信的心情,這兩種情緒交錯纏繞在心中,令她完全沒有餘力去注意其他的事物。

  愛兒希雅拿起了護符,亞文則放開了護符,此時少女的內心終於飽和了。

  而這也是這名男子所瞄準的破綻。

  亞文趁勢把交出護符的手臂迅速一翻,抓住了少女的另一隻手——至今仍緊握著短劍的右手。他讓持劍者繼續握著劍柄,並將短劍的尖端朝著愛兒希雅的身體刺了進去。

  「唔!」

  即使到了此刻,少女依舊露出宛如想要詢問、又像已經窮途末路似的眼神,維持著無法理解到自己發生了什麼事、那呆愣驚愕的神情。

  事實上,她根本就不想去理解。少女的心靈直至最後一刻,還是抗拒著自己不只一次、甚至遭到第二次背叛的現實。

  這般甚至令人心痛的愚昧,對於將聰明奉為正義的亞文而言實在難以忍受;走到這一步還如此駑鈍的少女心理,是他的信念所絕對無法原諒的。

  「其實不找什麼盜匪根本也無所謂。」

  想說至少在最後讓她能夠正視一下現實,於是亞文在愛兒希雅的耳畔如此低語。

  「之所以會特地僱用他們,唉~~也算是一種餘興吧。我只是想要聽聽看精靈女孩在遭到輪姦的時候,會發出什麼樣的叫聲。」

  「……」

  愛兒希雅就像要靠到亞文身上一樣,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且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她卻發不出聲音。

  「不過愛兒希雅啊,你害我的期待有點落空呢。你哭喊的樣子跟人族女孩完全沒兩樣,不上不下的缺乏樂趣可言,看來只是個半精靈果然不夠。」

  亞文這番話必定傳進了愛兒希雅耳中,必定在少女的心中刻下了最後的傷痕。

  然而愛兒希雅在虛空的雙瞳浮現出理解的神色之前,就自行閉上了雙眼,這樣的動作就像是在表示,她再也不想看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了。

  亞文從倒在地上的愛兒希雅身上再度奪回『檉之守護』,將它收入懷中後,很快地進行完整裝。中庭至今依然傳來混戰的喧囂聲,讓人不得不在意。

  亞文快步走出自己的房間,直至最後,他連看都沒看躺在地上的少女屍骸一眼。

  ***

  愛兒希雅一個人被留在房間裡,不過她並沒有被棄置太久。

  新的入侵者在亞文離開房間過了一陣子、確定房間主人沒有走回來後,便從開著的窗戶無聲無息地潛入。

  是拉瑟爾。不只是亞文,就連愛兒希雅也沒有察覺到他從兩人交談到一半時,就已經躲在窗外的陽台,一直旁觀著事態的演變。

  拉瑟爾蹲在倒地的愛兒希雅身邊,檢查她被短劍刺入的傷口之後,他眉頭連動都不動一下,以確實的程序處理著傷勢。

  「這樣就行了……很好,張開眼睛吧。」

  聽到這聲呼喚,愛兒希雅緊閉的眼睛微微張開了。以為自己已死去的她就這麼看著拉瑟爾的臉好一陣子,無法掌握目前的狀況。

  「所以呢,結果怎麼樣?」

  拉瑟爾一點也不在意使僕的狀況就直接詢問,愛兒希雅則是維持著彷彿心已經不在這裡的虛無表情,從懷裡取出以紫水晶與檉木幼苗編織而成的項鏈。

  『檉之守護』——此物與亞文帶走的護符完全相同,其實目前在愛兒希雅手中的這個才是真品。

  原本拉瑟爾對尼布尼爾酋長提議的奪回作戰,就是要潛入梅拉聶德伯爵的城堡,並且在找到『檉之守護』之後悄悄地換成贗品。因為只要把假的護符留在人族手邊,讓他們沒有注意到真品已經被換回去的話,事態就不會變得更加惡化,岈谷的精靈只需在事後繼續適當地戲弄人族就可以了事。這可說是極為理想的計謀,尼布尼爾酋長也二話不說就點頭同意,馬上準備了模仿『梩之守護』精巧製作的仿冒品。直到進城之前,拉瑟爾都將它放在身上,而在中庭與愛兒希雅分頭行事的時候交給她的,就是這個偽造的護符。

  愛兒希雅依照拉瑟爾事前的吩咐,首先從熟睡的亞文懷裡取出護符,並且以仿冒品交換,所以亞文醒來之後當成寶物帶在身上的,已經是仿冒的護符了。

  然而她難以理解的是拉瑟爾說,等到換掉護符之後殺了亞文也無所謂這句話。因為如果做到這種程度的話,肯定會被認為這是想要拿回護符的精靈族下的毒手,這麼一來,刻意準備仿冒護符這個行動就令人費解了。

  此時的愛兒希雅當然不知道拉瑟爾在與她道別之後,就像這樣露出真面目並且演出一場精彩的好戲,她只以為這是主人要隱瞞入侵者是精靈的事實所採取的方針。所以即使是站在亞文的枕邊,她也沒有將短劍刺入他的心臟,而是看著他毫無防備的睡臉,在心中進行天人交戰。

  即使如此,愛兒希雅還是在亞文毫不猶豫把脖子上的護符遞給她的時候,不小心讓心中出現了破綻。他不知道護符已經是假貨,而是打從心底想要把護符還給自己——愛兒希雅在內心深處想要如此相信,想要認為這一切只是一場誤會的誘惑——使得她終於屈服了。

  而換來的結果……就是這樣。

  愛兒希雅伸手觸摸著她認為剛才被短劍刺入的部位,記得劍是從身體正面的某處刺進去的……然而到處都沒有留下傷痕,這大概就是以魔術進行治癒的成效吧,而且施術者除了拉瑟爾之外沒有別的可能性,這意味著愛兒希雅再度被他拯救了性命。

  不知為何,連被刺中的痛苦記憶,都令她覺得彷彿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這點痛與之後被那些話語刺入心中的劇痛相較之下根本不足為提。

  「我……殺不了他。」

  愛兒希雅低著頭對拉瑟爾坦白。雖然她知道一旦承認了,將會失去這位顯然以『行事不受呵責』為理念的主人寵愛——但是她覺得像這樣無法徹底憎恨曾背叛她的男子、這個淒慘至極的自己,就算被拋棄也是再自然不過。

  不過拉瑟爾卻和在馬車裡時相同,再度用手指攫住她的下頷令她抬起頭,並且正面端詳著她的臉。這樣的動作以及眼神都無比溫柔——且殘酷。

  「你又理解了一種絕望對吧?你的這雙眼睛窺見了深淵吧?」

  宛如以陶醉的語氣、朝著親手呵護的薔薇傾訴心聲的園丁。如果要譬喻拉瑟爾現在的表情,用這種說法最貼切了。

  「你的內心再度增添了一層空虛——很不錯,你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合乎我的喜好。」

  愛兒希雅以安詳的心情闔上眼睛,任虛脫的身體靠在拉瑟爾懷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42 PM

〈白 貌〉


  洛斯范帶著一名負傷的同伴,潛藏在衛兵駐紮所後方的馬廄裡。

  雖然馬匹們都懼怕地騷動著,但並不是針對洛斯范他們,而是由於察覺到外頭正在戰鬥的氣息。精靈族擁有能與野生動物透過心靈溝通的能力,儘管這間馬廄裡的馬匹已經非常親近人族導致無法進行比較深層的溝通,不過洛斯范還是讓馬匹知道他沒有惡意,絕對不會對它們造成任何威脅。

  外頭依舊進行著地獄般的殺戮,每次聽到不知從何處響起的臨死慘叫聲,森林之精靈就會因為無從宣洩的憤怒與悔恨而皺起臉。

  不應該是這樣的,與之前說好的差太多了。

  當初拉瑟爾提議的所有做法,竟然不是被別人,而是被拉瑟爾自己全部推翻,事行至此,就連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奪回『檉之守護』,都是一件令人懷疑的事情。

  那個人進入城堡之後所進行的就只是殺戮行為,那是一種甚至不確定為何而殺、宛如嗜血猛獸的蠻橫行徑,實在無法令人覺得是在正常的心態下做出的行動。

  從城牆目睹事態演變的精靈們,在拉瑟爾持續進行著不留情的流血殺伐之後,終於決定要與無法無天的無根草訣別。如今別說是取回護符了,連留在這裡都會有生命危險。

  然而,悲劇反倒從現在才揭開序幕。

  關於拉瑟爾所準備的隱形斗篷之效果,精靈們在入侵城堡時已經體驗過了,所以當他們在離開城堡的時候,當然會認為這件斗篷會發揮同樣的功能。

  然而當他們解開第二件斗篷的繩索、將之披在身上從暗處走出來的瞬間,在前方的同伴就中箭了。

  在那裡!

  還有其他的精靈!

  衛兵野蠻的吼聲讓洛斯范等人顫慄不已,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過城中的衛兵們似乎將他們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由於洛斯范在逃跑之前扶起中箭的那名同伴,導致現今與另外兩名同伴走失了,儘管期待他們可以平安逃離,不過這或許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胸口中箭的同伴正在洛斯范的懷裡喘氣和痛楚戰鬥。雖然已竭盡所能地進行過急救,也使用了目前能夠使用的治癒魔法……不過以這種狀況來判斷,這麼做或許只是徒增他痛苦的時間罷了。

  某處又有人發出了慘叫聲,撕開馬肚現身的巨漢想必仍在瘋狂屠殺吧。

  名為拉瑟爾的男子……並不是普通的『無根草』。

  即使生活方式再怎麼變調,也不可能會有精靈笑著奪走他人的生命,他沐浴在衛兵們噴灑出來的鮮血之中,狂亂似地吼叫出的那些語句——並非人族的共通語言,甚至也不是精靈語。那究竟是什麼異質的語言?

  相信那名男子是最根本的錯誤。

  因為那個傢伙的關係,如今有一名同伴瀕臨死亡,洛斯范自己也陷入九死一生的困境。再怎麼懊悔都不夠,洛斯范應該拔出短劍對抗的對象並非人族,而是那個瘋狂的無根草。

  「喔……原來在這裡啊。」

  聽到馬廄的入口處傳來如此不屑的聲音,熟知此聲音來自於何人的洛斯范,以憤怒充血的眼神轉身望去。

  拉瑟爾披著與發給洛斯范等人相同的隱形斗篷,悠然地走進了馬廄,他的肩上還扛著原本和他同行的愛兒希雅。半精靈少女似乎是昏迷了,就這麼無力地動也不動。

  「你這傢伙……究竟有什麼企圖!?這個狀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算你問我,我也……」

  聽到洛斯范的逼問,拉瑟爾就像在表明自己不知情似地聳聳肩,然後露出苦笑。

  「只是依照計劃完成事情罷了……你看。」

  拉瑟爾高聲說完之後從懷裡取出的東西,確實是『檉之守護』的項鏈……即使人族無法分辨此物,以精靈的眼力即可辨別出真偽。看來他確實依照約定,奪回了真正的護符。

  然而無論結果是什麼,也不足以構成能夠解釋目前淒慘局勢的藉口。

  「這場亂七八糟的騷動是怎麼回事?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還有關於這件斗篷,第二件根本就沒效吧!」

  「哎呀?這就怪了呢。」

  儘管不斷遭到指責,拉瑟爾的神情依舊是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似地淡薄。

  「我的這件確實有發揮功能。所以我想……大概只有你們斗篷上的紋路畫錯了吧?」

  「你這傢伙……!」

  洛斯范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個紅黑色的固體撞破馬廄的牆飛到他的面前。

  「什麼!!」

  在馬匹嘶吼騷動的情境之中,看出這個紅黑色塊狀物真面目的洛斯范失去了言語。

  ……是人族。是胸部到腹部遭受到沉重的斬擊而整個撕裂開來、溢滿鮮血的身軀,直接稱之為肉塊還比較貼切。然而很不幸的,傷勢如此慘不忍睹的衛兵居然尚留有呼吸,他正無力地呻吟著,假使立即死亡就不用承受到的劇痛侵蝕著他。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巨漢手持不斷滴下鮮血的柴刀,硬是將牆壁被打穿的洞破壞得更大,然後闖了進來。

  這名巨漢出現在城裡時那極為怪異的光景,以及用手中柴刀撂倒衛兵們的暴虐行徑,洛斯范早已在城牆上經遠眺得知了。不過近距離所看到的身影更是恐怖且令人作嘔,甚至連今晚目睹的各種慘狀都無法與其相比,就這麼將精靈的精神連根凍結。

  覆蓋著肌肉的皮膚全都是黝黑色,但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各個部位的顏色都不太一樣。而區分出皮膚各別顏色的,是在巨漢身上縱橫交錯的無數手術疤痕……那是縫合的痕跡,範圍包括裸露的手臂、腿部,以及——頭部。

  男子的肉體並不屬於一人份,而是以零碎的人體縫合而成的。

  更能讓這名巨漢展現真面目的線索正位於他體表的無數部位。那是射進身體全般部位的無數箭矢;是剖開腹部之後斷裂的刀身;是刺進背部之後垂下來、已經折彎的矛槍……

  巨漢很顯然已經死了,覆蓋在他全身的各種損傷,是足以讓他即刻死亡無數次的程度。

  『呼呼呼呼呼……』

  照理說已經要死亡的巨漢吐出宛如從地獄吹上來的熱氣,那雙像死魚一樣混濁、卻又似是烈焰般燃燒的雙眼,將視線的焦點集中在躺在糧草上的瀕死衛兵。

  「……這個傢伙——是怎麼回事……」

  洛斯范至今還無法相信自己目睹到的情景,就這麼呆愣著低喃道。

  巨漢將大柴刀高舉得幾乎要抵到馬廄的天花板,這個不知道被幾層鮮血沾染的鐵塊,毫不留情地朝著慘叫衛兵的腦袋揮下去。

  現在,幾乎瘋狂的馬匹沐浴在血泊之中,吐出白沫拚命地掙扎。如果辦得到的話,洛斯范也很想和它們一樣大叫,然而從喉頭發出的就只是粗啞細微的聲音。

  「這傢伙是……」

  「怎麼樣?我最為自豪的〈操軀兵〉很美麗吧?」

  拉瑟爾似乎把洛斯范愕然說出的話當成是讚美,他介紹隨從的表情實在漾滿了驕傲。

  「這是我精心挑選每一個素材組合而成的自信之作,是我目前為止的最佳傑作。」

  看到巨漢握著大柴刀的右拳關節異常突出,洛斯范才察覺到那不是人族,而是半獸人的手臂。

  沒錯,這名巨漢無疑是不具有生命、被縫合在一起的屍體。

  「怎麼可能……你、難道……這個傢伙是不死的怪物嗎!」

  洛斯范以近乎慘叫的聲音丟下這句話。身為信奉大地母神並且尊崇生命的精靈族一員,這是最讓他敬而遠之的存在。

  「等等,這可是一種侮辱喔。」

  至今無論以怎麼樣的方式逼問,拉瑟爾都只是回以冷笑,然而不知為何,洛斯范剛才的話似乎刺中他的痛處,見他忽然非常不悅地瞪著這名森林的精靈。

  「居然把我跟死靈法師相提並論?還把這個操軀兵當成快要腐爛的殭屍?真沒禮貌,這誤解實在令我很不愉快,我就讓你重新搞清楚。」

  不具有生命的巨漢正為了尋找新的犧牲者而再度離開馬廄,拉瑟爾則是彎腰抓起洛斯范的領子,指著那個怪物的背影。

  「讓操軀兵的肉體行動的並不是靈魂,而是在精神的兩大要素『魂』與『魄』之中,只把刻在肉體中的『魄』留下來,使其成為純粹的生體機械。讓他生前的思考能力維持原狀,只將自我、慾望以及一切感情剝離。」

  拉瑟爾不禁滿懷著真摯的熱情,像是讚頌似地高聲長篇大論。

  「因此就像亡者一樣不會感到飢餓、不會作亂,也不會被妄念所因禁,是個只會乖乖聽從我的命令且非常忠實的使魔。怎麼樣,很美妙吧?」

  即使被抓起領子搖晃,洛斯范也無從聽取對方的說明,精靈的眼神因為恐怖而睜大,只是直盯著手拿柴刀瘋狂屠殺的亡者身影。

  「他是基於我所填充的魔力而動作的,所以概念上比較接近木偶。不過因為用屍體來當作素材,所以可以直接引用肉體神經網這個美妙的機能,這點就是我的奧義『操骸術』精華。怎麼樣,精靈?你能夠理解這種藝術嗎?」

  這個時候,一直被洛斯范抱在懷裡那個身受箭傷的同伴,身體忽然大力痙攣一次後就變得僵硬——然後完全失去了力量。洛斯范呆愣地看著染紅自己雙手的同伴鮮血,才終於恢復了意識。

  拉瑟爾的笑容迫近在眼前,他掛著猶如把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恐怖怪物當成珍藏的駿馬般,自豪而得意至極的笑容。

