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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2-22 12:53 PM

後藤柳 -【機動戰士鋼彈SEED.四】飛舞而降之劍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4-30 11:27 AM 編輯


日文名稱:舞い降りる剣
所屬文庫:角川スニーカー文庫




內容簡介:
攻擊鋼彈爆炸了。
失去了煌的大天使號在歷經千辛萬苦後,
終於到達位於阿拉斯加的聯合軍總部,
然而在此等待乘員們的,卻是更為艱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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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30 11:27 AM

PHASE 00


  C.E. 30 年代,喬治.葛倫帶來的兩大衝擊——基因改造的問題,以及「 Evidance 01 」——令既有的宗教界掀起一陣風浪,形成正反兩派的對立輿論。宗教人士們為了將這些問題納入宗教體系,有的胡亂提出理論以自圓其說,有的一味愚信,拒絕承認擺在眼前的這些事實;不同的論說互衝突,進而產生流派間的鬥爭與仇視。許多人拘泥於典籍的一言一語,或攻擊其他理論的漏洞,又或引發一連串的反駁,弄到最後,連最初提起問題的初衷都迷失了。

  於是,人們對這樣的宗教世界感到失望,紛紛離去。

  曾經被尊稱為導師,在自然人與調整者雙方都擁有眾多信徒的馬爾奇歐,原本也隸屬於舊時代的宗教團體之一。就在他對自己的信仰產生疑念後不久,無止盡的爭論終於令他厭倦,因此他也脫下了法衣。

  可是人們仍尋求心靈的寄託。越是價值觀受打擊、面臨考驗的年代,人們也越發渴望維擊自我的價值體系。



  馬爾奇歐給與這些人的,只是極為單純的思想。

  不分自然人或調整者,人類都是同胞,就像同一棵樹長出來的果實。不論哪一方,他們都將更進一步提升自我、引領人類航向彼岸的先鋒。

  他們是「擁有種子 ( SEED ) 的人」——是融和人與世界、為全人類帶來希望而應許的存在。

  「 SEED 」—— Superior Evolutionary Element Distand-factor ——一個在學會發表後旋即遭人遺忘的認知研究,馬爾奇歐將它導入自己的思想中,融會並發揚光大。

  這個學說指的並不是調整者。人們的基因或多或少受到改造,但生為人類的事實卻沒有任何改變。這個世界需要的不是肉體的變革,而是精神的提升——

  馬爾奇歐一視同仁地向每一個傳佈他的信念。他的精神得到自然人與調整者的認同,在雙方陣營中都獲得許多回響。

  當自然人與調整者演變成對立相戰時,他便碰巧處於雙方的仲裁立場上。他總是以調停者的身份造訪兩個陣營,勸說和平的理念。然而,別說是願意傾聽這番言論的人了,就算有,他們的聲音也每每被更多好戰的輿論淹沒,而戰火仍然一味的延燒。

  馬爾奇歐盲眼所見的未來,何時才會降臨到人類世界……?

  抑或那些撒播在人類中的種子,會落得未及萌牙就被焚燒盡的命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30 11:29 AM

PHASE 01


  「煌?——煌、托爾,你們聽得見嗎?」

  艦橋一片寂靜,令米蕾莉亞的呼聲聽來格外響亮。

  「——請回答,煌?……托爾!」

  聽著少女的細聲在起初略顯不解的聲調中滲進越來越多的不安,乘員們只能漠然。坐在她隔壁的賽伊瞥見螢幕上的「 SIGNAL LOST 」字樣,流露出驚恐的眼神。在他們背後,外村和錢德拉直挺挺的僵著,彷彿正揭抑著轉過頭去的衝動。

  瑪琉一動也不動,只是望著天空中那一塊爆炸後的焦色——方才爆炸的閃光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殘影。

  ——不會吧……怎麼可能……

  從剛剛開始,她的思緒就一直停在這裡。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就在這時,像是切斷這修無謂的思考迴圈般,手邊的螢幕傳來了通訊。

  〈剛才的爆炸聲是?〉

  是從墜落的「空中霸者」中平安逃出的穆。聽見他的聲音,瑪琉才恍然驚醒。

  「爆炸聲……不清楚。可是——」

  猶豫了一會兒,她繼續回答:

  「——目前『攻擊鋼彈』和『空中霸者』二號機都……通訊中斷……」

  她只能勉強說出這個事實。

  隨著那場大爆炸,誦訊和識別訊號都隨之斷絕的機體——

  螢幕上,穆的表情越發凝重。他也揣測到同樣的結論。

  是的,艦橋上的乘員們都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除了其中一人——

  「煌?煌、快回答——托爾!」

  少女的聲音中已經充滿恐懼,驚慌而高亢的叫聲不斷打擊著瑪琉的心。

  突然間——

  「六、六點鐘方向!雷達出現機影!數量三!」

  卡瑟驚怯的聲音在艦橋響起。瑪琉吃驚的轉頭。

  「是 AMF-101 『迪因』!預測十五分鐘後遭遇!」

  乘員們的臉上都浮現懼怕的神色。瑪琉果決地叫道:

  「準備迎擊!」

  「不行!現在半數以上的武器都無法使用了!」

  娜達爾激昂的反對。

  「我們目前的火力根本無法對抗 MS 的襲擊!」

  聽見這番話,米蕾莉亞便提高了聲調,向無線電不住的喊:

  「煌——煌!你聽見了嗎?快回答!『迪因』來——」

  娜達爾將手伸到米蕾莉亞面前,逕自關掉了無線電。米蕾莉亞驚訝的仰頭望過去,只見娜達爾冷酷的下令道:

  「——別再呼叫了。大和少尉和肯尼西二等兵已經 MIA 了。——懂了吧?」

  米蕾莉亞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也僵住了。

  Missing In Action —— MIA ——在行動中失蹤。雖說是失蹤,但意思已經等同於「陣亡」——

  「不……不會……」

  米蕾莉亞脆弱的微微搖頭,卻見娜達爾更加嚴厲的說道:

  「妳要接受!要是不能割捨,下次死的就是妳自己!」

  聽著這句話,瑪琉心中也滿是苦澀。

  乘員們也找不出安慰的話,只能無言地看著米蕾莉亞失神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出艦橋。

  中彈處的修補持續進行著。佷快的,「大天使號」已經可以飛航,但是瑪琉的心中仍有一分猶豫。彷彿催促似的,外村的聲音再次宣告新的狀況。

  「『迪因』接近!十一分鐘後遭遇!」

  這時,駕駛席前的控制臺上亮起一個綠色燈號。

  「動力恢復!」

  諾伊曼揚聲喊道,急切的語調中隱約有些許寬慰。瑪琉下令:

  「離陸!最大推力!」

  引擎重新發出咆哮,艦身剛剛上浮,瑪琉立刻朝後方丟了一句。

  「二號機和『攻擊鋼彈』的最後確認地點是?」

  「七點鐘方向的小島!」

  錢德拉答道,娜達爾卻緊張的叫起來。

  「我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折回去!」

  瑪琉咬著嘴唇。她說的對,若是折回去確認「攻擊鋼彈」和二號機的情況,很快就會被「迪因」追上的。一個轉念,她又用艦內通訊呼叫穆。

  「少校!一號機呢?」

  〈不行!還不能出動!〉

  聽見穆的口氣也同樣焦慮,瑪琉只得重重掛掉話筒。這時又一個報告傳來。

  「『迪因』進入射程!」

  「艦長!」娜達爾氣急敗壞地說:「再不脫離就來不及了!」

  「可是……!」

  賽伊幾乎半求情似的請求她。

  「說不定……煌跟托爾逃了出去啊!」

  娜達爾沒回答,只是極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瑪琉回過頭去望向卡瑟。

  「跟總部的聯絡呢?」

  「沒有回答!」

  援軍也叫不來。若是折返,卻連迎戰都辦不到——

  可是賽伊說的沒錯,他們未必是死了。這些少年們為了保護母艦而奮力作戰至此,教她怎麼忍心拋下?

  瑪琉的片刻躊躇,卻引來娜達爾更忿怒的咆哮。

  「艦長!妳想叫全艦的乘員跟著一起死嗎?」

  瑪琉的雙手握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裡。

  ——我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

  於是她下了決定。

  「……繼續聯絡。另外致電給歐普,傳送小島位置和求援訊號!」

  「歐普?」

  娜達爾回問道。

  「人道救援啊!歐普會接受的。」

  這種事原本不該對非同盟關係的國家要求,但是兩名失蹤的少年確實是歐普的國民。娜達爾似乎不能接受,仍想反對。

  「可是那個國家——!」

  沒等她把話說完,瑪琉怒喝一聲。

  「責任都由我來負!」

  娜達爾被這股氣勢所迫而一時沉默,艦橋上只有外村的聲音響起。

  「——『迪因』接近!距離八OOO!」

  瑪琉重新轉向前方,勉強抑制顫抖的聲音下令道:

  「最大輪機!以脫離目前空域為最優先!」



  「——回收了?」

  「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難道丟在那兒等著讓敵人撿回去用啊?拜託!」

  聽見整備士們的閒談,穆往他們看去,這才發現一輛上面載著中彈的「暴風鋼彈」的拖車開了進來。剎那間,複雜的心情湧上心頭。這原本的確是我軍的機體,但卻有好幾次在戰場上被它逼入絕境的經驗,大伙兒或許對它是又親又怕;不曉得這架 MS 會不會突然跳起來,又拿跑對著他們——

  當然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聽說「暴風鋼彈」的駕駛員已經被拘禁,就算有人坐進去,一部動力系統毀損的機體也不可能再跳起來發動攻擊。要不是機體受損到這等程度,那名駕駛員也不會就這麼乖乖投降。

  穆茫然望著「暴風鋼彈」,忽然被一陣急刻加速搖晃一下。

  「要脫離此地嗎……艦長……」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決定。眼下缺支援的機動兵器,艦體損傷也不輕,想要還擊都有問題了,更別提如何應付敵襲。只是一想到瑪琉經歷何等掙扎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穆也不免感到同樣的苦澀。

  在往來雜杳的整備士群中,穆忽然注意到一名步履蹣跚的少女。她是負責支援機動兵器的管制士,在艦橋乘員中跟穆也十分熟稔的米蕾莉亞。

  她在機庫裡張望了一會兒,便往一處走去。看見這一幕的穆也不由得僵在原地,他知道她要往「空中霸者」的模擬機走去。還沒走近,米蕾莉亞又失望似的停下腳步。穆趕忙跑過去。

  「托爾……?」

  米蕾莉亞把手靠在模擬機的椅背上,就這麼站在那裡。常在這裡走動的人最近也常在這裡看見她這麼站著;除了她,還有那個一屁股坐進模擬機就不出來的托爾——

  知道穆走近,米蕾莉亞轉向他。

  「——托爾他……?」

  聽見她這麼問,穆不禁為之一怔。他覺得自己像是受到責備。

  不知在他的臉上看見了什麼,米蕾莉亞忽又憔悴的搖搖頭。

  「應該不會這樣的……」

  她的眼神裡有一絲堅忍。她極力的想去否定這難以接受的現實;那是一種純真——似乎只要繼續否定,現實就能被改寫——

  「說他 MIA ……應該不會啊……!所以……」

  像是突然鬆懈下來,她的雙腿一軟,疲憊不堪的癱坐在地上。眼見這個總是開朗活潑的少女如此傷痛的模樣,令穆不由得伸出手想安慰她,但卻又在半途停住。他不可以用這雙手碰她。將她的情人趕上前線的、害他死掉的自己,是沒有資格安慰她的。

  為什麼——!

  穆緊緊咬著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這樣的情景,他經歷過太多次了!但他就是不習慣。

  為什麼竟是自己這種人活下來,人生才剛要開始的孩子們卻——?

  ——為什麼……!

  「可惡——!」

  停在空中的手緊握成拳頭,一拳打在模擬機上。



  同時,在扎夫特潛水母艦「庫斯托」裡,伊薩克衝進司令室,對著艦長門羅就是一陣怒吼:

  「——阿斯蘭跟迪安卡呢?」

  門羅略略向他瞥了一眼,看見他額前纏的繃帶,像是避開話題似的反問他。

  「你好了啊?」

  這話問的是伊薩克中彈墜落時受到的傷。但對伊薩克而言,又一次被「攻擊鋼彈」所傷,只是讓那份屈辱更加重一層。但眼前有別的事讓他焦急。

  「母艦已經在走了吧?」

  他望血儀表板,卻見「庫斯托」的航路並不是北方,反而是相反的方向後,立刻又咆哮起來。

  「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他們兩個歸艦了嗎?」

  伊薩克單方面的指責著,門羅只是不耐煩似的瞄了他一眼,隨即別開視線。

  「……他們失蹤了。」

  面對這個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伊薩克剎時睜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回應。

  「失蹤?……什麼叫失蹤?」

  「詳細狀況不清楚。」

  艦長看也沒看他一眼,繼續淡然描述著現況。

  「首先是與『暴風鋼彈』的通訊中斷,在確認到一場大爆炸之後,與『神盾鋼彈』的通訊也中斷了。」

  伊薩克呆呆的聽著,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清了清喉嚨又繼續問:

  「——求救訊號呢?」

  門羅的答案依然平淡。

  「兩邊都沒有發出。」

  這是當然的,若是收到求救訊號,母艦早就前往救援了。那——這就是說……

  伊薩克的腦中抗拒著繼續想下去。他決定堅持眼前的這個問題,先把結論推出去。

  「——『攻擊鋼彈』跟『有腳的』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更令他意外。

  「『有腳的』由波茲曼隊進行追擊。我們要奉克魯澤隊長的命令返航。」

  「哪有這種事!」

  伊薩克不由得又惱怒起來。

  他不能接受,這一切都太令人無法接受了。費盡千辛萬苦追到這裡的獵物,他們不僅無法收拾,還要在這樣半調子的狀態下被召回卡貝搭利亞;更不堪的是,整個小隊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哪有這種蠢事……馬上把母艦開回去!」

  伊薩克的盛怒一發不可收拾,連番逼迫艦長。

  「他們兩個哪會這麼容易就被幹掉!這身紅色制服可不是平白無故就穿在我們身上的!」

  就是說啊—他們不可能被打倒的!他們全都是獲准穿上這套紅色制服的頂尖戰鬥駕駛。怎麼可能繼尼可之後,連迪安卡和阿斯蘭也——?不可能……這種蠢事不可能發生的!

  然而面對伊薩克的憤怒和抗議,門羅只是冷冷的反諷。

  「……那麼,你應該能冷靜的判斷狀況才對。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是奉命返航的。」

  說到這裡,門羅的視線停在伊薩克的臉上,眼神似乎有些不忍。被對方投以這種眼神,伊薩克受不了。簡直像被憐憫似的——

  為什麼我要被人覺得可悲?迪安卡和阿斯蘭當然平安無事,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好像我——好我像是小隊全滅後唯一的生還者?

  這是不可能的——!

  門羅卻只是冷酷的宣布。

  「會出動別的部隊進行搜索。」

  「可是……!」

  伊薩克仍不願意妥協,門羅只得強硬的說:

  「已經有報告傳來,歐普有行動了。——你能體諒吧?」

  雖是質問的語法,卻是命令的語氣。伊薩克的反駁被打了回票,只有靜默以對。



  由歐普出發的飛行艇「阿爾巴托洛斯」裡,卡佳里正坐立難安的看著窗外。聽說「大天使號」發出危難救援的請求,她便自告奮勇的前往。駕駛席上的是奇薩卡。

  ——那傢伙應該不會有事吧……?

  卡佳里的腦中浮現煌臨別時的寂寥笑容。分別至今還不到兩天,他們共處的時間也不算久,不知為何覺得十分難捨,卡佳里也忍不住擔心他的安危。也許是因為煌的表情總是有幾分哀傷吧。

  「阿爾巴托洛斯」降低高度。救難請求所指的地點,是離歐普不遠處的太平洋群島之一。飛行艇在那座小島的岸邊降落。

  連開艙門的時間都覺得不耐,卡佳里一骨錄地衝下沙灘,隨即為眼前的光景震驚得屏息。

  到處散落著焦黑的鐵塊。樹木大片大片的橫倒,地面是又深又大的鑿痕,隨處可見被光束灼燒而融凝成玻璃狀的沙塊。海浪沖刷著一具 MS 的頭部。就在爆炸痕跡的中央區域,變成鐵灰色的「攻擊鋼彈」——體無完膚地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曾在這裡發生過的戰鬥有多麼慘烈,光看眼前的光景就已經明瞭。卡佳里像是凍結似的呆立在原地。

  「是紅色的機體自爆嗎……?」

  一旁奇薩卡的自言自語,令卡佳里頓時醒覺。儘管已是不成原形且破碎細散,但從淺灘上的那具頭部看來,確實是「神盾鋼彈」

  駕駛那架機體的少年之臉孔,彷彿浮現在卡佳里眼前。是那張營火照耀下,相當沉靜的臉。

  「——是……那傢伙嗎……?」

  先抵達的士兵圍在倒地的「攻擊鋼彈」駕駛艙旁。卡堆里見狀便飛也似的拔腿奔去,心頭一陣痛楚。

  「……煌!」

  煌——煌怎麼了?

  「卡佳里!」

  奇薩卡的聲音追了上來。卡佳里無視他的呼喚,登上了「攻擊鋼彈」,並推開在駕駛艙旁圍觀的士兵。

  「別去!卡佳里——!」

  預期到駕駛艙內慘狀的奇薩卡極力拉住卡佳里,不想讓她看見裡面。但她已經早一步擠開人牆,窺見駕駛艙內的情景。

  「煌——!」

  眼前的景象,令卡佳里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氣,駕駛席幾近熔毀,內部也被燒得不成形。她也料想過會看見什麼場面,可是最令她害怕的部分並沒有出現。

  「煌……?」

  擔任駕駛員的少年已經消失了。卡佳里驚訝的住後退了一步。奇薩卡原也以為自己會看見煌的屍體,於是面容哀悽的抱住她。

  「卡佳里……」

  可是卡佳里卻叫道:

  「那傢伙……他不在!這只是個空殼!」

  「什麼……?」

  奇薩卡也吃驚地望向駕駛艙內。

  「可能被爆炸……炸飛到哪裡去……不,搞不好他跳機逃生了!」

  卡佳里的臉上再次浮現希望和掛念,一面倉皇的在機體四周尋找著。奇薩卡也完全改變方向,迅速俐落的下達新指示。

  「儘快搜索附近!」

  士兵們散開到四周,卡佳里也跟著他們一起搜索。她粗手粗腳的跨過倒樹,不斷焦燥地叫著煌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海岸方向有人大聲呼叫,像是發現了什麼。

  「奇薩卡上校!對面的沙灘!」

  「——煌?」

  卡佳里往聲音的方向跑去,遠遠看見淺灘處有人圍著一個倒在地上的人影,她覺得希望和不安重重壓在胸口,心臟好像快爆炸了。煌——還活著嗎?還是說……?

  然而,她所見到的景象又一次顛覆了這份懸念。

  倒在岸邊的人,身上穿的是紅色的駕駛服。他的一隻手彎曲成奇妙的角度,海浪拍打在他的頭盔上。面罩下是一張見過的臉——照映在火光下,那張沉靜的紅。

  卡佳里迷惘地停下服步。

  ——阿斯蘭……!



  躺在床上的人動了一下,隱約發出一點呻吟。卡佳里把槍對著他,克制著情緒、壓低了聲音問道。

  「醒了嗎?」

  做過緊急處置、身著襯衣躺在床上的年輕士兵——阿斯蘭聽見她的聲音,立刻反射性的坐起來,卻因劇痛而扭曲表情。「阿爾把托洛斯」的隨行醫師已為他做過診療,除了左臂骨折和全身多處外傷外,並不算太嚴重。

  或許因為頭腦還不太清醒,阿斯蘭茫然地環顧四周,一臉毫無防備的看了看卡佳里,似乎這才發現她手中的槍對著自己。卡佳里持著槍走向病床,在足以應付對方起身攻擊的距離停下。

  「——這裡是歐普的飛行艇。我們發現你倒在海灘上,就救了你。」

  聽到卡佳里的說明,阿斯蘭起初仍是一臉茫然的反問「歐普?」,遲了一會兒才慢慢露出嘲諷的笑容。

  「中立國歐普要我幹嘛?還是說——現在已經是地球軍了?」

  他懶洋洋的問完這句話後,便往後靠在頭上。卡佳里一方面不高興,另一方面也為他的馬虎態度感到不解。不過,有個問題得先問他。

  「有件事要問你……」

  她勉強壓抑著聲音刀顫抖,單刀直入的問:

  「幹掉『攻擊鋼彈』的——是你吧?」

  半低著頭、弓著背的阿斯蘭雙肩微微一震。他的眼睛像是盯住某個不存在的物體般的忽然睜大,卡佳里屏息觀注著這一幕。經過一段彷彿很長的沉默後,阿斯蘭沉吟道:

  「對……」

  這個肯定的答案,讓卡佳里覺得自己的體內有股血液騷動的感覺正在擴散。握著槍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了。她又問道:

  「駕駛員怎麼了?像你一樣逃出來了嗎?還是——」

  遏止不住的全身發抖,她再也說不下去。

  「我們都找不到……找不到煌……!」

  像是在哀求對方給個答案般的語氣。眼見阿斯蘭面若冰霜的不發一語,卡佳里的不耐頓時湧現。

  「……你說句話啊!」

  無持安全距離這回事已經從她的腦中消失了,她一個箭步衝近阿斯蘭,暴燥的大喝。

  阿斯蘭彷彿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舉動,只是虛脫般的看著別處,無力的答道:

  「那傢伙……已經被我殺了……」

  卡堆里倒抽一口冷氣。儘管她料想過——打從登上小島的那一刻起,她已經隱約做過這樣的結論了,但她卻不願意這麼認為。

  怎麼會……怎麼會有這種事……!

  ——煌會被這傢伙……?

  怒火突如其來的衝了上來,卡佳里一把揪住阿斯蘭。她甚至忘了對方是個傷患,只是氣憤粗暴的搖著他。阿斯蘭也不抵抗,就任她這麼搖撼著,茫然自語。

  「被我……殺了……」

  他用呆板的聲調繼續說著:

  「我用『神盾鋼彈』纏住他……自爆。……緊急逃生…我想是不可能……」

  卡佳里睜大了眼青聽著他的獨白,阿斯蘭的聲音艱澀得像是擠出來似的。

  「沒別的法子了……!要打倒那傢伙,只有……」

  「你這混帳!」

  卡堆里咆哮起來,用槍抵住他。

  ——現在就可以殺了他。

  她的腦中有個聲音這麼說。那時她遲疑了。可是,現在的話——

  不對!當時就應該殺了他!這樣一來——煌現在就不至於……

  煌就不會死!

  難以言喻的悔恨在她心頭翻騰,扣住扳機的指頭不斷顫抖。被她猛然搖晃後摔在床上的阿斯蘭,仍以毫無防備的表情看著她——不,他什麼也沒看。只有一道淚水從他的臉頰流下。卡佳里暗暗一驚,收回手槍。

  就算現在——現在殺他也太遲了……!已經太遲了!

  煌……煌已經死了……!

  「——可惡——!」

  她甩開阿斯的身體,狠狠朝牆壁打了一拳。

  「可是……」

  在她的背後,阿斯蘭自言自語著:

  「我怎麼還活著呢……?」

  他的語氣彷彿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聲音像孩童一般稚氣。

  「因為那個時候,我逃了出來嗎…………?」

  卡佳里轉過身去瞪著他,一怒之下,又對著敵兵的臉舉起槍。

  阿斯蘭仍以那副虛脫的表情看著槍口,淚水仍在流著。終於——他換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嗎……你要殺我嗎……」

  這般莫名冷靜的態度,卻令卡佳里格外光火。她哭叫起來。

  「煌那個人……做事不牢靠……又莫名其妙……動不動就哭……!可是他很善良……是個好人啊!」

  向這傢伙講這些又能如何?對阿斯蘭而言,煌不過是一介敵兵。雖然知道這點,但卡佳里就是沒法不說。

  煌是這麼可憐!總是很心酸地一個人在哭……!

  想起最後一次見到他飄緲的笑容,卡佳里咬緊了嘴唇。當時——

  「我知道……」

  阿斯蘭氣若絲的聲音,引得她抬起頭。

  「……我就知道……他都沒變……那傢伙從以前就是那樣……」

  負傷的敵兵臉上,竟然浮現一抹懷舊的笑容,卡佳里看了不禁錯愕。

  「你——?」

  「——他就是愛哭……愛依賴人……很優秀,做事卻沒什麼分寸……」

  「你認識煌嗎?」

  卡佳里走向床旁,不敢置信的問他。阿斯蘭憔悴的點點頭。

  「認識啊……還很熟……。從小就認識了……」

  ——你說什麼……?

  與先前不同的另一種戰慄感竄上卡佳里的背。只見阿斯蘭彷彿回到孩提時,嘴角掛著稚氣的笑容,繼續喃喃道:

  「……以前是朋友。」

  「朋、……朋友……?」

  怎麼會——怎麼可能——!

  卡佳里覺得一陣目眩。

  怎麼這樣——!

  「那你為什麼……?」

  幾近尖叫的聲音從喉頭迸出——為什麼還要殺他?」

  被自己的朋友——一個從小認識的朋友所殺?

  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煌怎麼可以死得這麼悲慘……!

  ——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我不知道……」

  阿斯蘭茫然的搖著頭。

  「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萬般痛苦地蜷縮起身子,放聲大叫:

  「我們分開……等再見面時,就已經是敵人了啊!」

  「敵人……?」

  卡佳里愕然的重覆著。

  「我跟他說過好幾次了!叫他跟我一起來……!那傢伙是調整者啊!是我們的伙伴啊!他待在地球軍不是很奇怪嗎?不是嗎?」

  阿斯蘭激動的吼著,一脫方才的憔悴和無力。卡佳里只能怔怔的看著他的臉。

  「可是那傢伙就是不聽……還要跟我們作戰!傷了伙伴……!」

  悲痛撕裂了阿斯蘭的聲音。

  「——尼可……也被他殺了……!」

  剎那間,他臉上的表情成了憎惡。卡佳里不覺一寒。

  「所以……」

  她顫抖著問。

  「你就……殺了煌嗎……?你自己……?」

  親手結束童年好友的性命?在無計可施之際,甚至讓自己的愛機自爆——非得用盡一切手段,就為了奪走煌的生命嗎……?

  「不然呢?現在的他是敵人啊……!

  阿斯蘭哭叫道:

  「——所以我只能打倒他,不是嗎?」

  「你這個混蛋!」

  她也回吼。

  「為什麼要搞成這樣?」

  無處可宣洩的思緒,讓她抓著對方衣領的手也不住顫抖。

  「你為什麼非要那麼做不可啊——?」

  阿斯蘭也激動的回她。

  「那傢伙殺了尼可!那個喜歡鋼琴……才十五歲……就為了無護『殖民地』而戰的孩子……!」

  「煌也只是為了保護想守護的而戰啊!」

  卡佳里顫抖的哭叫著。

  「可是你!你為什麼非要殺死他不可?——而且你們還是朋友……?」

  「唔……!」

  阿斯蘭的表情極度扭曲,淚水不斷湧出。他終於嚎哭起來,聲音就像野獸般狂亂。卡佳里呆然放開他的衣領。這個少年正承受著超越於此的遺責。

  他親手做出的事,已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無可奈何的苦澀奔流在卡佳里的血管中,彷彿都在尋求著出口。

  ——太殘忍了……!

  ——這世上竟能容許這等殘忍的事情?

  朋友手刃朋友,朋友被朋友所殺。這種殘忍的事——?