  他是歡愉地拿著劍讚揚殺戮的精靈;是冒瀆並且污辱死者的精靈;是絕對不可能存在的精靈。

  即使已經太遲了,不過洛斯范終於確信『這名男子根本就不是精靈』。

  「你這傢伙!」

  洛斯范任憑自己被激動的情緒所驅使,朝著面前的對象撲了過去。在他的手碰到那張收起笑容的臉、抓住他下巴的那一剎那,拉瑟爾有力的手臂將洛斯范推倒在糧草上。

  洛斯范馬上起身擺出架勢……而後,他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手掌傻在原地。

  白色的……

  剛才被同伴的血染紅的手,如今沾上一種像是未干油漆的白色物體。

  「那是以精靈的灰燼與骨灰混合在一起製成的白粉。」

  拉瑟爾以手擋住臉的下半部……也就是剛才洛斯范抓到的部位附近,虛空似地低喃著。

  「這東西雖然碰到水或是油都不會脫落,不過唯一怕的就是精靈的鮮血……一碰到就會像這樣馬上剝落。真是的,好不容易化好的妝都被你搞砸了。」

  然後,佯裝自己是無根草精靈的男子在洛斯范的注視之下,移開遮住臉部的手。

  塗成精靈潔白膚色的樣貌,僅在臉頰附近開了一個洞——不對,是會令人誤認為空洞的黑色;那裡是宛如黑暗本身滲入其中的漆黑肌膚。

  「黑……」

  洛斯范變得全身僵硬,他懷抱著打從靈魂底部湧現的憎恨、忌諱與恐懼,將現在所目睹的存在,伴隨著慘叫聲說了出來。

  「黑精靈!?黑暗的私生子!?怎麼可……」

  他的慘叫並沒有持續到最後,因為還沒說完之前,忽然於天空中躍出的『凍月』刀尖刺穿了洛斯范的喉嚨。

  「其實不只是你,我本來還想要親手殺掉帶來這裡的所有精靈呢。地面世界的各位兄弟們。」

  黑精靈已經不再隱瞞己身種族生來就具備的邪惡,他露出殘虐的笑容悄聲傾訴。

  「只不過這麼一來,就沒有辦法成為下一場宴會的原料了。雖然有些不甘心,不過後續就交給人族去收拾吧。」

  「……」

  喉嚨被貫穿的洛斯范當然無法發出聲音,即便如此,他仍然以最後的意志、以最為憎恨的視線瞪著精靈族的仇敵,那個來自地底世界的侵略者。

  然而承受該視線的並非拉瑟爾的雙眼,而是戴在握彎刀的手上那個手環上的寶玉——深綠色的貓眼石。縱向裂開的白色線條就像是生物一樣眨了一下。

  不對,那不是貓眼石——洛斯范以他死前最後的思考理解到了這一點。

  那是眼睛,是真正具有生命的眼球。

  「獻給偉大的古魯蓋亞,人族的供品計有多數,而精靈的活祭品僅只一名……喔~~飢餓之混沌君主啊,今晚請您寬赦屬下的不力吧。」

  陶醉地將這段祈禱文高聲詠唱完之後,黑精靈轉過彎刀的刀身,然後橫向一揮。

  洛斯范被砍下的頭顱,直直滾到了馬廄外頭。



〈黑衣刺客〉


  黑精靈族——

  假若除去他們如炭一般漆黑的膚色,其外貌十分酷似於居住在森林裡的精靈族。追本溯源,他們是與精靈族有著近親關係的種族,這兩個種族打從遙遠的神話時代分道揚鑣之後,就將彼此視為不共戴天的敵人互相憎恨。

  不僅限精靈族,無論是對人族或是矮人族而言,黑精靈亦是受到懼怕與厭惡的對象。崇敬混沌之眾神,鼓勵進行任何破壞與殺戮行為以獻給神作為供品的黑精靈族,是活在地表所有生物的天敵。

  追溯到遙遠的太古時代,在『法』與『混沌』的勢力為了爭奪地面霸權而激烈衝突的最終戰爭中,混沌的使徒黑精靈族在善良種族的聯軍跟前節節敗退,最後被放逐到地底世界的深邃黑暗之中。但是對於生來源自於漆黑膚色而擅長黑暗咒法的黑精靈族而言,黑暗的地底世界或許反而是個桃花源。黑精靈以光線無法射入的深淵溪谷,或是因為大地的蠢動而打開的遼闊空洞作為新的領土;他們建立壯麗的都市國家、信仰邪神,最後終於發展出獨自的魔術體系,讚頌著他們糜爛的繁榮。

  就如同兩族的膚色完全相反,黑精靈族的精神性在任何層面都與精靈族背道而馳。相對於尊崇XX與平衡、以慈愛與協調為宗旨的森林居民,黑暗的私生子們樂於進行永久不厭煩的鬥爭與慾望的探求,將欺壓他人以及篡奪他人的持有物視為最大的美德而讚揚。

  以嚴格的身份制度與專制的恐怖政權所統治的深淵之都,無論何時都是鬥爭的舞台,只有最強最狡猾的人才可以爬上頂點,他們以眾人對於毒辣手段所抱持的畏懼情感,贏取部屬對於自己的忠誠。徹底的實力主義使得權利的寶座不斷易主,貴族們集結的宮廷總是化為陰謀與背叛的漩渦。

  他們擁有的高度知能不下於精靈族,且毫不厭倦地不斷持續著熾烈的權力鬥爭。這可以比喻為緻密又嚴謹的一盤棋賽,勝利的報酬就是地位與榮華,敗北的代價則無疑是死亡。

  他們這種長久以來的政情不穩定,意外地使得地面世界獲得短暫的安寧。黑暗的眷屬們自從太古的大戰之後就是如此,並沒有動員大規模的軍力挑戰『法』之勢力。事實上,由於歷屆的黑精靈指導者們都得忙著應付那些輕忽不得的政敵們,實在無法對地面世界進行第二次的報復。

  有些時候,他們會為了宗教祭祀所需要的集團殺戮,朝著人族孤立的村落或是精靈的隱密聚落進行襲擊,不過除了這種小規模而且零散的遠征之外,黑皮膚的精靈們幾乎可以說是不會出現在地面世界。

  也因此,那些不知道太古大戰、壽命有限的種族們,唯有在驚悚的童話裡頭聽過黑精靈族的威脅。他們就像是幽魂或怨靈,等同於傳說中沒有實體的惡夢,有時甚至令人質疑他們的真實性。

  即使如此,他們確實存在著。世界並非都是陽光普照的大地,藏匿於黑暗地底的邪惡眷屬們,至今也一步步儲備著力量,並且持續虎視眈眈地等待著機會,好對可憎的地面世界進行報復。

  ***

  嘈雜的雨聲旋律使愛兒希雅甦醒過來。

  這裡是馬車之中。雨不知是從何時開始下的,陰暗的車廂裡充滿了無止盡拍打車篷的雨點聲。

  拉瑟爾坐在她身旁背對著她。他不藉由任何照明而在黑暗中做著某件事情,因為他背對著自己所以辨別不出來,不過他似乎是在臉上塗著某種東西。

  「……您受傷了嗎?」

  如此惶恐地詢問之後,他卻連頭都不回地給了她一個有些神秘的回答。

  「不,只是補個妝而已。」

  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何時離開了梅拉聶德伯爵的城堡,不過既然可以平安無事地逃到這裡,計劃應該是以成功收場吧。

  「其他人呢?」

  「都死了,逃出來的只有我們而已。」

  「……」

  她覺得這是一件慘事,然而卻意外地不感到悲傷。

  的確,她並不喜歡洛斯范或是岈谷的精靈們,因為她總是受到差別待遇、被輕視、被當作是瘟神。即使如此,被拋棄的孤兒愛兒希雅還是從他們那裡獲得了衣食與棲身處,他們絕不是自己該憎恨的對象。

  所以,她應該要為了他們的死哀悼。更何況假使愛兒希雅不曾將『檉之守護』帶出聚落,他們本該是不知死亡為何物的存在,會感到自責也是當然的。

  然而……為何自己卻保持著冰冷麻木的內心,完全不為所動呢?

  「我……不暸解自己。」

  並不是刻意要對誰訴說,僅是對於自己沉默地想著這件事感到莫名恐懼,因此愛兒希雅開ㄇ輕聲道出。

  「自己就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明明就是在我面前發生的事,但我所感受到的,卻都好像是別人的事情一樣……這樣好奇怪。」

  「現在的你和以前不同了。」

  儘管拉瑟爾回答得很冷淡,不過確實是聽到她這番漠然的獨白之後做出的反應。

  「因為你體驗過無法維繫往昔自我的事情,這也是理所當然——對於自己逐漸走樣,你會感到害怕嗎?」

  「……」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哪裡產生了什麼變化,只能理解到變化的方式。

  就是喪失。

  自己的體內,就像是一點一滴瓦解碎落一般,逐漸欠缺掉某種重要的事物。

  她的主人拉瑟爾十分樂見於此種『逐漸喪失』的狀態,並且說這樣的她是美麗的。

  被人族當成精靈而受到憎恨;

  被精靈當成人族而受到輕蔑——

  光是打從誕生到世界上、就一貫受到唾棄的自己,如今終於受到了讚揚。

  既然有人願意以這樣的話語祝福,或許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然而,

  即使如此……

  「……我很害怕。」

  愛兒希雅模糊地察覺到這種變化將無法回頭。

  自己正在逐漸沉淪,再也無法變回往昔的自己了。

  「現在,你就好好地睡去吧。」

  拉瑟爾的手掌撫過愛兒希雅的額頭直至鼻樑,溫柔地為她闔上眼睛的這隻手讓她感受到安穩,愛兒希雅就這麼聽從他的話,將思緒沉入忘卻的世界。

  ***

  拉瑟爾注視著愛兒希雅的睡臉一陣子,然後靜靜起身步下馬車。

  當他一來到車篷外頭,雨聲與水沫便包覆住他的全身。

  拉瑟爾用來隱藏馬車的地方,是距離城鎮好一段距離、已經被棄置已久的古老刑場。放置的絞首台或吊籠等刑具,沐浴在冰冷的風雨之中帶著憎恨搖曳著。

  在這塊連雜草都不願意生長的荒土上,只矗立著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榆樹,想必它一定是目睹過往昔所有刑罰的活見證吧。樹葉落盡的樹枝扭曲著伸向天空的模樣,就宛如痛苦掙扎的罪犯之手。

  加上在傾盆大雨之中,不可能會有人想在半夜造訪這個毛骨悚然的地方,所以可當作最適合藏身的場所。

  然而視力足以看透雨點紛飛之黑暗彼端的拉瑟爾,確實看見了佇立在周圍的無數人影。

  總共有五人,他們圍住站在榆樹旁的拉瑟爾,形成滴水不漏的包圍網。

  「比預料的還要早呢。」

  拉瑟爾打從在馬車內就已經察覺到對方的氣息,也幾乎料想到其真實身份了。這氛圍對他而言既親切又熟悉,然而對於目前的他正昂首闊步的世界卻極為異質。

  所有人看起來就像是事先講好似的,都穿上了漆黑的斗篷,體格纖細而高挑,他們確實是精靈族。然而——藏在帽子深處隱約可見的嘴角與皮膚卻與斗篷相同,猶如經過闇夜渲染一樣地漆黑。

  那種膚色,與拉瑟爾抹上白粉的真實肌膚無疑是同類。

  「同胞們,各位從黑暗深淵的艾比薩利恩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實在令我於心不安。」

  『深淵宮』艾比薩利恩。在地上世界的童話裡頭,這個名字被當成是地獄的代稱。這座位於地底深處的大空洞、由黑精靈們所建立的都市,正是包含拉瑟爾在內所有黑精靈之故鄉。

  「好啦,這次是哪個家系的達官貴人呢?塞貝列爾家?還是基梅瓦恩家……」

  「笑話,可別說你已經忘了我的長相。」

  影子之中,站在負責統率其他四人位置的那一位,脫下帽子露出了真面目。

  看到男子顯露於外的長相——那對銀色的眼眸與銀色的頭髮,拉瑟爾露出親暱的微笑。

  「真沒想到,居然連我所懷念的拉法爾格家都出馬了……真是久違的重逢呢,兄長。」

  「我已經不把你當作血親了。」

  相對於拉瑟爾的笑容,他的親生兄長拉克利亞斯拉法爾格的雙眼燃燒著憎恨。

  拉法爾格家——這是拉瑟爾慎重隱瞞至今的姓氏。假使艾比薩利恩是地獄的別名,那麼拉法爾格之名就是眾所皆知、那棲息於地獄中的惡鬼。

  實際上,在統管艾比薩利恩的氏族評議會中,拉法爾格是掌握最高權限的『三巨頭』之一,然而在地面世界,這威名是以另一種方式被傳承下來。在黑精靈族屢屢為了『祭祀』而前往地面執行襲擊行動之際,拉法爾格家的部隊會在燒盡的人族村落或精靈森林裡,刻意留下地面標準語言的刻印——『在這塊土地蔓延的所有生命,都將在拉法爾格的劍下,化為滋潤飢餓混沌之甘露。』

  「拉瑟爾.拉法爾格……以操骸之匠的名號遠近馳名,立下屠龍功績晉陞到艾比薩利恩祭將之首的你,為何事到如今卻想讓我等氏族的威信掃地?」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對此完全沒有印象……」

  「不准裝傻!」

  拉克利亞斯高聲一喝,以指尖指著拉瑟爾戴在右手的手環。

  「別以為你現在還能隱瞞下去你右手的手環。將我等守護艾比薩利恩的古魯蓋亞神像挖下一顆眼珠帶走的粗鄙歹徒……果然就是你嗎,拉瑟爾!」

  「神的眼睛,應該已經看膩了我們都市的景色吧。」

  面對這番糾彈的話語,拉瑟爾只是毫不反省地聳聳肩。

  「既然這樣,就應該讓君主看得更廣、看得更多,欣賞那些祭品們發出來自阿鼻地獄的叫喚,這才是身為祭將、擔負起神樂之任的我應盡的義務。」

  「笑話!」

  拉克利亞斯被拉瑟爾如此慇勤的語氣激怒,更加憤怒地提高音量。

  「剛好在這個時候,次等氏族的那些傢伙正覬覦著我們在評議會裡的階級,你居然在這種時期做出如此蠻橫的事情……要是你的所作所為被揭發的話,我們拉法爾格家就毀了!」

  「所以,你想讓我死在這個地方,把事情埋葬於黑暗之中?」

  面對拉克利亞斯的咆哮,拉瑟爾從頭到尾都保持著極其冷淡的態度揶揄他。

  「真受不了你的膽小……如果拉法爾格家的評價是以拉克利亞斯你來評定的話,我覺得塞貝列爾家或是基梅瓦恩家,還比較適合評議會的寶座喔。」

  拉克利亞斯受到如此明顯的挑釁,卻以瞇細雙眼代替自己激昂的情緒,就像是在表示自己已經看穿拉瑟爾的意圖一樣。

  「難道說拉瑟爾,你該不會覺得拉法爾格沒有前景,所以去投靠其他的氏族了吧?這些瘋狂的種種暴行,全都是為了貶低自家威信的計謀嗎?」

  他壓低聲音質問著。

  這些話似乎惹得拉瑟爾相當不高興,他以非常疲倦的樣子深深歎了口氣。

  「你只要一開口,沒說兩句話就會提到『計謀』這個字詞……氏族之間的排名也好,彼此爭權奪利的戲碼也罷,看來地底世界的生活,還是一成不變終日重複著無聊的行徑嘛。」

  「你以為獨自在地面世界徘徊的你,所做的行為有比我們好到哪裡去嗎?」

  拉克利亞斯滿懷著惡意侮蔑,並對拉瑟爾回以嗤笑。

  「你那身難看的白色肌膚是什麼?對我們來說,漆黑的肌膚正是黑暗的恩寵,是我們身為混沌使徒的榮耀。你居然在上頭染上光之色彩,這又是何等冒瀆!何等恥辱!你為了隱居在這個地面世界,甚至不惜偽裝自己的身世嗎?」

  即使被說到這種地步,拉瑟爾也依舊不為所動。

  「你想得到光是我一名白色外貌的黑精靈來到地表,就替這世界帶來了多大的毀滅與災厄嗎?」

  拉瑟爾如此高聲訴說,在他乍看之下只是森林精靈的容貌上,刻劃著絕非精靈族會擁有的邪獰笑容。

  「即使是現在,準備工作也進行得相當順利。這塊土地上的精靈與人族,馬上就會被我引發一場以血洗血的鬥爭了。」

  「愚蠢!黑暗子民以白粉妝飾,可不是用詭辯就足以解釋的醜態!」

  拉克利亞斯絲毫沒有把拉瑟爾所說的話聽進去,再以左右雙手拔出佩帶在腰際的雙刀。

  跟隨他的四名黑精靈也各自取出自己擅長的武器。他們都是為了討伐拉瑟爾,從拉法爾格家的私人部隊中,千挑萬選而出的精銳戰士。

  他們各自拿的武器有鉤、有鐮刀、有多節鞭……其上皆被施以華麗細緻的裝飾,不僅銳利又強韌,而且除了殺傷力之外,亦是為了給予敵人極限痛苦而精心設計過的武器。在黑精靈族的審美觀之中,武器與拷問器具即是頂級的藝術品,工匠們在鍛造這種器具時所投注的熱情,甚至足以與精靈的木雕或矮人的金飾匹敵。

  「你背叛氏族規章、違反戒律,甚至失去身為黑精靈的榮耀。」

  眾人移動腳步,將期望著敵人必死的包圍網緩緩地縮小,已經確信將會勝利的拉克利亞斯更以從容的笑臉做出宣言。

  「因此,將你身體撕裂的殺戮之刃,以及你所感覺到的痛苦,都是我等讚頌著黑暗的古魯蓋亞神所下達的旨意!」

  在聽到高聲宣揚的語句之後,至今保持著一貫泰然神情的拉瑟爾雙眼之中,緩緩燃起了怒火。

  「你們這些愚昧的傢伙,別自以為是地背離神旨!」

  拉瑟爾的怒喝聲既沉重又尖銳,即使是殘虐無比的黑精靈們,都在一瞬間躊躇於原地。

  「……瑟縮於地底、鎮日只知爭奪微薄權益的同胞們,我問你們。」

  拉瑟爾以炯炯有神的目光對刺客們施壓,並且以充滿魄力的聲音問道。

  「對你們而言名譽是何物?勝利是何物?只是躲在地底妄想的榮華之夢嗎?只是以計謀陷害同族所掌握的權勢嗎?

  笑話,天大的笑話!為什麼不把這種陰險的熱情投注於地表的侵略?在地底對著同為黑暗子民同胞所使用的權謀術數,為什麼就不能用於蹂躪陽光的世界?」

  就像是逐漸被自己所說的話激怒般,拉瑟爾說話的氣勢不斷增加。

  「偉大的古魯蓋亞對當年被封印在地底,我等黑精靈族的祖先所下達的詔令,就只有聖典威格尼亞的其中一節——『屠殺、玷污、燒盡一切。要讓那些在陽光下繁榮的萬物理解到黑暗之怨懟。』

  然而如今艾比薩利恩的蒙昧同胞,卻只是進行著同族相爭二爭權奪利的戲碼……你們向神所乞求的恩寵是什麼?只是希望自己獲得榮華富貴嗎?這種只為了保身延命的渺小願望,你們以為足以獲得『混沌之君主』的庇佑嗎?」

  高舉的右手出現躍動的影子,在下一瞬間,握在他手上的『凍月』那彎曲的刀身釋放出冰冷光芒,揮下的刀尖直指著拉克利亞斯,也令拉瑟爾的聲音增添了一抹強勢。

  「抱持著這種汲於小利的信仰對著祭壇祭祀的傢伙,居然會是神旨的代理者,實在是笑死人了!連聖典的文句都已經忘卻,只知道為了自己的慾望而依賴神權……忘恩負義的叛徒是你們才對!」

  「胡……胡扯!」

  就拉克利亞斯的立場來說,如果繼續任他講下去,將會有損于氏族的名聲。既然辯論的攻防立場遭到顛覆,就只能以死來迫使對方住口了。

  拉克利亞斯隨著怒喝朝拉瑟爾砍去,他所率領的黑精靈們呼應著他的動作,也朝著終於追上的仇敵衝去。

  就在這個時候,大地裂開了。

  來自地底的大柴刀這出乎意料的一擊,就算是以一擋十的戰士,大概也無法避免成為道一刀的犧牲品吧。然而拉克利亞斯的屬下們不愧是精銳,所有人都在下鈞﹒發之際閃離,勉強逃過了這場劫難。但即使是這樣的他們,面對晃動地表躍身而出的H漢那副猙獰的模樣,還是無法壓抑畏懼的念頭。

  為了預防追兵的襲擊,拉瑟爾讓他珍藏的護衛潛入地底。

  操軀兵是『操骸師』拉瑟爾可以隨心所欲操縱的縫合屍體,那種不尋常的腕力,以及非生物所特有的、想殺也無從殺起的頑強,對黑精靈們來說都是再熟悉不過了。正因為他們知曉此種邪惡的秘技,所以可以正確理解到對方所帶來的威脅,會警戒也是當然的。

  從高處傳來的嘲笑聲,灑落於進攻到一半就停下腳步的黑精靈頭頂。拉瑟爾現在站到宛如巨大岩石般聳立的操軀兵肩上,從高處低頭睥睨著親兄長與他旗下的刺客們。

  「我將追隨古魯蓋亞之眼走下去。」

  手環的寶玉在高舉的右手臂上,發出詭譎搖曳的深綠色光芒。

  「塗成白色的這張臉,將會欺騙、陷害精靈與人族,引導他們步向毀滅……我會在一夜之限盡我所能!想必終焉之時將不剩一人!」

  黑精靈族視為神樂的地面侵略,更因為此話是由身為一手包辦這種宛如儀式之殺戮過程的『祭將』、受到眾人畏懼的英雄拉瑟爾所說出,因此充滿氣勢而且雄壯無比,莊嚴地撼動著黑暗之子的靈魂。

  然而,對於剛才還宣佈自己的劍就是神旨的拉克利亞斯而言,要他屈就於弟弟所散發的領袖魅力,是絕對不能容許的行為。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拉克利亞斯任憑高漲的情緒所驅使,衝向聳立在前方的敵人。

  操軀兵的大柴刀轟的一聲橫劈過來,但是已看穿這一刀的拉克利亞斯輕盈地起跳,便越過了大柴刀的刀刃,不只如此,他還以操軀兵的手臂作為踏板,一口氣向上衝到拉瑟爾面前。這可以說是將殺戮視為技藝而熱衷;甚至將其昇華為藝術領域的黑精靈戰士才能做到的體術。

  拉瑟爾也毫不畏懼,他從已死巨漢的肩膀跳起來逃到正上方,落腳的地方是大榆樹的樹枝。拉克利亞斯則是迅速地趨身追上,雙方的戰鬥成為了在樹上——在樹梢之間不斷飛躍、並且拿捏彼此間距的體術對決。

  一回合、兩回合……每次擦身而過,拉瑟爾的彎刀與拉克利亞斯的雙刀便會交擊發出清亮的聲響。如果是人族的刀劍,就會像小樹枝一樣被凍月的刀刃輕易斬斷,然而拉克利亞斯的武器也是以黑精靈的魔力鍛煉的魔性之劍,雙方的武器就像是在比較彼此的硬度,每次相碰就會迸出火花。

  留在地面上的黑精靈們圍著操軀兵進行牽制,並且觀看著樹上的決鬥。身為頭目的拉克利亞斯身手在他們當中也算是出類拔萃,既然已經演變成他與拉瑟爾兩名高手間的戰鬥,他們自然不敢輕易出手。

  拉瑟爾在某根大樹枝上頭停止動作,拉克利亞斯抓準時機打算要一決勝負。他將雙刀朝著左右兩側高舉,沒有確認接下來的踏腳處就大幅度跳起並且斬下。雖然出招之後將沒有樹枝可踩,必須抱持著就這麼落地的覺悟,然而到那個時候,敵人也會成為被砍成兩半的屍骸掉落到地面——這一招就是順手到令他如此認為。

  至於拉瑟爾這邊,則是馬上就判斷出無法輕易應付拉克利亞斯接下來的斬擊,若向後方躍去將會來不及避開,但若要擺出防禦的架勢,對方的來勢也太過於猛烈了。於是,拉瑟爾此時採取了更為讓人意外的行動,他自行跳向逼近而來的拉克利亞斯,想要以撲進對方近身的方式鑽過劍鋒。

  拉克利亞斯察覺到將會在擦身時遭到彎刀的回禮,連忙以雙刀封鎖住拉瑟爾的右手。然而拉瑟爾的彎刀出乎意料地就此以刀尖保持下墜的位置通過——

  相對的,一種冰冷堅硬的觸感纏住拉克利亞斯的身體。

  當拉克利亞斯察覺中計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右手凍月的空檔,拉瑟爾的左手讓『凶蛟』從影子之中現形。在空中與拉克利亞斯錯身的拉瑟爾,一開始就不是想要以右手進行攻擊,反倒是計劃以左手的凶蛟鎖鏈綁住他。

  拉瑟爾的戰法更為惡毒之處,在於他已經先行把凶蛟的一端綁在腳邊的樹枝上,被鎖鏈纏住的拉克利亞斯無法落地,就這樣被刀刃的鎖鏈綁住而掛在樹梢上。

  落下的加速度與拉克利亞斯自身的體重,使得凶蛟的鎖鏈緊緊纏住身體,數量駭人的鋒利刀刃撕裂了皮甲,陷入拉克利亞斯全身的每個角落。

  拉克利亞斯因為這過於劇烈的痛楚而發出慘叫,並試圖以手上的劍砍斷凶蛟,然而拉瑟爾的鎖鏈錘卻完全無視於他自豪的魔劍,反倒是獵物越掙扎,就越是深深地掏挖著他的身體各處。

  「嘎啊啊啊啊啊!」

  灑下的雨水開始將吊在半空中的拉克利亞斯正下方地面染成赤紅色,因為痛苦而不斷哭喊的拉克利亞斯只是拚命揮動著雙手的劍——但是,鎖鏈完全沒有被砍斷的跡象。

  「你以為憑那種『破銅爛鐵』,對我的凶蛟會管用嗎?」

  拉瑟爾與被淒慘懸吊著的拉克利亞斯完全相反,他用華麗的身手落地,嘲笑著在頭頂上不斷淌血掙扎的兄長。

  「我被小看了呢。再說要是你以為『龍的肉體』這麼輕易就能破壞,這可是對我武勳的侮辱喔?」

  拉克利亞斯的抵抗是多麼無濟於事的行為,那些愕然注視著頭目敗北的黑精靈們全看在眼裡。

  拉瑟爾.拉法爾格的『屠龍武勳』……那是所有黑精靈在年幼時、於睡前聆聽過的枕邊故事,是黑暗種族的英雄傳說。曾親手打倒白銀龍的拉瑟爾以龍解體之後的屍體作為素材,製造出一系列名為『龍骸裝』的武器,他將肋骨做成彎刀、額上的長角做成短槍的槍尖、無數的鱗片成為手裡劍,鬍鬚則是編成護手以及布甲。

  目前將拉克利亞斯捆綁起來的,也是用龍的屍骨製造出來的武器。兼具鋼鐵以上硬度以及剃刀般銳利的龍鱗在以鬍鬚串連成一條之後,再於前端綁上還留有牙齒的下顎骨便製成了鎖鏈錘。說到足以對抗這種武器的防具,唯有拉瑟爾手上同樣是以龍的遺體作為素材所製成的護手而已。

  拉瑟爾原本就是『操骸匠』,擅長在生物屍骸中注入魔力的法術,這樣的他將一般武器不可能造成損傷的最強生物——龍的肉體進行加工,因此完成的任何一種武器,都是強力到足以將其他武器視若無睹的魔導兵器,並成為拉瑟爾武勳的證明,在黑暗世界裡廣為人知。

  拉克利亞斯的雙刀光憑著與著名的『凍月』交擊也不會斷裂,就足以稱得上是高階武器,卻也無法期待能夠斬斷同為『龍骸裝』之一的『凶蛟』。

  「死於距離故鄉千里之外的地面異境,我很能體會你有多麼不甘心喔,我的兄長。」

  拉克利亞斯已經連慘叫聲都喊到力竭,只能被吊在半空中不斷痙攣地被搾出血水,拉瑟爾則是以溫柔的語氣撫慰著他。

  「不過兄長,你是死於我這位祭將手中的奉神之刃。想到你的血將滋潤我等君主的喉嚨,即使是痛楚也會是甜美的吧?」

  面對哈哈大笑的拉瑟爾,黑精靈刺客們已完全喪失了戰意。連他們之中的第一高手拉克利亞斯都輕易就被擊敗,再加上操軀兵的出現,剩下的四人儘管可以仗著多數優勢進攻,也無法令人認為會有勝算。

  「好啦,各位……你們打算怎麼做呢?」

  拉瑟爾重新面對無法動彈的黑精靈們,他的聲音不帶絲毫邪氣或惡意,就像是與走在路上見到的同胞問好一樣若無其事,剛才歷經血戰之後弒殺親人的事實、似乎早就被他拋到腦後了。

  「要是沒拿下我拉瑟爾的首級,就沒臉可以回去艾比薩利恩。唉~~這我也不是無法體會啦。」

  拉瑟爾一邊事不關己似地說著,一邊在毫無預備動作之下朝著身後射出手裡劍。

  而四人之中唯一還沒捨棄對抗拉瑟爾的意志、悄悄來到背後準備進行偷襲的那個人,被這漂亮的一擊切開頸動脈,噴出血花之後當場斃命。

  拉瑟爾無須確認背後的狀況,只憑著感覺就察覺到殺氣,然後頭也不回、不鎖定目標就放出手裡劍,而且居然是一擊必殺……體認到面前的英雄之所以會變成活傳說的原因後,其他的黑精靈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我不要求並非擔任神職的各位理解我的理想。如果你們認為在這裡對我出手就是為拉法爾格家盡忠的話,那也無妨,隨你們高興。」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說給剛才喪生者聽的感慨,但是由下手的本人親口說出,實在是過於隨意而且漫不在乎。

  無論是有人要殺他,抑或是他要殺人,皆處之泰然不以為意……與其說這是對於生死的達觀,不如說因為他本身的人格就是死亡的具現,才會如此缺乏情感吧。

  我贏不了這名男子……

  無比殘忍又冷酷的黑精靈戰士們,一同體驗到了絕望並決定放棄。他根本就不是能夠以實力競爭、或是以策略相互較量的對手。在黑暗世界威名遠播的拉瑟爾.拉法爾格,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死神。

  這名死神微笑了。

  「如果各位也是黑精靈的話,與其煩惱於『要怎麼死』,還不如去鑽研『怎麼殺人』,還比較符合你們的本性吧?」

  在無法理解這話中有話的語句下,刺客們對看著彼此。

  「既然都已經專程來到地面世界了,你們也想試著揮刀、斬殺那些森林的精靈或是人族吧?如果有這個意思的話,我也可以安排機會給你們喔。」

  對於地面種族的憎恨以及流血的渴望,是所有黑精靈共有的願望,因此他們理所當然受到拉瑟爾的話所吸引,加上他剛才懷抱著熱情做出的宣示,確實說進了年輕黑精靈戰士們的心中。只能算是士卒的他們與拉法爾格家的長子拉克利亞斯不同,對於置身權利中樞之外的這些人而言,祭將拉瑟爾的說法,聽起來反倒更貼近混沌崇拜的中心概念。

  然而左右他們心情最大的要因,不外乎是來自於能夠免於當場與傳說英雄交鋒的安心感。若在此時同意與拉瑟爾並肩作戰的話,當然會成了對拉法爾格家的背叛,然而在隊長拉克利亞斯已經戰死的現在,他們依舊苟且活了下來,這已經足以構成會遭到宗家質詢忠誠心的罪,一旦拒絕了拉瑟爾的邀請,屆時他們也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不是被拉瑟爾砍倒在地,就是在艾比薩利恩遭到處刑。

  還活著的三個人幾乎在同時做出一樣的決定。黑精靈們收起武器,以整齊一致的動作,像是要投身至滿是泥濘的地面一樣跪伏下來。

  「我等以刀刃讚頌神,以毀滅之歌驅逐陽光。我等將化為神樂的劍戟旋律,悉聽祭將拉瑟爾的指示!」

  面對表達出恭順態度的黑暗戰士們,拉瑟爾有如站在遙遠故鄉的祭壇上一樣,身負威嚴之氣睥睨著他們,並將左腕的手環高高舉起、莊重地做出宣言。

  「古魯蓋亞親自見證了你們的宣誓。榮耀的黑暗之子啊,從現在起,你們手中的刀刃將寄宿著混沌君主之神威!」

  「遵命!」

  聽出這聲回應裡蘊含的魄力,拉瑟爾感到相當滿足,他任憑虔誠的狂熱心所驅使,仰頭看向風雨交加的夜空,以不遜於傾盆大雨的音量大聲吶喊。

  「戰士們啊,不准做出侮辱神的行徑!不准做出貶低神的行徑!受到神言祝福的刀刃顯示的旨意為何!」

  跪拜的黑精靈們也回應他的呼喚,用盡氣力高聲讚頌著。

  「為陽光普照的世界帶來絕望!對草木與風之生命施以報復!」

  可憎的邪惡軍勢如今已然在此處誕生,即使總數只有四人——被古信的熱情所附身之黑精靈精銳士兵,毋庸置疑都是一騎當千的猛者。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僅僅是一名小卒,因為混沌之子、傳說的英雄——鼎鼎有名的拉瑟爾.拉法爾格與他們同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43 PM

〈不請自來的客人〉


  精靈族所居住的隱密聚落,在人族之間經常被誤以為是『幽世』。

  儘管察覺到了聚落的存在,即使附近的人族全部出動、踏遍不算遼闊的森林各個角落尋找,但別說是精靈的身影了,甚至根本無法找出他們生活的跡象。因此在人族的理解範圍內,的確也只能將其解釋成『不存在於這世上的東西』。

  然而,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解。精靈的居住地確實存在於森林之中,且佔有一部分土地,只不過圍繞在這一帶的幻覺結界過於強大,以人族的知覺能力來說,甚至無法察覺自己著了他們的道。

  即使探索者在慎重測量方位後,覺得是筆直穿越森林的,也絕對不會察覺自己其實大幅繞過了某個地方。將『探索』這個行為本身施以幻覺的精靈結界,可以說是勝過任何堅固要塞的銅牆鐵壁。

  結果,即使人族可以經由臆測推斷『森林裡頭似乎有精靈』,不過只要精靈沒有主動出面,彼此就絕對無法進行接觸。

  相對的,聚落精靈決定邀請的客人,就能非常輕易地進入結界內,在仰望樹梢的時候,忽然出現在頭頂的聚落景觀必然會奪走造訪者的目光。精靈並非住在地面,而是在樹上建造住所,以橋樑或是木道相連以方便往來,也就是說,村莊本身就是位於樹上。

  建築物——這樣的形容方式,很難確定是否能適用於形容精靈族的住所。精靈們不會親手執行建築工程,即使不需要刻意砍樹作為建設用的木材,身為精靈之友的樹木們,也會主動提供精靈想要的構造物。

  若是初次日睹精靈住處,也只會認為是源自於某種奇怪魔術的成果。天然的樹枝v樹籐或是寄生植物,像是被某種意圖引導似地自行交纏、編織在一起,形成堅固的地板或是阻擋風雨的屋頂與牆壁。

  精靈們與樹木共同生活,因此亦不需要斧頭鋸子或釘子等物,然而對於讓樹木變成屋舍或橋樑等所需形狀的行為其實是『魔術』的見解,也會遭到精靈們的否定。以他們的說法,精靈們的希望之所以可以實現,是來自於樹木那方的『善意』。

  而在這座岈谷之中,還有另一個在其他精靈聚落看不到的奇景,那就是位於聚落中央、座落於森林中心位置的一棵巨大到極為誇張的大樹。

  首先,該樹幹的直徑肯定至少也有五十尺,到了這種程度,與其說這是棵大樹,不如說是一柱支撐天幕的棟樑。這棵大樹不僅只有雄偉的外貌值得誇耀,同時也是司掌這座森林精靈力的靈脈關鍵,精靈們的聚落本身就設置得宛如圍繞著這棵大樹並予以保護。

  如果能夠處於更近一點的距離眺望,就會發現原本以為是一顆大樹的神木樹幹,其實是由無數樹幹較細且扭曲的樹木交纏而成的聚合體。

  然而,即使它看起來就有如數量驚人的小樹群生在一起,實際上也只是一棵單一的樹。正確來說,從大樹的樹枝垂下來的無數氣根,甚至長到了地面成為支柱,而且錯綜複雜到掩蓋了原本的樹幹才會形成這樣的外觀。這棵大到超乎尋常的樹真面目,是棵已經成長到令人歎為觀止的大榕樹。

  這座岈谷有幸獲得這株壯觀到罕見的神木,因此聚集了五百多戶的住民,與精靈族的其他隱密聚落相較起來大多了,以精靈族的觀點而言,這樣的規模稱為都邑也不為過。

  即使如此,在眾多的精靈聚落裡頭,岈谷也算是格外排他的類型,其實這個聚落歷經百年以上的時間,都不曾對外界開放過門戶。而這次讓他們願意打破堅守至此的禁忌而邀請進來的客人,雖然確實也是精靈族人,卻被喚為漂泊的『無根草』,是實在難以讓他們去歡迎的來訪者。

  雖然說是這樣,但拉瑟爾奪回了聚落秘寶,會被岈谷視為上賓來接待也是當然的,聚落的精靈們再也不會因為拉瑟爾風塵僕僕的打扮而皺眉,而是隆重熱烈地迎接他。連隨侍在他身邊的愛兒希雅,也以篤行仁義之英雄拉瑟爾隨從的身份獲准同行,並沒有被當成是叛徒而遭到鄙視眼光的對待。