  這就是戰爭?若是敵對,就算是朋友也得廝殺……否則就會失去自己珍視的事物。憎恨呼喚憎恨,但撫慰憎恨的方法早已不存在。這是個無限黑暗的循環之輪。

  「……因為被殺所以殺人……又因為殺了人而被殺……」

  卡佳里自問似的吐出一句。

  「這樣到最後……真的會得到和平嗎……?」

  她的父親也曾經向她投以同樣的疑問。

  她在淚水奔流之餘毅然定下心神,重新整理思緒。看著眼前這個蜷縮著哭泣、身心俱傷的少年……和她同樣為死者哀悼落淚的這名敵兵。

  ……我絕對不恨他。

  煌的死,生命的代價,她不再去想要誰來償還。絕不……!

  ……既然這輪迴得在某個地方切斷。

  打仗也不能讓戰爭結束……已逝的那名少年,也曾面色悲悽的這麼說過……



  「守備隊『藍色領袖』來電。……『本隊即將脫離』。」

  聽見帕爾的報告,心神耗弱的瑪琉這才回過神來。阿拉斯加守備隊的航空機動隊正在上空盤旋,翼端燈閃爍著準備飛去。

  「回電『感謝各位的援護』。」

  像雜著疲憊,瑪琉打起精神指。

  他們在「迪因」隊的追擊下脫離戰鬥空域,好不容易才和阿拉斯加取得了連繫。

  「啊……第 18 雷達站……說…要核對船藉。」

  卡瑟傳達訊息,用辭有些生澀。

  「你們頭一次進入阿拉斯加港呢。……把資料送過去,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在這一來一往間,艦橋的氣氛頓時舒緩起來。雖然「大天使號」在與第八艦隊會合時取得了識別碼,但一直沒有機會用到。換個說法,在那之後算起,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和友軍接觸。在進入制空圈之前一硌被敵人緊追不捨,如今終於平安抵達安全之處,該有的踏實感畢竟還沒湧現。

  「得救啦……要是守備隊再晚一點趕來,我們就完囉。」

  外村大嘆了一口氣說著,賽伊轉過頭去問他。

  「可是那些『迪因』怎麼那麼乾脆就撤退了?」

  「就那麼三架,對方也不想闖進防空圈跟阿拉斯加硬幹吧。」 

  錢德拉一派理所當然的回答道,令賽伊大感意外。

  「阿拉斯加有那麼……?」

  他們的交談在 CIC 裡進行,娜達爾立刻厲聲喝止。

  「你們要聊到什麼時候?現在還是第二戰鬥置哦!」

  這話也同時是對瑪琉的指正。她「啊」了一聲,想起來轉過身去。

  「對不起,己經沒事了嘛。……改採半舷休息了。」

  她也和其他乘員一樣,被之前的戰鬥逼得一直緊繃神經,早就忘了安全感為何物,一時也忘了要解除備戰狀態。娜達爾見自己的語意正中,便嘆了一口氣站起身。

  瑪琉總算解除了緊張感,但此時卻有通訊傳來。是梅鐸。

  「什麼事?」

  這種時候整備班還會有什麼事?瑪琉一臉莫名奇妙,卻見梅鐸愁眉苦臉的說。

  〈艦長,拜託妳阻止一下吧!福拉卡少校逼我們修理機體……〉

  「什麼?」

  已經進入友軍的制空圈,也不需要任何出擊行動了。為什麼穆還要急著修理「空中霸者」?……瑪琉一頭霧水的睜大了眼睛。梅鐸又壓低了嗓門說道:

  〈……我看他八成想回去找那兩個小兄弟,怎麼說他都不聽哪!〉

  瑪琉一陣愕然……同時也能體會。

  當她跑進機庫時,只見穆還在催促著整備士們,他自己則邊罵邊爬上維修處。

  「少校!我不會准許你出動的!」

  瑪琉趕過去如是說,穆卻連頭也不回。

  「你也讓整備班休息休息吧!」

  她再次下令,穆才悶悶不樂的反問。

  「……歐普那邊還洧消息傳來吧?」

  「對……可是……」

  換句話說,那兩名少年的生死還無法確認。穆想掌握他們的下落,打算自己飛回戰鬥區域。身為戰鬥駕駛的前輩,他自然最擔心少年們的安危。瑪琉當然明白這份心情,卻也覺得此刻的穆有些反常。

  「母艦已經安全了啊。……那讓我出動有什麼關係。」

  穆以像孩子鬧彆扭般的語氣固執的說。

  「不行,我不同意!」

  瑪琉也同樣固執,穆焦燥的轉過身來。

  「可是萬一……萬一他們逃生了……!」

  瑪琉終於也發起脾氣。

  「要是可以,我也想馬上飛過去找啊!可是我就是不能那麼做!」

  「艦長……」

  她的氣勢讓穆也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現在的狀況更不能讓你一個駕機離開!萬一連你也失去了,那我……」

  瑪琉突然驚覺,硬生生的把話吞了回去。怎麼回事。一時情急,竟不小心說出內心的情感。發覺穆愣愣的俯看著自己,她只好低下頭去,掩飾雙頰的一陣熱。

  「現在只有相信歐普……還有煌他們……請你留下來吧……」

  說出煌的名字後又是一陣酸楚。

  她不想相信……是真的不想。但她的瑪性正逼自己接受少年們的陣亡。陣亡,不過是戰場上再慣見不過的家常便飯。

  對穆而言,他一定也一樣。可是……

  煌和托爾……他們都是基於純粹的善意,為了保護朋友和這艘船才投身這場非自願的戰事裡,卻在友軍的勢力圈邊緣葬送了生命。而為什麼…他們這些做長官的卻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這條命是孩子們的鮮血換來的。未成年的少年們成了盾,讓自己保住一命,這份不捨和罪惡感,讓瑪琉等人只想堅信他們的生還。

  穆也明白這一點。雖然明白,但他對少年們的死另有一份責任感,只想為他們做點什麼。此刻的行顛覆自己一貫務實冷靜的判斷,也是因為罪惡感使然。

  他的心情,瑪琉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想回去搜索那兩個孩子。甚至不惜放棄一切……

  但她不能,她還是這艘船的艦長……

  被心中的無力感啃噬著。穆的大手按上她的肩,牢牢的抓了一下。

  「……收到。」

  像是有些難為情,穆放輕了聲音說完後就這麼走開了。瑪琉努力忍住眼淚。那隻手在肩頭瞬間釋放的溫暖和沉重,就像滲進了傷口一樣。

  坦然為倖存而喜悅,對此刻的她而言實在太難了。



  等了又等,煌就是沒有回來。

  等到睡著的芙蕾在看到時間後嚇了一跳。戰鬥開始時才剛早上,現在都已經傍晚了,煌到底在幹什麼呀……?

  她走出軍官室去找他。經過餐廳前,和幾個交談中的整備士擦身而過。

  「……不過,丟了『攻擊鋼彈』才進阿拉斯加,這就……」

  「誰想得到大和會被打倒嘛……」

  聽見其中幾句,她不由得轉回頭去。

  ……他們在說什麼?好像是說煌怎麼了……

  這時,她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卡瑟正從艦橋方向走來。他應該會知道煌哪裡吧。

  「卡瑟,煌呢?」

  聽見她這麼問,卡瑟像是有些困惑,別開視線小聲的說:

  「…… MIA 。」

  「啊?」

  聽不懂他的回答,芙蕾繼續追問,卡瑟便稍稍提高了聲調。

  「戰鬥時失蹤……就是未經證實的陣亡。……軍方是這樣說的。」

  芙蕾還是不懂他在說什麼。失蹤……?陣亡……?

  「托爾也是吧。……詳細的情形,妳問別人吧。我只知道這些了。」

  他就這麼說的不清不楚,也不管芙蕾滿臉不解,便轉身要進餐廳。芙蕾叫起來抓住他。

  「等一下!我是問你煌在哪裡!」

  「就跟妳說不知道!連他是不是活著都不知道了!」

  卡瑟粗魯的甩掉芙蕾的手。

  「喂!你那什麼意思嘛!」

  莫名其妙的隨便說兩句就回算回答了啊?這傢伙怎麼這麼不友善。那麼說,好像煌已經……已經……

  「……大概是死了啦。」

  卡瑟悶悶丟出這一句後,便像是自己也怕說這個字般的別過臉去。

  「行了吧?」

  他掉頭就走,彷彿深怕她再次叫住自己。芙蕾愕然的站在原地。

  ……死了……?

  卡瑟在說什麼? 

  等我回來……煌明明才這麼說過。

  等他回來,她要為他們的爭吵……還有至今的一切……好好的向他賠不是。要是煌肯原諒她,她要比以前對他更好更溫柔。他們要重新開始,再試一次。她都想好了……

  可是煌卻死了?

  這根本應該是她願望的結果——煌上戰場拼命的戰鬥,一直戰鬥,然後戰死。

  但在此時,別說要為這個結果高興了,她連接受現實都辦不到。

  ——不可能。煌不可能死的。他要是不回來,她就無法得到他的原諒,也不能再對他更好了。那以後要怎麼辦?

  芙蕾完全陷入混亂,悵然若失的呆在走道上。

  像一個年幼的孩子,沒有了可回去的家。



  「阿蓋爾二等兵。」

  背後有個聲音叫住自己,賽伊便轉過身去。

  「是?」

  娜達爾拎著兩個紙箱走來,交給賽伊後下達一個命令,讓他不由得全身僵硬。

  「去整理肯尼西亞二等兵和大和少尉的遺物。」

  「遺物?」

  心中一寒,他半抗議看長官。

  「怎麼……又還沒有……!」

  托爾和煌的死亡根本還沒有證實,而且事情發生至今還不到一天,現在就要他去「整理遺物」——!

  娜達爾卻只是漠然的回答他。

  「艦長已經認定為 MIA 了,就是這樣。」

  賽伊把話又吞了回去。娜達爾又繼續說,但把音調微微壓低了一些。

  「——有了留戀就會傷心,下一個送命的就是自己……。戰場就是這麼回事。」

  怎麼這樣——

  聽著娜達爾遠去的腳步聲,賽伊只是呆然的看著紙箱。

  「遺物」——居然用這兩個字……。就這麼把他們的生活軌跡塞進這個小箱子裡,然後忘掉一切嗎……?

  現實一波又一波的向他逼來,要他相信煌和托爾不會再回來了。儘管如此,賽伊卻無法真實的感受他們兩人的死亡。

  他覺得自己好像身在惡夢中。他們原是再平凡不過的青少年,過著再平凡不過的日子,不知何時卻突然置身於戰場,又在突然間被人告知好朋友陣亡了。或許醒了便會發現這是夢吧;他甚至感覺過了那個轉角,又會看見煌和托爾笑鬧著走出來。

  拖著疲憊的腳步,賽伊往他們的寢室走去。剛走進房裡,他又呆住了。

  幽暗的房裡,米蕾莉亞正抱著雙膝蜷縮在一角。

  「米蕾莉亞……」

  賽伊下意識地將兩個紙箱藏到身後。怕她萬一看見了會問——想到這裡,他剎時真想逃出去。

  「遺物」——這兩個字,她不該聽到。

  但她只是怔怔的坐在床上,用一雙紅朣的雙眼望向賽伊。

  「——托爾有沒有消息……?」

  賽伊覺得語塞。

  「……沒有。」

  看見少女的眼中浮現絕望,他連忙補上一句。

  「可——可是,不會有事的,一定……」

  這話偽善得連他自己都討厭。他想掩蓋這種感覺,便又接著說:

  「艦長也請歐普幫我們搜索了,而且到了總部,或許會知道更多……」

  然而話完得越多,空虛感也越沉重。賽伊察覺他自己都開始不相信這些話了。

  但是米蕾莉亞卻像受到了激勵似的微微一笑。

  「對啊……就是說嘛……。——他不會有事的嘛……」

  她這副怎麼也不相信戀人之死的模樣,令賽伊心頭一震。只剩下她還堅信著連賽伊也已經放棄的可能性。只有她還相信、托爾等人還活著——

  只不過,她眼神中的活力只像曇花一現。米蕾莉亞又抱著膝蓋,空虛地喃喃自語。

  「……應該不會有事……」

  「米莉……」

  賽伊想走過去,卻想起自己的手裡還拿著紙箱。為了不讓米蕾莉亞發覺,他很快的將箱子藏進床簾的後面,努力裝出開朗的聲音。

  「我們去餐廳坐坐吧,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怎麼行呢。」

  他拉起她的手,米蕾莉亞便乖乖的跟著站起來,卻像是茫然不覺自己在走路似的。賽伊為她感到難過,半支著她往通道走去。

  「——幹嘛啦!別這樣推我啦!」

  忽然間,他們的前方有一陣騷動,賽伊等人停下腳步。只見一個襯衣滲著血跡、雙手被銬在背後的金髮少年,正被乘員拿槍抵著走過來。

  「我可是受了傷的人耶!——真是!你們想放著我不管到幾時啊!」

  賽伊在前方觀望的乘員中看見諾伊曼,於是不假思索的走過去問道:

  「那人是……?」

  諾伊曼悄聲答道:

  「『暴風鋼彈』的駕駛員。」

  賽伊一驚,重新往那個方向打量。他知道那架機體在剛才的戰鬥中中彈而無法操縱,所以那名駕駛員已經投降了。

  那麼,這名少年就扎夫特的戰鬥駕駛員——?

  「……真年輕。」

  諾伊曼喃喃說道。這名皮膚黝黑的金髮少年,看起來跟賽伊等人差不多年紀。扎夫特的士兵——所以說,他也是個調整者……這是當然的。賽伊恍然想著。這時,他又記起那個已經不在這裡,卻是他以往唯一熟悉的調整者,不禁感到一陣發自腳底的寒意。

  這時,被趕著走過他們面前的那個扎夫特兵,突然發出驚嘆聲朝他們探出頭來,好像是對著賽伊身旁的米蕾莉亞而發。

  「這艘船上也有這麼年輕的女孩啊?」

  賽伊嚇了一跳,連忙伸手環住米蕾莉亞的肩膀,想把她抓到後面。卻見扎夫特兵嘲諷的皺起眉頭。

  「蠢斃了!哭什麼哭啊。我才想哭——咧!」

  那人暴燥的吐出這一句,口氣分明是把他們當傻瓜,令賽伊一時怒氣湧上腦門。

  ——這傢伙——就是這幫傢伙把托爾跟煌……!

  他氣得不顧一切想衝上前揍他,卻被諾伊曼匆忙按下。

  「住手!對俘虜施暴是禁止的!」

  賽伊咬牙切齒,緊握著的拳頭不住抖著,卻見那個俘虜趾高氣昂走過眾人面前,那雙睥睨的目光,簡直就像在看動物園裡的猴子般。令賽伊更加怒不可遏。

  ——對,在你眼裡,我們是像猴子一樣低等!可是煌從沒用那種眼光看過我們……!

  米蕾莉亞不意地抓住賽伊的手臂。她的手劇烈的顫抖,哭腫的眼睛一直望著剛走過的那名俘虜。

  「那個人……是……?」

  「米莉……不要看他。」

  賽伊慌忙摟著她的肩,擋在她的視線前。米蕾莉亞卻仍睜大了雙眼張望著。

  「賽伊……那個人……是不是……?」

  「來,我們走。」

  賽伊硬是把她推走。

  在圍觀俘虜的人群中,賽伊發現芙蕾的身影。她面色鐵青的佇立在那兒,目光炯炯的瞪著扎夫特士兵的背影。



  敲問聲響起,房門打開了。一個高個子的男性走進來,屋裡的少女起身相迎。

  「來接他的人到了。」

  男子如是說,阿斯蘭只是渾渾噩噩的聽著。金髮少女走向他坐著的病床。

  「阿斯蘭……」

  聽見她的聲音,阿斯蘭才想起這個是他認識的人。對——卡佳里……是嗎?

  ——這麼說來……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喂,有人來接你了。——我們不能把扎夫特的軍人帶去歐普的。」

  歐普……?對哦,這個少女是歐普的公主。腦子好像很鈍,思緒也飄來飄去。是止痛藥的關係嗎……?

  卡佳里盯著他的臉,表情變得有些煩惱。

  「可惡!喂……你還好吧?」

  她又拉又扶的,把阿斯蘭拖下床站好。阿斯蘭一面任她拉著,看見她一臉擔心的仰頭看著自己,不由得噗嗤笑出來。

  還問我好不好啊。

  明明剛才還對我這個傷患動粗,一點也不管我的死活。

  「……妳果然是個怪傢伙耶。」

  阿斯蘭喃喃似的說道。

  ——這傢伙幹嘛要擔心我?

  「……謝謝妳……是該這麼說吧……?」

  他搖搖晃晃的踏出腳步。

  「雖然……現在還很難說……」

  他們的救是否值得感謝——或是該受到咒罵,現在的阿斯蘭也說不清楚。

  ——為什麼我還活著呢?我都殺了……殺了煌……

  飄忽的思考漸漸浮現在腦海,只不過一切都像隔著一層膜似的,感覺沉重而不切實。就連正在走路的自己,都像是在夢裡。

  「你等一下!」

  背後突然有個聲音叫住他,阿斯蘭溫吞吞的轉回去身去。卡佳里邊跑邊摘下脖子上的項鍊,然後又掂起腳,將它掛在阿斯蘭的頸子上。

  「這是郝梅亞的護身石。」

  隨便的口吻中,隱約感覺得到關心的語氣。

  「我看你——不太行的樣子。讓這個保護你。」

  阿斯蘭低頭看著垂在胸前的紅色小石頭,不以為意的笑了一聲。

  「……就算我殺了煌……嗎?」

  卡佳里厲色抬起頭。

  「我不希望再……再有任何人死了……!」

  只有頃刻間,這道直誠的目光竟讓阿斯蘭腦中的那片霧靄剎時消散。他的表情愕然,眼眶也濕了——不過他還是直視著那雙正直無畏的堅強眼神。

  她——是什麼人啊……?

  一眨眼,和剛才同樣的疑問又閃過;雖然意義不同,仍然模糊了他的思緒。

  之後接駁艇載著阿斯蘭,將他送往停泊在遠海外的扎夫特直升機。從機艙探出身子的伊薩克認出他的身影,開口就是一陣好罵。

 「你搞什麼!還有臉回來啊!」

 罵歸罵,當他發覺阿斯蘭一隻手吊著三角巾後,還是跪在艙門伸出手去扶他一把,幫他登上機艙。

  「……我打倒了『攻擊鋼彈』。」

  兩人錯身時,阿斯蘭疲倦的低聲說了這麼一句。原以為伊薩克要說氣話,卻見他突然咧嘴,露出一個啼笑皆非的微笑。好像他真的一直在擔憂自己的安危似的——阿斯蘭茫然的這麼思索著。

  腦子好像一點也不動了,自己之前到底在幹什麼啊——?

  「你杵在這幹嘛?還不滾去躺著!受傷的人可是你啊!」

  伊薩克兇巴巴的吼著,裝作不情飄的模樣,幫阿斯蘭躺進直升機裡的簡易臥鋪。漸漸沉入睡鄉之際,阿斯蘭一面仍想著,說不定真的是夢。伊薩克會關心自己,阿了作夢也不會是別的了。

  對,是夢就好了。最好一切都是夢……



  白冷海面上,雪白的戰艦投下漆黑色影子,正向陸地駛近。

  地球聯合軍統合司令總部「 JOSH-A 」——「約書亞」,就位在極北之地,阿拉斯加的育空河口隨近。從地表看不見它的全貌,因為總部大部分的設施都隱藏在育空四的地底下。

  在這片北國大地下,有個人為鑿穿的空洞,在其中央浮著一座大型的人工地基,上下和外緣部的岩盤間則有無數的懸吊裝置接合。因此地表的動態幾乎與內部的這座地基無關;地震自不消說,就算受到核彈直接攻擊也不受影響。人工地基上有高樓大廈林立,這些都是軍方的機構,外面的陽光透過光纖映照進,與地表任一處市區毫無二致。不論規模或外觀,這裡都不像是個建設在地底空洞中的城市。

  這就是「 JOSH-A 」——地球聯合軍的統合最高司令部。

  在航管的引導下,滿身瘡痍的「大天使號」開進一片巨大的瀑布。藏在瀑布後面的主閘開緩緩將龐然船身收納其中。

  在地底深處的一室中,大型螢幕逐一映出這整個過程。

  「——『大天使號』啊……。總算到這兒來了……」

  一名將官喃喃自語道。他的語氣聽來倒像是有些困擾,不像是為友艦的平安歸來而感到寬慰。

  「大概是哈爾巴頓的執著在保護它吧?」

  有人提起這位已經亡故的將軍之名,立刻引來另一個娜揄的聲音答道:

  「真的在保護它的可是個調整者小孩唷。」

  「別說得那麼直接嘛,沙扎藍德上校。」

  應聲的這人對那名上校擺了一個苦臉。螢幕畫面此時已經切換,映出一份軍方的制式文件。

  「——算了,臨到最後一刻,『攻擊鋼彈』跟那個駕駛員都 MIA ……這該怎麼說呢……算是幸運吧。」

  螢幕中的文件上有煌.大和的名字,上面蓋著一個大大的 MIA 印記。

  「 GAT 系列即將成為我們的主力前鋒機,要是——還得讓一個調整者小孩去操縱,還像什麼話……」

  喚作沙扎藍的那名將官如是說,其他人也點點頭。

  「的確是啊……」

  「那就等於擺明了要大家看著,我們畢竟還是敵不過那幫人嘛。」

  「所有的技術都已經傳承下來,並做了更一步的發展。——下次一定要讓它適合我們。」

  配合著沙扎藍德的話,螢幕的畫面漸次切換,映出一架又一架的 MS 和規格。背部裝載了兩門巨跑的機體將如何活動;另一架背負著甲殼般的機體,又將如何展現可變性能;還有裝備了三角翼的機體——

  「——你怎麼跟阿茲萊爾說?」

  一名將官問道。沙扎藍德回答。

  「問題都由我們這裡做修正——我是這麼說的。」

  他將文件放在桌上,做了一個得意的笑容,握起十指。

  「一切都只是運氣不好啊。——而且我看……接下來發生的事恐怕也是……」

  在場的將官們聽見這番話,紛紛嚴肅的點頭。

  這些人此刻早已忘記,印著少年之名的文件象徵的是一個生命——

  最後,沙扎藍德喃喃道:

  「——都是為了還我蔚藍純淨的世界……!」



  〈傳令!作戰統合室呼叫第八艦隊隸屬艦「大天使號」!〉

  靜靜停泊在「 JOSH-A 」船塢中的「大天使號」接獲總部傳令官的通訊。瑪琉立正行舉手禮,接受傳令。

  〈軍司令部威廉.沙扎藍德上校指示:『諸位歷經長途奔波及激戰的辛勞——〉

  傳令官例行公事地逐字朗讀傳令文書。

  〈——基於聽取事態簡報之必要,貴艦乘員在接獲進一步指示前,必須保持現狀在艦內待命』……〉

  瑪琉一時沒會意過來,不假思索的反問。

  「——保持現狀……是指?」

  傳令官冷冷的點頭。

  〈對。我們收到巴拿馬侵攻的消息,現在也忙得不可開交……。哎,總之你們先休息休息吧。〉

  最後那句話應該出於他個人的親切吧,只不過語氣依然淡泊得感覺不出溫度。話一說完,通訊就被切斷了。瑪琉和娜達爾不解的面面相覷。

  向阿拉斯加報到——他們一路孤獨的奮戰過來,所為的就只有這個目標。如今好不容易抵達了目的地,受到的卻是這種待遇——倒不是想受到盛大的歡迎,只是該有個最起碼的正式報到手續才是。至少,他們最初的任務只是將這艘戰艦送到總部,原以為上級會立刻指示誰來接管的。

  扎夫特的巴拿馬攻略戰迫在眉睫,總部這裡或許真的忙成一團,無暇顧及「大天使號」的事情;可是也正因為情勢緊張,這艘新型艦擁有的資料重要性不也更高嗎?

  忍不住心中的焦燥,瑪琉不禁埋怨了一句。

  「看來——哈爾巴頓提督的話是真的了……」

  「啊……?」

  娜達爾望向她,似乎也想起故人的話,表情複雜起來。

  ——戰場上死了多少士兵,那些人根本只會從數字去看!

  瑪琉回想起老長官的語氣是多麼的不耐與焦急,也覺得心情有些沉鬱。

  因這艘船而受到攻擊,以致於毀滅的「海利歐波里斯」、「阿爾緹蜜斯」,到第八艦隊等,在難以計數的犧牲後,今天他們少能平安抵達總部;其中甚至還包含了兩個尚未成長的少年——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才來到這裡,究竟有沒有意義?他們一直以為,只要讓總部看見這艘船帶來的資料,還有如今已損失的新型機動兵器「 G 」,上級一定會認同它們的效益。但在面臨如此冷淡的對應後,別說是遞交戰鬥資料了,就連上級是否會有效的運用這些兵器,似乎也不必指望了。

  要是這樣——那麼之前的那些戰鬥,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


  阿斯蘭怔怔看著窗外。又一架運輸機抵達,艙門開啟,「薩伍特」和「基恩」從裡面走了出來。

  在卡貝塔利亞的扎夫特軍總部裡,「割喉作戰」的準備工作緊鑼密鼓的進行著。這場作戰行動的目的,是要奪去地球聯合軍方位在巴拿馬的最後一處質量投射裝置,因此來自各地、甚至是宇宙的 MS 及戰艦都已往卡貝塔利亞集結。阿斯蘭正在基地裡的病房療養,因此得以窺見這副忙亂的景象。

  只不過,他的綠色眼眸並沒有真正看著這一切。

  敲門聲響起,他反射性的往房門看去。

  「我是克魯澤,我要進去囉。」

  房間打開,金髮的長官走了進來,阿斯蘭卻還在發愣,好幾秒都沒反應。

  「……隊長。」

  遲了一會兒,阿斯蘭才想起自己該對他表示敬意,立刻起身想要敬禮。拉烏見狀便制止他。

  「不用起來。」

  「……對不起。」

  不意間,底湧現一陣痛楚,阿斯蘭坐在床上低下了頭。為了尼可——拉烏託付給他的士兵,他卻讓他戰死了。不僅如此,迪安卡失蹤,友軍的搜索也毫無消息,自己又弄丟了座機,都令他感到萬分歉意。

  可是,拉烏看來卻是神采飛揚。

  「不——我聽過報告了。你做得很好啊。」

  「不……」

  「我沒有及時做出應對,也有不是之處啊。……的確,這樣的犧牲是很慘重,但也無可奈何……」

  拉烏站在病床旁,語氣格外溫和。

  「——畢竟對方是那樣棘手的強敵啊。你的那個朋友」

  阿斯蘭駝著的背然一震。拉烏停了下來,似乎在感受他的痛苦,過了一會,才繼續流暢的說道:

  「我知道這一仗令你很不好受,不過——米蓋爾、尼可、渥特菲德隊長……還有許多士兵的性命都斷送在他的手裡。你今天能夠伐他,祖國對你的本領也做了高度評價哦。」

  他傾下身子,在阿斯蘭的耳邊輕聲說:

  「聽說要頒發星雲獎章給你耶。」

  「——啊……?」

  獎章——?獲頒獎章?是怎麼回事?

  「還有——就我個人而言是很遺憾,我這趟也是來傳達,從今天起,你將轉調到國防委員會直屬的特務隊去服務。」

  「怎麼會……隊長……」

  阿斯蘭有點不知所措。這樣的派令是晉升之意啊。他這才明白自己是受到了軍方的讚揚,卻只是膽怯的縮起身子。

  拉烏大抵也猜到他的窘惑,便露了一個激勵似的笑容。

  「阿斯蘭,你現在可是最頂尖的戰士哦。——你就要變成最新機種的駕駛員了。聽說祖國也希望你儘快回國,好去領取你的新座機呢。」

  「可是……!」

  ——我不懂。這人在說什麼啊?