  兩人沒有等候多久,就被安排前往酋長所在的屋子。

  尼布尼爾酋長的住處是岈谷之中規模最大、且橫跨三棵樹所設置的氣派宅邸。就連用來召集聚落內部重要人士進行談判的大廳,也恭敬地陳列著歷代酋長的遺物,或是具有各種歷史性的紀念物,此外這裡的位置也與森林中樞的大榕樹相鄰。

  面對大榕樹的大廳一角設有露台,就像是被靈木那歷經風霜而顯得威風凜凜的枝丫輕擁著,並在半空中向外突出。除了監視塔之外,這座露台的位置比聚落所有住處都要高,站在這裡可以將居住於岈谷精靈族的生活盡收眼底。

  這個名符其實可以被稱為聚落核心的莊嚴空間,目前特別挪用來讓拉瑟爾與愛兒希雅兩人謁見酋長。

  即使是這間大廳,也與其他精靈的住處一樣,沒有使用桌椅之類的傢俱,無論是酋長或是客人所坐的地方,都是鋪在地板上的獸皮座墊。

  「非常感謝——」

  感動到說不出話來的尼布尼爾酋長,仔細端詳著從拉瑟爾手中接過的護符『檉之守護』。

  「——非常感謝您帶回護符,拉瑟爾閣下,這麼一來我等岈谷就恢復安寧了。」

  「只不過,失去的事物也實在太多了。」

  拉瑟爾敬畏地將臉伏在地面,以沉鬱的聲音如此回答。

  「四位同胞從這個聚落與在下一同出發,在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遭受敵人的毒手卻無能為力……」

  「朋友啊,請不要這麼說。」

  尼布尼爾在跪伏於地面的拉瑟爾上方,以溫柔慰勞的語氣輕輕地說道。

  「我等確實付出了莫大的犧牲,然而以他們的生命作為代價而讓聚落獲得之物,相信同胞們消逝的靈魂必然也能夠諒解。」

  尼布尼爾酋長盡心希望能撫平立功者自責的念頭,他當然不可能知道對方的心中正在捧腹大笑。

  黑精靈塗滿不淨白粉的臉皮,簡直是傲慢到不知天高地厚,他精心演出的內心掙扎,甚至可以徹底瞞騙過賢能的精靈族酋長。

  他的報告當然也是偽造的。

  雖然順利將護符換成仿冒品,但是在逃離城堡的時候,隱形法術很不幸地被識破,到最後從箭雨之中勉強逃離出來的,只有拉瑟爾與愛兒希雅兩人——只要不是在現場的人,聽到這樣的說明確實沒有可以提出疑問的餘地。

  隨侍在後的愛兒希雅,察覺到拉瑟爾省略了剛開始的時候殺了兩名衛兵,和在那之後為了聲東擊西而『使用幻術』擾亂城內的這段過程,不過她並未刻意提出質疑。想到這是無根草為了不讓居住在森林裡充滿博愛心的精靈感到不愉快,她就當作這件事情是在所難免而不加以過問——當然,她並不知道真相。雖然拉瑟爾嘴裡說是幻術,事實卻是與他的操軀兵上演了一場無止盡的殺戮劇,除此之外還有洛斯范最後的下場,這些都是在愛兒希雅看不到的地方發生的事情。

  混沌眷屬之所以被視為威脅,正是因為其惡毒程度遠在善良種族的想像之上。

  「拉瑟爾閣下,在今晚的筵席上,希望能夠請您懷著榮耀一同參與。只要您願意將這份功績視為榮譽而接受,將會是最能悼念死者們的餞行禮。」

  聽到尼布尼爾酋長的話,拉瑟爾將頭垂得更低了。實際上要是不這麼做,他將會無法忍住大笑的衝動。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在下也無從推辭。雖然厚顏,但請容許在下今晚在這座聚落接受溫情的招待,度過安詳的一晚吧。」

  愛兒希雅配合著深深一鞠躬的拉瑟爾,也伏跪到將額頭貼到地面的程度。回想起來,以自己的身份應該再也不被容許踏入岈谷才對,不過既然收養她的拉瑟爾被留在聚落,今天晚上應該是被逐出聚落前的緩衝時間吧。雖然想要確認這件事,但酋長仍舊當共同出席的愛兒希雅彷彿不在場似的,一直無視於她的存在,無論是祝福或是慰勞,都是只給予拉瑟爾一人的話語,少女就這麼以無地自容的心情默默承受著孤獨。

  這個時候,一名臉色蒼白的側近跑到了尼布尼爾酋長身邊。

  尼布尼爾起初責備對方怎麼可以在客人面前無禮,不過在聽到側近湊過來向他輕聲報告的事情後,表情馬上變得十分蒼白。

  「請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雖然拉瑟爾已經猜測到噩耗的內容,即使如此這個黑精靈還是以虛偽的白貌,露出關切的表情如此詢問。

  「梅拉聶德伯爵的軍隊……正準備要進攻岈谷。」

  守護岈谷的精靈族之長——尼布尼爾酋長如果有需要,可以使用千里眼觀看森林裡的任何地方。

  他以之前拉瑟爾造訪森林時傳送影像的要領,將成為騷動舞台的森林一角目前的狀況叫喚出來,投影在自己的掌心讓拉瑟爾等人觀看。

  影像在宛如海市蜃樓般透明搖曳之下仍明確地現形,並以遠眺般的視點清晰地映照出森林一隅的光景。顯示在上頭的是組成縱隊、踏入森林外圍地帶的人族士兵們。

  「居然如此大張旗鼓……」

  放眼望去的範圍內少說也有兩百名士兵,雖然不見騎兵的身影,但從他們的武裝以及隊伍的行動看來,毋庸置疑是進軍的態勢。

  當然,這完全能夠視為一種自殺行為。即使率領多麼浩大的軍隊前來挑戰,只要他們抱持著惡意踏入森林,都會被看不見的幻覺所籠罩的精靈之弓,以及瘋狂樹妖的有力臂膀悉數殲滅。在精靈族得以將其所擁有的咒術發揮到極致的森林裡,其他種族的侵略者毫無萬分之一的勝算。

  儘管如此,梅拉聶德伯爵仍採取了這種蠻橫行徑的原因在於——

  「看來,留下假護符似乎造成了反效果呢。」

  拉瑟爾以遺憾的口吻低語。

  「他們深信著至今還留在手邊的護符是真品,並且相信精靈的咒術無法危害到自己,所以才會認為己方有勝算吧。」

  「自以為勝券在握,光是憑著這種理由……他們就打算進攻?」

  尼布尼爾酋長顫抖的聲音,蘊含著對所有人族的憤怒與詛咒。

  「毫無原因,也沒有道理可循,只是認為我等不再構成威脅就攻打進來?他們竟然憎恨我等到這種地步!」

  由於拉瑟爾的謊言,尼布尼爾酋長以為在『檉之守護』的奪還計劃中犧牲的,就只有那四名精靈而已。因此在他的認知裡,梅拉聶德伯爵進攻挑起戰端的原因,當然是因為潛入城內的歹徒是精靈,所以自然會認為人族領主是無情的暴君。

  事實上,伯爵部隊所做的戰鬥軍備,更是激怒了精靈族人的心情。

  那些步兵穿的都是以皮甲為主的輕裝備,手持的武器也不是劍,而是斧頭或柴刀,所有人的另一隻手都握著燃燒著的火炬;而且五人之中必有一人身上沒有武裝,而是背著一個明顯裝滿某物的沉重桶子,裡頭的東西——恐怕是油吧。

  敵方打算採用的作戰方式根本無須去揣測,他們全軍做好了燒盡森林的準備。

  並不是以劍或弓箭交戰,就只是為了剷除森林而焚燒一切——人族的軍隊確實熟知對付精靈族的戰術,這種惡毒的程度,甚至與半獸人相比都不遜色。

  「在下的愚計出現預料之外的結果,害得他們走上錯誤的道路……」

  面對以失落語氣低喃的拉瑟爾,尼布尼爾酋長毅然決然地搖搖頭。

  「拉瑟爾閣下,您不需要對這件事負起任何的責任,只是您留在人族手邊的偽造護符,讓那些傢伙暴露出本性罷了。即使沒有護符的協助,他們遲早也會像那樣手持毀滅之火攻打進來吧。這就是名為人族的種族!」

  拉瑟爾點點頭,表面上一副悵然的模樣f內心則是想著『正合我意』。

  黑精靈拉瑟爾除了皮膚是黑色的之外,容貌上與同族的精靈族非常接近,然而從他這個黑暗眷屬的角度來看,相較於絕對不可能相容的精靈族,人族這個種族還擁有較多的優點與可看之處。

  即使不及黑精靈族,人族的思想與行為也有很多地方可以滿足『飢餓混沌』的興致。這樣的人族究竟是基於什麼誤會而居住在地面世界,拉瑟爾對此一直感到頗惋惜。假使他們加入黑暗之眷屬,比起低能的半獸人或是哥布林等種族,一定是更為優秀的侍奉型種族,亦能夠協助黑精靈族變得更加繁榮吧。

  在地面世界展開旅途至今,拉瑟爾曾經撒下許多災難與毀滅的種子,直到這些種子成長茂盛、開花結果之前,他都會使用各種權謀術數,朝著割據地面的不同種族進行陷害、欺騙與煽動。

  然而在最後要打出足以收割『滅亡之果實』的王牌時,人族永遠都是其中的關鍵。他們的慾望、虛榮心、憎恨與嫉妒——都是黑精靈拉瑟爾最熟悉,也最易於賦予的情緒波動。

  而這次也正如他的推論……之所以計劃讓伯爵的孫子持有仿冒的護符,正是因為他看出人族會陶醉於這張『王牌』的威力,而做出愚蠢的舉動,他的預料果然成真了。

  當然,護符一定要是假的,因為他所侍奉的古魯蓋亞也喜愛人族的血,如果就只是人族單方面消滅了精靈聚落,將如同他偏袒了某一方一樣不公平。

  當這座岈谷森林化為灰燼的時候,非得要成為淒慘無比的地獄才行。不論是人族或是精靈,任何一方都不能成為勝利者,他們全都必須伴隨著恐怖與絕望的歎息一同被擊潰,這才是足以獻給『飢餓混沌之君主』的神樂。

  預感到這場『祭典』將會美妙無比,使得孤傲的祭將拉瑟爾.拉法爾格開始顫抖。這是只有將自己獻給神的信徒才能體會到的,靈魂之歡欣與喜悅。

  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完成了。



〈共榮之末路〉


  宛如一陣颶風蹂躪梅拉聶德城內的殺戮者,在突然現身又同樣倏然地消失後,比任何人先從恐懼當中恢復過來的正是亞文.梅拉聶德。

  因為他與什麼都不知道的士兵們不同,他明白前來襲擊的那群精靈是基於何種目的,也知道他們終究還是沒有完成這個目的。

  愛兒希雅為了取回『檉之守護』入侵了亞文的寢室,卻反而被亞文親手殺害,而可說是攻下岈谷關鍵的魔法護符還平安地留在亞文手中。

  即使付出了莫大的犧牲,這場防衛戰還是伯爵這方勝利收場,因為敵人終究沒能得到想要的寶物就從城裡撤退了。

  說到他唯一在意的地方……就是應該已由亞文親手收拾掉的愛兒希雅,她的遺體就這麼消失了。雖然不太可能,不過萬一愛兒希雅撿回一條命並且從城內逃走了,狀況將會變得有些棘手。

  因為那名少女十分清楚亞文得到『檉之守護』的過程,可以說是活證人。

  若是無法將她滅口——就只能不惜將預定計劃提前,完成自己原本的企圖了。

  亞文很早就做出了決斷。他首先朝著尚未從遇襲的衝擊中清醒過來的士兵們發號施令,並派使者騎乘快馬前往附近的堡壘,在當天夜晚就重整軍勢,組成了討伐精靈族的部隊。

  而且在黎明時分,他就在城鎮的廣場掛出四名死於城裡的精靈的腦袋。記述他們罪狀的公告上,清楚地逐一記載了尼布尼爾所率領的岈谷精靈做出之荒唐行徑——先是無憑無據就進城恫嚇伯爵,然後在伯爵以毅然的態度逼退他們之後,四名精靈趁著夜色帶魔獸入侵城內,導致高達五十二名衛兵的傷亡。這篇加油添醋寫成的文章作為舉兵進攻的大旗,可說是無從挑剔。

  調查目前為止的狀況就可以知道,這次的事態已經是貨真價實的造反行為了。身為從國王那兒獲賜領土的領主,就算以法為號召討伐岈谷的精靈們,應該也不會有任何人指責伯爵家的不是。

  已經沒有任何顧慮了,只要手中握有『檉之守護』,己方決定性的優勢就不會動搖。精靈晚上所展開的襲擊,反倒得以讓他採用自己最期望的方式揭開戰鬥序幕,亞文不禁為此而發笑。

  如今他正意氣風發地站在部隊的前面,鼓舞著眾人的士氣。率領這般規模的軍力進行戰鬥對亞文來說是初次的經驗,儘管他知道由更有經驗的將領負責指揮是比較聰明的做法,然而唯有手持『梩之守護』這個工作,他不打算讓給任何人。

  在即將出陣的時候,亞文的祖父,也就是老伯爵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有這麼憎恨精靈嗎?

  身為一名從政者,梅拉聶德伯爵似乎也理所當然地瞭解到,驅逐岈谷精靈有其必要性,然而寶貝孫子為了完成這項工作如此激昂的模樣,在他看來似乎有些過度了。

  「是的。」亞文毫不猶豫就做出答覆。如果問他是否憎恨精靈,他只會回答肯定的答案。

  與年邁無緣、與疾病無緣、無須畏懼死亡之可畏的精靈族,他們的美,以及他們那種潔淨的高雅都令亞文感到憎恨。與那個長壽種族相較之下,人族的壽命就如同貓狗般短暫,這樣的現實是一種屈辱。

  即使精靈族從很久以前就將世界的霸權讓給人族,自己則是躲進森林深處與世隔絕,卻依舊以高姿態俯視著『注定一死的生物們』,對於將生為人族視為榮耀的亞文而言,他們只是一種踐踏自尊心的存在,是絕對無法原諒的對象。

  如果能夠實現的話,他想將精靈從世界上所有森林中根除,他認為大概要到那個時候,人族才能首度基於真正的意義,宣佈揭開治世的序幕吧。

  而首先要做的,就是燒盡岈谷的樹木。這樣想來,又何須有任何遲疑?

  屬下的游騎兵揮動開山刀,將阻擋去路的草叢砍除,亞文就這麼肆無忌憚且豪邁地在森林中行進。他左手握著燃燒的火把,右手高舉閃耀的『梩之守護』,顯露出威風的腳步以及滿溢於全身的自信,自然使得跟在後頭的士兵士氣加倍高昂。

  亞文就是如此確信著他從愛兒希雅那裡奪來的『檉之守護』威力。這名年輕人深信只要手持護符的自己站在前陣,森林的異象或精靈的魔力就絕對不會影響到士兵,他已經不只是將自己當成指揮官,甚至感覺自己成了守護自軍的軍神。

  對於沒料到護符已經被換成仿冒品的亞文而言,護符可以保全他們免於受到森林威脅的想法,當然只是他的妄想罷了。這裡有像是漫步於自己家中般在森林中行軍的人族部隊、老早就身披隱身幻影的精靈守衛,以及那多達數十人、已經做好瞄準的弓箭高手。

  在侵略者跨越防線之際,精靈們背負著對他們放箭的義務。即使如此,射手們還是有所躊躇,只是拉滿弓弦卻沒有展開行動,這是由於他們精靈族以和平主義作為第一原則。人族至今的蠻橫行徑、那即將會招致自滅的決定性愚行,使得守衛們現在必須用難以置信的心情眺望著侵略者的前進。儘管價值觀再怎麼不同,在並肩抵抗『混沌』這一點,人族這個種族依舊是精靈的同伴,他們至今仍無法完全斬斷這樣的思維。

  然而在同時,所有內心正在掙扎的精靈們腦中,接收到了尼布尼爾酋長直接傳送過來的心語。

  『戰士們啊,不用對身為森林守護者的榮耀有所懷疑。靜下心來,執行守衛的任務吧!』

  無可奈何……被逼著必須死心的守衛隊長唯有咬緊牙關了。回想起來,自從爆發砂金事件的那天起,或許這就已經是無法逃避的命運了。

  在朝弓兵們下令後,酋長的心語也呼喚著精靈以外的存在。

  『——醒來吧,蒼綠的老翁們!鬍鬚未曾修剪、長滿苔蘚的古老長輩們啊!傾聽森林子民的歎息之後,相信您也無法坐視不管——』

  響亮的祈禱聲是解放森林樹妖的詠唱。既然派出了這些可以說是守衛森林的王牌,就表示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傾全力應戰。這些負責守衛的精靈們,重新體認到尼布尼爾酋長這次是認真的。

  從各處湧現的地鳴聲打破了森林的寂靜。

  生長在玡谷的樹木之中、樹齡已累積到足以有靈魂寄宿的巨大樹木群,被尼布尼爾的祈禱聲喚醒,並且脫離了樹木理應沉靜的原則,開始讓樹幹、樹根以及枝葉蠢動起來。

  森林的古老長輩——樹妖,才剛自深沉的睡眠中醒來,就因為得知踏入他們領土的矮小生物居然攜帶著『火焰』而激昂。樸實的樹妖們並不像精靈對人族抱持著溫情,也跟人族的情感完全無緣,假使是為了消滅可惡的『火焰』,無論使用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他們隨著如此強烈的意志開始行動。

  他們首先自行拔出深植於大地的樹根,為了在地表昂首闊步而直立起來。光是這麼做就使得森林的地面劇烈震動,撼動了人族的士兵們,並讓他們停下行軍的腳步。

  環視周圍的士兵,當中有一個人最先看見動起來的大樹並且發出恐怖的慘叫聲。這份恐懼一瞬間傳播開來,使得全軍陷入了恐慌。因為會動的大樹不只是一棵而已,無數的樹妖正在逼近,似乎打算從四面八方包圍人族的軍隊。

  從頭上垂直打下的大樹枝將士兵們宛如玩偶似地撂倒、刺穿,甚至是吊起來。亞文麾下的軍隊至此已經完全變得倉皇失控了。所有人都已明顯地看出,『慳之守護』面對森林的威脅,並沒有發揮出任何效果。

  「冷靜下來!隊列不要亂了!精靈的幻術只是——」

  亞文如此大喊的聲音在中途轉換成了慘叫。帶著怒吼飛過來的一支箭,將他的左手以及手中的護符一齊射穿,被射穿的『慳之守護』直到最後都並未顯現出任何功效,就這麼化為碎片四散。

  以這一箭為開端,精靈們開始朝向四處逃竄的人族發射出箭雨。已經沒有精靈對於是否要執行守衛的義務有所懷疑了,只要想到他們將會被樹妖強力的臂膀捏碎,以弓箭瞄準給予的致命一擊實在是慈悲得多了。

  『逃走的就丟著不予以理會,伯爵的孫子也留他一條命吧!不過要讓他受到某種程度的教訓,讓他再也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謬誤。』

  尼布尼爾酋長透過心語下達的指示,稍微緩和了精靈弓箭手們內心的壓力。實際上,得到樹妖協助的精靈們並不需要急於打倒敵人,只要壓制住對方、令他們因潰敗而逃亡就行了。

  只要開戰初期的狀況越為慘烈,就能把犧牲控制在最小的情況下收場——覺悟到這點的精靈之弓,已經不再自責並且持續放出箭失。

  尼布尼爾酋長藉由透視遠方而來的影像,見證著森林中正在進行的單方面殺戮,不斷流出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臉頰。

  「……很久以前,在已經逝去的久遠日子裡,這附近曾經有一群囂張跋扈的半獸人……」

  並不是特別在對誰述說的這番話中,隱藏著悲歎與悔恨。

  「那個時候,擔任人族領主的是前前任的梅拉聶德伯爵……我等岈谷的精靈與他並肩馳騁,為了驅逐混沌而奔波。那是一場……光榮的戰役……」

  在年老精靈身旁待命的侍從們,也因酋長的話流下了眼淚,並且默默垂下頭。

  「大地母神再也不會對著岈谷的樹林微笑了。這座森林吸了這麼多鮮血……已經不再是充滿生命喜悅的庭園了。」

  沉痛的空氣之中,只有拉瑟爾一個人將仇敵的淚水視為蜜汁享受著,不過他終究是忙碌之身;身為宴會的司儀,現在可不是在這種地方悠閒享受的時候。

  「就這麼坐視此等光景,在下實在是無法忍受。」

  拉瑟爾裝出沉鬱的語氣如此說完,隨即站了起來。

  「雖然只是微薄之力,在下還是要前去協助他們。」

  「……不行。閣下身為我等的客人,可不能再負責如此骯髒的工作……」

  面對邊說邊搖著頭的尼布尼爾,拉瑟爾以平穩的語氣說服著對方。

  「只要在下多射一箭,就可以減少同胞們必須射出的一支箭。如果能盡量減少岈谷的各位所射出的箭,是再好不過的。」

  「拉瑟爾閣下……」

  「那四位沒能從梅拉聶德城裡生還的同胞戰力,就由在下拉瑟爾來補足吧。」

  既然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岈谷的酋長也無法再堅持下去,雖然對於這位垂頭喪氣的老精靈而言,他早就已經喪失可以用來逞強的氣概了。

  「……實在是感激萬分。」

  拉瑟爾朝著深深低下頭的酋長點頭致意後,準備離開大廳。然而,他卻轉頭瞥了一眼想要跟在他身後的愛兒希雅並予以制止。

  「你就留在這裡吧,跟其他的侍從一起保護尼布尼爾酋長。」

  「……」

  對愛兒希雅而言,這項任務實在太沉重了,即使她想要以求情的眼神向拉瑟爾懇求,主人卻已經快步離開了大廳。

  惶恐轉過身來的愛兒希雅,對上了尼布尼爾酋長宛如寒冰一樣冷淡的視線。

  這就是你所冀望的,人族與精靈族之終焉——酋長的眼神宛如在質詢半精靈少女,使得她不發一語地低下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19 12:44 PM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5-19 12:45 PM 編輯

〈慘劇森林〉


  人族的軍勢已經完全失去了統率力。

  無論是受到亞文鼓舞的人族榮耀,或是討伐精靈的大義,在士兵們的腦中都已經半點不剩了。對於只想搶先逃走的他們而言,會走路的大樹以及飛過來的弓箭所造成的恐怖,佔滿了他們現在的內心。

  唯一的退路就是沿著前來的路線折返,這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是顯而易見的。樹妖群蜂擁而至,只有他們的後方沒有樹妖現身,而且所有人都已經理解到只要不面向前方,就不會被精準的精靈之箭射中,於是敗走的士兵們開始爭先恐後地展開無秩序的撤退行動,希望盡早離開這座死亡森林。

  然而……在他們之中,最初感受到何謂真正絕望的人,就是走在敗退軍隊最前方、朝著森林外頭前進的那一群膽小鬼。

  逃出來了——在放下心來的他們面前,忽然有一具如怪物般、像是岩石的巨大身軀阻擋了去路。

  他有著宛如亡者的空洞雙眼與覆蓋全身的縫合痕跡,至於最令人感到如臨惡夢的,則是那把像是在斷頭台刀刃上加裝刀柄一般、尺寸特大的大柴刀。

  在昨晚城中發生慘劇後存活下來的人們,因為極度的恐怖而發狂了。

  截斷士兵退路的不是別人,正是進行淒慘殺戮的元兇,那個不死之身的怪物。

  巨漢二話不說,開始砍劈這些嚇到腳軟的殘兵敗將。他不帶怒吼亦沒發出大笑,就只是默默地、像是機械一樣地揮舞著大柴刀,只要旋轉一次就使得好幾人份的血花與肉片飛散。森林裡的這場屠殺,在此迎向了令人鼻酸至極的階段。

  對此感到最驚訝的莫過於精靈們。為了有效率地驅逐人族,他們明明已經刻意留下退路而不予以包圍,卻讓忽然出現的怪物破壞了一切計劃。仔細一看,對方無疑是混沌的族類,應該是以不同人型種族縫合而成的巨大身軀很顯然是不具有生命的肉體。這不就是最令人恐懼忌諱的邪法產物——『活死屍』嗎?

  趁著人族入侵時造成的混亂,連那種骯髒的怪物都闖進森林了,這個事實造成精靈們的恐慌。當然沒有任何一名精靈想像得到,這正是目前被邀請進入隱密聚落的賓客唆使進來的使僕。

  而在另一方面,連退路都遭封鎖而被逼入九死一生困境的人族殘兵敗將,反倒因為這種極限狀況之下產生的絕望,點燃了他們的求生本能。

  要是能在被殺之前殺光他們,或許……

  被逼入絕境的恐慌,更使他們的錯亂心態提升到下一個階段。還活著的人族們如今終於發揮出如受傷野獸般的凶殘本性,朝著逼近的樹妖以及精靈們露出獠牙。

  因為怪物的出現而感到動搖的精靈們,目睹應該已經暫時驅離的人族部隊,雙眼居然發出面臨死亡而變得瘋狂之獸性光芒、伴隨著奇怪的吼聲襲擊過來後,此時完全陷入恐慌。

  在弓箭手接連射殺一個敵人、二個敵人之後,第三個敵人竟以斧頭朝他的腦袋砍去。不管精靈的弓箭再怎麼銳利,面對已經忘卻死亡恐懼的這群暴徒時,也只像是暴露在浪濤之中的營火。

  逃走的時候遭棄置在地上的油桶被打破,還在燃燒的火把就這樣被扔到裡頭。瘋狂的人族士兵們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同胞也會被捲入火焰而燒死,他們踏過堆積如山的死屍,猶如螞蟻似地湧到瘋狂的樹妖面前,將大樹扯倒在地上。延燒到周圍樹木的火焰,將這幅阿鼻叫喚的地獄繪圖照得火紅。

  ***

  戰場上那動盪的氣氛,也確實滲進了隱密聚落之中。

  臉色蒼白的傳令接連往返,每一次往返,在聚落中待命的預備士兵們便以嚴肅的表情帶著弓箭、依序奔向聚落外頭。留在聚落裡頭的精靈族婦孺,則是同樣以不安的神情注視著這樣的光景。

  拉瑟爾獨自在隱密聚落的木道上昂首闊步,他看到種種不吉利的徵兆,心中不禁展露了笑容。看來他可愛的操軀兵似乎盡職地執行著他的任務。從精靈們輕聲交談的話語之中,可以聽見「有亡者出現」,「是混沌唆使的怪物」之類的單字。

  拉瑟爾打算前往的地方,是位於聚落外圍的監視塔。

  舉凡是精靈族的隱藏聚落,必然會由架設在四個方位、以靈木支撐的監視塔所圍繞。監視塔除了用來監視附近的一舉一動之外,也是保護聚落的幻覺結界之起點,一定會有中級以上的咒術師常駐在這裡維持結界。

  眼尖的拉瑟爾於剛才被領進這個岈谷聚落時,就已經窺見了其中一座監視塔。

  ——果然,當來到他所尋找的監視塔時,有兩名精靈正以沉鬱的表情交談。其中一人穿著草綠色斗篷,另一人則帶著長弓,應該是負責這座塔的咒術師與他的護衛吧。

  兩名精靈察覺到拉瑟爾後,就停下了對話默默對他致意。他們大概是在討論傳令兵所帶來的那些關於森林內部戰況的情報吧。

  「聽說出現了混沌的手下,這是真的嗎?」

  聽到拉瑟爾如此不顧忌地詢問,兩名精靈以有些尷尬的表情對看一眼。

  「……雖然不知道客人您是從哪裡聽到的消息,但請您不要聲張出去,不然會害得婦孺們擔心受怕的。」

  「啊~~原來如此,我真是失禮了。」

  即使臉上掛著應酬的笑容,拉瑟爾也不忘環視監視塔的內部。他馬上就注意到了刻在靈木樹幹上的魔法刻印。只要那個刻印被破壞,籠罩這個聚落的幻覺一隅就會消失,使得聚落暴露於外界之中。

  然而精靈族的咒術師與弓箭手,絲毫沒察覺到拉瑟爾視線挾帶的意圖,不作多想地繼續說明。

  「……根據報告表示,攻打進來的人族之中似乎躲著死靈法師,有一隻亡者正在戰場上肆虐。」

  並不是死靈法師,而是操骸師才對。雖然拉瑟爾很想大聲道破真相,不過他並未讓憤怒化為言語,而是點頭催促他們繼續說下去。

  「不過也有情報指出那個亡者正在攻擊人族,目前還沒有判明出狀況。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或許出現了比人族還要惡質的混沌勢力。」

  「喔~~這就更加恐怖了。」

  「不過這位客人,請您放心。雖然外頭的狀況難以預測,不過只要待在聚落裡就是安全的。這座監視塔布下的幻影結界,將會阻止不當外力的入侵。」

  「不不不,兩位,可不能掉以輕心喔。」

  拉瑟爾微妙地板起臉勸說兩名精靈。

  「隱密聚落的結界也可能會被乘隙侵入。比方說,兩位知道『夜鬼的遺留物』這種東西嗎?」

  「當然了……」

  一般來說只要是精靈,都曾聽過這個用來作為警惕的傳聞。

  精靈的幼童在隱密聚落外頭散步時,會無意間在森林外緣撿到不可思議的失物。這可能是人族旅行者所掉的裝備,也可能是玩具,依照狀況而有所不同。若是孩子基於好奇心而把這個東西帶回去,當天晚上,隱密聚落就會遭受黑精靈的襲擊——內容大致是如此。

  「在能夠吸引孩子注意力的物品上,施加可以破除隱密聚落結界的詛咒,然後將其放在森林比較偏遠的地方……邪惡黑精靈們經常使用這種手段,算是相當有名的傳聞。」

  「是的,我們也曾聽過這個傳聞……」

  咒術師卻嗤之以鼻,似乎是認為這番話沒什麼。

  「我們岈谷的結界格外堅固,守護網並非那麼無用,光靠詛咒之物是不可能打破結界的。」

  「事實上,就是這種掉以輕心的態度,造成許多隱密聚落被攻陷囉。」

  雖然語氣聽起來表達著關切,但是拉瑟爾嘴角的笑容仍不經意地透露出隱藏在心底的惡意,他繼續說下去。

  「老實說,那種名為『遺留物』的玩意兒上頭施加的並不是詛咒,而是更為單純的機關,可是就因為過度單純,因而成為了盲點喔。」

  「是這樣嗎……」

  即使是以博學多聞為傲的精靈咒術師,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情報,即使感到訝異,他也對此產生興趣,表情認真地聽拉瑟爾說明。

  「黑精靈的戰士從見習時期就會接受各種特殊訓練,其中一種訓練,就是必須分辨出某種極為特殊的揮發物味道。」

  「揮發物?……是指香或是藥物之類的東西?」

  「是的,那是一種極為特殊的香。這種香所釋放的味道微弱到無論是人族,精靈或是矮人的鼻子都絕對聞不出來,然而只要是接受過訓練的黑精靈,就可以在數哩遠之外聞到這種味道——就是這一類的魔法之香。」

  這種說法令人難以置信。然而這名『無根草』精靈,擁有居住在森林裡的精靈想知道也無從得知的豐富知識,姑且先不論可信度,應該也有聽他講完的價值。

  「只要把沾有這種味道的物品帶進隱密聚落……黑精靈的先探就可以不依賴視覺,而是憑藉著只有他們能夠嗅到的強烈氣味作為線索,找到隱密聚落的位置。」

  「該怎麼說呢……拉瑟爾閣下真是博學多聞啊。」

  「不,你過獎了。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把『遺留物』的秘訣,告訴森林裡的精靈閣下呢。」

  雖然這種措辭使人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咒術師並沒特別在意,只是聽過就算了。

  「話說回來,您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呢?」

  「沒什麼,這是理所當然的。」

  已經不需要偽裝了——拉瑟爾做出這樣的判斷,滿面的笑容隨即染上一抹漆黑而邪惡的色彩。

  「因為那正是我自己不知道用過多少次的戰略。」

  還沒來得及正確地理解到『無根草』笑得邪惡至極的意義,以及他說出這番話的含意前——位於監視塔的兩名精靈,各自的背後就瞬間被挖開八個致命部位而喪命。其屍體就像是基於即興所進行的解剖,五臟六腑遭最有效率的斷層切面進行支解後飛散開來,化為乍看之下甚至無法判別是人型種族的屍體並散落在監視塔的地上……毋庸置疑,這是洗練程度已達到藝術領域的黑精靈最擅長的肉體分解術。

  出神地聽著拉瑟爾長篇大論的精靈們直到最後的瞬間,都沒察覺到穿著黑色斗篷的三個身影無聲無息來到他們的背後。那個不僅殺害對方,還將愚蠢犧牲者們的肉體徹底破壞的凶刀不是別人,正是在暴風雨中的刑場遺址對拉瑟爾發誓效忠、原本隸屬於拉法爾格家私人精銳部隊的黑精靈們。

  這些由混沌所賜的子民,並沒有陶醉於飛濺血水的血腥味之中,而是在拉瑟爾的腳下恭敬地叩首。他們之所以能不被幻覺迷惑並且入侵隱密聚落之內,正是利用拉瑟爾剛才所述說的『夜鬼的遺留物』。這種只為黑精靈引路,並且能夠破解結界的魔香,這回充分地熏入了拉瑟爾自己所穿的衣物之中。

  「歡迎你們來到神樂的狩獵場。」

  拉瑟爾以祭將的身份祝福戰士們之後,自己也拔出愛刀凍月,輕輕一劃就削掉了刻在靈木上頭的結界封印。

  「以這種隱密聚落的規模來判斷,與這裡相同的結界監視塔應該還有三座。把它們破壞得一個都不剩吧!等到事成之後——就以你們手上的劍,好好演奏樂曲以取悅我們的神!」

  「遵命!」

  眾人回應的瞬間,黑色斗篷身影馬上就化為帶來死亡的邪惡黑影,分散前往聚落的各個角落,想必不久之後,覆蓋這個聚落的幻覺將會全部解除,使得岈谷真正的型態暴露在陽光之下吧。這麼一來,在外頭森林失去退路的梅拉聶德伯爵軍勢,將會一口氣蜂擁而至。

  事前工作到此完全結束,而後只要見證結果就行了。

  已經不需要策劃陰謀的現在,甚至也不再需要以白貌隱藏身份了。拉瑟爾將手浸在染紅監視塔地面的精靈鮮血中,然後用手將臉上的白粉擦得乾乾淨淨。

  許久未曾裸露出來的肌膚在風的吹撫之下相當地舒服。

  拉瑟爾在涼爽的風中嗅到逼來的毀滅氣息,並陶然沉醉於這樣的芬芳。

  ***

  「幻、幻覺結界減弱了!發現聚落位置的人族餘黨接連攻打進來……守衛們已經擋不住了!」

  「聚、聚落裡頭有黑暗的私生子!他們趁著男性外出不在,接連殺害了婦孺!酋長,請協助我們!」

  尼布尼爾以像是酒醉初醒的心境,傾聽著接二連三傳入大廳的致命消息。

  這座聚落的滅亡——或許並不是打從現在開始的。

  既然這樣,究竟該從何時去追溯出元兇呢?是山谷小溪發現砂金的時候嗎?抑或是基於同情,撿回那名被丟在森林外面的混血嬰兒的時候?

  「——你們幾個不用守護這裡了,前去討伐入侵聚落的敵人吧!」

  尼布尼爾吩咐著在身邊待命的護衛們。

  「可、可是酋長!這麼一來您……」

  「不用你們擔心,我現在要去請大主出面。」

  聽到這番話的護衛們,帶著畏懼與緊張嚥了一口氣後朝著酋長行禮致意,然後持槍衝出大廳。酋長目送他們的背影離去後也站了起來,走向面對大榕樹的露台。

  「……」

  愛兒希雅直至最後都受到無視的對待並且遭置之不理,但她被自己的主人拉瑟爾下令要保護酋長。躊躇了一陣子之後,她也一起站了起來。

  然而,在少女下定決心要跟在尼布尼爾身後之時,年老的精靈之長僅以嚴厲的視線阻止了她。

  「黑髮的,不准接近我。」

  「!」

  愛兒希雅因為這冰冷的聲音而退縮,敬畏地當場伏跪下來。尼布尼爾在她的頭頂上方,以堅硬而無情的語氣繼續說道。

  「要去哪裡就隨便你吧,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活下去。只不過,未來你將永遠不准自稱是這座岈谷的後裔。」

  「……尼布尼爾大人……」

  「我沒有打算把我等聚落的光榮名聲,托付給血統骯髒的後代。捨棄森林、捨棄精靈的身份吧!從今以後就活在注定一死的生物所屬之塵世吧!」

  回想起來——這位嚴厲的精靈之長究竟過了多久,才再度直接對著這名可憐的半精靈少女說話呢?