  阿斯蘭一頭霧水的望著長官——不,從今天起已不再是長官了。

  獎章?頂尖戰士?

  他在說什麼?害得尼可橫死沙場的自己——親手奪去朋友性命的自己——為什麼?

  阿斯蘭還在困惑之時,拉烏又唐突的問道:

  「令尊當上評議會的議長,你聽說了嗎?」

  「啊……是。」

  經他這麼一說,阿斯蘭想起好像聽某個醫療人員提過。又像是父親直接傳來的短訊?他也記不清楚了。

  「薩拉議長由衷希望能儘早結束這場戰爭。」

  阿斯蘭的腦子幾乎被問號燒得過熱,聽見這句話時才冷卻下來。

  「——真的是,真希望這種戰爭能快點結束啊……」

  戰爭的儘早結束——是啊……

  阿斯蘭再次垂下頭去。

  當初,他也只是為了讓這場戰爭能早一日結束——為了保護祖國——才投身戰場的。

  「——為了這個目標,你可要再接再厲啊。」

  拉烏最後說了這麼一句,滿懷關切似的俯看著阿斯蘭。

  為了這個目標,士兵們該做的事,就是在戰鬥中打倒「敵人」——

  就是這樣。所以……打倒「敵人」自己,的確做過值得嘉許的行為。

  阿斯蘭愕然的低著頭,看著自己垂在床舖上的手出神,甚至沒注意到拉烏走出病房。

  ——他的理智導出那樣的結論,感性卻無法接受。

  值得嘉許的行為?——那也算?

  野獸般的咆哮、一味的擊殺和纏鬥。對手還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這一刻,當時情景猛然鮮明的湧現,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全身止不住的顫抖。

  煌——!

  想起自己當時是懷著何等恨意的叫著這個名字,為了奪去他的生命,又是多麼兇殘的向他逼戰;甚至不計一切代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就為了殺死他。——那會是自己?

  在一切都結束後的如今回想當時,他只覺得彷彿像一場惡夢。

  然而,那不是夢。就是這隻手,當時為了總結一切,確確實實地按下了自爆裝置的啟動鈕——為了奪去煌的性命——

  阿斯蘭激動的喘著氣,下意識的緊抓著床單。

  ——對……我已經……殺死了煌!

  這個事實如今才直接打擊著他的自我意識。先前那份揮不去的茫然感一直阻擋著,卻到此刻才煙消雲散,讓殘酷的記憶當皇入侵。

  ——可是……為什麼我還活著?

  為什麼留下這條命,還要被授與獎章、被軍方捧得像個英雄人物?

  ——不該是這樣的……

  再多的後悔都已經太遲。

  他的這隻手,已經按下了那個殺死煌的按鈕——



  「奧爾巴尼妥協案……這時候還把它搬出來談做什麼?」

  坐在新職席上的派屈克.薩拉揶揄也似的說道。

  「『割喉作戰』可都已經通過囉。」

  「我的用意當然不是要大家照單全收。」

  脫下了議員服的西蓋爾.克萊因反駁道。

  「只是戰爭一定會造成人力與財力的犧牲!要是能夠避免,為什麼不努力去做!」

  「殖民地」艾普立留市的最高評議會議場中,各議員和已經將議長寶座讓給派屈克的西蓋爾.克萊因到齊了。

  克萊因的一片摯誠並末溫暖議場內冷漠的空氣。派屈克就任議長後,推動「割喉作戰」的激進派已經成為議事主張,使他的勢力已大不如前。愛莎莉亞.焦耳——伊薩克的母親——嘲諷地歪嘴一笑,冷冷的將文件推回去。

  「就算如此,這裡面的談和條件也太可笑了!好像他們已經贏了的樣子!」

  她所言不差。所謂的「奧爾巴尼妥協案」,是聯合軍方在「烏洛波羅斯作戰」發動後提出的一份談和條件。眼見扎夫特的侵攻主要是 MS 。地球又擺脫不掉中子干擾器的影響,自然人們察覺情勢對自軍不利,便在倉皇之際提出這麼一份文書,內容上卻幾乎無「妥協」兩字可言,充其量只做到了認可「殖民地」某種程度的自治,其餘的部分——例如列入理事國的管轄下,全和開戰前一樣。根本是片面的要求。

  「一開始就這麼吹毛求疪,還算什麼談和!」

  克萊因派的艾琳.卡納巴辯駁,微捲長髮披肩的她,擁有綜合情報學博士學位,擔任外交委員。

  「他們選這種時候提這個,根本只是爭取時間的技倆!」

  海曼.古魯德單刀直入的罵道。主修政治學的他是個三十出頭的黑髮青年,既是國防委員之一,也是薩拉派的狂熱擁護者。

  雖是狂熱,他的看法卻一針見血。聯合軍方分明是為了「割喉作戰」的燃眉之急,才又將這份妥協案翻出來延緩侵略的腳步罷了。偏偏可笑的是,若真想達到這個目的,也該放點「政見性的牛肉」去吸引他們上勾才是。是那幫自然人愚蠢到沒想到這一點呢?——還是此份條件已經居合軍方退無可退的讓步了?

  「——奧爾巴尼也不可能完全整合或代表理事國陣營的所有聲音吧?不具代表性,那還談什麼談?」

  愛莎莉亞不屑的如是說,議場內頓時充滿贊同的聲音。

  「那麼!我們從此就要捨棄一切言辭,只用槍砲去爭取和平嗎?」

  克萊因沉痛的責難道。

  「——我們的文化有那麼原始嗎?」

  此話一出,全場中也有人露出愕然的神情。這些反應卻被派屈克接下來的一席話給掩過了。

  「克萊因前議長大人,您這話未免言過其實了……」

  他站起來,帶著一絲優越感,看著被自己踢下臺的政敵。

  「我們只是代表民意的公僕。個人的情緒化發言,還請您節制。」

  「……恕我失言。」

  克萊因神情凝重起來。被他說成這樣,他也無從反駁。畢竟,現在的國民選了派屈克做為新任議長。換言之,也等於是認同了派屈克的主張和作法。

  不論如何,奧爾巴尼所提的這份妥協案,看來只是徒然加深兩個陣營間的鴻溝罷了。

  派屈克又以殷懃的口吻向克萊因勸說:

  「您所提的寶貴意見,議會非常感激,並且鄭重接受。——不過,接下來就該讓我們現任的最高評議委員會檢討了。……至於來訪的使者馬爾奇歐導師,還請您代為致意。」

  「……我知道了。」

  克萊因站起身,再一次環顧議場內的眾人。

  「但願各位能眼光放遠,選擇正確的路——」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議場。當他腳步沉重的走下通往大廳的樓梯,不意間被裝飾在中央的一塊巨石所吸引,停了下來。

  「 Evidence 01 」——看在這個異星的生物眼裡,我們不知是什麼樣子。

  只不過有些微乎其微的差異,同源同種的生物竟至分裂成兩個陣營而戰;這塊石頭中的有翅生物,大概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還是說——在銀河遠方的某個星球上,他們也同樣的在自相殘殺……?



  「阿拉斯加的基地結構,據說能承受直接的核子攻擊……」

  一艘潛航在深海的潛水母艦簡報室裡,拉烏.魯.克魯澤對著一班年輕士兵們說道。

  「——雖然現在是派不上用場了……反正扎夫特也不打算發動它。」

  他身後的螢幕正大大的映著北美大陸,閃著紅光的一點便是他們的目的地。那兒是大陸的北端,育空河口附近。

  「若要進攻,只能說沒做點準備是進不去的,但因為我們必須持續掌握敵軍總部的情報……」

  拉烏流利的解說。這些被賦以特殊任務的情報兵也都極為認真的聽著。

  「不過,這一趟偵察行動屬於特殊任務,我們都必須嚴守秘密義務。——若想跟誰說起這趟冒險奇澤,可得等戰後才行哦。」

  「是!」

  士兵們聽見長官這道半開玩笑似的命令,有人嚴正的應諾,有人則苦笑著點頭。看見這幫部下的表情,拉烏忽又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情報這種東西,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會從什麼地方洩漏……」



  「米蕾莉亞……」

  看著擺在眼前的餐盤,米蕾莉亞已經呆了好一會兒,連手也沒伸出去,一旁的賽伊憂心忡忡的叫了一聲。

  「妳也多少吃一點嘛……」

  自從抵達阿拉斯加基地後,米蕾莉亞就越發陰鬱,一天天憔悴下去。賽伊總是設法振作起她的精神。

  「來嘛,米莉,妳不是很愛吃優格嗎?至少把這個吃掉……」

  一向開朗明快的她,如今面色蒼白,襯得黑眼圈格外明顯。眼見她毫無反應,賽伊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然……我看妳晚上也睡不好吧……」

  賽伊越說越小聲。這時,一群整備士喧嘈著走進餐廳。

  「——幾時才要發登陸許可給我們啊?」

  「進總部基地五天了還沒下船,真是有夠離譜。」

  他們一面居用飲料,一面高談闊論。

  進入「 JOSH-A 」已經五天——琉瑪頻頻詢問下一步指示,上級卻仍舊是那一句「艦內待命」。乘員的不滿之情日益升高。不管他們今後將接受何等安排,會想離艦去吸吸外頭的空氣也是人之常情。要是能夠外出,或許米蕾莉亞也能改變一下心情——想到這個組織竟一點也不為基層著想,賽伊也不由得生起氣來。

  「——說要叫我們幹活……但只剩一架『空中霸者』能幹嘛……」

  整備士無心談起的那個名詞,令米蕾莉亞的背脊一震。

  「……要不要修理那架回收的『暴風鋼彈』哪?打發時間也好。」

  「條理敵機幹嘛?」

  「可是那本來是我們的東西耶。」

  「哈哈,這倒是。」

  「不過,修好了也只有調整者能操縱不是嗎?——」

  他們旁若無人的繼續聊著。賽伊發覺米蕾莉亞開始不停的微微顫抖,連忙把餐點放回櫃臺,拉她離座。

  「米莉,我們走吧……」

  米蕾莉亞硬梆梆的跟著站起身,隨賽伊走出去時,整備士仍沒注意到她的情緒,依然談論著戰機的話題。

  「——唉,會駕駛的人已經沒了……」

  連賽伊都想捂起耳朵。就在米蕾莉亞幾乎是讓賽伊半撐半架著走在通道上時,她低低的哭了起來。像是被她的情緒感染,賽伊的眼眶也濕了。

  ——托爾不在了……煌也不在了……

  胸口的這個大洞,好像再也沒有人能填補。

  這時,走道一旁有人叫住他。

  「賽伊……那個……」

  那是個忸怩而嬌媚的聲音。賽伊頓時感到背脊一僵,隨即強自鎮定下來,轉過頭去。

  芙蕾站在那兒,臉上帶有那副尋求依賴的表情。這個他曾經愛過的少,剎那間又令賽伊的心底湧現熱意,但那卻很快地被後悔打消。

  「——幹嘛?」

  聽出他的疏離,芙蕾似乎有話要說,但就在此時,一雙綠色的鳥兒飛過走道,拍著翅膀停在賽伊的肩頭。這是煌的電子寵物。芙蕾看見小鳥,剎時愣住了。

  〈小鳥?〉

  小鳥旋又飛起,好像要落到芙蕾那兒去。

  「——不要!」

  她嚇得揮動雙手,差點拍落小鳥。

  「別這樣。」

  賽伊制止她,只見小鳥趁隙逃出,沿著通道又飛不見了。芙蕾的臉色發白,像是見了鬼魂似的伏在牆邊。看見她這副模樣,賽伊也免不了興起一絲同情,但他還是按捺著寒了聲音說道:

  「……如果不急,等會兒再說好嗎?」

  「賽伊……」

  芙蕾睜大了眼睛,看得出她十分錯愕。賽伊裝做視若無睹,扶著啜泣的米蕾莉亞繼續往前走,然後在醫務室前停下。

  「妳進去等我一下……。我請醫官開點藥給妳吧,至少睡一下……好不好?」

  像在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說話,賽伊推著米蕾莉亞進了醫務室,他自己則留在門外,待門關上後,才轉過身去對芙蕾問道:

  「……找我什麼事?」

  「……什麼……什麼事。」

  他的冷漠神情,讓芙蕾滿臉不解。

  「托爾不在了……煌也不在了……大家都很難過……」

  賽伊別過臉去。

  「……我也很難過。」

  芙蕾驚訝的看著賽伊,這個反應卻令他感到一絲煩燥。

  「所以我……現在也沒辦法給妳什麼安慰……」

  忍著煩燥,他儘可能小心措辭。

  「抱歉了……妳去找別人說吧。」

  這話裡仍有避不掉的刺。他覺得芙蕾並不在乎對象是誰,只是因為煌不在了,她才要找個代替品以尋求保護罷了。

  現在的賽伊已經明白,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芙蕾彷彿不敢相信的樣子。看來她壓根兒沒想到會被賽伊拒絕。她若存著這種念頭,不就等於認為自己並不會為煌的死而悲傷嗎?這一點又令他不悅。

  的確,賽伊曾希望煌死掉。因為恨他奪去了芙蕾——他真希望他不要回來。可是——

  苦澀湧上喉頭。賽伊毅然掉頭轉往醫務室,不願再談下去。眼看他就要走開,芙蕾又拉高了聲音叫住他。

  「賽伊!——可是,其實我……!」

  「芙蕾!」

  ——別再說下去了!

  沒顧慮到賽伊的心思,她還是說:

  「你應該也知道呀!其實我對煌根本是——」

  「好夠了沒有!」

  賽伊怒喝了起來。

  「妳根本就是喜歡他!」

  「不是的!」

  芙蕾尖聲叫著。

  「哪裡不是!」

  感覺到自己超乎意料的憤怒,賽伊一語道破這個事實。

  「一開始是怎樣我不知道……可是,那傢伙一向溫柔……」

  他回想起煌的臉,每當他們眼神交會。煌總是悲傷的別過視線,賽伊一直認為自己是被害者,其實煌也是另一個受傷的人。想到自己竟偏狹得容不下他,賽伊現在些懊惱。

  「——所以……因為他就是那種人……!」

  煌是個溫柔的人,也許他早就明白芙蕾心中的想法。可是他仍對她一樣珍視、一樣呵護,努力保護她——而後——戰死……!

  可是……!

  「不是的—!」

  芙蕾仍然哭喪著臉,死命的搖頭否認。

  「不是……不是的……!」

  可是這個芙蕾,卻想否定那一切……?

  賽伊越發覺得心有不甘,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這麼一來,煌未免太可憐了……!他拼了命去保護,竟然落到這種結果!

  可是……他自己就有資格去指責芙蕾嗎?

  他也曾經希望煌去死。

  乘員們好像已經將煌的死拋諸腦後了。被他們兩人的死嚇著的卡瑟,現在滿腦子只想著快點下船。

  煌用他的一條命換來的,就是這種結果?

  可憐的煌。那麼善良,那麼有本事、有力量——那傢伙的一條命,比我們這些人都更有價值的……

  就在這時,醫務室裡傳來一個重物掉在地上的巨響。

  ——米蕾莉亞……?

  他連忙打開門。



  米蕾莉亞踏進醫務室後,門就關上了。

  診療室裡沒半個人影。看來醫官外出了。賽伊說要等他,那就等吧。米蕾莉亞茫然找了張椅子坐下。瞥見敝開的抽屜裡露出一把手槍,她也只是望著,好像沒看進眼裡似的。

  「喂,醫生啊!」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粗魯的聲音,嚇得她差點沒跳起來。轉身一看,布簾後的診療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

  「……咦?」

  看見是她,那個人倒像是十分意外。米蕾莉亞見過這個人。她倒抽一口冷氣,大大的退了一步。

  黝黑的皮膚配上一頭金髮,那個嘲諷的表情,年紀和她差不多——就是他們在通道上看過的「暴風鋼彈」的駕駛員。那個敵兵。

  少年板起了臉孔。

  「幹嘛,妳那什麼樣子?」

  米蕾莉亞的雙腳抖個不停。跟敵兵靠得那麼近,屋裡又只有他們兩人,她當然害怕。對方是一個調整者,誰曉得他會做什麼。

  扎夫特兵見她這副模樣,神情不悅地吐出一句。

  「我可怕啊?奇怪啊?放心啦,銬得好好的啦!」

  他故意扭過身子,讓她看見自己反銬在後的雙手。再開口後又是一句挖苦的話。

  「怎麼搞的……妳還在哭啊?」

  少年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嘲弄完又自顧躺回診療臺上。

  「妳這種傢伙怎麼會坐上這種戰艦啊?既然怕成那樣,還當什麼軍人!」

  米蕾莉亞原本只是為了面對異類時的恐懼感而一味退縮,經他這番譏諷,卻覺得那份恐懼不翼而飛。

  「唉唷—,難道是妳那又笨又沒用的自然人男朋友死啦?」

  聽見這一句充滿悔蔑的揶揄,怒火更上心頭。

  又笨又沒用——看在這個調整者眼裡,托爾的性命就只有那樣而已——?

  剎那間,先前的滿心恐懼都化成憤恨。

  ——就是這傢伙……!都是他們……!

  她抄起擱在辦公桌上的手術刀,惡狠狠地刺向躺在床上的敵兵。

  ——要是沒有這些人!托爾就……!

  「——?」

  扎夫特兵皂應變力畢竟非同小可,他迅敏地避開了已經狂暴不可遏的怒刃。這份能力也一樣可厭。

  「呼……唔唔!」

  米蕾莉亞流著眼淚,仍然拿著刀猛刺那名敵兵。

  「妳幹嘛啊!喂!」

  少年的眼中閃過恐懼。

  「哇啊——!」

  他躲開了米蕾莉亞的縱身一撲,兩人卻一起滾下了床。這時醫務室的門打開,衝進來的賽伊驚訝得呆住了。

  「米蕾莉亞!」

  眼見她還在揮動著刀子,賽伊跳上去抓住她。她發瘋似的使勁掙扎,又哭又叫。

  「放開我!」

  「冷靜點!米莉!」

  跟著賽伊跑進來的芙蕾,也在門口愕然停下了腳步。

  「托爾……托爾都不在了!」

  米蕾莉亞扯著嗓子尖叫道。

  「為什麼這個人……這種傢伙還會在這裡?」

  像是呼應她的怒氣,只見跌坐在地的扎夫特兵雙肩一震。他的額角流下一道鮮紅的血,沿著臉頰滴落。

  「為什麼……是托爾……?」

  高舉的雙手失去力量,明亮的小刀滑落到地上。攀著賽伊,米蕾莉亞豪啕大哭起來。

  「托爾已經不在了……為什麼……!」

  半撐起身的扎夫特兵神情僵硬,看著米蕾莉亞泣不成聲,不同於剛才的恐懼之情佈滿他的臉。

  這時,卻有另一個人靜靜採取了行動。芙蕾從半開的抽屜裡取出手槍,直挺挺的舉向前方。她的臉上寫滿黑暗的憎恨,表情幾乎扭曲。

  「芙蕾……?」

  聽見賽伊高喊,又看見槍口閃著沉重的光,以及少女那張流露不祥之氣的臉龐,米蕾莉亞睜大了眼睛。

  「什麼調整者……!」

  芙蕾尖聲叫著,扣著扳機的手指一用力。

  「——你們都該去死——!」

  這幾個字聽得米蕾莉亞為之一驚,二話不說便向芙蕾飛身撲去。槍聲響徹這間小小的醫務室,子彈射破了天花板的燈罩。碎片紛紛落在橫躺的兩名少女身上。

  米蕾莉亞趴在芙蕾身上,依舊哭得抽抽噎噎。槍響聲還在她耳裡迴盪,又聽得芙蕾咆哮起來。

  「妳做什麼!」

  米蕾莉亞好不容易才爬起來,雙腳卻使不上力,只能就這麼癱坐在那兒。

  「幹嘛妨礙我?妳自己不也想殺了他嗎?」

  芙蕾的話也有幾分是對的。剛才緊握著那把手術刀時,米蕾莉亞滿腦子只有對敵兵的憎惡。自己明明想殺他,為什麼又保護他?

  「妳不也恨他嗎?恨這傢伙!」

  米蕾莉亞睜開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咆哮的芙蕾,不自覺的輕搖著頭。

  「——恨這些殺死托爾的調整者啊!」

  ——不是的……!

  米蕾莉亞仍舊哭著搖頭。

  看見芙蕾那張寫滿憎惡的臉時,她感到一陣驚愕。

  自己剛才一定也是同樣的表情。

  ——什麼調整者,全都該去死!

  可是……那麼煌呢?煌也是調整者。可是失去了他,自己也一樣傷心。

  「什麼嘛……妳還不是一樣……!」

  芙蕾的叫聲激盪著她的耳膜。

  「妳還不是跟我一樣!」

  「我不是……!」

  米蕾莉亞繼續搖頭,好像在幫自己否定,讓自己明白這一點似的。

  「不是的……我……」

  芙蕾自從父親死去後,整個人就像變了一樣。她仍然仇視調整者……便為此玩弄煌、傷害煌——

  雖然誰也沒說出口,米蕾莉亞卻隱約感覺得到她的意圖。

  ——失去了煌,芙蕾應該也很傷心才是——所以她才會拿槍對著這個扎夫特兵——但她讓那份悲痛全被對調整者的憎恨給取代了。那是不一樣的。

  到底哪裡不同,米蕾莉亞也搞不清楚。只是眼前的這個敵兵已經流血了。他流的血,和自己的顏色並沒有不同——

  讓他受傷的,卻是米蕾莉亞自己。

  傷害他、互相殘殺——不是那樣的!我想要的並不是那樣!

  「不是的……!」

  哀悼死者和憎恨敵人,是兩回事。

  蜷縮在地上,淚水仍止不住的流下,米蕾莉亞卻清楚的感知這些思緒。

  ——我不要變得像芙蕾那樣。



  「我們不該把俘虜放在醫務室裡那麼久的。」

  走在通道間,娜達爾語調冷靜的對著瑪琉說。她做這類公務上的糾舉與彈劾已是家常便飯,瑪琉一面聽得厭煩,一面走在她前面。

  「更不用說那裡居然空了那麼久沒人看守……。先前的戰鬥讓士兵們也都心浮氣燥,我們應該體認,會發生那樣的意外也是難免的。」

  「是啊。」

  入港至今,他們整整待命了五天,上級卻什麼指令也沒下達。為此感到壓力或鬱悶的當然不會只有瑪琉一人。這次的事件或許就是出於同樣的情緒爆發。

  下過,對於那名俘虜,真的是瑪琉疏忽了。進入阿拉斯加的同樣,她以為總部會派人來帶走那名敵兵,於是僅為了替他治傷之便而指示將他置留在醫務室,此後就沒再動他。話說回來,船上有敵兵俘虜,總部卻沒有做任何指示,未免太不尋常。

  「——就算是情緒問題,那樣疏於看管,簡直像叫俘虜光明正大的逃走不是嗎?」

  「是啊……」

  一如往常,娜達爾說的都是大道理。人要是都能像她那樣過日子,這個世界不知會有多麼單純明快。遵從命令、格守規則,只為求勝而思考,其他的一切都捨棄。

  可是,自己做不到。

  「這件事大概也得報告上去……」

  聽見這話,瑪琉無所謂的擺擺手。

  「好啊,這個也加上去吧。」

  「艦長,」

  娜達爾大概以為瑪琉的無可不可是在取笑自巴,不由得提高了聲調。

  「我完全沒有基於個人情緒去責難您的意思!」

  瑪琉轉過頭去,看見娜達爾似乎心有不甘,嚴峻的臉上多了幾分不耐,不禁莞爾。

  想來也是。但是真要說起來,她倒寧可接受接方出於個人情緒的指責呢,那樣還比較容易反應些。

  「——我想說的說,對我們而言,紀律是很重要的。就算是戰時任命或緊急事態,這一點也不能改變!」

  「我知道呀——不過,就算我想這麼說……」

  瑪琉的回答不夠明確,聽得娜達爾一雙柳眉直豎。

  「——軍人要接受嚴格統制,需要能迅速執行長官命令的士兵,也需要足以洞悉局勢、下達明確判斷的指揮官,否則不管在何種編制下都無法致勝或生存的!」

  「就算我知道……」

  瑪琉苦笑,看著娜達爾。

  「……做不到還不是一樣?」

  娜達爾的話和軍事教官所說的教條如出一轍。然而當自己實際上坐上指揮官的位子時。她卻發現那是不可能做到、甚至也不願意做的。照這麼看來,自己大概不適合當指揮官吧。

  她的副官總是拿一雙不滿的眼神看她。也許就像娜達爾自己說的,她並不是討厭自己,只不過覺得這位長官辦事不牢,常讓她這個做副官的看不順眼吧——

  「……我想妳是很清楚的,我不是那塊材料呀。」

  「艦長,我……」

  瑪琉已經一語道破,反而令娜達爾有些心虛。瑪琉舉起手沒讓她再說下去,只是微微一笑。

  「放心吧,娜達爾,『我知道』的。」

  她知道她對長官的批判,並不是出於個人的情感——

  「……發生了這麼多事,我還是很感謝妳,真的。」

  說麼說完,只見娜達爾投以懷疑的眼光。這不是諷刺,是瑪琉的真心話。她們之間時有衝突,但若少了這位副官,一行人是絕不可能走到今天的,這一點瑪琉也明白。她想,也許是自己卑鄙,她無法貫徹的冷酷決斷就推給娜達爾,免得髒了自己的手。這點程度的自我批判,她還做得到。

  「——妳一定能做個好艦長的……」

  她又向她笑了笑,娜達爾的神情有些困惑。這個令瑪琉意外。她還以為娜達爾會欣然接受這句恭維呢。

  雖然相處了這麼久,瑪琉倒也知道自己絕不可能非常了解對方。想到這一點,她不禁有些遺憾。一路走來,她緦是認為這位副官是個不知變通、思想頑固的人,所以大多與她保持距離,但也許她這個人甚實還不錯,值得瑪琉努力去接納、去近距離交流呢。真希望有機會在非關任務的場合中與她好好聊一聊。

  話說回來,要是真的這麼提案,搞不好會被娜達爾一口回絕就是了。



  好幾天沒穿刖服了,骨折的傷臂還沒有拆除繃帶,只好任那集袖子空盪盪的飄著。阿斯蘭格外溫吞的提起行李,走出病房。夕陽照進走廊上的窗子,將長長的通道染上幾許懷舊的黃彩。走廊中段有個人影,動也不動的靠在牆上。

  有一個人站在那兒——伊薩克.焦耳知道阿斯蘭走出來,眼也沒抬一下,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態;不過,誰會沒事站在那裡?除了等阿斯蘭,也不會為了別的。正像是伊薩克特有的臭脾氣。阿斯蘭偷偷忍住笑意,朝他走去。

  等到阿斯蘭走近,伊薩克才放下交叉的雙臂。站起來面對面看著他。兩名少年默默相視了一會兒。

  ——只剩我們兩個了……

  失去了拉斯堤、米蓋爾、尼可,迪安卡也下落不明。

  而今,自己也要離開了……

  伊薩克瞪著阿斯蘭,沒好氣的兇了一句。

  「我馬上就會趕上你的。」

  這話倒像是個勁敵會說的。阿斯蘭嘴角微揚,對方大概以為那是在嘲笑他,端正的臉立刻皺起眉頭,又別開眼神。

  「你這種人居然進了特務隊……!」

  阿斯蘭放下行李,伸出手去。伊薩克低頭看著他的手,有些不解。

  「……之前很多事情,不好意思。這段時間……謝謝你……」

  本以為伊薩克會置之不理,沒想到他竟默默的握住了阿斯蘭的手。看得出他極力做出冷淡的表情,握著的那隻手勁卻強得要發疼。從來沒發覺,這個少年竟是個如此重情重義的人。

  或許是一再的衝突、失去朋友,進而開始分享相同的傷痛後,他們才變得有些了解對方。阿斯蘭覺得,這像是不幸中唯一的幸運之事。

  「……再見。」

  感覺到眼眶一陣熱,阿斯蘭依依不捨的鬆開了手。當他提起行李要走開時,卻見伊薩克突然一轉頭,又說:

  「下次我一定要叫你當我的部下!」

  狂妄的口氣一點也沒變,不過,現在的阿斯蘭已經能體會這些話裡的樸拙暖意了。

  「——在那之前,不准給我死哦!」

  跟著的這一句話,卻讓阿斯蘭良心不安起來。自己真的有接受他這番關心的資格嗎——如此懷疑著,他還是點點頭。

  「……我知道。」

  就這樣,兩名少年分別了。

  下次再見面,會是什麼時候——那一天究竟會不會來,誰也不曉得——



  瑪琉等人集合在簡報室裡,向走進室內的將官們敬禮。

  「我是軍司令部的威廉.沙扎藍德上校。」

  在正中間的位子坐下的那名將官,一面將文件扔在桌上一面說道。

  「各位及第八機動艦隊『大天使號』和審議與指揮,將全部由我負責。——坐下。」

  他語調平淡的說完,乘員們依言就坐。「大天使號」的主要軍官與下級軍官全都到齊了。

  「——航行資料已經從導航系統中擷取出來,正在分析……你們的戰績可真壯觀哪,瑪琉.雷明斯艦長?」

  這話聽得出有明顯的嘲諷之意。一場審查會的開場連句辛苦了的慰勞也沒有,瑪琉的心頭湧現不解和強烈的反感。

  「那麼……接著我想聽取各位的詳細報告,以及計對各事件的證詞。」

  沙藍扎德的言辭和神態看不出一絲情感,只是逕自漠然的進行議程。

  「此外,這場審查會依照軍法會議原則進行,所有的發言都將受記錄並以公文呈報。出列席者請據實以告。」

  說到這裡,他才第一次抬起眼,看著瑪琉。

  「……可以嗎?」

  「是……」

  瑪琉生硬的點頭。

  「那麼首先,檔案一——扎夫特軍奇襲『海利歐波里斯』時的情況……瑪琉.雷明斯——當時為上尉——先從妳開始吧……」

  「是。」

  瑪琉起立,開始報告。回憶遭受奇襲當時,自己為保住「攻擊鋼彈」而坐進駕駛艙,遇到碰巧在場的煌.大和,又讓他同乘緊急避難——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名少年,如今也已不在人世間……

  唐突地,沙藍扎德打斷她的報告,逕自問道。

  「——那麼,妳在當時便已對這名少年——煌.大和是否為調整者身份一事,起了疑念?」

  「是……」

  瑪琉點點頭。

  「就算他是工業學院的學生,但在面對一架陌生的機體——還是我軍重要機密的 X 系列——能在極短時間內洞悉其作業系統進而改寫,絕非普通小孩能辦到的。我立刻懷疑他是否為調整者。」

  「嗯……」

  沙扎藍德好像不太滿意。

  「那……當妳親眼看見他的能力時,有什麼感想?」

  聽不出這個質問的意圖,瑪琉猶豫。

  「只覺得——令人驚異……」

  「哼!」

  聽著她略帶躊躇的回答,沙藍扎德皺起眉頭,繼續說道。

  「——但在未與總隊取得聯繫之際,躲過了福拉卡少校之追擊的扎夫特 MS 侵入了殖民衛星。不幸的是……『攻擊鋼彈』就在此時落入一個毫不知情的平民、而且甚至還是一個調整者小孩的掌握中,而妳當時未能充分控制全局。是嗎?」

  「不!當時的情況——」

  穆很快的站起來表達抗議。

  ——不幸?