  愛兒希雅重新痛切地體認到,這是她過去不知道期盼了多久的東西、不知道多麼渴望的東西。

  她希望尼布尼爾能對她開口,這並不是期望能得到溫柔或憐憫,而是只要他願意承認她身在這個空間就可以了,就算只是以打發時間的心態蔑視自己、貶低自己都無妨。

  然而——如今他終於賜予愛兒希雅的語句,卻是冷酷嚴肅的拒絕以及驅逐的命令。

  酋長甚至已經不打算對愛兒希雅問罪了,他就只像是要踢開路邊的小石子一樣,否定了少女的歸宿。

  就這麼伏臥在大廳地上的愛兒希雅全身失去了力氣,就這樣被連根奪走,幾乎使她再也無力起身。

  對於這樣的少女,尼布尼爾酋長甚至沒有給予最後一瞥,就此離開了大廳



〈救 贖〉


  亞文是幸福的。他身處幾乎想要手舞足蹈的心境,即使已經笑到聲嘶力竭,卻依舊忍不住想笑。

  他手上的軍刀已經沾滿六名精靈的血,雖然自己也被射傷與灼傷,不過他痛快到甚至忘了這些痛楚。

  他殺了,他已經殺了六名精靈。

  雖然有倍於此的屬下慘遭殺害,不過這都不重要,只要殺得更多就行了。無力抵抗而四處逃竄的精靈小孩正在面前跑來跑去,無論砍了再砍,獵物仍接二連三地出現在面前。

  直到剛才為止,來自四面八方的怪物與精靈如雨點般落下的箭矢,將他逼入瀕死的絕境,然而當他拚命想逃離死亡、不斷迷失方向朝著森林深處前進時,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樣的奇跡——亞文尋找已久的精靈隱密聚落景觀,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接下來攻守的態勢就逆轉了。

  若論及精靈的防衛線為何會唐突地瓦解……這不是亞文他們可以得知的原因,不過精靈守衛們因為幻覺結界被破壞而變得狼狽,加上黑精靈出現在聚落裡,使得他們非得要從前去森林防衛線的兵力中,分出部分人手回來拯救聚落。森林的守護者因為這場混亂而失去統率力,導致無法將凶暴化的人族餘黨壓制到最後。

  即使失去幻覺的守護,精靈村落可是位於被粗壯樹木支撐於頭頂的遠方,這樣的高度應當如城牆一般可阻擋外敵的入侵。然而即使是樹上,也已經被不知從何處潛入的黑精靈們進行攻擊而遭到蹂躪了。

  被拉瑟爾納入麾下的艾比薩利恩猛者們如『一騎當千』這句話所形容,正英勇擊潰群聚而來的精靈士兵們。為了收拾僅僅三名的侵略者,聚落裡的後備戰士幾乎全部出動,而且大半都失去了生命。

  雖然老練的戰士都前往對抗森林外的梅拉聶德部隊,導致聚落沒人駐守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愛好和平的精靈族與同族的叛徒黑精靈族相較之下,對於戰鬥訓練所傾注的熱情程度是不一樣的,戰士們的身手會有差距也是必然。事實上大多數的精靈聚落光是讓兩個小隊左右的黑精靈潛入,就會在一夜之間徹底毀滅。

  黑精靈們在殺戮的空檔放火燒屋,無從消滅的火勢就這樣延燒到村中,已經變得無法收拾了。精靈們逼不得已,只好讓不是戰士的婦孺們從化為煉獄的樹上逃到地面,然而就在此時,在聚落外頭的混戰中存活下來的梅拉聶德伯爵部隊卻出現了。

  被瘋狂情緒附身的人族,其暴虐行徑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他們看到孩童就殺,看到女性就幾個人圍上去壓住後輪流強暴……儘管當他們這麼做的時候,火勢正逐漸從四周包圍過來,士兵們也絲毫不在意。

  從等同於小蟲子般等著被殺的立場搖身一變,成為將對方當成小蟲子一樣屠殺的立場——這股優越感以及解放感,使得連同亞文在內的人族士兵卸下了內心裡那名為理性的束縛。慈悲、尊嚴、名譽——這種粉飾人生的東西,在殺與被殺的場面之中又是何其陳腐且無聊的玩意兒,現在的他們已經透過親身的體驗理解了。

  『啊啊,原來這麼痛快……』

  年輕的下一代伯爵發出放鬆到極限的狂笑聲,並且跌跌撞撞地徘徊於樹幹之間,手上胡亂揮動著軍刀,隨意揮出的其中一刀再度撕裂一名精靈少女的背,新鮮的血水又一次將刀身染紅。

  不只是亞文,他所帶來的所有手下如今皆露出像是失智者般的空洞眼神,在手上斧頭撕肉濺血的觸感之中,展露出歡喜至極的瘋狂姿態。

  現在的他們是野獸、是畜生,處於無限的自由與放蕩下。如果要以言語來形容這種喜悅,就真的只能以『混沌』兩個字為代表了。

  即使隨心所欲做盡各種殘忍的行徑,亞文等人還是逐漸朝著聚落中心——那棵聳立的大榕樹前進。只要取下應該在那裡的尼布尼爾酋長首級,就可以讓這次的享樂進入最高潮,士兵們在瘋狂的思緒中,依舊想要實現這場戰鬥的初衷。

  巨大榕樹宏偉的容貌就近在眼前,已經可以分辨出每一條交纏的氣根了,神木那覆蓋視野的雄偉模樣,看起來宛如樹的本身就是一座垂直向上的森林。

  而在樹的根部有道穿著天空色長袍獨自佇立的身影,那頂紫水晶頭冠無疑是高貴身份的證明。確認這個毅然站立的身影就是當前的目標尼布尼爾酋長,人們臉上兇惡的表情變得更加顯著。

  「……終於找到了,你這個亞人種的罪魁禍首。」

  亞文緩緩拿起染血的軍刀,將刀尖指向精靈之長,並且露出扭曲的笑容。

  「看樣子你已經認命了嘛。不過如果想臣服於我梅拉聶德家,你似乎已經錯失良機囉——因為你的子民,已經被殘殺侵犯到一個不剩了。」

  身為頭目的亞文說出的話,或許讓至今剩下不到二十人的梅拉聶德伯爵士兵,回想起那股嗜虐行徑的手感吧,他們露出渴望鮮血的野獸眼神嗤笑著。

  對於人族的這番嘲笑,尼布尼爾酋長則是面無表情地冷淡承受著,他輕蔑眾人的眼神甚至帶著一抹哀愁,當中絲毫沒有害怕的神色。對於這些聚集過來的暴徒,他很明顯地根本不將其視為威脅。

  「直到剛才,我都還在為了你們的死而悼念。」

  精靈族的年老英雄以疲憊至極的沙啞聲音,以及隱藏著冷峻憤怒的語氣繼續說著。

  「……不過現在,我哀悼你們的靈魂!並且歎息昔日朋友的後裔,居然已經齷齪、墮落到非得以毀滅才能拯救的地步。」

  事到如今,尼布尼爾的語氣還是這樣地高傲,令亞文嗤之以鼻。

  「你這傢伙給我搞清楚狀況——」

  就在他開口的同時,在互相對峙的人族與精靈之間,忽然有片葉子翩翩飛落。

  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明明沒有風,頭上樹梢的葉子卻宛如遭到晃動一樣落下。

  「……」

  隨著逐漸湧上心頭的寒意,亞文凝視著聳立在年老精靈背後的大樹。

  大樹在動。

  榕樹的樹幹——無數交纏在一起的支撐用氣根,宛如顫抖似地蠢動著。

  並不是……地震。亞文等人所站的大地沒有絲毫動搖,是那棵大樹正從內側搖晃。

  榕樹裡頭藏著某樣東西,有某物正穿梭在厚厚疊合的氣根之間蜿蜒前進。

  從編織成好幾層的支撐用氣根的另一頭,那縫隙內的黑暗中發出了光芒——宛如熊熊燃燒的一對視線正在發光,那是有別於亞文知道的所有猛獸、閃耀著金色光芒的異形目光。

  這樣的恐怖與絕望實在太過靜謐了。犧牲者候補在金色目光的凝視之下變得全身僵直,儘管目睹了巨大的軀體從支撐用氣根的網縫鑽出,卻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

  那是一條大到難以想像的蛇,其軀體的直徑簡直就像是馬車的車輪,頭部則有一頭牛那麼大;裂到頰邊的那張嘴想必一開口就足以生吞好幾個成年人吧。

  有誰會想到,這只巨蛇正是岈谷所侍奉的『大主』——是從太古時代便寄宿在守護森林大榕樹裡的聖獸。聚落裡的精靈之中,除了最年長的長老尼布尼爾之外,沒有任何人目睹過其容貌,至於不瞭解森林的人族更是無法想像,有如此壓倒性的神聖存在守護著這座岈谷。

  有一種說法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沒有任何形容詞能比這個語句更適合比喻目前的情境了,沐浴在巨蛇凝視之下的人族們,真的就如同青蛙般無力。

  「就讓我來淨化你們吧,邪惡之輩!藉由死亡取回純潔無瑕的靈魂吧!」

  尼布尼爾冰冷地做出宣言,他身邊的巨蛇將頭部高高抬起,從鼻孔吹出來的濕熱氣息,像是強風一樣轟然擦過亞文等人的臉頰。

  在所有人都覺悟到將面臨無法抵抗的死亡時——沒有任何人預料到的新闖入者,將從一個出乎意料的角度加入戰局。

  從頭頂上。

  此人大概是從已逐漸被火焰燒盡的樹上村落的某座吊橋跳下來的吧。他伴隨著震撼的巨響著地,並且以沉重的動作起身,全身亦被縫合痕跡所覆蓋,那是一名簡直高聳入雲的巨漢。這不是別的,正是昨晚將梅拉聶德城堡化為地獄的不死身怪物。

  已經被對巨蛇的驚駭麻痺了思緒的亞文等人,看到這名接著現身的恐怖對象,更是無力到跪倒在地上。如果逃離巨蛇的可能性是零,那麼面對這名不死壯漢還能活下去的可能性更是低於零。

  然而在下個瞬間,人們不由得懷疑自己的眼睛。

  不死巨漢就這麼背向他們、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反而朝著高舉頭部的巨蛇衝過去。

  亞文他們當然無從得知,操骸師拉瑟爾的操軀兵絕對不是站在岈谷精靈那一邊,不只如此,這個沒有靈魂的屍體人像,直到剛才都還遵照著拉瑟爾的命令,與其他的黑精靈一起滅樹上的精靈戰士們。

  操軀兵把會動的一切全都砍倒並且到處徘徊,到最後找不到其他明顯的獵物時,終於發現了位於下方地面上的人不過比起人族的殘兵敗將,他優先視為目標的對象當然是精靈族的酋長尼布尼爾,以及正在保護他的『森林大主』。操軀兵不具有靈魂,自然不會對巨蛇的魔眼產生畏懼,他只是毫不猶豫地將大柴刀高舉過頭頂,並且傲然朝著巨蛇砍去。

  然而,對方也同樣地毫無動搖,這個僅有怪力與頑強可取的無生命傀儡,在掌管神木的神獸眼中完全不足以為懼。

  巨蛇以電光石火的氣勢伸出頭,在操軀兵將大柴刀舉到最高點揮下之前,就捲住了已死巨漢的身體。巨蛇又粗又長的軀體整整足以捆住操軀兵的巨大身體兩圈,將他從指尖到肩膀完全纏繞住。

  操軀兵以己身的蠻力抵抗著蛇身壓迫的力道,然而這實在不是他能應付的對手,不久之後開始發出軋軋聲響的,是操骸師以魔力強化過的屍體筋骨。從蛇身的縫隙伸出來的操軀兵手臂,就這麼逐漸喪失握力……筋骨分明的手最後放開了大柴刀的刀柄,落下的厚重刀刃深深插入地面直立著。

  巨蛇繼續毫不留情、緊緊壓搾著被他捲進身體裡的獵物。獵物很快就到達極限了,伴隨著如一捆竹子被扭斷的碎裂聲響,操軀兵的身體失去了寬度與厚度。

  即使他是被殺也不會死的怪物,但是當肉體本身被破壞到不成原形時,也沒有道理可以再度站起來。巨蛇解開蜷曲的身體後,那癱在地面上的不過是一堆被當成抹布擰絞而形狀不一的肉片與皮膚組織,徒剩殘留下來的大柴刀筆直地沒入地面,述說著可怕怪物曾經帶來的威脅。

  亞文等人見證到曾經如此令人畏懼的不死巨漢,居然輕易地就踏上了末路。然而對他們而言,這當然不足以構成任何的安慰,他們反倒因為見識到巨蛇無與倫比的強勁,更增添了一層絕望感。

  「看到了吧,混沌的使僕們!這就是神威!」

  尼布尼爾正因神木巨蛇壓倒性的勝利而得意,並且高聲大笑著宣言。他也同樣不知道,這個必定是經由混沌邪法所誕生的可動屍體,居然曾經在梅拉聶德那方進行過殺戮行為。

  不知何時,分散到聚落各處追殺那三名黑精靈的精靈戰士生還者,一個接著一個來到了大榕樹的底下。他們歷經了激烈的戰鬥,每個人都傷痕纍纍地佈滿了血水,散發出還沒從血戰餘韻之中清醒的淒愴殺氣,以憎恨的眼神瞪著亞文等人。

  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人會為了這些即將命喪於巨蛇口中的可憐餌食哀悼,所有精靈都渴望人族的死,即使巨蛇大發慈悲放過他們,屆時瘋狂至極的精靈士兵們也會代替他們所侍奉的神,將亞文等人大卸八塊吧。

  在短暫的片刻之中,曾經身為勝利者而陶醉於殺戮與蹂躪喜悅的梅拉聶德勢力,走到這一步終於要面臨最後的命運了。

  「好啦,放下武器低頭吧。大主有著慈悲之心,只要你們表現得乾脆點,死亡的痛苦就不會持續太久的。」

  高傲做出宣言的精靈族之長——在這個時候是否有所自覺呢?身為讚頌慈愛所有生命的使僕,擁有永恆生命並且活到現在的自己,不知何時居然會為了敵人即將瀕臨死亡而露出笑容。

  「請等一下!」

  一道悲痛的聲音,打斷了正要開始進行的處刑儀式。

  在殺氣騰騰的精靈戰士們之中,一名少女不知道打從什麼時候就在現場,她跑向尼布尼爾並且緊緊抓住他,那頭不屬於精靈的黑髮為眾人所熟悉。

  「……退下,愛兒希雅。我應該已經命令你離開了。」

  面對不聽勸阻衝進來的半精靈少女,尼布尼爾卻沒有將怒氣發洩在她身上,反倒像是不值得生氣一樣,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如果是先前的愛兒希雅,光是聽見酋長這種冷漠的聲音就會畏縮,並且再也不敢開口了吧。然而這次卻不同,半精靈少女以至今未曾發出過的音量,絞盡自己一輩子的勇氣,擋下嚴肅的酋長大叫。

  「請高抬貴手,請大發慈悲吧!人族當年都是我們的同胞啊!」

  「我不記得曾經把混沌的使徒視為盟友!」

  尼布尼爾酋長這次真的表露出憤怒的情緒如此斷言。

  「這些傢伙利慾薰心!為了要蹂躪我等岈谷,甚至不惜向黑暗之族類請求協助。你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那些傢伙為了瓦解聚落結界而跋扈作亂,甚至把黑精靈引進聚落裡了啊!」

  「黑精靈應該也是人族的敵人!」

  面對尼布尼爾憤怒的聲音,愛兒希雅絲毫不退讓地反駁著。

  「說不定人族也一樣,是與精靈族一起中了黑精靈的陰謀——為什麼您就沒有衡量到這一點呢?」

  「……那麼黑髮的愛兒希雅,我問你,你之所以把『檉之守護』帶出岈谷,也是基於黑精靈的指使嗎?」

  「……!」

  愛兒希雅被這個高明的反問挖開內心的傷口,頓時喘不過氣來。

  「他們的卑劣相較於黑暗眷屬一點也不遜色,真正的混沌在於梅拉聶德伯爵以及他的黨羽,至今他們所做出的行為就是最好的證據……

  這並非原諒或不原諒的問題,這並非斷罪而是驅除。身為站在『法』之勢力的一員,我等精靈族無法對在這片大地上跋扈的混沌坐視不管。」

  愛兒希雅無法回話,然而即使如此,少女緊抓著酋長天空色長袍的手還是沒有放開。

  「……您……唯有您……我不希望您因憎恨而殺害人族……」

  面對少女以細微的聲音做出的泣訴,尼布尼爾只是冷笑不予以理會。

  「愛兒希雅,我啊,事到如今甚至憎恨著你身上另一半的人族血統。如果另一半的血統不是精靈,我早就已經把你處決了。」

  「我……!」

  少女因淚水而濕透的雙眼睜大了,她將脫口而出的激情毫不保留地吐露出來。

  「就算您討厭誕生到這個世上醜陋的我,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可是您還是……您還是深愛過我的母親吧?父親!!」

  時間剎時凍結了。連同尼布尼爾酋長的表情、在場的精靈們,甚至因絕望而虛脫的人族在內,全都當場為之僵硬。

  在發僵的寂寥之中,只有少女哽咽泣訴的歎息響遍全場。

  「……您曾經說過,這是您生涯之中唯一的戀情……那是謊言嗎?您也曾經對人族敞開心胸……難道您已經忘記了嗎?」

  「忘了的人……應該是你才對。」

  尼布尼爾酋長以不尋常的溫柔態度及不尋常的冰冷,用生硬的嗓音柔聲說道。同時,與這個聲音極為相似的某種冰冷又堅固的觸感,無聲無息地貫穿了愛兒希雅的心臟。

  「只要你把這件事埋藏在自己的心裡,我就會讓你活下去——我應該曾經這麼對你說過吧,半精靈。」

  驅使她的與其說是痛楚,不如說是驚訝,而籠罩她的哀傷更甚於痛苦。少女凝視著刺進胸口的短劍以及父親握著劍柄的手。非常巧的是,這個位置與昨晚昔日戀人所刺的位置分毫不差。

  她喪失了全身的力氣,就這麼頹倒在大地上。愛兒希雅感覺到有許多視線正注視著自己的死,而且所有的視線都充滿了冰冷、憎恨與嫌惡。

  「——」

  流失了,剝落流失了。

  自己體內曾感到痛楚的部分、曾經流下眼淚的部分,就如同沙漏裡的沙子一樣流失,化為一無所有的空洞。

  追溯起來,少女已經像這樣喪失了許多的東西。而她剛才對曾是父親的男子做出的激動告白,就是最後殘留在愛兒希雅心靈面的內容物。

  愛兒希雅在自己逐漸變得空虛的體內,摸索尋找著刀子刺入胸口的痛楚,以及刀刃的冰冷觸感。

  然而,她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這使得她感到孤單、空虛。這份痛楚八成是唯一讓她與這個世界產生聯繫的依靠。

  「——這是當然的。事到如今,你哪有可能還留有感情?」

  聲音是從頭上傳來的。精靈及人們都抬起頭、動也不動地仰望著那裡,愛兒希雅也抬頭望去。這是她熟悉的聲音,因為這個既像安慰又帶著憐惜的聲音,肯定不是朝向其他人,而是在呼喚著自己。

  聲音來自於聳立的大榕樹……他位於樹幹一半高的地方,以交纏的氣根網做為踏腳處,像是藏起了一半的身體般站在那裡。

  「無論是怎樣的痛楚或苦痛,應該都早就和你無緣了才是。我的使僕啊,你也差不多該察覺了吧?」

  他的外型確實是愛兒希雅的恩人,與她奉為主人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只要不看膚色的話。

  「那些眼淚還有那些悲歎已經不屬於你了。那些都是當初的你曾經擁有的,可是對於現在的你,都只能算是無關的玩意兒。唯有那些渣滓還牢牢依附在你的心靈面……就只是這麼回事罷了。」

  她拚命回溯著對現在來說極為遙遠的記憶。

  曾經有一名可憐的少女。

  不曾得到父母的愛,第一次的戀情也遭到背叛,像是玩具一樣被凌辱、被破壞——最後她無法承受這悲慘的命運而咬舌自盡。

  所以,她之所以能夠對著湊巧撿到這具遺體的操骸師,述說著自己生前的遺憾——

  之所以能夠以這具沒有生命的身體,以自己的雙腳回到這座岈谷——

  「……」

  少女茫然低下頭,注視著自己的雙手。

  身上佈滿以看不見的染料畫的刺青,正隨著魔力的發動而浮現出漆黑的紋路。這些刻遍嬌小身軀全身的是邪法的魔導文字,是用來使喚死屍的『操骸術』之奧秘術法。

  「……啊……」

  原來如此,愛兒希雅這個人物已經死了。

  然而她生前殘留的思念,至今依舊對這個世界有所依戀,於是附在曾經被稱為愛兒希雅的這具軀殼上。現在的自己只是『渣滓』,這個愚蠢又哀傷的靈魂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死去。

  她終於理解了,理解到那股無地自容的喪失感究竟是什麼。

  那並非表示愛兒希雅喪失了什麼東西。

  而是愛兒希雅自身,正逐漸從已經與愛兒希雅這個靈魂斷絕連繫的容器裡流失——應該是這種消滅的觸感才對。

  樹上的黑貌對已經理解一切的少女投以滿足的笑容。

  「好啦,差不多該讓我來鑒賞一下……你是否真的值得讓我等待這麼久的時間來完成了吧。我可愛的作品!」

  有一名黑精靈還活著——傳來了這樣的騷動聲。

  但她卻不知為何地無法理解。這麼說來,為什麼這個名為黑精靈的稱呼,會被人厭惡唾棄到這種程度呢?

  雖然這直至剛才為止都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現在的她卻回想不起來。

  這麼說來,憎恨是什麼?恐怖又是什麼?

  一切都距離她好遙遠,她已經完全無法理解。

  即使如此,在她心中唯一能夠屹立不搖且真切理解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那個精靈們正以激昂的眼神拉弓瞄準的對象,那個位於神木上的黑色人影,是她無可取代的主人。

  少女拔出胸前的小刀,緊接著以一連串的動作將小刀投出。刀刃隨著撕裂空氣的吼聲飛翔,並刺進正在瞄準拉瑟爾的弓箭手右眼,再從眼窩貫穿腦幹使他當場喪命。

  「什麼!?」

  其他的精靈們為此感到驚愕,紛紛將弓箭瞄準的目標轉換成少女。弓箭手們甚至沒有時間因為『她應該已經死了』而困惑,他們絲毫不迷惘地將手中拉滿的箭一齊射出。

  少女的遺骸在縱橫交錯落下的箭雨之中,以遠遠超越生前的速度疾馳。她在瞬間就看出描繪著網紋的箭尖軌道,然後就像要將身體鑽入空隙般地穿梭於其中,而且沒有被任何一支箭射中就越過了箭陣。

  她的目標是眼前的武器,那個操骸師拉瑟爾賜給身為作品的自己使用的虐殺武裝。

  只見精靈戰士們射出的箭被少女一一躲開。精靈戰士們在察覺到敵人的意圖之後,紛紛拔出短劍襲向她,然而比起從四面八方殺過來的劍刃,少女的動作還是搶先了一步。

  那把刺入剛才毀損的操軀兵殘骸旁邊地面的——巨大柴刀刀身,幾乎與少女的身高匹敵,重量卻明顯超出了少女的負荷。而她面對這把武器只是毫不猶豫地跳起,以雙手抓住極粗的刀柄。

  隨著少女疾馳與跳躍的力道,大柴刀被拔出地面並且浮在空中。轉瞬之間,少女讓半空中的身體像是陀螺一樣扭動並旋轉,而大柴刀的刀刃也跟著打亂拋物線的軌跡,宛如失控發瘋般在空中亂舞。

  血花一口氣於同時綻放。

  看起來僅是隨意揮舞的大柴刀,其實全都是在少女體術的引導之下組織起來的動作,這一點是否有人能夠看破呢?朝她展開襲擊的精靈們在還沒預料到會遭到反擊時,所有人的頭蓋骨就被超重量級的鈍重刀刃擊碎。

  少女在空中瞬間殺掉四個人之後,再以輕盈的身手著地,她握在手中這把大柴刀的刀刃,發出轟的一聲地鳴落在大地之上。

  她那因為動作超越極限而斷裂的肌肉組織,幾乎在同時被拉瑟爾先行填充的魔力於眨眼問修補完成;貫穿胸口心臟的刀傷也被黑色魔力所滲透,使得原先的損壞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少女完全沒有意識到疼痛。同樣的,她對於箭尖在毫釐之間擦過皮膚的恐怖,以及被鮮血反濺到全身各處的可怕感覺,都完全不在乎。

  因為,她早就已經死了。

  「太美妙了!實在太美妙了!」

  拉瑟爾從神木俯瞰下方,他因為自己的作品展現出超乎想像的完成度而高興得顫抖,並且毫不吝惜地喝采著。

  「喔喔,我美麗的舞女〈操軀娘〉啊,起舞吧!讚揚豐收吧!以更多祭品的鮮血裝飾這場饗宴吧!」

  兩名精靈族的槍兵發出吼叫,為了刺穿少女而朝著她衝去。

  少女以大柴刀擋下了槍尖——不對,正確來說,應該是把刀尖已刺入地表的大柴刀握柄向上使其直立,然後翻身躲到刀面後方,大柴刀因而成為嬌小身軀的遮蔽物,使得沒能捕捉到目標的兩把槍無功而返地被彈開。

  少女毫不間斷地以流暢的動作展開反擊,她繞到大柴刀背面之後並沒有停下動作,還將肩膀與背脊靠在大柴刀的刀背,再動員下肢、腰部以及全身的爆發力,以過肩摔的要領讓沉重的刀身往上彈起且旋轉一圈。兩名槍兵還沒來得及重新握槍擺出架勢,只能掛著無法置信的驚愕神情被劈成兩半。

  力道過剩的大柴刀繼續以少女為中心旋轉一圈半後,再度隨著地鳴聲刺入地面,其握柄依然被少女嬌小的手握住沒有放開。

  大柴刀已經等於是少女的一部分,少女也已經是大柴刀的一部分了,雙方合稱為殺戮兵器——粉碎擋路肉體的大柴刀之驅動裝置,便是少女的全身。

  少女以失去光芒的空洞眼神,環視著周圍因為這壓倒性的戰鬥力而失去氣勢的精靈戰士們,現在已經沒有猛者敢挑戰少女的大柴刀了,然而其主人卻要求更多的鮮血。

  少女毫不猶豫地朝著呆立的精靈們展開襲擊。她以如同機械般靈巧、冷酷又正確的動作揮舞著大柴刀,用最有效率的方式進行著屠殺行為。

  無論對方的表情是害怕或是求饒,全部一視同仁予以粉碎。她對每張臉都有印象,他們是曾經有恩於自己的鄰居,即使遭到蔑視,即使被他們討厭或是排擠,他們仍是憐憫過自己——她卻逐一屠殺著這樣的他們,或是同時間屠殺好幾人。

  她是沒有靈魂的操軀娘,已經不再擁有任何感覺了。

  打從剛才起就不斷自眼中流出的點點水珠帶來的冰冷潮濕感,至今仍殘留在臉上。然而現在,她甚至不明白那是何物。

  已經——再也不會痛苦了。

  已經——再也不會難受了。

  雖然不明白這是否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然而此處真是一個令人感到安詳的場所。

〈紅蓮之禱告〉

  拉瑟爾以非常滿足的心情,俯瞰著沒有生命的舞女表演殺戮舞蹈的模樣。

  原本這次事件的開端,只是他在偶然遇上的盜匪馬車裡,發現了一具看來頗為美麗的屍體,然後對其施展了操骸術而已。每當他發現中意的屍體,就會被這樣的玩心所掌控。

  她那名為愛兒希雅的自我意識,只不過是殘留在自己那具空殼上的思念。她大概真的是含恨而終的吧,拉瑟爾至今曾經操縱過各式各樣的屍骸,卻也是第一次看見在屍體身上停留這麼久的思念。

  然而,拉瑟爾畢竟不是死靈法師,不會做出將死者靈魂禁錮在軀體裡這種行徑。亡靈該去的地方就只有靈界,就像是酒桶裡的酒會從底部的洞流失一樣,是絕對無法阻止的演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如果要形容的話,就像是油畫布上的顏料揮發定色後,這幅繪畫才算是呈現出完整的模樣——當多餘的靈魂完全自那名少女的屍骸脫落,拉瑟爾的『傑作』才大功告成。死屍能毫不保留地發揮出身體生前的機能,做出合理又正確的行動,這次的成品果然令他滿意,簡直完美到可以稱之為操骸師的美學結晶。

  即使除去感情或記憶這種精神活動下的產物,滲入肉體的神經記憶或是鍛煉的經驗仍舊殘留著。從手指頭到腳尖,要獲得能驅動所有肌肉與神經進行連貫動作的身體能力,必須累積不少相對的鍛煉才行。拉瑟爾直到後來才知道,那位名為愛兒希雅的少女生前為了成為戰士而鍛煉自己的肉體;原本只是好玩而施法的素材,卻變成意外得到的寶物。

  前一個作品,也就是以無數屍體縫合的操軀兵,就強韌程度來說算是相當成功的,不過拉瑟爾不太滿意其動作的敏捷及流暢度。如果要改善這個缺點,就必須以破壞程度最低的手法,來取得曾經受過相當鍛煉的年輕健康肉體……這次能夠直接碰上如此理想的個體,要說是混沌之神保佑所獲得的恩惠也可以。

  依照目前所見,拉瑟爾珍藏的神具『歎息之刃』與她的搭配程度亦相當良好。往後在拉瑟爾所舉辦的殺戮宴席上,那具人偶將會添上一筆最亮麗的色彩吧。

  然而——當所有人懼怕拉瑟爾的死亡舞女,並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同時,唯獨有個毫不在意她舞蹈的存在,那正是神木的巨蛇。對於侍奉自己的森林子民遭到殺害的光景,『它』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不對,應該說是沒有辦法看。

  巨蛇並未注視地面的慘劇,而是仰望自己所依附的大榕樹,直盯著佇立該處的黑貌之影、渺小到不足掛齒的那個人。巨蛇並不具備像是人族或精靈等人型種族那一類的智慧,換句話說,『它』並不是擁有智慧,而是具有遠高於這個次元的靈魂;是只帶有神性並負責保護整座森林的聖獸。

  因此,『它』並不是根據思考或分析這類受限的方式來判斷,而是經由高次元的知覺來理解事態的本質——真正具有威脅性且邪惡的,是那名從高處俯瞰一切的黑色男子,並不是正在地表肆虐的弱小屍體人偶。

  拉瑟爾迎視聖獸的眼光並優雅地深深行禮致意,他並不像青蛙一樣害怕得全身僵硬,而是正面承接巨蛇射來的視線。

  在代表死亡宣告的魔眼注視之下,依舊擺出不以為意的態度——這種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傲慢行徑,堪稱對森林大主的冒瀆。

  「喔,我的君主,飢餓之混沌,在下終於找到足以獻上的祭品了……」

  黑精靈如同讚頌又像是嘲笑般地大聲說完,接著從斗篷裡取出一個莫名的物品。

  乍看之下,它像是一個大型皮袋層層折疊,並以繩子緊緊捆起——就只是這樣的一個無用物品。然而從拉瑟爾毫不畏懼的笑容,足以讓人窺見他那宛如誇耀勝利王牌的絕對自信。

  「上次解開這個袋子的封魔咒索……應該是一年前了吧。」

  拉瑟爾十分愉快地低吟著,然後迅速解開緊捆於其上的繩索並丟棄在一旁。正如預期般,一隻長寬各有三尺多的大型皮袋,順勢從他手中垂落。

  然而,這個看起來像是普通袋子的東西忽然抽動,像生物般開始扭曲蠢動。

  袋子持續胡亂扭動,彷彿因承受痛苦而掙扎;即使每次只增加一點點,然而袋子確實在逐漸膨脹。

  「在我數到一百之前,你還有時間猶豫。」

  拉瑟爾以挑釁似的昂然態度,朝著底下的巨蛇呼喚。

  「森林之主,你必須在這段時間內打倒我拉瑟爾.拉法爾格。要是來不及的話,你就認清自己即將毀滅的事實吧。」

  巨蛇不會思考,也聽不懂拉瑟爾這番裝模作樣的話語。

  然而,基於昇華到啟示領域的超自然本能,使它理解到這個帶著奇怪袋子的黑精靈,是必須盡速解決的危險人物。

  『沙啊啊啊啊啊!!』

  那宛如咆哮的吼聲捲起一陣強風,足以撼動森林裡所有能稱為樹梢的樹梢。

  巨蛇的頭高舉向空中,粗狀的頭部鑽入榕樹樹幹並沿著支撐用的氣根縫隙穿梭,以猛烈的氣勢鎖定拉瑟爾往上爬。

  拉瑟爾也回身展開行動。他持續以交纏的氣根枝節為立足點跳起,不斷朝著大榕樹的上方逼近。

  然而,對於象徵神木聖性實體化的巨蛇而言,這棵大榕樹等於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像海怪穿梭於浪濤、血液馳騁於動脈,巨蛇爬行的速度有如怒濤之勢猛速攀升,逐漸與矯健翻身向前的拉瑟爾拉近距離。

  「再快一點吧!我已經數到二十囉!」

  面對直逼而來的威脅,拉瑟爾卻絲毫不顯焦急〕甚至還發出嘲弄般的笑聲。他至今尚未拔出武器,依舊只是一逕地奔逃。只不過,右手那個像是秘密武器的皮袋,終於逐漸露出怪異的樣貌。

  持續蠕動了一段時間之後,袋子不知何時開始明顯地脹大,甚至連原本褐色暗沉的外型,居然也逐漸轉為略顯粉紅的水嫩血色,表面的藍黑色網狀血管此時開始跳動。這個袋子是活的,雖然是沒有四肢也沒有頭的異形生物,但是的確正在拉瑟爾手中逐漸甦醒。

  巨蛇終於追到拉瑟爾所在的高度,猛然張開的血盆大口從支撐的氣根隙縫間迸出,想自拉瑟爾的腳邊將其一口吞下。

  拉瑟爾在千鈞一髮之際飛身而退,巨蛇接著反轉改從正上方襲擊,拉瑟爾則又再度躲開。原本以為巨蛇會順勢狠狠撞上榕樹的氣根,結果豆毫無阻礙地滑入縫隙並鑽進樹幹裡。

  巨蛇極其自由地進出榕樹內外,朝竄逃的拉瑟爾進行全面向追擊,而且每次攻擊都以拉長的軀體塞住氣根的縫隙,以逐漸削減拉瑟爾的立足點。

  這樣的動作簡直就像是神木與聖獸互助合作,儼然連拉瑟爾用來踏腳的這棵榕樹,都成為他的敵人。

  即便如此,這位知名的混沌英雄依舊發出哈哈大笑,絲毫不見有半點窘迫的神情。

  「數到五十了!只剩一半囉!」

  雖然身為遭狩獵的獵物,拉瑟爾仍以欺凌敵人似的暴虐笑容對巨蛇挑釁。

  無視拉瑟爾與巨蛇正在頭頂上方進行決戰,已死的少女舞者〈操軀娘〉仍舊默默進行著殺戮行為。

  主人說過,要流更多的血;主人指示過,需要更多的祭品。

  所以她砍倒一切會流血的存在,無論是人族或精靈,她只是淡然地追上一個個不斷逃竄的目標,精準地使出大柴刀的一擊將其化為血花。

  真要說的話,穿著沉重鎧甲的人族,會比動作敏捷的精靈更容易收拾。為了有效解決,她會率先處理逃走的精靈,反正疲累至極的人族士兵們,不是會因為茫然失措而全身僵硬,不然就是會完全失去理智,像失智者般在地上翻滾大笑,所以她認為晚點再一起處理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情。