  瑪琉覺得這兩個字有待商榷。因為她自己從沒這麼想,甚至抱持完全相反的印象。的確,在「海利歐波里斯」發生的種種可說是不幸,但沒被奪走的唯一一架機體因偶然而得到煌的駕駛,應該說是僥倖才對——否則,「攻擊鋼彈」只怕也落得與甚他四機同樣下場,或甚至當場就被擊毀了。她不認為自己能獨力守住。

  「現在只是進行事情確認。福拉卡上校,希望你不要發表私人見解。」

  沙扎藍德朝起立的穆瞥了一眼,語帶叱責。穆顯得一臉不甘,但還是坐了回去。

  「——扎夫特的 MS 進攻到殖民衛星內,致使煌.大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射了 320mm 超高脈衝砲『炎神』,雖然成功的使敵 MS 撤退。卻令『海利歐波里斯』結搆體造成莫大損害……」

  瑪琉皺起眉頭。怎麼想,這些話——還有這場審查會的目的,都教人摸不透。

  「……此外,此舉對扎夫特軍奇襲部隊造成危急感,因此可說促成了敵軍再次進攻殖民衛星。」

  聽到他這麼說,穆又站起來反駁。

  「那只是從結果反推的推測論罷了!」

  「……本席同意。」

  沙扎藍德模然點頭,目光卻銳利的直視他。

  「不過,你也在前線擔任過指揮官,應該明白吧?假使你是奇襲作戰的指揮官,眼見敵人的新型兵器威力驚人,你會坐視不管嗎?」

  穆一時語結。

  「……不。」

  「所以反擊是錯誤的——您是這個意思嗎?」

  禁不住心中的訝異怠,瑪琉也開口問道。卻見沙扎藍德輕輕一聳肩。

  「我可沒那麼說。只是……竟然遇上一個調整者小孩,真是不幸——是該這麼說吧?」

  聽到這句話,不只瑪琉,其他乘員們也紛紛回應。

  「怎麼這麼說!要是沒有他,我們早就——!」

  「但是——要不是他,『海利歐波里斯』或許就不會毀滅了。」

  沙扎藍德蓋棺論定似的說道。

  「雖然已經發生的過去是沒有假設可言的——但是如果,他沒有改寫作業系統的能力,只是個普通的自然人呢……?」

  他目光冰冷的看著瑪琉驚異的神情,又看看其他乘員。

  「——如果當時,他沒有坐進『攻擊鋼彈』裡呢?」

  瑪琉無話可答了。如果真是那樣,扎夫特的確只會擊毀「攻擊鋼彈」後離去。奇襲或許會造成某些傷亡,但「海利歐波里斯」仍然會存在。——可是……!

  「……結果應該會和今天不同才是。但是,他當時確實在場了;」

  沙扎藍德嘲諷似的注視著瑪琉。

  「而——讓他坐進『攻擊鋼彈』裡的,也確實是妳吧?雷明斯少校。」

  一陣寒意湧現,瑪琉目不轉睛的回視長官。

  「——所以說……全都是我的判斷失誤……?」

  她聽得懂。可是……照他的說法,所謂的『結果』,會是他們應該將任由敵人奪走那些心血結晶——而搭乘「攻擊鋼彈」的瑪琉和煌也應該隨同機體一起被擊滅而死了。

  不知沙扎藍德本人有沒有察覺,他說的話等於是叫瑪琉去死,見他依舊冷冷答道:

  「雷明斯少校,我們可是在跟調整者作戰哦——跟妳所謂『令人驚異』的力量。就算是個平民小孩。調整者就是調整者,妳都親眼看見了,為什麼不多注意?」

  當著愕然不語的瑪琉面前,沙扎藍德的措辭更加強悍。

  「——就是因為有他們,世界才會混亂的。」

  又一陣惡寒竄上背脊。一開始時的那股不自在感越發強型,她彷彿已經完全無法理解長官的話。乍聽之下並無不合理之處,連貫起來又有某種奇妙的扭曲,原來竟可歸結到他自身的偏見和憎惡。

  「——『大天使號』在那之後又致使歐亞聯邦的軍事基地『阿爾緹蜜斯』毀滅、先遣隊全滅,使我軍失去了第八艦隊。」

  「這是曲解!我們是……!」

  穆激動起來,沙扎藍德冷冷的抬眼。

  「——我們是?是什麼?」

  瑪琉替他把話說完。

  「我們只是繼承哈爾巴頓堤督的意志……」

  此話一出,卻聽得沙扎藍德拖著語氣說道:

  「他的意志就是地球軍的總體意志嗎?事情幾時成了那樣的?」

  ——那麼,地球聯合軍的意志又是什麼?

  瑪琉緊咬著嘴唇。

  ——叫我們乖乖的被敵軍擊破,就是地球軍的總體意志嗎?

  「冷靜點,瑪琉.雷明斯。我當然不是說一切都是各位的錯,在嚴峻的情勢中,我認為你們確實已十分努力……」

  這時的慰勞之詞,聽來已然空洞。暗喻嘲弄的言詞仍然繼續著,突顯發話的一方絲毫不在乎瑪琉等人的困境。

  「只可惜……付出了那麼多的犧牲,『大天使號』到頭來還是損失了那架寶貴的『攻擊鋼彈』。這麼一來,那些犧牲者豈不是不值?」

  ——追究到這一點,瑪琉也無話可說。但她不禁思索,沙扎藍德口中的「不值」究竟是不是那個意思。如果這些長官也

  真的為至今付出的慘痛犧牲感到可惜,為什麼自始至終沒見過一支來自總部的援軍,而是任由「攻擊鋼彈」遭人擊毀呢?

  沙扎藍德仍舊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只管公事公辦的說下去。

  「我們必須詳查所有細節,釐清一連串的戰果和責任啊。以任何人都能接受的形式——是吧?」

  瑪琉心中的懷疑開始擴大,像個暈染開來的黑點。

  擷取任一段沙扎藍德的話,都和基層士兵——和瑪琉等人的感覺相去甚遠。哈爾巴頓堤督是這麼說過。

  ——戰場上死了多少士兵,那些人根本只會從數字去看!

  沒錯,就是這種情況。對這些上級將官而言,犧牲不過是文件上的數字罷了。瑪琉一直感受到的那種不自在,正是來自這一點。「海利歐波里斯」、「阿爾緹蜜斯」,以至於第八艦隊——儘管沙扎藍德口頭也說那是莫大的犧牲,但他心裡卻是不痛不癢。他只是從數字面看,評佑一艦「大天使號」顯然不值那一切罷了。他的糾舉都是因此而發。

  她同時也隱約感覺到,總部似乎並不重視「大天使號」及 X 系列代表的意義。乘員們是基於認為「攻擊鋼彈」是顛覆不利戰局的唯一王牌,才抱著必死的決心將它運送到此的,但對上級而言卻是如此的無所謂?那麼,他們之前的奮鬥——踏過的鮮血和屍骨,到底又算什麼呢?

  瑪琉覺得那股空乏漸漸佈滿全身。

  ——審查會繼續進行,同樣的質詢應答像是一再反覆。就在瑪琉等人的身心機達疲勞困頓之極境時,沙扎藍德總算說了這麼一句。

  「——那麼,本審查會到結束。長時間的質詢應答,各位辛苦了。」

  房間剎時明亮起來,瑪琉眨了眨疲倦的眼睛。將官們神情漠然的站起身,像是解決了一件麻煩的差事。

  「接著,我宣佈『大天使號』的下個任務。」

  沙扎藍德邊站起身邊說。聽起來好像還要乘員們繼續留置艦內待命,就算如此,瑪琉都覺得無所謂了。然而,之後的話一下子拉回她的注意。

  「穆.拉.福拉卡少校、娜達爾.巴吉路中尉、芙蕾.阿斯達二等兵以外的乘員,繼續留艦待命。」

  「那……我們呢?」

  穆滿臉不悅的問道。

  「以上三名將接受調任命令。於明早O八OO時向人事局報到——完畢。」

  沙扎藍德草草收起資料就要走出去,娜達爾叫住了他。

  「請問……阿斯達二等兵也要調任,是因為……?」

  她問的是調任的基準。沙扎藍德回過頭來,挑高了眉毛看著她。

  「她志願從軍時說的話,妳聽見過了吧?」

  「啊……是……」

  娜達爾點頭,卻還是不明白對方的用意。沙扎藍德進一步解釋。

  「阿斯達家的女兒所說的話,應該能打動很多人的心。當然,她的從軍動機也是吧。」

  ——真正的和平、真正的安心,如果只有靠戰鬥才能獲得,那……我也願意為繼承父親的遺志而戰……

  聽說芙蕾當時說得聲淚俱下。也的確是聽了她這番話,賽伊等人才決定投身軍旅。可是——

  瑪琉覺得喉頭湧上一絲苦澀。

  一個少女真摯的言語,這幫人只會用利用價值去評價嗎?大西洋聯邦的高官,又因戲劇性的死亡而名留青史的喬治.阿斯達,他的遺孤自告奮勇投身地球聯合軍,這段動人美談勢必成為軍方絕佳的政策宣傳。然而,被這番言語打動而從軍的青年男女們,仍然只是這些將官手中文件的數字之一吧?他們的情操和寶貴生命的價值,甚至被人不屑一顧……

  沙扎藍德笑著說,彷彿理所當然。

  「——她能做的貢獻,不一定要在前線啊。」

  瑪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動搖。

  錯的是他們,還是自己呢……?



  「幫我把這個拿給芙蕾好不好?」

  在餐廳的櫃臺前,賽伊遞出一個餐盤。卡瑟抗議起來。

  「啊?我去?」

  賽伊臉色一沉。這陣子單單為了照顧米蕾莉亞,他已經覺得力不從心了,原以為可以叫卡瑟幫點忙的。

  「……不要就算了。」

  他冷冷的說完,便一手托起一個餐盤。卡瑟感覺到他的怒意,有點緊張。

  「啊,好啦,我拿啦!」

  「不用了。」

  賽伊打算不理他,就要走開,其中一手的餐盤卻被卡瑟硬是拿了過去,又見他討好似的笑著。

  「我幫你拿到她房間啦……。交給她的話,還是賽伊你去比較好吧?」

  那根本就算不上幫忙了,賽伊已經不想再跟芙蕾打照面了。

  但是這麼一來,他也為自己的逃避感到罪惡,就接受了卡瑟的意見。一路上,卡瑟不停的找話說。

  「不過啊……真沒想到米莉會那樣……。聽說她拿刀子攻擊那個俘虜耶?」

  那副八卦似的口吻,令賽伊不由得一陣不悅,忍不住反駁道:

  「是那個扎夫特的人不好啦……。他好像說了些什麼。」

  他又回想起那種憤怒。一個失去了情人而哭泣的少女,竟被激怒到揮刀相向,那名敵兵到底搞什麼鬼。若出這種事,豈不是讓米蕾莉亞更加沮喪嗎……?

  「哪,那傢伙的名字,聽說叫做迪安卡耶。迪安卡.艾斯曼。」

  卡瑟仍舊沒事人似的說著,然後又轉過頭看著賽伊。

  「那,你剛剛說,他說了什麼啊?」

  他是在哪裡聽說這件事,又抱著什麼意圖來問這些的呢?卡瑟這副看風涼的態度,讓賽伊再度拉高聲調。

  「不知道啦!」

  卡瑟立刻閉上嘴,表情也像是有些受傷,但馬上又轉移話題似的開口。

  「……話說回來,這艘船是怎麼了啊?都已經到阿拉斯加了,應該沒事了吧?我們可以退伍了吧?」

  又來了——賽伊氣得別過臉去,頓覺心中的不耐煩又添了一層。這陣子卡瑟成天提起這件事。明知道同學們都是同樣的立場,又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還是一再的問、一再的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啦,你去問艦長吧。」

  既然這麼討厭從軍,當時幹嘛志願?——賽伊想起這一點,又是怒火中燒。他沒有強迫卡瑟入伍,但他老是跟自己提,好像在要求他負起責任幫大家處理。

  或者——當時的情境形同強迫?那時大伙兒都決定要入伍,只有自己不加入,或許是需要一點勇氣。意志薄弱的卡瑟自然不敢做出和眾人不同的決定。煌也是……

  想到這裡,賽伊頓時覺得心痛。要是自己沒那麼說,大家還會留在艦上嗎?要是大家都走,煌不就自由了嗎?說不定——要是他沒有跟著芙蕾一同從軍,煌和托爾就不會死了……?

  說起來,大家當時也不懂從軍是怎麼回事。卡瑟應該也是吧。直到失去了兩名同學,他才發現從軍的意義、才開始膽寒——開始怕下一個就是自巴——

  賽伊也一樣,直到煌和托爾陣亡為止,他都小看了戰爭。原只是因為近距離看到戰火,察覺自己一直獨善其身地活在和平中,才決定為了結束戰爭而戰的。可是打到現在,自己又做了什麼?只有任兩條人命喪失,不是嗎?

  這樣的自己,怎麼還有資格責備卡瑟……?

  還沒脫出這個晦暗的思考囚牢,他們已經走到米蕾莉亞的房間。一如預料,房裡沒開燈。她一定又縮著坐在黑暗中,獨自思念著托爾吧——

  「米蕾莉亞……吃飯了……」

  賽伊勉強裝出開朗的語調,想替她改變氣氛,卻在房門口就停下了腳步。

  房裡沒有米蕾莉亞的影子。



  迪安卡一直盯著幽暗的天花板。

  那場騷動後,有人替他包紮了傷口,之後就將他送進這間禁閉室。他沒事可做,只有盯著天花板看。待在醫務室還比這裡有變弋呢。他胡亂翻來覆去,額角的傷不小心碰到枕頭,一時「哎呀」的叫了一聲。

  不過,會痛就表示還活著。

  他板著臉縮在床上。

  都是一開始不小心。真是倒霉被砲擊打中,投降了又落到這種下場——面且對方還不是 MS ,即使有與「攻擊鋼彈」同級的火力,也不過是架戰鬥機罷了。被那種舊時代的兵器給擊落,還搞到向自然人投降,簡直是畢生的奇恥大辱。

  這下子,就算他能活著回國,大概也永遠與精英階級無緣了吧。在評議會做議員的父親原本就反對他從軍,到時候一定少不了一頓好罵。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麼淒慘啊……

  因為如此,他才刻意擺出那副嘲諷的態度,趕走身邊那些自然人們。什麼聯合軍的士兵,在他看來,不過是一群愚蠢又笨拙的舊人類。

  所以——

  ——難道是妳那又笨又沒用的自然人男朋友死啦?

  想起自己隨口說出的那句話,迪安卡的臉皺成一團。

  「嘖……居然給我說中……」

  揮刀刺來的那名少女器叫的表情浮現腦海,令迪安卡覺得心藏一陣絞痛。

  ——托爾都不在了……為什麼這種傢伙還會在這裡……?

  生平頭一次,他感到恐懼。卻不是要被殺害時所產生的恐懼。

  在他心目中,以往被他擊落的敵人,只是一筆筆累積戰果的數子罷了。當然,志願從軍以保護「殖民地」的心意不是沒有的,只是他更想當個英雄,想滿足幼稚的自我表現慾。

  跟遲鈍的自然人交手,戰鬥只像是電子遊戲般簡單,他便以此和同僚競爭,比較誰射下的光點最多。從來也沒想過,會有個哭紅了雙眼的少女衝過來攻擊自己。

  自己——是少女和那些人的敵人——是殺了他們所愛的仇人。這個事實向他逼來,像一雙冰冷的手掐緊了他的脖子。

  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竟有一天成了壞人。可是對他們來說,迪安卡確實是壞透了。

  既然如此,那名少女又為什麼要救自己呢……?

  眼看著有人要開槍殺他了,她卻挺身從那顆子彈下救了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當他一路思索下來,卻聽見有個小小的衣服摩擦聲。迪安卡反射性的往聲音來源看去,馬上嚇得跳起來。那人原本正在鐵欄杆外偷看他,被他這番舉動也嚇得往後一退。就是那名少女。

  大概是怕迪安卡,她轉身就要跑開。迪安卡不假思索的叫起來。

  「等一下!」

  她為什麼要怕?差點被她殺死的人可是我耶。

  因為我是調整者?都被關在這間牢房裡了,還能幹什麼?

  這些念頭又刺痛迪安卡的胸口。

  少女並沒有就此跑掉。她依言停下了腳步,怯生生的轉過來。

  「呃……」

  雖然少女依言停了下來,但是迪安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少女凝視著他的臉。好像在尋求什麼——

  「嗯……那個……」

  迪安卡俯著臉,含混不清的咕噥著。心跳得好快,簡直像生平第一次跟女孩子告白似的。蠢斃了。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自然人夠蠢了。

  他慢慢的向著少女的方向看去。

  「……妳的男朋友……是在哪裡……呃……」

  出口的話,卻和告白差了十萬八千里。死掉——他不敢說這兩個字,只好設法找別的代替,儘量不刺傷對方。聽出他的語意,少女答道:

  「……他是開『空中霸者』的……」

  一個纖細而溫柔的聲音。

  「在小島上……你們攻擊我們的時候……」

  「『空中霸者』?」

  迪安卡不解的反問道,少女忽而別開視線。

  「……是戰鬥機……藍色跟白色的……」

  他有印象。那玩意兒有兩架,她的「托爾」大概就是其中一架。那麼……

  「不是我……」

  不意識地,他鬆了一口氣似的喃喃自語。少女驚訝的看著她。

  跟自己交手的那一架雖然中彈,但應該平安的迫降了。不是那一架。

  不過,那又如何呢——迪安卡恍然大悟——只不過剛好自己沒跟那個「托爾」駕駛的戰機對戰罷了。要是他出現在自己面前,迪安卡大概會毫不遲疑的擊落他吧;不會去想那裡面坐的是誰的戀人——甚至也不會想到,有人會為了他的死而哀悼——

  懷著和先前一樣沉重的心情,迪安卡自暴自棄的往床上一倒。

  「……妳怎麼啦?」

  他挑釁似的對少女說。

  「既然是來殺我的,那就動手啊。」

  他丟出這兩句話,卻沒有聽到回應。少女不知在想什麼,只是一雙眼睛不住的看著他。

  為什麼她不殺我呢……?

  迪安卡又興起這樣的疑問。

  她為什麼要救我?換作是自己就下手了。我是奪去她愛人的敵人啊。

  ——為什麼……?

  他又向外看去,欄旁卻已不見她蹤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30 11:31 AM

PHASE 02


  黑暗的執勤室裡,有個男子坐在辦公桌前。螢幕的光映照出一張威嚴的臉。是派屈克.薩拉。

  螢幕中的人戴著一副奇特的銀色面具,他們兩人正在通訊。

  「『割喉作戢』已經佈署完畢。」

  不消說,通訊的另一人正是拉烏.魯.克魯澤。派屈克沒有答腔,只是看著螢幕上這個既像心腹又像同志的人物。在通訊彼端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笑意。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一路走來的精心佈局。又或者是感受到不尋常的算計,派屈克不發一語,動也沒動。

  同時,衛星軌道上有無數的運輸艦,正將裝載著 MS 的大氣層突入用小型太空艙送往既定的降落地點。此外,地球上的各據點也有運輸機開始升空,肩負先攻任務的潛水母艦也已在預定地點集結待命。

  遠在「殖民地」母國的派屈克只消一聲令下。這些兵力就會全數出動。士兵們、司令官們,同樣都在等待那一道命令。

  這時候的拉烏,只在這個立於懸崖邊緣的男子背後輕推一把。

  「……接下來,就等您的命令了。」



  「——狀況呢?」

  聽見長官的詢問,沙扎藍德頭也不回的答道:

  「一切順利。」

  「 JOSH-A 」的最深處有個陰暗的房間。只有極少數軍方人士可獲准進入。房間不太,像是某種控制室。前方有控制面板的儀器羅列,就位在一處偌大地底空間的正上方。這個地下空洞靜悄悄的,滿裡排列了無數小碟型物體,從上俯瞰,就像是一個大眼睛。

  面對這個景象,沙扎藍德暗自微笑。

  這下子,一切都將改變。

  開戰以來,他們一反預料的節節敗退。都是那幫卑鄙的調整者把什麼中子干擾器射進這片純淨的大地,又將 MS 這種兵器帶進戰場。

  那些囂張的調整者們在地球上豈敢主張什麼權利?

  地球是我們的。是我們在大地上規規矩矩的進化、成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才配擁有的。像他們那種在不自然的加工下產生的怪物。不過在外表或能力上佔一點便直而已,那又怎麼樣?真要說起來,還不等於靠作弊得到的?作弊就該改。不該存在的東西,就應該讓它回歸塵土。

  不過——等著瞧吧……

  沉浸在獨自的愉悅中,他看著眼下的裝置。

  它們將顛覆這場錯誤的戰局。過失會被修正,一切不該存在的,終將歸於虛無。

  那一刻真叫人等不及……

  「——一切都將照計劃開始,照計劃結束……」



  當晚霞映照的火紅天空漸漸失去光輝,為陰冷的宇宙所取化之際,阿斯蘭只是發呆似的凝視著窗外。這是尼可喜愛的天空景色。

  太空梭比預定時刻稍晚升空。離開大氣層後,阿斯蘭才將目光從窗外移向自己的膝上。他想趁抵達「殖民地」之前看看許久未見的新聞。便伸手去拿行李。

  剛打開行李箱,裝了捲成束的樂譜和勳章的小盒子便映入眼簾。阿斯蘭突然覺得一股氣悶。他硬撐著倉皇找出小型電腦,再粗魯的關上箱子。煌的死令他常發生這種昏眩似的胸痛。平常能逼自己不去意識到這點,但偶爾卻仍像這樣襲來。就像揭開瘡痕後鮮血直冒那樣。

  ——只要想著任務就好。

  這麼一來,遲早便會忘卻這根心頭上的刺,擺脫這種包覆全身的無力感吧。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那一天真的會來嗎?他會忘了自己殺死煌、忘掉胸口這股痛,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那樣笑開來嗎?能嗎……

  真要有那一天,他寧可死……!

  阿斯蘭難忍疼痛的挪了挪身子,再次望向窗外。繁星清晰得教人害怕,其間的黑暗又是那樣的絕對而深邃。

  每個見到他的人都只會誇他「做得真好」,要不就說些祝賀升官的話。連素未謀面的士兵都跑來和他握手,只為了他是打倒那架難纏的「地球軍新型 MS 」的人。對他們來說,阿斯蘭是個英雄人物。這一點卻反而令他受不了。

  他才不要用煌的鮮血換來的勳章。要是尼可能夠復活就算了,否則他什麼也不要。能不當這個殺害童年好友的人就好了。為什麼大家見了就非要讚美他不可?

  捱罵還舒服多了。罵說你這個殺人兇手。

  就像那個少女哭著罵的——

  窗子上映著自己扭曲的臉。看起來好像快要窒息而死了。

  就在此時——前方的黑暗中有一個閃光。

  ——什麼東西……?

  阿斯蘭反射性的不去直視它。但見那個光點劃過星間,漸漸接近——再定睛時,它已和太空梭擦身而過。

  —— MS ?

  阿斯蘭忘了剛才的晦暗思緒,探出身子。在那瞬間的交會,像一顆流星般朝他剛才離開的那個藍色行星飛去。有好一會兒,他將額頭貼在舷窗上,像個小孩子似的緊追著機影的殘像,覺得那一瞥就像個鮮明的夢境。



  「不要嘛……!我不要!放開我!」

  芙蕾尖叫著,幾乎是被娜達爾拖著從通道另一頭走來。瑪琉帶著沉痛的心情等待他們走近。

  以瑪琉為首的乘員們,整齊的排在「大天使號」鄰近艙門的通道兩旁。他們在這兒歡送即將離艦的同袍們。

  「艦長!為什麼只有我……?」

  芙蕾淚眼婆娑的說著,瑪琉的臉上籠過一絲陰霾。這是這個依賴心強的女孩強烈抗拒與同儕分離的表示,這點是可以體會的。況且此後等待她的,將是被軍方當做宣傳手段的利用的命運。雖然瑪琉以為,比起暴露在槍林彈雨中,那樣的差事更適合她,但她本人難免慌張。

  「別再鬧了!」

  像在教訓一個使性子哭鬧的小孩,娜達爾厲聲叱責道:

  「這是總部的命令!妳只能服從!」

  芙蕾仍然不能接受,只好以求救的眼神看著瑪琉。瑪琉嘆了一口氣。

  「……就是這麼回事。總部的命令,我也愛莫能助……對不起。」

  芙蕾露出了彷彿不敢置信的表情。但事實就是事實。身為軍人,他們理應服從任何調任命令,身為艦長的她沒有權利過問。

  「要是妳有異議,我想應該能向人事局提出吧……」

  瑪琉提個建議,卻馬上被娜達爾冷冷否定。

  「不可能受理的。」

  芙蕾終於知道已經沒有退路,環顧四周想尋求最後一點幫助。看到賽伊正愕然的觀望著,她的眼神也流露出不捨。

  「芙蕾……」

  賽伊喃喃道,表情也同樣複雜。

  就在時,娜達爾將自己和芙蕾的行李放在地上,嚴整的行舉手禮。

  「艦長,我走了。」

  瑪琉回禮。

  「……這段時間謝謝妳了……巴吉路中尉。」

  「哪裡……」

  面對這一刻,即使是娜達爾也顯得有些離情依依。瑪琉也覺得胸口一熱。她們這一路上發生過無數的衝突,卻是多次仰賴她冷靜的判斷才得以渡險,否則一行人絕不可能平安到達這裡。

  「希望……還有幾會見面。不是在戰場,而是在別的地方……」

  瑪琉半感嘆著道出這個心願,在現時點看來不過是個夢想。娜達爾答道:

  「若是戰爭結束後,應該有可能。」

  聽著她有稜有角的措詞、不合襯的語調裡隱含的願望,瑪琉不禁微笑。

  「是呀……」

  想像在終戰後,自己和脫離軍人身份的娜達爾重逢的情景,多少感到一絲寬慰。希望能有這麼一天……

  「……她就拜託妳了。」

  瑪琉看了芙蕾一眼。這句話就像是道別的句點,娜達爾便拿起行李,另一手抓住芙蕾的手臂。芙蕾被半拖著,臨走之前仍依依不捨的望著賽伊,賽伊也幾乎要跨出步伐追上去,只不過終究忍了下來。小鳥飛來停在他的肩上。

  少年和少女無助的互望著,漸行漸遠。直到最後,他們之間的心結仍然沒有消解。

  接著站在瑪琉面前的,是那名高個子的 MA 駕駛。

  「我看我也去講講看好了……」

  斜戴著不習慣的制帽,穆聳肩說道。

  「——跟人事局啦。」

  瑪琉微微一笑。

  「好像不會受理哦。」

  「但也不是像這樣,選這種緊要關頭叫我去幹教官吧。」

  穆的調任地是加州的軍官學校。上級居然要他在那裡執教鞭。在前線的戰鬥駕駛中,幾乎是唯一能在實戰與 MS 抗衡的他——叫這種人從現役退下,真不知道上級在想什麼。瑪琉心裡也這麼認為。但她仍強作笑容,為穆打氣。

  「有你的教導,前線的新兵折損率也會降低不少呢。」

  是對這個男人的深厚信賴,讓她說出這番誠懇的慰詞。畢竟此人不是泛泛之輩;套用他本人的說法,他是個「化不可能為可能的男人」……

  穆繃著臉、目不轉睛的俯視著她。想像他成為「教官」會是什麼模樣,不由得令人莞爾。只希望他別把不該教的東西教給學生才好。

  「……好了,你要遲到囉。」

  被她這麼一催,穆急燥的扯下制帽,嘴裡吼著「哎唷真是!可惡!」地猛抓頭,繼而又看著瑪琉,目光卻像是有怒意。她明白這一眼的意思。

  ——男人呀真是,拿他們沒輒。

  她舉起手禮,像要切斷對方的留戀,也是讓自己割捨。

  「一路走來……謝謝您……」

  說到語尾,聲音竟不自禁的顫抖。穆也不情願的舉起手。

  「我才是……吧。」

  只在眼神交會的剎那,兩人難掩不捨的對望了一眼。接著,穆下定決心似的轉過身,拍拍賽伊的肩膀後,在眾人的敬禮下往艙門走去。瑪琉強忍著淚水,看著他寬厚的背影,踏著一如往常慵懶卻瀟灑的腳步離去。



  「我來傳達給貴單住的指示——」

  在「大天使號」的艦橋上,傳令軍官語調嚴肅地對著瑪琉等人宣佈。

  「以下僅是暫時措施。自即日起,原第八艦隊『大天使號』轉屬阿拉斯加守備軍第五艦隊!——發文者,威廉.沙扎藍德上校。」

  行禮並接受指令之際,瑪琉滿臉流露訝異的表情。在她身後,帕爾和錢德拉的竊竊低語隱約傳來。

  「阿拉斯加守備軍?」

  「『大天使號』可是宇宙艦耶?」

  怎麼可以在這種場合中私下交談。大概是娜達爾不在,他們都懈怠了吧。待會兒得好好罵一頓才行——瑪琉一面想著,卻也同樣感到狐疑。

  「——因此,貴艦的補給作業將自一四OO時起開始進行。……完畢!」

  命令只有這樣?——瑪琉難掩不解,急忙叫住轉身就要離去的傳令官。軍官轉回身來,表情有些不悅。

  「怎麼?有異議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我們這兒有人要申請休假和退伍,關於俘虜的問題也還沒有處理……」

  在隸屬單位方面,這樣的暫時措施還可以理解。置籍在名存實亡的第八艦隊也沒有意義,在回到宇宙服役前總要先找個單位落腳。宇備軍至少不是最前線,他們將不會像先前那樣面臨直接擊沉的危險,甚至連參與戰鬥的機率都微乎其微。扎夫特的目標正鎖定在巴拿馬,因此留守總部應當安全無虞。奇怪的是,他們入港已逾一週,乘員們連踏上土地的機會都沒有就算了,連俘虜的移送也沒有指示,實在很不尋常。

  面對瑪琉的異議,傳令官仍是一貫的模然。

  「——我會報告給上校的。」

  這下子又不知又要等多久,瑪琉內心暗忖,但也只能眼睜睜的目送那人離去。

  想到巴拿馬侵攻就在眼前,他們的問題或狀況也只能擱著了。不過,地球聯合軍真能贏得那場戰役嗎……?回憶起之前的審查會,瑪琉深深為自己的無力而悔恨。



  迪安卡一直在思考。關在又暗又小的個人室裡,也沒別的事情好做。

  直到今天為止,他做事都算是比較衝動型的,一向先做了再說,對很多事情也不多思索。大概過去想得太少了,這會兒要一下子全補回來,現在的他便一任思緒奔馳。

  伙伴們現在怎麼樣了。大概以為自己死了吧。說不定真是那樣,被抓進這艘船之後,他們雖有按標準程序問過自己的姓名、識別碼和所屬部隊等,但後來就丟著他不管了,只有送飯給他吃,連審問或移送什麼的都沒有。按常理,這艘船在抵達基地時就應該將俘虜移送出去,也該開始進行遺返交涉才對。照這個情況看來,他不認為自己的消息有被通報回祖國。

  想像大家都認為自己死了,感覺實在有夠詭異。

  伊薩克……那傢伙大概會破口大罵我蠢斃了,然後和尼可那時一樣,掉個一、兩滴眼淚吧。他就是那個脾氣,面冷心熱的。阿斯蘭那張陰鬱的臉應該也會悲傷吧,雖然他一定想,反正我是個跟他合不來的傢伙。還是說,他會同情我呢?想到這個就不爽。看來我就是死了也跟他不對盤。

  ——想這麼多幹嘛,又還沒死。

  一這麼想,剛才那股自怨自艾的感覺就突然冷掉了。

  對。自己還活著。不像那個女孩的男朋友——

  「托爾」的伙伴這時候大概也正為了他的死而哀悼吧,就像想像中的伊薩克或阿斯蘭一樣……

  「……自然人也一樣會難過嘛。」

  他自言自語道。

  若是還能回到祖國,有機會再上前線的話——自己還能像以前那樣扣扳機嗎?再看見敵機時,該不會一不小心就想到,裡面坐的是另一個不認識的「托爾」吧……?

  他仰望著陰暗的天花板,不停思索著。



  此刻的「殖民地」國內,正面臨一項重要的決定。

  派屈克.薩拉開啟通訊線路,向全體官兵呼籲。

  「——我等深切祈盼此次作戰能及早結束戰爭。為了彰顯真正的自由與正義……」

  他肅然起身,朗聲宣告。

  「我宣佈『割喉作戰』開始!」

  這道指令立刻被傳送到各地待命中的戰艦、戰機和全部據點。在無數的通訊機前,操作員們異口同聲的宣達,聲音匯聚成一陣龐然震懾的氣勢。

  〈「割喉作戰」發動——!〉

  〈O四OO時,「割喉作戰」發動——〉

  〈事務局發文之第六號作戰,准許開啟!識別代號「割喉作戰」——目標……〉

  〈目標,阿拉斯加地球聯合軍總部——「 JOSH-A 」!〉

  打開命令書的指揮官們,大多倒抽了一口氣。

  「『 JOSH-A 』?」

  「是阿拉斯加——?」

  剎時間,眾人面前的螢幕畫面切換,從原本的巴拿馬變成了北美的北境地圖。

  操作員們也為自己傳達的內容大為驚愕,音調高了起來。

  〈「割喉作戰」已經發動。目標是阿拉斯加「 JOSH-A 」!〉

  當然,聞知此訊的士兵們更是不敢置信。

  「地球軍總部?」

  「不是巴拿馬嗎?」

  也有一些指揮官看著驚訝的士兵們發噱。他們是事前便已知悉此攻擊目標的少數人,甚中當然包括拉烏.魯.克魯澤。

  「……直搗黃龍,才能讓戰爭儘早結束啊!」

  他喃喃道,彷彿一切了然於心。

  派屈克.薩拉曾經說出「真正的割喉作戰」——指的就是這場阿拉斯加奇襲戰。

  攻擊巴拿馬只是個幌子——佯裝要奪下地球最後一座質量投射裝置,讓地球軍將守備力量集結在巴拿馬,進而趁隙搗毀防衛薄弱的最高司令部。這是派屈克的提案。此後,這個終極目的地便被列為最高機密,一直在暗中進行,連最高評議會也知情。

 一鼓作氣地攻擊敵軍總部,在壓倒性的勝利中,為「殖民地」贏得地球圈的支配權。

  這項檯面下的作戰計劃,與先前所謂的攻陷巴拿馬、藉著阻斷地球軍和宇宙之補給路線來保衛「殖民地」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強調防守的表面行動下,竟有積極的主攻戰略在暗渡陳倉。

  士兵們從驚愕中清醒,明白了派屈克的意圖,便有人得意的喃喃道:

  「——這下子你們完啦,自然人。」



  「……這是怎麼啦?」

  穆愣住了。設置在「 Grand Hollow 」內的地底船塢裡,好幾艘潛水艦正匆忙駛離,碼頭上則有士兵排成的長長人龍。偌大的空洞裡人聲鼎沸,彷彿要淹沒自己。

  「是不是還有部隊要前往巴拿馬?」

  身旁的娜達爾也顯得不解,半回答似的問道。在這片嘈雜中,她的聲音差點被蓋了過去。

  若不是剛好遇上派往巴拿馬的增援部隊,眼前的混亂景象實在很難解釋。簡直像是整個「 JOSH-A 」大搬家似的——穆如是想著。

  「妳的搭乘艦應該在那邊。」

  娜達爾看了看芙蕾的派令,將行李交到她手裡時朝那兒指著。芙蕾已經放棄抗爭,卻為四周的妢擾和雜杳顯得退怯。

  「少校您在哪邊?」

  娜達爾這麼問,穆才看著手裡的派令。

  「啊,我跟小姑娘一樣耶。」

  「是嗎。」

  娜達爾似乎有些放心。大概看見這片混亂,光要走進搭乘艦都自顧不暇了吧。芙蕾不安的靠向穆。

  「那麼……少校。」

  聽見這麼一聲,正在確認碼頭方向的穆急忙又轉過頭來。

  「對哦,就在這再見是吧?」

  他正要理所當然地伸出右手,卻發現娜達爾挺直了背脊打算敬禮。娜達爾一愣,看著向自己伸來的手,這才受寵若驚似的放下右手。穆也回以緊緊一握。

  「那好吧,中尉妳保重啦。」

  「是……」

  又不是頭一次跟人握手,在對不自在眨著眼的娜達爾投以微笑後,穆放開了手。

  「小姑娘,別跟丟囉。」

  他喊了一聲,芙蕾急忙抓起行李跟上去。走在逆向的人潮中,兩人來到既定的隊伍。看來他們的搭乘艦還沒有開放報到。

  ——一路走來……謝謝你。

  那個聲音隱約顫抖著。穆想起方才的道別,不禁輕嘆一口氣。做為「艦長而言,這名女子太年輕也太脆弱了。儘管如此,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戰士。那段始自「海利歐波里斯」的長途跋涉,就算讓一個身經戰的名艦長來領航,也是難以負荷的重大要任,更別提以她有限的資歷和經驗,竟然還是將眾人帶到了這裡;或許是因為那一份剛強得近乎頑固的意志,加上連穆有時都要甘拜下風的突發奇想,以及最諷刺的——毫不排斥接受他人幫助的那份「軟弱」使然吧。

  那樣的女人,以後大概再也遇不到了——

  穆不耐煩的望著前方的隊伍看來還要好一會兒才開放報到。去一趟——對,去一趟再回來的時間應該還有吧,要是趕不上,那到時候再說——。他轉向芙蕾,將她的派令交給她。

  「好在這裡排隊,輪到妳時就拿這個給他看。知道嗎?」

  「咦?——那!」

  他突然往走道方向跑出去,留下芙蕾在那兒杏眼圓瞪。

  「我有東西忘了拿!」



  突然響起的警報聲,嚇得瑪琉往 CIC 看去。

  「什麼事——!」

  不明究理的值班人員們面面相覷。刺耳的鳴聲向全基地宣告著緊急情況,外面的士兵們也紛紛跑出去打探發生了什麼事。「大天使號」的艦橋上響起帕爾的報告。

  「統合作戰室來電!」

  看見長官出現在通訊螢幕上,瑪琉趕忙問道。

  「沙扎藍德上校,這是——?」

  沒等她說完,沙扎藍德便下令。

  〈守備軍立刻出動,展開攻擊!〉

  聽見這道突如其來的出擊命令,瑪琉和其他乘員們都呆住了。

  迎擊——?這麼說,難道有敵襲?

  ——攻擊這個「 JOSH-A 」?

  畫面中的沙扎藍德繼續說。

  〈我們中計了,他們臨時把目標改到「 JOSH-A 」來了。〉

  他的口氣太過平靜,反而讓人一時摸不著這話的意思。瑪琉漸漸弄懂,頓時感到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不是巴拿馬?

  侵攻巴拿馬竟然只是個幌子。扎夫特真正的目標是這座「 JOSH-A 」——阿拉斯加基地……!

  〈不能讓敵人染指此地。我們務必死守到底。情況十分危急,祝各隊好運。——完畢。、

  就這樣,通訊就切斷了。乘員們仍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望著螢幕。瑪琉緊咬著嘴唇。

  迎擊——說是這麼說,「大天使號」的作戰主力「攻擊鋼彈」已經不在了,眼下也沒有人會駕駛「空中霸者」。在一部機動兵器也沒有的情形下,要怎麼跟扎夫特的 MS 隊抗衡?

  雖說是裝備了精銳兵器的特裝艦,對上 MS 也只能做有限度的發揮。話說回來——

  「……叫我們就這麼去打是很辛苦,但也不能讓總部被攻陷哪……」

  這裡是地球聯合軍最重要的據點。和巴拿馬一樣——不、甚至比巴拿馬更重要。可不能任敵人堂皇入侵。

  「艦長……」

  諾伊曼轉過頭來,絕望的看著瑪琉。看了他的表情,瑪琉朗聲下令。

  「全體就第一戰鬥位置!『大天使號』將執行防衛任務!」

  「怎麼這樣……」

  哭喪著喊叫起來的,是卡瑟。

  「煌跟少校都不在了,要怎麼打……?」

  到頭來,他的退伍申請還是來不及。忍著心中的苦澀,瑪瑪依然直視前方。

  「『大天使號』,出動!」



  突擊用太空梭從天而降,在空中如種子般迸裂開來。數不清的「基恩」和「席古」從中躍出,降落在極北的大地。「迪因」從空中的大型運輸機和上浮的潛水母艦中接二連三起飛,穿過來自地面的迎擊,同時展開轟炸。潛過冰洋的「吉恩」和「佐諾」持續接近。「薩伍特」的二連加農砲和重突擊機槍連連掃射,接近發射中的固定式砲臺,後方則有靈活的「巴庫」一躍而起。

  地面上已經展開激烈的戰鬥,另有一架機低空飛過育空河上方。是拉烏.魯.克魯澤乘坐的「迪因」。因見他閃過對空砲火,很快便接近「 JOSH-A 」的主閘門。在 MS 特載的 MMI-M7S 76mm 重突擊機槍一陣掃射後,守備閘門的砲臺頓時傾毀。

  拉烏長驅直入,衝進瀑布後方的主閘門。沿著內部通道前進時,他一面喃喃自語道:

  「……阿茲萊爾的情報好像不假哪。」

  他斜眼瞄著螢幕上,正顯示著一份不知怎麼弄來的「 JOSH-A 」精密平面圖。給他情報的人雖然要求了高額的代價,最後也算是令雙方滿意的程度,可說是一樁有價值的「交易」。

  但對拉烏而言,其實也不過是「一石二鳥」之計——

  他繼續前進,幾乎沒有受到阻礙,就這麼到達「 Grand Hollow 」;一方面是他選擇的路徑原本就比較容易入侵,再者機構內剩下的人也少得離譜了。他將「迪因」降落在空盪盪的洞室裡,在單手小型電腦上確認情報後,快步的跑了出去。走在內部通道裡,連人的氣息都感不到。朝敞開的房門裡探一眼,也只看得出人們倉皇離去之際的狼藉,卻沒有半個人影。

  拉烏加快了腳步。



  這時,離開了地下船塢。正打算回到「大天使號」去的穆,在半路上聽到警報聲。

  「……居然有敵襲?」

  心中一陣不安。他加快了腳步。走著走著——體內突然有某種電流竄過般的感覺,驚得他停下腳步。

  「這種感覺……」

  彷彿戰慄似的不快感,在戰場上已感受過好幾次。

  該不會——那傢伙會出現在這裡——?

  「……拉烏.魯.克魯澤?」

  若真如此,「 JOSH-A 」等於是門戶大開了。我軍不可能任由他通過的。確定自己帶了手槍後,他快步往那個「呼喚」的來源趕去,身形俐落得一如那道電流。

  來到管制室前,他放輕了腳步。大門半掩,警報還在發佈,微暗的室內卻不見人影。——不對……

  有一名男子探過控制面板在看東西。及肩的捲髮是和穆一樣的金色,而他身上穿的是扎夫特的指揮官制服。

  ——這傢伙是……?

  穆探出身去,一時忘了警覺,讓影子落在扎夫特指揮官的腳邊。敵將瞬時回過身來,手中的槍已經擊發。穆衝進管制室,以控制臺為掩護開槍反擊。剎那間瞥見的那張臉,上頭覆著一個銀色的面具。

  沒有錯。是扎夫特的「假面男」,拉烏。魯.克魯澤!

  「好久不見啊,穆.拉.福拉卡……」

  悅耳的說話聲和槍響交雜迴盪在屋內。穆發覺敵人已清楚的看出是自己,可見這種「感覺」並不是只有他一人獨有。

  「——真可惜,難得跟你見上一面,我現在卻沒空招呼你。」

  他們雖然頭一次面對面相見,穆卻覺得他的聲音彷彿以曾相識。他從掩護後方探頭去看聲音的來源,一動就引來槍響。控制臺面上跳起火花。

  「你會在這裡——就表示地球軍已經用不著你了嗎?想不到『安迪米翁之鷹』也會被淘汰啊……」

  揶揄般的語調響起,倏地人影閃動。穆從控制臺後面躍出,立刻將槍口對準——拉烏已經敏捷往外衝了出去。由正在關閉的門縫裡還瞥見他的身影,才眨眼,門已合上了。

  「嘖……!」

  正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穆忽然想到,他剛才到底在看什麼?況且現在是緊急情況,這兒怎麼會空無一人呢?該不會全都被那傢伙——這念頭剛閃過,又見地上連一具屍體也沒有。難道拉烏到這裡來的時候,這裡已經沒有人在執勤了?」

  不對勁。而且剛剛走來的一路上也沒有半個人影,感覺空盪盪的。既然發生敵襲,應該更忙亂更吵雜才對。

  抱著重重狐疑,穆先去看拉烏剛才伏案之處的資料板。

  ——這是什麼啊……?

  顯示幕上映著一個狀似巨眼的結構體,旁邊有文字說明。他起初也讀得摸不著頭腦,直到發覺那是什麼之後,不由得驚愕得睜大眼睛。

  「……這是……!」

  他再讀一次。一面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然而終究事與願違。他一抽身,飛也似的衝出管制室。

  ——居然有這種事……!

  難以揭止的憤怒突然湧上心頭,他頭也不回的往前衝。趕路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不快點不行。一定要設法通知「大天使號」!

  在事情變得太遲以前——!



  嘈雜的地下船塢裡,芙蕾在一群陌生人裡站了好久,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穆回來。她怯生生的環顧四周,看來昃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悄悄的溜出隊伍,開始往通道走回去。

  ——回「大天使號」上去吧……

  偷偷回去——對,再拜託賽伊替我想想辦法吧。艦長雖然那麼說,但這件事根本就不對勁啊。我不想離開「大天使號」。他們卻不管我的想法,只把我調離,這事肯定有問題。而且除了那艘船上的人以外,我又不認識別的軍人。

  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抗命,只是漠然而本能的想著要回艦上去,找個人求情,再哭訴一下好讓自己的要求實現。她以往的人生都是這麼過來的,不必妥協也不用勉強。先前的那段生活曾令她那樣不滿,如今卻只因為身處陌生人群中的不安,逼得她寧可抓著那段日子不放。

  但不過十來分鐘,芙蕾便在「 Grand Hollow 」內部如迷宮般的通道間迷了路。她依稀沿著來時路走回去,卻見每條路都很像,連方向感都沒了。走道上雖貼有各處室或地點的指標,但對原本就不知基地內部的她而言,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又徘徊了一會兒,卻只是更糊塗;連自己是不是接近「大天使號」,或只在同一個地方打轉都搞不清楚了。

  她咬著嘴唇。早知如此,剛才被帶來時就多多留心四周了。

  剛溜出來時,她還怕有人會注意到自己,現在她只想趕快找到一個人問路。偏偏四周早就不見人影,空盪盪的走道甚至連人氣也沒有。令她倍覺恐慌。

  「『大天使號』……在哪裡呀……?」

  芙蕾哽咽著喃喃自語。現在的感覺,就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似的。

  似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總有人圍繞在她身邊討好她,她覺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可是現在身處在這般困境,卻沒有人伸出援手,甚至也沒有人多看她一眼,任她孤伶伶的徘徊。唑道這是懲罰嗎?

  對——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一一定是懲罰。背叛了賽伊,又傷害了煌,最後還害死他……她甚至也沒道歉……

  而當她孤單害怕時,卻還想去依賴賽伊;當時她就是這麼想的——一如她預設的目標,煌死了,復仇就結束了。所以再回到賽伊的身邊,是理所當然的。

  其實也算是逼自己那麼想的。說不定會聽到一句「不是妳的錯」,也或許是自己想聽人這麼說。

  賽伊卻用那種眼神拒絕她,好像在看一個髒東西。她當時無法理解他的反應,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心痛。不過,至少她現在覺得,也許自己確實那樣骯髒。

  為什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

  懷著想哭的心情,芙蕾已經不知該往哪裡走時,驚覺通道前方有人聲。她不假思索的往那裡走時,又一個更清楚的說話聲傳來,嚇得她馬上停下腳步。

  「——是扎夫特兵!」

  「基地被入侵了!」

  ——扎夫特兵?