  於是,她化為沉默賜予死亡的疾風在樹幹間穿梭,即使看到又有一名人族蹲在她所前進的路線上,她也決定先放著不管,打算直接通過……可是對方並不知道她的想法,似乎以為死亡的大柴刀將會筆直朝自己砍下。只見這個人忽然跳起來,露出哭腫的難看表情,求饒似地朝著逼近的她舉起雙手。

  「愛兒希雅聽我說!饒我一命啊!」

  這出乎意料的反應,讓少女困惑地停下腳步。這個人族與其他的不一樣,似乎對她有某種期待。

  「會變成這樣也是有原因的……愛兒希雅,我、我是想要救你出來……」

  少女有些納悶地聽著那名男子說話,然後提出了一個再基本不過的問題。

  「愛兒希雅……是誰?」

  「……」

  男子一臉錯愕卻沒有回答。操軀娘判斷繼續與他對話也沒有意義,隨即以不知重複多少次的流暢動作高高舉起大柴刀,朝向說不出話的男子頭頂使勁劈下後,繼續開始殲滅其他的生還者。

  亞文.梅拉聶德的屍體,化作恐怕連身為伯爵的祖父都辨識不出的模樣,就這麼被棄置在現場。

  拉瑟爾不斷以毫釐之差躲過巨蛇執拗的追擊攻勢,並且緩緩拉開高度。地面已經在視線下方相當遙遠之處,要是踩空摔下去的話肯定會當場死亡。

  「已經八十了!沒有退路囉!」

  他所攜帶的『活袋子』繼續毫無止境地脹大,如今已經膨脹至將近原本的兩倍大了。看起來僅是個普通皮袋的玩意兒,是乾枯到如木乃伊般萎縮的生物屍骸。

  原本緊縮的堅固表面,如今已恢復為鮮嫩皮肉該有的水潤光澤與彈性。這個已經不該稱為皮袋而是肉袋的東西,就像深呼吸一樣反覆伸縮,而且繼續緩緩膨脹著。

  巨蛇的攻擊如今也變得更加劇烈,對具有神聖性的巨蛇而言,無止盡膨脹的肉袋及擁有這東西的拉瑟爾所帶來的威脅,讓事態發展越來越沉重。

  「九十!」

  彷彿即將分出勝負般,拉瑟爾以誇耀勝利的喜悅之聲大吼。

  『呼沙啊啊啊啊啊!』

  而巨蛇就像是回應他的聲音般,以兇猛的氣息威嚇著渺小的敵人。

  隨著劈哩劈哩的破碎聲響,大榕樹表層的氣根從中綻開一條縫後斷裂,底下冒出了巨蛇那又粗又長的尾巴。此刻,神木之聖獸甚至已經不惜傷害這棵作為母體的大榕樹了。

  巨蛇用力擺動尾巴,掃開拉瑟爾身邊用來墊步的氣根。這是讓對方無處可逃的壓倒性破壞,無論是上下左右,想朝哪個方向跳躍,用來作為著力點的氣根都已全被除去,唯有墜落地面一途。

  在這岌岌可危的絕境中,拉瑟爾毫不猶豫地投向了蒼穹。那是完全不見落點、朝著榕樹外側跳出的飛翔。原以為是因為生路被斬斷而認命地走上自殺之路,沒想到不一會兒,黑精靈的左手卻有條像是蛇般的影子,以猛烈的氣勢鑽出。

  他所投擲的是龍骸裝之中的鎖鏈錘『凶蛟』。射出去的龍之下顎,緊緊咬住頂上樹梢以支撐住拉瑟爾的體重,接著再運用鐘擺原理帶開主人;拉瑟爾就這樣退到巨蛇尾巴所破壞不到的遙遠位置。

  拉瑟爾接著用力扭動左臂,『凶蛟』的利牙咬碎了作為支點的樹梢,使得無從支撐體重的他再度飛向空中,只不過這次的飛翔是有落腳處的,拉瑟爾就像早已選定降落位置般飛身而降,該處正是之前尼布尼爾酋長的住處—〡建造於樹上的大露台。

  巨蛇扭動身體反轉,看著從榕樹上逃離的拉瑟爾。大露台距離榕樹樹幹很近,只要巨蛇發揮其身長優勢及爆發力,是可以輕鬆飛躍這樣的距離;再加上,假設黑精靈又想耍小聰明閃躲,樹上的露台也無法支撐巨蛇的體重,這個渺小可惡的敵人必定會隨著露台崩塌,這回將面臨墜落地面的命運。

  然而——

  「一百了!既然這樣就認命吧!森林之主。」

  拉瑟爾發出沉靜又堅信自己將獲得勝利的笑聲,對著巨蛇如此宣佈。

  肉袋已經膨脹到甚至超出拉瑟爾身體的大小,他改而扛在肩頭上。雖然體積增加,不過肉袋裡頭就只有空氣,重量與膨脹前並沒有太大的差別。皮肉所形成的表面,如今已經因為極度膨脹而變成近乎透明的薄膜,像是氣球一樣微微顫動。裡頭無論怎麼看都沒有骨骼與內臟,只能說是以肉製成的氣球。

  這東西絕不是生物,純粹是個充氣的皮囊;解開咒索後引發的膨脹,只是因為持續吸入周圍的空氣所造成的結果。本來就會因此而特殊化的活體器官……其實不過是某種巨大生物的內臟。

  「藉由魔力的傳導,使得屍塊發揮生前應有的機能——這就是我那『操骸術』的奧妙。」

  拉瑟爾在高聲述說的同時,將至今始終緊緊握住的袋口,對準面前的巨蛇以及它所蟠踞的大榕樹。

  「就像這樣——雖然光看外型實在是不怎麼像樣,但是這個內臟原本就沒有辦法再進行任何加工。」

  拉瑟爾當年歷經血戰屠龍成功,將龍的屍體完全化為己有。他用盡自己所習得的咒術,將最強生物的能力轉化為自己的武裝。

  彷彿龍骨般強韌的刀。

  好似龍角一樣銳利的槍。

  宛如龍牙與龍鱗嗜虐的鎖鏈錘。

  還有保護自己在使用這些武器時,不會受傷的護手與護甲……

  然而,並不僅止於此。

  龍之所以為龍的最強能力,並不是存在於這些近身戰用的武器之中。

  「好啦,就好好體驗一下吧,我最強的龍骸裝『淒煉』歌聲!」

  拉瑟爾如此高聲一吼,然後解開袋口。

  接著,那巨大生物吸氣長達一百秒的『肺泡』,醞釀並加溫蓄積在內部的氣體溫度,再使其逆流而出。

  轟然釋放出來的烈焰奔流,比焚燒森林的火焰還要灼熱耀眼,筆直撲向巨蛇及其身後的大榕樹,將所有的一切覆蓋於其中。

  此為龍之吐息——

  超高溫的瘴氣吹息,其灼熱程度甚至能融化金屬,即使沒有正面命中,光是致命的毒性就足以侵蝕骨頭、焦枯血液。這是無論任何生物都無法倖免於毀滅的虐殺噴流,是從龍肺深處所釋放出,最強、最凶殘的攻擊手段。

  沒有生命能抵抗,沒有城牆能阻擋,即使是具有神性並足以統率一座森林的聖獸……

  巨蛇臨死之際的慘叫聲震天價響,撼動整座岈谷。森林在這個時候終告死亡,深植於這片土地的生命源流已然毀滅。

  聚落內部蔓延的火災情況,以及人族從外頭森林所放的火勢,此時儼然像串通好般同時轉強。森林的樹木失去大榕樹所提供的精靈力後,已經無法再抵抗火焰,甚至猶如乾枯的木柴般引發更大的火勢。

  至於邪惡的忠實使徒,則是高聲呼喊勝利宣言。

  「請您欣賞!請您盡情欣賞吧!我的君主!」

  拉瑟爾的嘴張大到簡直要裂開,雙眼因無比歡喜的狂熱心而睜大,他高舉右手直直指向天際,就像是要讓手環上閃耀的深綠色貓眼石,得以睥睨眼下所有事物。

  大榕樹就這麼環抱著化為焦炭並逐漸萎縮的巨蛇屍骸,任由烈焰熾熱燃燒。貓眼石在紅蓮之火的照耀下,散發出詭異的光芒。

  ……不對,這種甚至令人眩目的強光,明顯不是來自火光的反射。妖異邪惡的綠光,是從貓眼石內側湧現出來的。

  應該要稱綠色寶玉為眼珠嗎?——即使是在火焰之中,它依舊比烈火還要燦爛耀眼。

  應該要稱充滿邪念與惡意的恐怖波動為視線嗎?——它從異於宇宙的異界觀看著這個世界。

  「請您欣賞這份毀滅!請您欣賞這些歎息!您所看見的這一切,全部都是在下獻給您的祭品!啊,飢餓的混沌之主!(eia!ia!Gurgaia!)請您聆聽這首由地獄之聲共同演奏的神樂吧!(evn—shub—ghuVarazaia!)請以屍山血河饗宴滋潤您的喉嚨吧!(subunfoowolgashwuhnurn!!)」

  哄笑聲隨著席捲而上的火焰,不斷升向黑暗的夜空。

  這是無比虔誠、無比純粹的信仰之魂。

  這時的他,就像是神愛世人般愛著世上的一切,充斥心中的愛甚至讓他感到歡愉。

  這個可惡的陽光世界——以綠色生命點綴的大地,有翼者振翅飛翔的天空,都已經不再需要予以詛咒了。如果這一切的榮華只是為了像今晚這樣燒盡隕落,成為最佳祭品獻給飢餓的混沌所吞噬而存在的話,又有什麼理由要去憎恨呢?

  在這一瞬間,他完全忘了黑精靈經年累月對於光之世界所抱持的憎限。

  趕盡殺絕,或者是一死了之吧。

  無論是執劍者或是犧牲者,同樣都是用來取悅混沌之神的讚歌。

  既然如此,人族與精靈都是值得去愛的,森林與清流也是值得去愛的。地表的森羅萬象都屬美麗之物,毫不遜於淫靡黑暗世界的美。

  拉瑟爾流下欣喜的淚水並讚頌著神。現在的他並不孤獨,現在的他並不渺小,他身處在超越自我、超越因果的領域中,與世界、與神合為一體。這股令他眩目的全能力量與解放感,讓他打從靈魂深處感動。

  身處於令人聯想到世界終焉的煉獄之火中,混沌鬥士近乎瘋狂地高聲詠唱黑暗的祈禱文。在場沒有任何人能活著見證這幅光景,唯獨滿帶邪惡綠色光輝的神之單眼,以無言的祝福守護著忠實使僕的英姿。


〈焦土之風〉


  大榕樹亙古至今始終支撐著砑谷森林,尼布尼爾酋長站在榕樹底下,仰望著神木焚燒後灰飛煙滅之姿。

  他原以為這座森林只要有精靈存在的一天,連綿的蒼翠樹林將永恆不滅。

  即使身為精靈所得到的永壽已盡,他認為仍會有後繼者接手維持這座森林的安寧,並且深信將持續到永遠。

  然而——沒想到在他這個世代,居然會親眼目睹森林毀滅的光景。

  悲歎與悔恨都已經枯竭,尼布尼爾以空洞的恍惚眼神,眺望至今依舊在燃燒的森林來回尋找倖存者的親生女兒。

  骯髒的魔鬼之子終於連靈魂都失去,那具污穢的身體也早已成為混沌的使僕。

  回溯事件的起源,元兇就是她。然而她沒有惡意,只是想要被愛,只是渴望愛情到了近乎愚蠢的地步,但卻越是渴望就越為孤獨。這樣的女兒是由父親養大的,由那個絕對不會愛女兒的父親養大的。

  曾經有一名男子身陷愚蠢的戀情而無法自拔,卻也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這樣的矛盾種下了混沌之芽。

  將該名男子擁為盟主的人民會滅亡、這些人民所耕種的大地會被燒盡,應該都是必然的演變吧。

  尼布尼爾酋長對於自身恆久的一生感到絕望,他從喉嚨發出了沙啞的笑聲,悄然走進籠罩大榕樹的紅蓮之火。

  ***

  火焰無止盡地蔓延焚燒,整晚持續肆虐著斜谷的廣闊森林。

  當灰暗的天空開始泛白之時,火勢終於逐漸減緩。不過,這是因為能燒的東西都已經燃燒一空的結果。

  當黎明終於來訪,曾是連綿樹木的景色已經被烈焰盡數毀壞,眼前只剩下慘不忍睹的一片焦土。

  樹木因燒得炭化焦黑而折斷倒下,彷彿還有所眷戀似地冒著白煙,有道人影不以為意地在這些林木之中漫步。

  他不是別人,正是主導這場慘劇的拉瑟爾?拉法爾格。或許他還未從整晚的饗宴中清醒過來,漆黑的美貌依舊殘留著喜悅的笑容。

  燻黑的靴子踩碎了連中心都已經炭化朽蝕的樹木——以及焦黑到近似樹木殘骸的人型種族屍體。既然已經變成這樣,也毋須分辨是人族或精靈了。

  吹拂而來的風乘載著燒焦的死臭,不再受樹木阻隔的徐徐清風,帶走了這片焦土的死亡氣味。風的呼嘯令人聯想起在悲憤中遭屠殺的亡者哀歎,取悅著拉瑟爾的耳朵。

  此時,拉瑟爾忽然聽見不尋常的聲音,他因而停下了腳步。

  身旁的倒木底下,傳出一個細微的掙扎聲響。看來似乎有人奇跡似地保住了一命。

  拉瑟爾回過頭,以眼神向身後待命的隨從示意。

  嬌小隨從就像以前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主人拉瑟爾身後——不對,現在是正如字面所形容的影子一般,無聲無息地隨侍在後。曾經名為愛兒希雅的少女屍骸,光靠拉瑟爾這個眼神就瞭解主人的意圖,走上前對著倒下的樹幹伸出手。

  已死少女發揮出以她纖細手臂來看所無法想像的怪力,將燒焦的大樹幹推到一旁。於是,被壓在底下的倖存者就出現在面前。

  他是被納入拉瑟爾旗下,參加岈谷襲擊計劃的黑精靈之一。全身上下不禁深受重創,而且還有嚴重的灼傷,能夠苟延殘喘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不過,他無論再怎麼看應該都是活不久了。

  「拉、瑟爾、大人……我們的、祭將、大人……」

  瀕死的戰士微微張開眼睛,大概是認出面前的人物吧,他痛苦而扭曲的臉上硬擠出悲愴的笑容,以嘶啞的聲音低語:

  「……我、殺了……盡情地……殺、殺個精光……哈哈,那些傢伙死前的表情……真是讓我……痛快……」

  「不只有你感到喜悅而已。」

  拉瑟爾以帶有慰勞之意的溫柔嗓音,對倒臥在腳邊的戰士述說著。

  「我們的君主也與你一同嘗到這份喜悅。昨天晚上,你的靈魂確實與古魯蓋亞神同在。」

  「喔……我們的……飢餓的……混沌、君主……」

  戰士高興地細聲說道,並且抬頭以哀求的眼神望向拉瑟爾。

  「祭將、大人……請您、再度……讓我得到、侍奉君主的、喜悅……請您……」

  「我知道了。」

  拉瑟爾鄭重地點點頭,以右手拔出凍月後,將戰士恍惚注視的白色刀尖——

  「我們的君主啊,請再度享用——享用生命的祭品!」

  ——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口。

  「啊啊啊啊啊……」

  戰士發出了細微無力,卻滿懷喜悅的痛苦聲音。當然,這一刀稍微偏離了致命點,因為痛苦拖得越久,用來作為貢品的品質就會越優秀。

  「……亞……古魯、蓋亞……」

  以最後的一口氣讚頌神之後,黑精靈就此斷氣。在死前的痛苦及虔誠信仰的喜悅交雜之下,他的臉上同時展露出苦悶扭曲、卻又極為滿足的笑容。

  對於能夠以使徒的身份,踏上自己心目中最佳末路的這位同胞,拉瑟爾對他投以讚許的微笑,然後仰望遙遠的東方天空。

  經過一夜慘劇之後,朝陽依舊事不關已地緩緩升起。對於居住在地底世界的混沌使僕而言,那是無法停止憎恨的生命與淨火之象徵。

  然而,那個太陽是否有察覺呢?是否有察覺到自己所俯視的大地,又有一座森林消失的事實。

  「那個太陽正是最後的貢品吧……」

  孤傲的傳道師獨自輕聲低喃著。

  要是將來混沌勢力獲得勝利,古魯蓋亞的勢力能盡收整片大地,相信屆時連太陽都將墜入地獄。拉瑟爾深信這一天將會到來,在這場永無止盡的戰鬥中,最後獲得勝利的一定會是混沌之勢力。

  「走吧,我美麗的舞女。」

  「是的,主人。」

  已經連可以稱呼的名字都沒有的人偶,聽到主人的呼喚後恭順地點點頭。黑色眼睛深邃而過於清澈,令人聯想到彷彿無止盡的奈落,蘊藏著無比空泛又虛無的黑暗。

  傳道師帶著少女的屍骸,再度邁開腳步前往下一場饗宴的舉辦地點。

  在這廣大的世界,充滿著等待被放上祭壇的活祭品,侍奉神的自己無以得休眠。

  ***

  至今已無人造訪的滅亡國土,在荒野一角有塊名為岈谷的不毛土地。

  這片溪谷被污穢空氣所染,即使是白天仍充斥著瘴氣,無論多麼不知死活的山賊,都會拒絕踏入此禁忌之地。

  據說到了夜晚,亡靈們就會聚集在這裡,讓那些怨歎之聲乘風而去。聽到這些聲音的人,靈魂將會被拖入冥界。事實上,這裡不知道受到了何種詛咒,無論是任何草木的種子,在這塊土地上絕對都無法萌芽。

  有傳聞指出這裡暗藏金礦,至今也有幾名貪婪的登山者試著前去尋找,不過每當日睹這片蕭索的景象就會打消念頭。

  還有另一個說法是,這個地方與古老相傳至今的『白貌傳道師』有所牽連。原來如此,生命氣息完全斷絕的這塊不吉荒地,的確呈現出符合那種邪惡傳說的靈界姿態。

  其實這裡過去是一座綠意盎然的豐饒森林——儘管世間也流傳著這種簡直像笑話般的傳言,不過如今已沒有任何人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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