  調整者怎樣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緊接著響起槍聲。一個士兵轉過通道衝到她面前,背對著茫然佇立的她,邊開槍邊後退,然而下一個瞬間,那人便被一槍擊中,伏倒在地。

  「呀啊——!」

  看著士兵往這兒倒來,芙蕾嚇得尖叫。她想逃走,雙腳軟綿綿的使不上力,只能攀著牆跌在地。回過頭去,只見那名士兵的手槍掉在地上。

  輕快的腳步聲傳來,一個瘦高的男子出現在她面前。扎夫特的制服、波浪般的金髮,手裡還握著槍。就是這個人殺了剛才的士兵。芙蕾又叫起來,慌慌張張的拾起手槍。

  扎夫特兵發覺她,停下腳步。

  「啊唷啊唷,真沒想到……」

  聽見他揶揄似的話語,芙蕾驚訝得不禁屏息。

  「……爸爸?」

  ——好像……

  她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直勾勾的看著扎夫特兵的臉,注意到那個異樣的銀色面具。但她怎麼也看不見心中所想的那副面影。面具下的薄唇發出一聲冷笑。

  「想念爸爸呀?」

  雖然嘲弄,但這聲音像極了芙蕾的父親——喬治.阿斯達。芙蕾不知不覺放下了槍,轉瞬間扎夫特兵已經逼近她的眼前。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那人已一拳打向她的上腹部。

  扎夫特兵——拉烏.魯.克魯澤輕輕掗起昏迷的少女,揚長而去。



  瀑布一分為二,雪白的巨艦從中躍現。

  「大天使號」在交錯的火線中飛向天空,才剛出航,瑪琉立刻叫道:

  「『袋熊』飛彈、『勇者』發射!」

  一架「迪因」閃避不及,被瞬間射出的飛彈擊中而化成一團火球。還沒等它墜落,「大天使號」已在回避動作中同時釋放下一波砲火。

  現在沒時間為擊墬一架敵機而高興。空中還有多架「迪因」和乘著「古魯」的「基恩」來回盤旋,不斷襲擊地面的對空砲台和守備軍。一座砲臺在「薩伍特」強大的砲火包圍下應聲潰倒,那架「薩伍特」又被戰車的飛彈擊中履帶而翻倒;從「薩伍特」後方跳上來的「巴庫」則在下一瞬間踏肩那輛戰車。

  「飛彈來了!」

  外村的聲音在「大天使號」的艦橋上揚起。瑪琉叫道:

  「迴避——!」

  儘管諾伊曼拼了命的操縱,一枚由「迪因」胸口射出的對空飛彈還是追上了「大天使號」炸毀了它的右舷蹄部。劇型的搖撼中,錢德拉大聲報告:

  「右舷飛行甲板中彈!」

  那裡並沒有等待出動的機體,所以損傷還不算嚴重。然而放眼正在佈署的艦隊中,有的無法抵禦飛繞在四周的 MS ,在甲板的火柱中逐漸沉沒。

  「『奧列格』沉沒!」

  瑪琉立刻指示道:

  「左舵!填補『奧列格』的空缺!」

  「又有『迪因』接近!數量六!」

  外村的回報引得諾伊曼不假思索抗議起來。

  「這種陣勢,我們撐不下去的!」

  瑪琉咬著嘴唇。——她當然明白。主力部隊已被分到巴拿馬,這兒殘存的只有為數不多的留守部隊。憑這點戰力,根本對抗不了成群結隊撲來的 MS 。

  「可惡!司令部也真是的!根本被人家擺了一道嘛!」

  錢德拉忿忿的啐了一口。賽伊驚慌的問:

  「主力部隊全都在巴拿馬嗎?應該會回來吧!」

  卻聽得外村回吼道:

  「能在我們全滅前趕到就好了!」

  天空中的戰鬥機群相繼與 MS 會機或交,卻也一架架被擊落。 MS 已經團團圍住戰艦,就像群蜂湧出似的;它們靈巧的避開砲火,進而以飛彈或機槍射擊。僚艦盡全力以對空砲火迎戰,卻幾乎無法與之抗衡。

  「奧列格」、「羅洛」、「留里克」——瑪琉發覺它們大多是歐亞聯邦的戰艦。僅僅片刻的分神,已經聽得外村大叫起來。

  「飛彈接近—!」

  「迴避!」

  她趕忙喝道。現不是為別處分心的時候。「豪豬陣」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射下來襲的所有飛彈,但近距離發生的爆炸仍然令艦橋猛烈晃動。

  漫長的死鬥之日才剛開始。



  穆騎著機車在已經杳無人煙的基地內。好不容易抵達一處閘門,他立刻跳下機車往內部跑去。這一區排列著許多戰鬥機,也有人正從中彈返航的機體上抬出負傷的士兵,腳步聲和咆哮聲絡繹不絕。穆跑向最近的一名整備士,一把抓住他的肩。

  「喂!這裡的指揮官——」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陣淒厲的巨響。兩人愕然的轉過頭去,只見被炸毀的閘門處出現一架龐然機體。穆反手一扯,猛然將那名整備士拉到掩蔽物後方。

  那是一架「迪因」。它的單眼剛剛轉動, 76mm 重突擊機槍就噴出驟然火光。停在機坪上的戰鬥機接二連三的被射穿而爆炸。槍聲和巨大的彈筴散落時的金屬聲響徹此間。入侵的「基恩」大致掃射過一輪後,繼續向內部艙口前進。看著好幾架 MS 跟在它後魚貫進入,穆彷彿莫名的驚醒。

   MS 部隊通過後,他對身旁的整備士叫道:

  「喂!」

  嚇得跌坐在地的整備士聽見他的叫聲,只是反射性的回望。穆粗魯的抓起他,大聲的叮嚀。

  「快點撤離!基地已經棄守了!」

  「啊……?」

  不知是不是沒聽懂,年輕的整備士只是目瞪口呆。

  「快集合還活著的人,趕快離開這裡啦!——喂!振作點!」

  穆撿起牆邊一個不知是誰掉的頭盔,然後用力的搖著那個整備士。那人好像沒聽進去,只是茫然的看著冒煙的機體、被破壞的艙門,還有四周的血肉模糊——那些曾經是他的同袍。有一架戰機奇蹟似的未受砲火破壞,穆往那兒跑去,一面回頭再三的吩咐。

  「至少要離基地十公里以上哦!懂了沒?這是命令哦!」

  那名整備士這才哭喪著臉,把目光轉回他身上。穆一時又想跑回去好好罵醒他,但他沒有時間了。只能祈禱這個年輕人還記得服從「命令」。穆跳進駕駛艙,匆忙發動機體。

  「嘖……英雄又不是擺著好看的!」

  狠狠咒罵了一句,他駕著機體繞過殘骸,輕盈的飛向空中。



  冰洋的深海處,好幾艘潛水艦正在高速潛航。每一艘艦艇裡都載著滿到不能再滿的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似的。娜達爾也在其中。

  她和其他的士官兵們一起被塞進這間船艙,身旁堆放著各種雜物,看來這房間原本是個倉連,當然也沒有座位。大伙兒只能挨著肩坐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連倒下去躺一躺的空間也不夠。刺鼻的機油味,讓她怎麼也沒法習慣。微弱陰暗的橙光下,每張臉孔都像是極端疲倦。與其說是官兵,只怕更像是一群難民。

  既然這是命令,當然只有服從,沒有質疑的餘地——這雖是娜達爾日常的信念,但一想到自己正抱膝、像個小孩似的蹲坐在一群陌生的士兵中間,悽慘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

  在「大天使號」上擔任副官時,艦橋上還有自己的位置,雖然知道那只是臨時職位,而妅坐在那個位子上的責任也重,但想起那段時間,恐怕是她至今最充實的一段人生。她能憑自己的意思掌艦,部下們也總是服從她的指示——雖然他們有時不怎麼可靠。就連那個軟弱得令她牙癢癢的艦長,現在想起來,也是感到相當懷念。

  娜達爾這時才驚覺,自己對那兒已經有了依戀。她不禁困惑。軍隊是講究程序和效率的地方,不是培養那種溫情或熟悉感的場所。可是——此刻只有她一人與熟悉的伙伴們分離,心中的感覺只有不安和寂寞。那名少女之所以對調任一事那般抗拒,她現在多少能體會了。

  「大天使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曾孤立於友軍之外,又被迫不計手段地求生存,以致產生出一種與正常車事組織不相容的特殊氣氛。這一點或許與艦長的氣質有關,又或許是那群戰地授階的少年少女們帶來的。對他們而言,隸屬於軍隊好像只是達到目的一種手段。看在出身軍人世家、從士官學校以來一路位居精英階級的娜達爾眼裡,實在是不能苟同……

  別的不提,單單是說一句「保重啦」外加握手,根本也就不是軍隊打招呼的方式。她苦笑著注視著穆握過的那隻手。他現在應該跟自己一樣,蜷縮在機油味四溢的船艙裡吧。不,以他的為人,一定已經和身邊的士兵打成一片,若不是跟人聊得投緣,就是在耍寶搞得大家啼笑皆非吧。

  正當她出神地回憶著同袍的種種時,隔著雜物堆竊竊私語的某個人突然大叫起來。

  「什麼?怎麼可能……!」

  縮著身子打盹兒的士兵都被這個聲音驚醒,紛紛嘀咕起來。雜物堆對面另有人「噓!」了一聲,責怪那人的大嗓門。

  「——這事傳出去就不好啦……」

  娜達爾被這幾句刻意壓低的悄悄話引得豎起耳朵。

  「……可是……那,留在阿拉斯加那批人要怎麼辦啊……?」

  是剛才大叫的那人在問。口氣怯怯的。跟他在聊的那人則語帶苦澀的答道。

  「我看八成……『奮戰至全滅』吧……」

  娜達爾的背彷彿竄過一道電流。

  什麼——?

  他們在說什麼?

  「——然後總部使出最後的手段……。碰的一下子——」

  他說什麼?——全滅……?

  那麼說,「大天使號」……留在艦上的乘員們……?

  同伴們的面容一個個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喂!你們說的——!」

  她不由得猛然站起來,朝聲音的方向大聲喝問。



  同樣航行在阿拉斯加近海中的一艘潛水艦內——話雖如此,卻不同於官兵們龍蛇混雜處的狹小空間,而是一間整潔寬闊的艦長室,裡面正坐著數名將官。在這兒的每張臉孔。原本都該為了扎夫特的「 JOSH-A 」奇襲戰而錯愕,於驚訝之餘誓死肩負起防衛戰的指揮勤務才是。威廉.沙扎藍德上校也在其中。

  他和另一名將官互望一眼,將兩個合金製的手提箱放在桌面上。

  「——第四閘門已經被攻破了。他們開始入侵基地內部了。」

  沙扎藍德泰然自若的宣佈著。將官們都顯得表情複雜。

  「哼,我還以為可以再撐久一點……」

  「歐亞那幫人是不是偷懶啊?」

  有人嘲諷起同盟國的士兵,夾雜著幾聲冷笑。

  「不不不,要是他們太拼命,那才傷腦筋哪……」

  「主閘門應該也快了吧。」

  沙扎藍德冷掙的說。「 JOSH-A 」原是他們最重要的軍事據點,他們的臉上卻看不出多麼惋惜,對扎夫特的奇襲也不顯驚訝。

  「——希望至少能引進八成才好……」

  沙扎藍德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一面打開眼前的手提箱。裡面有一部狀似通訊機的裝置。另一個手提箱也一樣。

  他揣想著這個裝置即將造成的「戰果」,晦暗地——沉著一絲惡魔般的顏色,俯看著它。



  穆將戰鬥機開出了基地上空,看得見在育空河口附近佈署開來的艦隊和攻擊中的 MS 機群。他在半空交錯的火光間認出那艘雪白的戰艦,這才雙肩一鬆。

  「不錯!還滿能撐的嘛!」

  「大天使號」已有多處中彈,硝煙四起,但看樣子似乎還不嚴重。穆調轉機體,正想往那兒飛去——一架「席古」卻乘員「古魯」衝來, 76mm 突擊機槍瞬時發射。

  ——我在趕路,你少來礙事!

  穆扭轉機體努力避開,那一擊卻還是擦中了他的機翼。

  「嘖!」

  他重振機身,在脫離火線之際打開通訊線路。

  「福拉卡呼叫!『大天使號』請回答!『大天使號』!」

  傳來的卻只有雜訊。也許是中子干擾器的強度太甚。

  「可惡!」

  穆氣得朝通訊器搥了一拳,緊盯著空中的白色戰艦。

  ——通訊不行,只好直接吼給你聽了。



  「『勇者』一號沒有反應!」

  「機體損害率超過 30% !」

  「『葉爾馬克』、『雅羅斯拉夫』沉沒!」

  艦橋上傳遞的掙是令人絕望的回報。瑪琉回頭去看卡瑟。

  「跟司令部的聯絡呢?」

  「聯絡不上—!」卡瑟語帶哭音的回答。「每個頻道都只是重覆相同的電文啊!叫我們『各自維持防衛線並臨機應戰』——!」

  哪有這種事——瑪琉咬牙切齒。友軍的傷亡已經十分慘重,什麼防衛線,早就瓦解了!司令部要負責視戰況動員兵力才對,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指揮系統已經被切斷了!艦長,這下……!」

  諾伊曼叫道。同時在 CIC 裡,賽伊也驚慌失措地往外村看去。

  「——巴拿馬救援隊呢?」

  「連個影子都沒有!」

  就在此時——

  「友軍戰機接近!機身中彈!」

  米蕾莉亞提高音調,瑪琉驚訝的看著前方螢幕。一架戰鬥機正拖著機翼的煙痕往這兒衝來。

  「——它想著艦?」

  瑪琉自問道,卻聽到諾伊曼大吼一聲「亂來啊!」。瑪琉急忙打開艦內通訊,大聲喝道:

  「整備班!有個傻瓜想開飛機衝進來!退避!」



  「拜託你們讓一讓——!」

  嚷嚷著只顧自己方便的請求,穆將機首朝著右舷彈射甲板衝去。那裡的艙門已被炸開。

  「喝啊——!」

  衝進開口部,他緊急啟動逆噴射。整備士們看見戰機衝進來,嘩然向四方奔逃,所幸著艦用的彈性網及時將它擋下,只差一點就要釀成災害。梅鐸不愧有一套。

  機身還沒停妥,穆已經抓下頭盔又升起透明罩,匆匆忙忙跳出駕駛艙,只朝瞠目結舌的梅鐸瞥了一眼,就往艦橋奔去。

  看見穆從電梯裡衝出來,瑪琉驚訝得屏息。

  「……!少校?你、你、到底在……!」

  「先別管這麼多了!」

  穆筆直的衝到她身旁。

  「馬上撤退!」

  「什麼……?」

  這話來得出人意料,瑪琉驚訝得愣在那兒。看到她這副表情,穆的心中又湧起那股憤怒。這是當然的,他們是一絲懷疑也不會有的。

  「這場作戰行動太離譜了!守備軍到底是接受什麼命令啊?」

  「少校……你在說什麼……」

  穆抓著瑪琉的雙臂,死命搖著。

  「聽著!給我聽好!」

  看見他狂亂的模樣,瑪琉也害怕起來。穆喘口氣,急急說道:

  「總部的地底裝了『獨眼巨人』……!那玩意兒一啟動,基地半徑十公里內都會變成一個大熔爐啊!」

  瑪琉睜大了眼睛。

  「憑這些戰力是不可能防守的!巴拿馬的救援也來不及……」

  聽著他強自鎮定、一字一句的說明,乘員們都呆住了。

  「——等到守備軍全滅……主閘門被攻破……總部就會犧牲這裡,啟動『獨眼巨人』……」

  「獨眼巨人」——是一種強大的微波產生裝置。大家都知道這種兵器已開發完成進入實用階段。有人說這種武器在開戰不久後曾在月球上使用過,但至今仍未證實。用在實戰中的限制太多——因為它極不人道。

  「……他們想用它來毀掉扎夫特的大半戰力啊!——那些高層耳就為這場戰爭寫好了劇本……!」

  「怎麼會……」

  瑪琉這才發出聲音。

  「——怎麼會!」

  「我是親眼看見的!——司令總部已經只剩個空殼啦!留下來作戰的只有歐亞的部隊,還有像『大天使號』一樣沒有利用價值的傢伙而已!」

  艦橋一片寂寞,只有外面的爆炸聲隆隆。穆強忍著心酸吐出這番傷人的話。

  「……怎麼會……」

  瑪琉頹然跌坐在椅子上。「豪豬陣」的自動迎擊仍在持繼著,彈擊造成的閃光將幾乎靜止的艦橋照得雪亮。愕然聽著這一切的諾伊曼,好容易才沙啞的喃喃道:

  「……叫我們死在這兒……?是這個意思嗎?」

  穆也淒楚的回答:

  「要你們奮戰下去,別想到要撤退——吧。」

  是的——他們是被獻祭的牲禮。

  他們不可能任總部落入敵人手中。所以明知不敵,這些士兵還是相信援軍會到來,誓死奮戰下去——

  已經沒什麼值得守護了。

  救援根本就不會來。

  他們的死都是計劃中的事。要做誘餌,將更多的敵兵一起拖下水——

  「這……」

  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穆和瑪琉往那兒看去。

  「這就叫做……作戰計劃……?」

  米蕾莉亞流著眼淚,嘲笑似的回視兩位長官,嘴角的微笑是那樣淒苦。

  「就因為是戰爭……?因為我們是軍人……命令要我們去死,我們就非死不可嗎……?」

  瑪琉覺得好痛苦。面對少女的發問,做長官的他們卻無法回答。

  慘烈的奮戰仍在進行著。就在這短短的瞬間,又有數十條性命毫無抵抗的消逝了。該為這些死傷負起責任的人,卻在遙遠之外的安全場所,等待坐收最後一刻的成果……

  穆看著低頭不語的瑪琉,卻見她消沉的眼中又有了堅強的光芒。

  「……誘敵深入,如果就是這場戰鬥的目的。」

  她抬起頭,不甘示弱似的凝視著穆。

  「那麼,我判斷本艦已達成任務!」

  她慷慨激昂的語調彷若有一種自棄,又像是不容任何質疑或批評。

  「——此外,這是『大天使號』艦長瑪琉.雷明斯的個人獨斷!所有乘員對此判斷一概不必負責!」

  乘員們屏息凝神地聽著她的話‧瑪琉又往穆瞄了一眼。

  「——事情若有個夢一,就請你做證人囉?」

  看著她這種時候還要盡艦長的職責,想一肩扛下所有的責任,穆在感佩之餘也覺得心痛。他微微一笑,像是要安慰她一樣。

  「……別這麼盡責啦。」

  一聽此言,瑪琉幾乎為之動容,但她很快又板起臉孔,朗聲宣告:

  「本艦即將棄守目前戰鬥海域,脫離戰線!」

  乘員們原本都緊張的觀望著,此時的臉上都出現希望的光輝。他們急忙回頭專注自己的崗位。

  「——致電給僚艦!『跟隨我們!』——輪機全速!居左舵!突破灣區的左翼!」

  像是再也無所留戀,瑪琉站直了身子,下達一連串的命令,乘員們也全副精神地遵從指令。引擎發出吼聲,船身開始急遽加速。

  此時的她仍然雙手握拳,百般壓抑地緊抿著唇。穆輕輕將手放在她的肩上。

  「逃出去或許不容易……別放棄啊。我也會出動的。」

  他靠過頭,輕聲說了這麼一句。瑪琉的眼眶微濕,眼神卻驚訝的看著他。

  「少校……」

  「不用擔心的啦。」

  穆咧嘴一笑。

  「妳忘啦?——我可是個化不可能為可能的男人唷。」

  在阿拉斯加近海面待命的潛水母艦「庫斯托」內。拉烏的「迪因」剛剛著艦。他關掉機體電源,步上空中走道。

  「隊長!」

  下方有個聲音叫他,寬敞的機庫裡響起一點回音。拉烏往下看去,是個身穿紅色駕駛裝的少年,白哲的臉龐隱約浮現紅潮。

  「伊薩克,回來補給啊?」

  伊薩克立刻自豪地報告戰果。

  「四號閘門已經攻破了!我待會兒就會殺進內部!」

  聽見這番話,拉烏若有所思的俯視著少年興奮的表情,一會兒才又開口。

  「——不知是不是因為『有腳的』在,主閘門還沒有攻破。」

  伊薩克歡欣鼓舞的臉,突然間沉了下來。雖然「攻擊鋼彈」已經不在,他們和那艘戰艦之間的孽緣仍在。他就是很介意。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到那兒去支援……」

  聽到拉烏的話,或許伊薩克覺得是隊長明白自己的心情,因為他滿懷自信地高喊一聲「謝謝隊長!」,便往愛機「決鬥鋼彈」走過去。

  ——我還用得到那名少年。雖然他能不能在那裡逃過一劫得看運氣,但這倒有點意思……

  拉烏無聲的笑著。聽見背後有個小小的吸氣聲,便回過頭去。

  「——小姑娘,你醒啦?」

  一個紅髮少女怯生生的從「迪因」的駕駛艙中探出頭。拉烏在「 Grand Hollow 」撞見她。將她擊昏後直接載來這裡。看著少女臉上的驚恐,拉烏只是微笑。但見她悶聲尖叫起來,居然像個鑽進巢穴的小物物似的又逃進了駕駛艙。

  「哎呀哎呀……」

  拉烏厭煩的嘆道。真不知她那麼做有什麼意義。又不可能一輩子都躲在那裡面。

  真是——愚蠢的東西。自然人……還有調整者也是……

  拉烏想起不遠的未來,獨自露出了笑容。



  在「古恩」、「佐諾」來自水中的攻擊下,主閘門終於陷落。

  「大天使號」試圖突破灣區逃向外海,卻遇上 MS 部隊橫阻在前面。穆駕著搭載重砲裝備的「空中霸者」出擊,不禁咒罵了一聲。

  「大門都讓給你們了!就讓我們逃一下是會怎樣啊!」

  「炎神」發威,在交錯之際掠去了一架「迪因」的翅膀。

  海灣入口處有扎夫特的潛水母艦排成橫列,正在形成海面上的封鎖線。這些潛艦同時發射對空飛彈,向「大天使號」及同樣準備脫離戰鬥海域的僚艦射去。「大天使號」以緊急迴避加上「豪豬陣」迎擊。勉強擊落了那些砲彈;下方海面的少數僚艦卻難逃一劫,剎時火光四射。

  「嘖!」

  穆咬牙切齒地看著逐漸下沉的戰艦。這時——

  〈——後方有「決鬥鋼彈」!〉

  無線電裡傳來混雜著雜訊的報告,令穆大吃一驚。轉過頭一看,視線前方正是乘著「古魯」飛來的宿敵。

  「可惡!選這種時候!」

  對付「迪因」或「基恩」已經夠吃力了。還要再加一架 X 系列——!

  穆反轉機身,發射「炎神」同時向「決鬥鋼彈」飛去。只要能牽制敵機一會兒就好。讓「大天使號」多點時間逃走……!

  這時,在「大天使號」的艦橋上——

  「『留里克』無法行進!」

  「『羅洛』沉沒!」

  令人絕望的報告接二連三的響起,艦身也在中彈的衝擊下劇烈搖晃。

  「六四到七二區封鎖!總體功率降低到 43% !」

  賽伊的回報被外村的叫聲掩過。

  「『基恩』接近——!」

  「嗚哇——!完蛋了啦——!」

  卡瑟哭喊起。帕爾立刻大罵「冷靜點!混帳!」,但他的神情也出現幾分驚恐。

  「『袋熊』飛彈發射!輪機全開!擺脫它——!」

  瑪琉用盡全副力氣大喊。

  她的決斷曾經令全體乘員們抖擻精神,如今卻見他們每張臉上都浮著急切的恐懼。死神的魔掌正在伸出,那股觸感彷彿就在背後。

  終於,掌舵的諾伊曼嚷嚎起來。

  「推力降低!艦身無法維持平衡!」

  ——逃不掉了……?

  眾人的表情都是驚恐,偏在此時——

  正面的艦橋窗上,竟有一架避過了迎擊的「基恩」貼近!

  「——!」

  艦橋的空氣凝結了。

  米蕾莉亞閉緊了眼睛,不敢看那架持槍相向的敵機;諾伊曼反而睜大了眼,滿臉不敢置信的表情。卡瑟已經離開了座位,只怕時間還不夠讓他逃到電梯。

  同時——瑪琉隔著玻璃,盯著敵人。

  在她的注視下,「基恩」將槍口對準了他們。

  ——就這樣完了……?

  一路走來的種種,剎時在瑪琉的腦中飛逝而過。他們吃盡了苦頭——又付出那樣慘痛的犧牲,而今來到這裡等待著的,就是這裡的死法嗎?

  她實在太對不起乘員們了。難得他們肯跟著自己這個半調子的指揮官一路走來……部下的努力,她卻無以回報。孩子們也——毋知道當時就不要帶走他們了。不只煌和托爾,現在大家全都要被她害死了——!

  ——這下完了……

  在後悔的念頭折磨下,她靜等著指向自己的槍口噴出火光——

  突然間,一道光束從天而降,截斷了「基恩」那把即將發射的機槍。

  「——?」

  近在眼前發生的這場爆炸,刺得瑪琉一時目眩。

  ——援軍……?

  那架「基恩」彷彿也不明究理,只見它的單眼望向半空。下一秒,它的頭部便被某個凌空飛過的物體給砍飛了。

  「什……麼……?」

  為「大天使號」排除了迫在眉睫的威脅後,那個物體便轉過來面對艦橋。

  雪白生輝的四肢,軀體是灰色與藍色,頭部有四支角狀的天線——外形非常酷似 X 系列,但在骨架上卻又看不出共通之處。六杖巨型飛翼在它的背部展開,而那盤旋在艦橋前的模樣,宛如為制裁人類而降臨凡間的天使。

  看著這架未知的 MS ,乘員們個個目瞪口呆。這時,通訊器竟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煌.大和呼叫——〉

  所有的人都驚訝得屏息。賽伊和米蕾莉亞更是睜大了眼睛互望。

  「煌……?」

  〈我做掩護,請儘快棄艦——!〉

  不敢相信——瑪琉也愣住了,只能茫然的聽著眼前的機體發聲。

  這、怎麼可能……。煌應該死了。可是——這個聲音又的的確確是他。

  「煌……是你……?」

  他還活著——?可是怎麼會?那架機體又是——?

  層出不窮的問題在腦中打轉,但見那架機體逕自轉過身去。好像要撇下這些問題似的。一對砲筒也似的長管從背部的飛翼中轉出來,凌在肩部並向前方瞄準;裝載在腰際的兩座砲身也同時上升。當它高舉右手的光束來福槍時,五個砲口竟同時發出火光。

  剎那間,這一陣砲擊摧毀了佈署在「大天使號」前方 MS 的攝影機,看得瑪琉等人一陣愕然。驚人的火力——更驚人的,是煌在短時間內瞄準並鎖定這麼多機體的能力。

  〈瑪琉小姐!快點離艦!〉

  聽見煌的催促,她才猛然回神。

  「啊……不,呃……」

  不能在這裡——可是她的腦中一片混亂,一時沒法說個清楚。

  「總部的地底……有『獨眼巨人』……」

  她急著要簡短的傳達現況,卻又感到萬分窘果。

  「我們被當成誘餌……!——是總部的作戰計劃呀!我們事前不知情!」

  看著敵軍 MS 前仆後繼的襲來,煌則還以不間斷的砲擊,她覺得自己都快哭出來了。

  「所以……不能在這裡離艦呀。要離基地更遠一點才行……!

  不得不告訴他這一點,真教人心酸。煌的同學在她的帶領之下,她既身為艦長,也是地球聯合軍的一份子——然而她卻得親口告訴他『我們被總部拋棄了』,實在很難受。

  煌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擊落朝「大天使號」射來的飛彈。像是思考了一會兒,不久又聽見他的聲音。

  〈扎夫特、聯合,兩軍聽著!〉

  瑪琉屏息。

  在全頻率通訊的傳送下,煌以清晰的口吻宣佈。

  〈『獨眼巨人』就要啟動,阿拉斯加基地即將自爆!〉



  伊薩克在「決鬥鋼彈」裡聽見這段通訊,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兩軍立刻停止戰鬥,儘快撤退!重覆一次——〉

  發訊端來自上空,是那架半路殺出來保護「大天使號」的陌生 MS 。形狀乍見之下很像 GAT 系列,卻能在大氣層內飛行;而它的推進器是做成飛翼狀的——是地球聯合軍的新 MS 嗎?

  這還用說。它在無護地球聯合軍的戰艦。還有可能是別的嗎?

  既然這樣——

  「耍這種種低劣的恐嚇……!」

  伊薩克叫道,向那架機體襲去。發話的那個人一定是想擾亂扎夫特軍。「獨眼巨人」啟動?真要是那麼回事,他們的士兵也會死光。就算地球軍能幹出那樣不人道的事,又怎麼可能對自己人走漏消息呢?萬一讓扎夫特知道而逃跑,豈不是功虧一簣?

  基於這樣的思緒,伊薩克認定這番說辭是為了挽救僚艦、矇混敵機。

  ——癟腳的傢伙!

  他拔出光劍,乘著「古魯」欺近那架未知的敵機。

  「喝啊——!」

  然而敵機只是俐落的閃過,一手將「決鬥鋼彈」推開。

  〈不是叫你別打了嗎?你想死啊!」

  擴音器裡傳來的話,聽得伊薩克大為光火。

  「什麼?」

  簡直像在說自己不足為敵似的。他頓時失去理智,又揮劍衝上去。沒想到未知的 MS 竟輕輕鬆鬆的繞轉過身,拔出了腰間的光劍。

  ——糟了……!

  看見光刃直逼駕駛艙而來,伊薩克背脊一寒。

  會被砍中!——才剛這麼想,光劍的軌跡居然不自然地偏開,橫劈過「決鬥鋼彈」的雙腳;伊薩克還在愕然不動時,失衡的座機已經被那架 MS 狠狠的踢了出去。

  「——?」

  被踢出去的方向上,僚機「迪因」飛了過來,一把接住失去了雙腿的「決鬥鋼彈」。

  〈快點離開吧……!〉

  剛才大聲呼籲的那個聲音說道,語氣有些苦澀。

  〈夠了……別再打了……!〉

  那個聲音十分年輕——可能是個跟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年。伊薩克一頭霧水的聽著。

  不過幾秒前,他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對方的刀路明明紮紮實實的往駕駛艙劈來,卻在半途改變了路徑,只砍斷「決鬥鋼彈」的腿。

  為什麼——?

  看來就像敵人在緊要關頭遲疑,臨時才決定不殺死他。

  難道那……不是敵人……?

  〈——沒事吧?〉

  忽然聽見另一個聲音問道,伊薩克才回神。是接住「決鬥鋼彈」的「迪因」駕駛。

  「呃……沒事。」

  〈我們先歸艦。〉

  「可是……」

  伊薩克不由得想抗爭。

  〈你沒了腳也不能戰鬥吧?又不是裝著好看的。——不管怎麼,就算現在撤退,我們也已經贏定了。〉

  那人自信滿滿的這麼說,伊薩克便不再作戰。他懷著遺憾,凝視著螢幕中逐漸遠去的神秘機體。

  ——那個人到底是誰……?



  在等待的空檔,將官們一面喝著茶,一面優雅的閒聊著,忽而看著時鐘。

  「差不多了吧……」

  沙扎藍德說著,從脖子上取下鑰匙,口氣宛如宣佈一場餘興節目的開始。

  「——好了嗎?」

  看他一點也不遲疑的模樣,擁有另一把鑰匙的將官投以責難的眼光,但還是將鑰匙拿在手裡,走到他的身旁。他們的面前擺著兩個待命已久的手提箱。

  箱子裡面的,正是「獨眼巨人」的啟動裝置。

  兩人面色凝重的將鑰匙插進去。

  「——我深切期盼,這場犧牲能促使戰爭儘早結束……」

  說也奇怪,派屈克.薩拉說過的話,竟然在這些將官們的口中重現。措辭中的悲痛聽來格外不切實際。

  「為了蔚藍純淨的世界。——三…。二……」

  縱使有人感到猶豫,也沒有人出手阻止。

  「一……」

  兩隻手同時扭轉了鑰匙。



  全力攻破了第四閘門的 MS 隊,已經深入到「 Grand Hollow 」的內部。只要看是似重要的設備,他們便全數搗毀,過程中幾乎沒見到任何一個企圖攔阻的人。防守這裡的人都逃光了嗎?還是說——機隊中也有人抱著這樣的疑間,但士兵們還是趁勢破壞,繼續向內部推進。

  然後——機隊中最接近「 JOSH-A 」中心的一架 MS ,起了異變。

  在一個簡短的嗡聲之後,所有的顯示幕頓時全部失效。駕駛員吃驚的環顧儀表,卻見它們全都停止了活動。電池用完了嗎——?不對,怎麼可能沒有半個警告訊息,所有的機器就一齊關機了……

  他開始覺得體內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好像內臟突然受到壓迫——不,是突然膨漲——看著自己的身體,竟然正如這種「感覺」般鼓漲起來,他不禁慘叫。喉頭有內臟逼近的感覺,鮮向狂噴如柱。

  怎麼了?這——?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思考到此停止了。

  因為他的腦已經被強烈微波給煮沸了。包裹在駕駛裝裡的驅體,一瞬間炸散開來。令這些結構分子刻烈振盪、將之破壞的那股影響力,從深藏在「 Grand Hollow 」地底的一個巨眼向四方八方幅射,有如一個瞬間擴大的同心圓——

  在後方待命的扎夫特艦也觀測到這個情形。

  「阿拉斯加地底偵測到強烈的能源幅射!」

  操作員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



  「『獨眼巨人』啟動—!」

  賽伊的叫聲近乎哀嚎,迴盪在「大天使號」的艦橋上。瑪琉覺得全身的血液彷彿凍結。

  多虧有煌的掩護,全艦總算撐了下來,但他們離基地還是太近了!

  「輸機全速!退避—!」

  毋須命令,乘員們早己拼了命與死神相博。

  在電磁波的影響下,位在後方的基地出現一圈冠狀的青白色光芒。在光冠內部,前一刻還在活動的 MS 驟然停止、一架接著一架的倒地後爆炸;建築物宛如沙塔一般,漸漸崩塌瓦解。

  較外圍的扎夫特 MS 隊驚覺到這個現象,立刻想盡一切辦法遠離爆炸中心,有的死死操縱著「古魯」,有的將推進器開到最大。一架「基恩」腳下的「古魯」被死神的光波追上,令它頓時失速向下直落。煌的機體在這時飛過來,牢牢勾住「基恩」的手臂,拉著他猛然加速。

  已經彈痕纍纍的「大天使號」也將近傾斜,但還是拖著黑煙、打開所有剩下的引擎全速衝刺。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任何一架引擎停止,他們就會被電磁波吞沒了!乘員們全都冷汗直流。

  那個同心圓從河口開始擴散,瞬間便在海面上引發水蒸氣爆炸。隨著一聲轟烈巨響,大地開始陷落,再無任何一座建築物倖免,瓦礫和煙塵捲成氣浪。——基地中央也出現一道強烈的爆炸火光。火舌覆沒了一切,卻貪婪的往外吞噬。

  爆風肆虐之後,只留下一個半徑將近十公里的大坑洞。空陷的大地驟然湧進北冰洋的海水,大大小小的漩渦在泥濁中推擠著,簡直不像是地球上該有的景象;地面的灼熱使得水面升起大量的蒸氣,上空出現了七彩的極光隨劇烈氣流而狂舞,更為這副光景增添非現實感。

  ——佈署在阿拉斯加遠洋上的扎夫特潛水母艦內,人人莫不驚愕的看著這一幕。

  「這……這簡直……!」

  一個指揮官失神的望著螢幕,不禁語結。

  「割喉作戰」——一場本應以壓倒勝利告終的奇襲戰——傾注了扎夫特的所有戰力,卻在最後一刻劃下如此令人意外的句點。

  他們的確破壞了地球聯合軍最重要的據點——卻也陪葬大半的 MS 隊——

  「竟然擺了我們一道啊,那幫自然人……」

  人人都為螢幕中非現實的光景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拉烏.魯.克魯澤此時喃喃自語的表情。

  當然,也沒有人看見那張面具下浮現的陰冷笑容——



  「得……得救了嗎……?我們……」

  聽見外村的自言自語,乘員們這才大口大口的猛喘氣。眾都虛脫的癱在座位上。

  離那副慘狀稍遠的一處海岸上,「大天使號」幾乎是一頭撞上地面的。

  乘員們總算能抬起頭,慢慢的望向自己逃離的那個地方。那副景象——很難想像那兒才剛發生過人與 MS 的激戰——無盡的萒涼與空虛,一時掩過瑪琉心中的安心,激起一股寒自腳底的恐懼感。

  歷史毋須解讀。

  這一天,人類又犯下無可饒恕的罪孽——

  他們走出母艦,踏甘這片岩岸。穆也從著陸在「大天使號」旁的「空中霸者」中走下來。相較於剛才那場危急存亡的生死之鬥,此刻拂面的海風感覺格外冷颼颼。想到這兒,瑪琉才發覺,他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踏上土地了。

  那架不知名的 MS 也降落在離艦不遠的內陸地帶,呈現未啟動模式——這麼看來,它也和 GAT 系列一樣擁有 PS 系統。

  少年正從倒在一旁的「基恩」裡拖出駕駛員。但那人似乎已經受到微波的影響,不一會兒就斷氣了。只見少年懊惱的向地面一搥。

  過了一會兒,少年站起身,往觀望中的瑪琉等人走來。涼風吹拂著他的黑髮,腳步像比以前更堅定——但他身上穿的竟是扎夫特的駕駛裝。瑪琉狐疑著。

  然而當他走近眼前,看見他那帶著沈穩笑容的臉,這確實是煌.大和。

  瑪琉和其他的乘員們一動也不動的注視著他;心裡有太多話想說,一時也不知怎麼開口。大概覺得這股沉默太難捱了,煌羞澀的向他們微微一笑。

  「瑪琉小姐……。幸好……趕上了。」

  淚水幾欲奪眶而出,瑪琉趕忙眨眨眼睛。

  「煌……真的是你嗎……?」

  「是。」

  一陣子不見,煌不知從哪兒學到這種成熟的笑容。也不過才分別沒多久——

  但是,當時對他的死訊所產生的那些意念頓時湧上心頭,還是讓瑪琉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乘員間突然響起一個又哭又笑的聲音,只見米蕾莉亞飛也似的人群中跑出來。

  「煌——……!」

  少女哭著撲向他,其他人也像是受到了敦促似的,湧上去圍住生還的伙伴。

  「你這傢伙……!」

  「真的嗎?真的嗎?不是鬼魂吧?」

  「可惡!害我們擔心死了!」

  「你到底是怎麼——」

  看著煌被大伙兒團團圍住,親熱的又拍又抓,賽伊和卡瑟卻顯得十分退縮,只站在後頭注視。

  「賽伊……卡瑟……」

  煌注意到他們兩人。聽見煌叫自己的名字,賽伊的表情一垮,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你回來得好……真的……」

  勉強說出了這幾個字,他便低下頭去,彷彿強忍淚水。

  「嗯……」

  煌走過去,輕拍他的肩。

  「抱歉……。謝謝……」

  他低聲輕語的這兩句話,讓賽伊吃了一驚。

  離開他身旁,煌走向正在仰視那架 MS 的穆。瑪琉也跟著他們一起,重新打量那架機體。

  「——妳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

  煌靜靜的說。瑪琉頷首。

  「是啊……」

  他是怎麼得救的。之前都在哪裡。還有,這架機體是從哪來的——?

  「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問……」

  「……我想也是。」

  瑪琉再次點頭,表情卻自然的晦澀起來。煌想問的事情,不外乎總部的地底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或是地球聯合到底在想什麼——諸如此類吧。

  ——瑪琉自己也很想知道。

  穆將目光落向煌身上的駕駛裝,像是打破凝重的氣氛似的,咕噥著問道:

  「……你之前在扎夫特啊?」

  煌仍是一派沉穩的點點頭。

  「是,不過,我不是扎夫特軍……」

  這是當然的,否則他也不會趕來幫助瑪琉等人了。——但在聽到下半句時,瑪琉等人卻愣住了。

  「——同時,我也不再是地球軍。」

  她不由得細細打量煌的表情,煌也冷掙自持的回視。

  是了——其實她早該明白。從他直呼自己的名字,而非「艦長」這個職稱開始——

  也因為如此,他才會對兩軍呼籲撤退。

  看著少年的眼中棲宿著不同於以往的意志,瑪琉點點頭。

  「我明白了。那麼,就由我先說吧。——那架機體是什麼?該怎麼處理呢?」

  問到他的新座機,聽得他又丟出一個令眾人都錯愕的答案。

  「如果您說的是整備或補給,我想目前應該還不需要。——那架機體裝有反中子干擾器。」

  「反中子干擾器?」

  所有人一致睜大眼睛。反中子干擾器——照名字聽來,就是讓中子扞擾器失效的東西……這麼說——

  「那,它的用途是……核子動力?」

  錢德拉在眼鏡下瞪圓了眼睛,聽見自己的話,表情卻流露出一絲懼怕。

  是的……若是以核能為動力,就可以半永久性的不須補給了。

  瑪琉也不由得以複雜的表情再次望向那架 MS 。雖然地球上的每個國家都在致力開發反中子干擾器,但如果這是扎夫特製造的 MS ,那就有可能了。中子干擾器是「殖民地」的產品,能夠發明山那種裝置的頭腦,自然也有本事發明令它失效的東西。

  若是擁有這項技術——能夠再次利用核能,地球的能源危機就會緩和許多,也能使用無線電了。可是——核能是一把諸刃之劍。

  正因為無法使用核能,兩軍才得免於大屠殺的恐懼。要是這個火種再次落入人類的掌握——

  是的,結果可想而知。

  單是不久前才目睹的光景,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慄。即使核能遭禁,人類還是渴望著更強大的力量。索求著大量殺戳的兵器——

  「那種東西……為什麼……」

  帕爾也不安的喃喃道。懷著期待與恐懼,眾人在極端的思緒中仰望這架隱藏未知力量的戰機。這時,煌靜靜的開口。

  「如果您想取得裡面的資料,我會離開以示拒絕……」

  瑪琉再度驚訝的看著他。隱約在她心底竄現的剎那欲望,被煌看穿了。少年的眼神堅定,卻在一瞬間閃過冰冷的強光。

  「——要是有人想要強取……就算會為此敵對,我也會守住……」

  「煌……」

  瑪琉被這股氣魄壓倒了。

  「我受託要為此負責……」

  煌的表情裡有無比決心,不難想見他在這段期間發生了何等改變。瑪琉挺直了脊背,凜然答道:

  「我知道了。」

  他們之間已不再是長官和部屬,也洧年齡或輩份的關係,而是基於人與人、完全對等的地位。

  「我答應你,完全不對機體做任何接觸。——明白嗎?」

  最後一句是瑪琉給乘員們的叮嚀,煌於是露出放心的微笑。

  「謝謝您……」

  然後,像是篤信這句承諾,瑪琉一行人便轉身向「大天使號」走去。煌同樣信任他們,將他們視為值得平等相待的對象;這一點,大家都很高興。

  走到一半,穆往身後瞥了一眼。

  「那個札夫特兵……」

  「來不及……。我來不及救他……」

  煌難過的說。看著他的臉,穆又問道: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們?」

  少年則投以清澄的眼神。

  「……因為我想那麼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30 11:32 AM

PHASE 03


  「——那就是作戰計劃?」

  聽著瑪琉等人的說明,煌難掩心中的嫌惡感,不敢置信的問。做說明的人再度揣摩司令部的道路時,自己也興起同樣的念頭。

  「恐怕是啊……」

  穆肯定的道,語氣一反常態的兇惡。瑪琉低下頭去。

  「我們根本沒有接獲任何通知……」

  拿這些毫不知情、誓死守護總部而奮勇抗戰的我方士兵們做誘餌,連同敵人一起殺害——這樣的構想未免太邪惡了;若是直接下達「去死」的命令,至少還讓人舒坦一點……

  然而——瑪琉這才察覺——軍隊就是這樣的組織。基層的士兵們根本不需要知道任何細節,他們只要知道服從長官的命令,不抱質疑也不加反抗就好;他們的存在是被要求為顧全大局而犧牲、甚至死亡。

  她終於認清這個事實。

  「總部大概也知道扎夫特的攻擊目標是阿拉斯加吧,搞不好從更早以前……」

  穆恨恨的說。

  「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地底設置『獨眼巨人』那種東西。」

  佯裝受騙,反過來騙人。那些拋棄了自己的將官們,大概正為能痛宰敵人而相當愉快吧。光想就教人毛骨悚然。

  這時,煌忽然也怔怔的吐出一句。

  「『plant』也一樣……」

  「『plant』——?」

  瑪琉不由得問道。

  「你跑到『plant』去了嗎……?」

  「是啊。」

  煌莫名做了一個柔和的微笑,像是沉入了思緒中。

  「我想大家當時也以為我死了吧。我自己也——一開始還真的認定,我已經死了……」

  意識朦朧中,煌聽見一個嬌柔的聲音。

  「……哎呀,小粉紅,不可以唷……別過去……」

  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對……

  ——等我慢慢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在天堂。

  當時的煌,腦中只有這個念頭。四周碧草如茵,花朵綻放其間,每一次吸氣都有甜美的芳香。然後是晴空下的一個粉紅色頭髮的天使,巧笑倩兮的注視著自己。

  「呀……早安。」

  ——是哦……對了……

  在不可思議的安詳中,煌想著。

  ——我死了……

  一個粉紅色的圓球滾過來。煌茫然的注視著,發現它的中央有兩個光點,還會說「哈羅、你好」。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

  煌拉回視線,眼前這個被他誤以為是天使的人,現在看來也有幾分面熟。

  「拉克絲……小姐?」

  他叫出名字,少女便溫馨的笑了起來。

  「哎呀……請叫我拉克絲就好了。——煌。」

  看來這裡不是天堂。除非拉克絲.克萊因比自己先死了,那就另當別論……

  「不過,你能記得我的名字,我好高興。」

  ——話說回來,為什麼她會在這種地方……?

  還沒有完全清醒的腦子只能吃力的思索。這時,另一個腳步聲走近。

  「啊,他醒了嗎?」

  往這個溫和的聲音看去,那是個年近四十的黑髮男性,走路時踏著盲人特有的步伐。

  「是的,馬爾奇歐老師。」

  「嚇了一跳嗎?看到這種地方。」

  喚作馬爾奇歐的那人如是的說。煌這才注意到,自己正置身在看似日光室的玻璃屋裡,放眼望去則是寬廣的庭園。

  「雖然大家反對,但拉克絲小姐還是堅持要把你的床放在這裡。」

  「因為,放在這裡的感覺舒服多了不是嗎?比在房間裡……對不對?」

  拉克絲看著煌,像在徵求他的同意。

  「的確,待在這兒,我也覺得很舒服。」

  馬爾奇歐微笑說道,拉克絲便又「對吧?」的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對眼睛看不見的人而言,牆壁是玻璃並無所謂,但有新鮮的花香便很是不同了。

  煌覺得自己好像並無不可。好像有什麼更——更重要的事情,但他又想不起來……

  「——我……」

  煌喃喃道,馬爾奇歐回答他。

  「你受了傷,被送到我的祈禱庭裡來……」

  他的聲音極其靜穩,但也沒有過份的同情或寬慰,只是淡淡的說出事實。

  「然後,我再把你帶到這兒來……」

  ——……是……殺的……

  記憶的片段漸漸浮上意識,煌的心臟猛然一突。沉穩的聲音、柔軟的床、甘甜的花香——這一切環繞自己的舒適感,瞬間褪色。

  ——是這傢伙……殺了……!

  「啊……」

  煌掙扎著起身,劇痛卻驟然襲捲全身。

  ——是這傢伙……殺了托爾……!

  又一陣戰慄。抑不住腦中復甦的思緒,煌開始發抖。

  ——我要殺了你……

  「啊啊……唔……!」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重現的回憶裡,只有恨意。

  拉克絲擔心的靠過來,煌顫抖著看著她。

  「我……跟阿斯蘭交戰……」

  拉克絲睜大眼睛。

  對。

  懷著那麼深的恨意,發洩仇殺的對象——是阿斯蘭。

  那股罪惡感令他膽顫心驚。

  「——之後……應該、死了啊……」

  他想起爆炸的閃光。那場火應該把自己燒死了。那才應該是正確的結果……

  「煌……」

  拉克絲伸出柔軟的手,輕輕包裹住煌的手。感受到這股溫暖,他的淚水潸然落下。

  ——好痛……

  全身都在痛。椎心的痛。托爾死了。他是想救我而死的。我沒能保護他。我也殺了人。殺了阿斯蘭的朋友。

  痛。

  阿斯蘭的憎惡,自己的恨意,刺得週身一陣陣疼痛。

  淚水止不住的滑落,沾濕了他和拉克絲的手。

  「我……控制不了……」

  咬著牙關,忍著痛楚。含糊而掙扎。

  「我……殺了他的夥伴……」

  在眼前四散的MS;阿斯蘭悲慟的聲音,呼喚著那個駕駛員的名字——「阿斯蘭、殺了、我的……朋友……」

  眨眼間碎裂的駕駛艙,朋友的鮮血隨破片四濺——急迫的呼吸像要刨進他的胸口,煌幾乎是呻吟著。

  「所以……」

  滿心只想要對方的死,於是……

  ——我也應該、死了才是……!

  這時拉克絲平靜的問:「你想殺了阿斯蘭,是嗎……?」

  煌抬起淚水模糊的視線,望向身旁的少女。他想,就算受她嚴詞相向也罷。阿斯蘭是她的未婚夫啊。

  她的臉上卻沒出現不可置信的神情,也沒有絲毫的震驚,或對朋友互相殘殺的嫌惡。只有一絲陰影掠過那溫柔而包容的表情,清亮得近乎冷澈的眼神,依舊直視著煌。

  「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是嗎……?」

  她平靜而坦然的說:「——既然這是戰爭。」

  煌感到震驚。越發端詳起她的臉。她既不責怪也不寬宥,但卻意有所指。

  「我想你們都是奉命和敵人交戰的……。不對嗎?」

  ——敵人……

  我是、你的、敵人……

  他曾經這麼說給自己聽。煌愕然的咀嚼著這句話。

  「敵……人……」

  穆說過,我們不是殺人兇手!我們是在打仗!

  所以……就是無可奈何嗎?

  因為不殺人就無法保護人,因為是戰爭,因為是敵人……

  所以煌和阿斯蘭——朋友和朋友互相殘殺,也是無可奈何……

  ——就是因為這樣嗎……?

  他的心中捲起激烈的疑念,久久無法平息。

  稍稍鎮定下來後,煌明白自己正在「plant」上。原本在地球某個不知名的小島上作戰、應該戰死了的自己,為什麼會——。負傷已然非同小可的他,頭腦又陷入混亂,要理解還得花點時間。

  聽起來,自己的獲救好像是一連串的偶然。馬爾奇歐導師的傳道所就在那座小島上,而當時正好有個廢物商到島上去找他,無巧不巧地遇上了煌與阿斯蘭的戰鬥。那個人從擱淺的架駛艙裡救出了負傷的煌,並將他送到馬爾奇歐處。最幸運的是,在第一時間救他的人非常善於處理機械。正因為職業身份使然,那人才能緊急打開逃生口,否則防護艙門和駕駛裝雖能保護煌免於被炸死,卻也極可能將他困在過熱的駕駛艙裡,慢慢被悶燒而死。

  之後,正好應邀到「plant」協商和平會談的馬爾奇歐隱瞞了煌的身份,將他帶到了這棟克萊因府邸。南太泙洋的一座孤島畢竟無法妥善的治療傷勢;不過他之所以費心帶著煌同行,據說是因為聽拉克絲提起過煌的事,因而對他頗有興趣。

  「——快到下雨時間了。」

  煌正出神的望著海面,聽到聲音便轉過頭去。拉克絲捧著茶具,微微笑著。

  「要不要進來喝茶?」

  煌依言走回日光室。

  雖然明白這裡不是天堂,但對煌來說,也和樂園相去不遠。時光緩緩流逝,這兒是如此靜謐淳美。沒有人命令他做或不做什麼,也沒有人命令他去廝殺————這是個沒有戰爭的地方。

  煌整日或遠眺碧海,或與拉克絲默默的喝點茶,要不就聽她說些花兒的名稱。不可思議的是,他竟沒有自己想做的事。也許是覺得自己是個早已死了的人吧。

  儘管如此,過去的自我還是不時追上來,用黑影脅迫他。每當想起托爾,眼淚就不聽使喚的流下。這時總有拉克絲陪在他的身旁,溫柔的守著他。

  「你的夢總是好悲傷呢……」

  某一天,她看著流淚的煌,沒來由的說了這麼一句。

  說也奇怪,在她面前,煌就覺得自己不用表現得堅強、不用盡善盡美。拉克絲陪在他身旁雖是樂此不疲,卻也不致於過份關切到令他不自在的地步。

  「……是啊。」

  煌答道。

  「太多人死去……我自己也……殺了好多人……」

  淚水不停的滑落。拉克絲伸手輕撫煌的頭髮。

  「因為你那麼做而守住的,應該也很多吧……?」

  她對他無所求,只是陳述事實。既不是暫時的安慰,也不是善意的謊言;甚至她也不說任何鼓勵的話。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煌如是想。事後回想起來,原來她只是支持著煌,並靜靜等待著。

  等待他自己覺醒、再出發的那一刻————雨開始下。

  日光室裡已經放了一張小巧的茶几,上面有三人份的茶杯和手工制點心等。屋裡除了煌和拉克絲外,馬爾奇歐也來了。注視著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煌忽地喃喃自語。

  「真不可思議……」

  「嗯?」

  正坐在日光室地上與粉紅色哈羅玩遊戲的拉克絲,這時抬起頭。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只是個突然浮現心頭的疑問。於是拉克絲反問道。

  「你想在哪裡呢?煌。」

  被她這麼一問,煌便迎望著雨色的天空。友濛濛的世界,似乎正像他漠然無從的自我。他囁嚅道:「……我不知道。」

  「你不喜歡這裡嗎?」

  煌回頭。

  「我在這裡……究竟好不好……」

  聽見這番帶著迷惘的自問,拉克絲卻笑得如花般燦爛。

  「若是問我,我會說『當然好哇!』。」

  這裡確實和平而美麗,是個讓心靈休憩的地方。還有拉克絲也在。待在這裡,就不再有戰爭的恐怖,也不會感受到隻身處在自然人之中的孤獨了。如果這裡就是那「應許之地」,不知該有多好。可是——他總覺得,不是這裡……

  這時,馬爾奇歐開口了。

  「該往何處去,該做什麼事,總有一天,你會自己明白的……」

  盲眼的導師說著,低沉的嗓音彷彿能鎮定人心。

  「正因為你們是『擁有種子的人』——」

  「——就是這樣。」

  拉克絲接完馬爾奇歐的話,天真無邪地笑看著煌。

  「擁有種子的人」——馬爾奇歐之前也用這個名詞稱呼過煌。但他指的好像不只是煌一個人。馬爾奇歐是個民間的宗教家,這個名詞大概和他的思想有關吧。

  就像其它沒有宗教信仰的家庭長大的小孩一樣,煌會不自覺地和這樣的馬爾奇歐保持距離。這個人特有的寧靜存在感,雖然隱隱約約吸引著煌的心靈,但對信仰本身卻有一種抗拒,不願自己太投入而導致幻滅。所以,他也從沒有問過那個名詞的意思。

  煌在茶几前坐下,拉克絲為他倒茶時,日光室的門打開,西蓋爾.克萊因走了進來。煌和這位宅邸的主人已經見過幾次面,知道他卸下了最高評議會議長的頭銜、將職位讓給阿斯蘭的父親後,並沒有繼續擔任任何政治職務,但目前仍有相當的影響力。不過,這位紳士的禮儀端正,舉止親和,一點也不像政壇人士。他先問過煌的身體狀況,繼對馬爾奇歐說:「導師,還是不行啊。任何往地球去的宇宙飛船,現在都完全拿不到出航許可了,您的航天飛機也是……」

  和平協商因失敗而告終,馬爾奇歐便打算回地球去。但受到「割喉作戰」的影響,航天飛機似乎無法成行。

  「那也沒辦法了。孩子們或許會等得心急吧,不過能多些時間跟拉克絲一起,我也很高興。」

  「我也是呢,導師。」

  一個傳呼聲打斷了這段平和的談話。日光室的某一面玻璃切換成了顯示屏。

  「西蓋爾先生,有艾琳.卡納巴議員傳來的通訊。」

  執事恭敬的說完,屏幕便切換到外線通訊,一個神情焦燥的年輕女性出現在畫面上。

  「西蓋爾.克萊因!我們被薩拉給騙了!」

  等不及問候就急急丟出的這麼一句,驚得西蓋爾探出身子。

  「『割喉作戰』的目標不是巴拿馬——」

  緊接著的那個地名,聽在煌的耳裡,猶如腦門上挨了重重一擊。

  「——是阿拉斯加!」

  「你說什麼?」

  煌聽著他們之後的對話依然急切,聲音卻倏地緲遠了起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杯子滑落。

  「煌……」

  拉克絲擔心地輕觸他的肩膀。煌也沒看她,只是不住的發抖。

  阿拉斯加——!

  這個曾在他口中重複過無數次的地名。

  煌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直處在不真實的祥和感中。如今應該已抵達那個地名的那些臉孔,一張張在他眼浮現;來到這裡的數日間,他竟然一次也沒有回想過——但在同時,懾人的恐慌卻猛然襲來。他抓著自己的睡衣領口,呼吸急促。

  ——不要……不要……!

  精神上的排斥反應,令他無法呼吸。

  一切又要重複嗎?殺戳、被殺的痛楚;孤獨和憎惡主宰下猶如噬血野獸般的廝殺——那段如夢般的日子——?

  ——我不要!

  可是——在這份驚懼之中,煌卻也同時清楚了。

  清楚了「應許之地」在何方……

  雨停了。煌像個小孩般的將額頭貼在玻璃上,看著烏雲逐漸退去的天空和雨後青翠欲滴的庭園。拉克絲從身後叫他。

  「煌……?」

  這是個如此寧靜美麗的地方,若是能待下來,真不知該有多好……

  煌卻還是轉過身去,對她說。

  「……我要走了。」

  拉克絲看著他的臉,彷彿早已預知他會這麼說。

  「……你要去哪裡呢?」

  她天真無邪的輕側著頭問道。與其說問,不如說是確認。

  「到地球……我得回去。」

  煌慢慢的答道。想不到拉克絲卻予以反詰,用她一貫乖巧卻隱含冷酷的口吻——「為什麼?你一個人回去,戰爭也不會結束呀。」

  這也是事實。尤其當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武器,甚至也無法降落到地球上時,縱使千方百計的回去了,肯定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總是為煌舉出事實——只有事實,沒有別的。所以煌不會自艾自憐、不會恨自己;不會放縱自己逃避在那樣的感傷裡。

  「雖說我『什麼也不能做』,可是什麼都不做,更一事無成啊……」

  他在平和的決心中回答拉克絲。

  「什麼也不會改變……什麼也不會結束……」

  默不作聲將無法傳達。只有高聲喊叫,才能讓人聽見他的話。

  是的。於是他選擇挺身而出,邁出自己的步伐。

  因為「應許之地」不在這裡——拉克絲平靜的直視著煌。

  「你還要和扎夫特交戰嗎……?」

  煌搖搖頭。

  「……那麼,是跟地球軍?」

  他又搖搖頭。

  「我以前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非得和什麼作戰不可……」

  說這話時,他微笑的看著少女美麗的眼睛。

  「然後……我覺得有一點明白了……」

  聽到這兒,拉克絲才微微睜大了眼睛。

  ——因為是戰爭,為了保護自己的陣營,當然不得不殺戳;因為敵對,就算是相愛的人,也不得不交戰。這是無可奈何的必然——所以他要分清楚。若是無法區分清楚,就沒法在戰場上求生存了。

  但是,那就能抵消奪人性命之罪嗎?

  就能將與朋友交戰正當化嗎?

  只因為一個「敵對」的理由。處在戰爭中,就不得不殺戳——僅僅如此?

  那麼……就是理由錯了。

  其實他一開始就知道。偏偏仍在歷經戰爭、殺害、被殺、互相傷害和痛苦之後,煌才能走回這個原點。

  兩人不發一語的相視良久。就像分享著靈魂似的,有一股不可思議的親切感填補著這段沉默。

  過了一會兒,拉克絲點點頭。

  「我知道了……」

  她回過身去,凜然對執事吩咐:「跟那邊聯絡。就說——拉克絲.克萊因要唱和平之歌。」

  幾分鐘後,煌滿腹狐疑的穿著拉克絲取來的扎夫特軍服,坐進一輛車裡。看著眼前的拉克絲跟著縮身進來坐下,模樣和動作是那樣的利落而敏捷,與這些日子裡的無所事事對照之下,煌不禁傻了眼。

  「啊,要這樣子哦。扎夫特的軍人都這樣打招呼的。」

  沒來由地,拉克絲舉起白皙的小手,做了一個敬禮的手勢。煌怔怔的跟著她做。他們的舉手禮跟地球軍有些不同。自己待會兒要被帶到什麼地方去,煌這時才隱約明白。

  當他們走下車子,乘了好一會兒電梯後,便來到無重力的支點地帶;不出所料,拉克絲帶著煌走進的,正是一處看似軍事單位的區域。煌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跟著。途中幾次與扎夫特士兵打照面,拉克絲向他們微笑示意,煌又照她教的方式行禮後,一路上都暢行無阻。大概她在這兒已是個VIP級的人物,眾人反而以為煌是帶領她來的軍官呢。

  其實正好相反,煌才是被她帶來的人。他們又搭上電梯,經過一段長長的通道,來到一處設有保全控制的門口;門前有兩名技術官員,像是在等待他們似的,見拉克絲會心的點頭示意後,便用他們手中的門禁卡打開了那道門。拉克絲和煌停也沒停,順利的進到門後。

  門後是一處非常寬廣的空間,像是機庫或工廠之類的場所。雖然照明已經熄滅,但從回音聽來,可以想見高度和地板面積都非同小可。兩人往空中走道漂去,在一處扶手前,拉克絲停下了身體,煌也跟著停在她旁邊。陰暗中,他們的面前似乎有某個龐大的結構體——這時燈光突然亮起,煌看見眼前的物體,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個有四根天線伸出,令人聯想到異教神像的巨大頭部。

  「——高……達……?」

  一架外型酷似「強襲鋼彈」——X系列的MS,靜靜的矗立在兩人眼前。機身是宛如未啟動模式時的鐵灰色,背部可看到令人聯想起「席古」的大型飛翼。

  「有點不一樣唷。這是ZGMF-X10Afreedom。」

  拉克絲以甜美的聲音說道。

  「——不過,『鋼彈』聽起來比較厲害呢……」

  煌睜大了眼愕然的看著她,她卻只是天真無邪的一笑。

  「這是融合了奪取自地球軍的MS性能,由薩拉新議長下令開發的扎夫特軍最新銳機種喔。」

  怪不得它長得像「強襲鋼彈」。這裡面大概也導入了PS系統以及小型化的光束兵器吧。不過,即然是最新銳機種——在扎夫特應該是最高機密啊?煌一時完全摸不著頭緒,只有怔怔的問。

  「為什麼……讓我來看這個……?」

  只聽拉克絲答得更乾脆。

  「因為我覺得,這是現在的你會需要的力量。」

  她意味深長的看著煌。

  「——只有信念……或只有力量,都是不夠的。所以……」

  只有信念,什麼也無法改變。

  只有力量,也無從明白什麼該被改變。

  「煌的心願……你想去的那個地方,不需要這個嗎?」

  兩人相視良久。淺粉色的長髮飄著,少女巧笑嫣然,眼神卻真誠而堅定。她的存在,蘊含著無可限量的意志。

  「……你是誰?」

  無意識間,煌竟脫口而出。

  少女答道:「我是拉克絲.克萊因呀。——煌.大和。」

  是的,他們不過是兩個獨主的個體,在各自獨立的情況下相識,此刻又在獨立的意志下相知。

  於是,煌只這麼說:「……謝謝你。」

  這是對一個堂堂正正與自己相對,並認同自己值得托付這股力量的人而發的感激之詞。拉克絲微微一笑,就像她為人斟茶時聽見的那句謝謝一樣;在她心目中,這麼做大概也和為某個人的杯子斟茶差不多吧。既然有人需要,而她能夠施予,她就施予。

  拉著換上了駕駛服的煌,拉克絲移到「自由」的上方。艙門在胸前打開,駕駛席從艦室裡移了出來。在進到駕駛艙前,煌突然想起來,轉過身去問:「……你怎麼辦?」

  後知後覺的煌,這時才想起此事非同小可。他自己固然是離開了,但留下來的拉克絲卻會處於極端危險的境況。這是國家級的重要機密,別說是交給敵陣士兵了,就是擅自外洩,在第三者看來都是無庸置疑的叛國罪。卻見拉克絲臉上的溫柔笑容不改,仍舊那般恬靜可人的答道:「我也會唱歌……唱和平之歌。」

  煌懂了。拉克絲也朝自己的路邁出了步伐。

  「……你要小心哦。」

  「好的,你也是……」

  拉克絲靠向煌。飄呀飄的,她的笑容忽地趨近,柔軟的嘴唇軟觸他的臉頰。

  「……有我的力量與你同在。」

  「嗯……」

  看著她只輕輕一吻就退開,煌微笑起來。正如同拉克絲信任煌,煌也同樣相信她。所以,他才敢於坦然接受她的贈與,只為自己的信念而戰。

  「那麼,一路順風。」

  臨去前,拉克絲優雅的一鞠躬,回到了空中走道上。目送她離去後,煌進入駕駛艙,打開了機體的電源。操作系統隨著啟動聲響開始運作,屏幕上出現了起始畫面。

  ——GenerationUnsubduedNuclearDriveAssaultModule……

  煌的嘴角不由得浮現一抹笑意。這也是「GUNDAM」。恐怕是哪個技術人員看過X系列的OS,才抱著玩心故意取的名字吧。

  全周天屏幕啟動,儀表板漸次亮起。煌很快的瀏覽過裝備規格,同時驅動機體。

  武裝方面,除了頭部的MMI-GAU2啄木鳥式72mm近接防禦機關炮、腰部的MA-MO1蜥式光劍、MMI-M15旗魚式磁道炮,以及背部飛翼中的M100鯨式電漿收束光束炮外,手上則持有一架MA-M20狼式光束來復槍——任一項單一火力都足以匹敵「重炮型攻擊裝備」的「炎神」。如此強大的能源需求,要怎麼……煌的眼光急急掠過一行字,剎時倒抽了一口氣。

  「——反中子干擾器……?」

  煌明白它代表的意義。這架機體是由核體驅動的。萬一這項技術落入地球聯合軍的手中——「plant」將會陷入嚴重的危機,「血腥情人節」將會重演。

  再一次感受著托付在自己身上的這份重責大任,煌打開了節流閥。噴射推進器開始咆哮,連接著機體的電纜線紛紛向外繃開。工廠內開始響起警報聲。

  「——只有信念……」

  他毅然決然的直視行進的方向。

  「或只有力量……」

  拉克絲站在門口,微笑著退身向後,門便關上了。上方的氣密閘門一一打開,星空就在頂端。

  向著真空星海中的那顆藍色星球,煌一躍而出。

  帶著手中這把受托的新劍——

  ——而後,巨劍飛舞而降。

  煌看著久違的戰友們,就像在看一群初次見面的人。眾人的臉上滿是疲憊,彷彿什麼思考的能力也沒了,只是渾然無力,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那麼,『大天使號』——瑪琉小姐,你們以後要怎麼辦?」

  經他這麼一問,他們似乎這才想起「以後」的事。穆顯得一臉為難,瑪琉的回答也吞吞吐吐。

  「這…怎麼辦……」

  「有中子干擾器跟磁場的影響,目前完全無法通訊。」

  傑基習慣性的報告,諾曼也跟著聳聳肩。

  「要不要先做點緊急維修,再靠我們自己開到巴拿馬去?」

  穆歎了一聲。

  「人家會歡迎我們嗎?在知道了那麼多事情之後。」

  聽他這麼一說,瑪琉也無精打彩的道出第一事實。

  「沒有命令就離開戰線,我們大概會被當成陣前逃亡艦吧……」

  此話一出,大夥兒都擺出討饒的表情。

  「就算歸復原隊,也要送軍法審判……」

  「還會被追加好幾條罪狀吧……」

  諾曼與達利達互望一眼,說著也為之頹然。

  費盡辛勞趕過去,等待的只有譴責與背叛——那原是一道要他們與敵軍一起死的命令。他們違反了命令、活了下來,難道還要為了自己的生還而接受制裁,就為了回友軍?恐怕任誰都覺得不值吧。

  「我覺得……真不知道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了……」

  瑪琉悄然呢喃道,眾人也為之消沉起來。

  一樣的——煌如是想著。

  因為是戰爭,要打倒敵人時也會犧牲自軍。這樣的「作戰」本身可說是成功的。扎夫特的戰力因此而被大幅削弱。既然敵人受到的打擊遠比己方失去的還大,就戰略上而言便可說是勝利了;為求勝利而造成的犧牲自是無法避免——軍隊正是這麼一個組織,而戰爭也正是這麼回事。

  然而,下達這種命令的人就沒有罪業了嗎?被當成炮灰的士兵們,又能得什麼代價呢?

  「……要結束這一切,瑪琉小姐是否覺得非要與什麼對抗不可呢?」

  煌問道。

  瑪琉等人難訝的看著他——竟無言以答。煌以堅定的眼神注視著這群大人,然後望向窗外。

  極北的天空中,至今仍然翻騰著耽美如災嵐的極光。煌彷若自顧地宣告著。

  「我們……我覺得,要對抗的應該是那種觀念才對。」

  阿斯蘭一抵達「plant」,立刻前往國防委員會總部。剛踏進總部大廳,他就被眼前的忙亂與騷動給驚得停下了腳步。職員們殺氣騰騰的跑來跑去,士兵或指揮官們也都拉高了聲音交談著。

  穿過比往常更多人的大廳時,一個竄進耳裡的名詞,引得阿斯蘭愕然轉過身去。

  「——全滅是怎麼回事?不會有這種蠢事吧!」

  全滅——?什麼全滅?難道是——?

  向四周張望了一會兒,他注意到一個急步走來的年輕指揮官,便向他跑去。

  「結城隊長!」

  阿斯蘭在軍官學校時曾受過這名隊長的照顧。禮.結城聽到阿斯蘭叫他,表情顯得十分意外。

  「阿斯蘭.薩拉!怎麼了,你怎麼會在這?」

  「不……」

  阿斯蘭一時並不想說明事由,又為此刻的這股不安所動,只得咳了一聲逕自問道:「那無所謂,倒是這裡怎麼會這麼亂?」

  經此一問,結城的臉上也露出幾分動搖。只見他神情鬱沉的說:「——『割喉作戰』好像失敗了……」

  「啊?」

  阿斯蘭不禁屏息。

  「那……巴拿馬嗎……?」

  「作戰不是在巴拿馬進行呀。」

  結城面有難色。

  「『割喉作戰』的目標,臨時被改為『JOSH-A』。好像是高層老早就秘密進行了……」

  「那不是——阿拉斯加?」

  阿斯蘭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意圖。不過,像結城這些指揮官原本就不知這場作戰的真正目標,對這項改變本身似乎也難以釋然;但他馬上就撇開了這樣的個人感情。

  「詳細還不清楚,只知道……有報告說是全滅……」

  「怎麼會……」

  阿斯蘭不由得語帶驚慌。伊扎克和克魯澤應該也都參加了這場作戰。腦海裡浮現日前才分別的伊扎克的臉,一股惡寒般的衝擊感襲來。

  全滅——?

  連伊扎克也?不久前道別時,他還叫自己不準死的——?

  「還有一個跟你有關的壞消息……」

  不光如此,結城壓低了聲音,道出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

  「秘密開發的最新銳MS中,有一架被不明人士偷走了。」

  這句話似乎喚醒了腦中一段模糊的印象,阿斯蘭不明究理的看著對方的臉。被偷走的最新MS——他這才回想起來。與航天飛機交錯而過的那架陌生MS。一定就是它。

  然而,接下來的話少更令他錯愕。

  「——聽說居中牽線的是拉克絲.克萊因,所以現在國防委員會亂成一團……」

  這樣的打擊幾乎令他站不住。

  「怎麼會!不可能!」

  阿斯蘭扯著喉嚨叫道。

  「拉克絲……竟然那樣!不可能……!」

  一向沉穩的阿斯蘭表現得如此狂亂,結城也有些吃驚的退了一步,卻見阿斯蘭二話不說便掉頭跑開,連道別的禮貌也忘了。這時的他,早已失去顧及禮儀的那份從容。

  ——哪有這種蠢事。

  拉克絲應該不會做出那種事的。一個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可能連MS都不懂;不、不只如此,比任何人都愛好和平的她,怎麼可能染指這種荒唐事!

  對。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根本從頭到尾搞錯了!

  阿斯蘭跑進前往總部中樞的走道,聽見作戰室傳出急迫而倉皇的人聲時,心頭又是一驚。

  「——在幹什麼?叫直布羅陀也出動支持啊!」

  「無人偵察機不行啦!我現在要的是更詳細的報告!」

  「——聽都沒聽過!這是哪裡來的情報?」

  看來情報相當錯綜複雜。這一點令人感到事態非比尋常。阿斯蘭快步跑過,來到國防委長報勤室前,向秘書官報告。

  「識別號285002,阿斯蘭.薩拉,奉議長命令報到!」

  阿斯蘭心急如焚地等待秘書官為他傳達,只見秘書官點頭說了一聲「請進」,他便立刻闖也似的衝向裡面的門。

  「報告!」

  一進屋內,阿斯蘭正想馬上向父親問個清楚,卻為執勤室裡鋒利如刃般的緊張氣氛而震懾住了。

  「對方用的據說是『獨眼巨人』。基地的地底布了相當規模的矩陣……」

  「克魯澤呢?」

  「還沒有直接聯絡上,但我們已接到報告說他平安無事。」

  站在一旁聽著父親和副官的對談,阿斯蘭稍稍緩下一口氣。至少克魯澤生還了。那麼伊扎克也一定……

  就在這時,房門又被用力推開,另一副官急急衝進來。

  「艾琳.卡納巴等數名議員正聚集在議場,要求您去說明事態。」

  帕特利克向他投以嚴厲的眼神,同時也注意到站在門旁的阿斯蘭,但只是簡短的指示「等下再說!」

  「我想他們可能會要求召開臨時最高評議委員會……」

  聽到副官的話,帕特利克極其不悅的哼了一聲。偏偏選這種時候——他大概正這麼想吧。不過阿斯蘭能體會卡納巴等克萊因派議員們的反應;父親原先恐怕是想瞞著議員們攻下「JOSH-A」——這麼一來,「割喉作戰」便不會受到議會的認可,而在父親的暗中動員和盤算下,他可以拿這場壓倒性的勝利贏得輿論支持,更可以堵住反對派的聲浪。而今他賭輸了。這下子別說事後承諾了,連議長的位子也不保。

  「總之先叫卡貝塔利亞快點去確認殘存部隊!不要再慌了!我要的是冷靜和客觀的報告!」

  帕特利克向原先的那名副官大聲喝令,又轉向後到的那名副官。

  「克萊因的下落呢?」

  這句話令阿斯蘭的心臟一突。副官走到辦工桌前答道:「還沒找到。他們似乎做過相當周全的逃亡路線規劃……或許會比預期花更多時間才能……」

  驚覺到這話背後的意味,阿斯蘭又一次不敢置信。拉克絲一家人偷走了最新機種之後,竟然馬上就失蹤了,而且他們逃得無影無蹤,連國防委員都掌握不到下落。

  儘管如此,一想到拉克絲和西蓋爾.克萊因,阿斯蘭還是無法將他們與這些行為聯想在一起。但見父親「嘖」了聲,神情顯得忿忿不平,好像放走了一個仇敵似的,然後又見他彷彿下定心,語調低沉的下了一道令人難以置信的命令。

  「——動員司法局。將卡納巴以下、所有與克萊因關係良好的議員全數逮捕。」

  阿斯蘭不禁屏息,副官也為這道出乎意料的命令而顯得遲疑。

  「是……可是……」

  帕特利克朝桌面重重一敲,激動的站起來,像是要趕走副官心中的猶豫。

  「拉克絲.克萊因和間諜接觸!她父親也跟著她一起失蹤、逃亡了!還有『割喉作戰』的攻擊目標情報外洩!——這麼簡單的公式連小孩都懂!」

  父親衝口而出的暗示令阿斯蘭一陣戰慄,心中更是動搖。這話無疑是在指稱拉克絲和她父親聯手叛國,甚而將作戰內容洩給地球聯合軍!

  「——克萊因是個叛國賊!可是卡納巴那幫人竟然還想追究到我頭上!」

  帕特利克在盛威之下咆哮起來。

  「那幫人才——不!一定是他們幫助克萊因,把他們藏起來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阿斯蘭只是茫然,聽著父親巧妙地將單方面的說辭歸導到自己有利的結論上。

  的確——「plant」內部有謀叛者,這樣的推論是成立的;因為連扎夫特高層都未必知道的「割喉作戰」目標,敵軍竟能事前得知。但既然帕特利克原本便就有意隱瞞評議會,那麼早已不是議員的克萊因要去掌握這項消息,可能性並不高。

  小孩都懂的公式——或者說,更像是被人硬套上這種太過淺顯幼稚的公式?阿斯蘭覺得,縱使克萊因或卡納巴等人在政治立場上與帕特利克的強硬派對立,也不至於出賣「plant」成千上萬個士兵的生命。如果他們真是那種人,又怎麼會站上足以代表民意的議事壇呢?

  但此刻目睹父親將自己的失敗一味推諉到克萊因等人身上,還封住即將追究過失的所有人之口,令阿斯蘭的心情產生了極大起伏。

  不知是不是被長官的恕吼給嚇著了,副官只答了一聲「我知道了」便慌慌張張走出去。看到屋裡只剩下自己和兒子兩人,帕特利克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裡,一手支著額角。見他顯得如此疲弱,阿斯蘭不由得忘了剛才的疑念,走上前去。

  「父親……」

  兒子的真情流露,卻被一記冰冷的視線給打了回票。

  「你叫我什麼?」

  彷彿一道鞭子打過來,阿斯蘭一驚,隨即立正行禮。

  「……對不起。薩拉議長閣下。」

  帕特利克向他打量了一會兒,那樣的眼神——像是責備兒子總是不到自己期望的標準——令阿斯蘭心底不快卻又感抱歉,頓覺坐立難安。於是帕特利克又不滿的歎了一聲,一副勉為其難原諒兒子似的。

  「知道什麼狀況了吧?」

  他冷冷的丟了一句話。

  「是……不,可是……!」

  阿斯蘭實在無法接受,咬牙說著。

  「我無法相信!拉克絲竟然會和間諜聯手……不可能有這種事!」

  帕特利克滿臉厭煩的又歎了一口氣。不過現在不是看他臉色的時候。這麼下去,拉克絲等人會被冠上叛國的污名的。

  可是,帕特利克卻朝屏幕努努嘴,只說了聲「你看」。牆上的顯示屏映出一段影像,畫質有些粗糙。

  「——這是工廠監視錄像機拍到的。」

  阿斯蘭屏息凝神。畫面中是高大的MS上半身,面前有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穿著扎夫特的軍服,另一人有一頭飄逸的粉紅色卷髮。

  「在這之後,『自由』就被偷走了。」

  帕特利克放大畫面,照出了拉克絲的臉。雖然影像粗糙,但那張白皙而夢幻的臉龐仍然一望即知;而另一人背對著攝影機,所以看不見他的長相。阿斯蘭一動也不動的看著這個影像。帕特利克看出他的動搖,口氣便帶了一點嘲諷。

  「要是沒有證據,誰會想到去懷疑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這就是事實!」

  影像自動回放。阿斯蘭卻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克絲.克萊因已經不是你的未婚妻了。雖然還沒公開,她已經是個因叛國而受到通緝的逃犯!」

  是嗎——儘管時機不對,阿斯蘭仍覺得有些寂寥。自己和她己經不是未婚夫妻了嗎……

  曾經擁有的一切,彷彿正從指間一點一滴的流逝。煌、尼高爾、堤亞哥——如今和伊扎克分道揚鑣,連拉克絲也……

  他低著頭,聽見父親下令。

  「我命令你去奪回這架被盜取的X10A『自由』,並且除掉包括駕駛員在內所有可能和機體接觸過的人物與機構。」

  心頭的感傷在如此極端的一聲令下,剎時煙消雲散。阿斯蘭驚恐的看著父親的臉,父親也以嚴厲的神情回視他。

  「——你去工廠領取X09A『正義』,準備一完成,馬上就去執行任務。……要是無法奪回,就把『自由』完全毀掉。」

  話一說完,帕特利克便自顧按下桌面上的呼叫鈕,不再理他。阿斯蘭探向前去。

  「請等一下。連可能接觸過機體的人物設備都——全部除掉?」

  這道命令的內容太過絕對,使他不得不出此問,卻見父親抬起頭來瞪著他,眼神寒徹心脾。

  「……X10A『自由』跟X09A『正義』,都是裝載了反中子干擾器的機體。」

  阿斯蘭遲了一會兒才聽懂這些,隨明白父親為何要下達如此絕的命令。反中子干擾器——那種東西要是讓地球聯合軍得到了……!

  「怎麼這樣……!」

  他壓抑著腦中那股昏眩感,大叫起來。

  「——為什麼要裝那種東西!」

  核子武器毀掉了「尤尼烏斯7號」——數以萬千的生命在一瞬間消散在真空中——阿斯蘭的母親,也就是帕特利克的妻子,也在其中。

  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創造出會使那場悲劇重演的裝置?

  「『plant』已經宣稱放棄所有的核武!所以才發明中子干擾器的,不是嗎?」

  遏不住心中的悔恨,阿斯蘭責問道。帕特利克只是冷冷回答:「要贏,就得靠那種能源!」

  阿斯蘭愕然望著父親的臉。

  不知何時,辦公室裡多了尤里.阿瑪爾。大概是剛才的呼叫鈕把他叫來的。

  「……這件事一定要盡快,而且盡可能秘密處理。」

  帕特利克已經回到往常的公事化語調。阿斯蘭離去之前,他又叮嚀了一句。

  「你的任務非常重大哦。知道嗎?——給我冷靜點。」

  ——對阿斯蘭而言,他彷彿一件也無法理解。

  「最終檢查大約還要花八個小時。在那之前,你要把操作手冊記起來。」

  聽著尤里.阿瑪菲的話,阿斯蘭一面仰望眼前的機體。這座工廠位於殖怋地支點附近,作業員仍在對X09A「正義」的機體進行裝卸;在敞開的軀幹引擎部上,看得到那個特有的核能標誌。

  他還是不敢相信。一切都太突然了——

  不意間,尤里嘆了一口氣,神情晦暗的喃喃道:

  「我簡直不敢相信啊。尼可生前也很喜歡聽她的歌啊……」

  聽見這個名字,阿斯蘭不禁僵起身子。

  「對不起……尼可的死……我真的……」

  禁不住慚愧的心情,阿斯蘭遲遲地啟口,卻見尤里驚訝的抬起臉,不住的搖頭。

  「你在胡說什麼。……你也替他報了仇,不是嗎?」

  不知為何,這句話又令他胸口一痛。站在尤里的觀點,煌不過是殺死他兒子的仇敵,阿斯蘭就成了他報喪兒子之仇的英雄。

  「羅米娜現在整個人也消沉下去了……」

  阿斯蘭和尼可的母親見過幾次面。她就像她兒子一樣長得可愛,在他們降落地球前的演奏會上,阿斯蘭也去打過招呼。尼可向來是她最大的驕傲。

  「我們也知道……這就是戰爭……」

  阿斯蘭真希望他不要感謝自己。害死他兒子的,其實就是自己——

  說著說著,尤里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

  「可是尼可跟你……這麼多的年輕人上戰場奮戰,甚至犧牲了生命,為什麼竟然還有人要幹出這種叛國的勾當?我實在太不甘心了!」

  聽著這些話,阿斯蘭的心頭別有一番感觸。尤里仍憤慨的說著:

  「……犧牲已經太多了!——所以我們才狠下心裝上反中子干擾器的,偏偏……!」

  求勝的必要手段——父親正是這麼說的。阿斯蘭出神的看著那個禁忌之火的標誌。

  曾幾何時,他們成了「為求勝利」而戰的呢?阿斯蘭只是想守護——為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喪母之痛不再重演,他才拾起槍桿的。可是……

  「那東西要是落入地球軍手裡,他們一定會高興得再次動用核武吧……」

  尤里表情陰鬱的說道:

  「所以……我們一定要不計一切手段阻止這一點……」

  事已至此,阿斯蘭也只有照父親的吩咐去做了。不能讓「殖民地」再次受到核彈的威脅。

  只不過……他被賦與的任務,卻是要除掉那名駕駛員和所有可能接觸過機體的人物、機關——任何觸碰過禁忌之火的事物,他得消得一點也不剩。

  而在其中……還有那名笑得溫柔的少女……

  阿斯蘭在迷惘中望著那架龐然的機體,忽而驚覺尤里正以冀望的眼神看著自己。

  「……拜託你了,阿斯蘭。」

  他怎能推辭這樣的請求。這個人正是那被自己害死的少年之父啊。

  看著已然變調的住宅,阿蘭不禁愕然呆立。

  克萊因府邸大概已經被官兵們搜查遍了。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破,日用品被翻箱倒櫃,櫥櫃裡的東西也散亂得一地都是。回想起這裡曾經有過的優雅和寧靜生活,初訪此地時的那份緊張和期待再次浮上心頭,更令阿斯蘭胸口一緊。

  他並不認為搜索隊有如此大肆破壞的必要。就算屋主有謀反的嫌疑,他畢竟是最高評議會議長,住在這裡的更是「殖民地」全境皆風靡的歌姬啊。敬意和親愛在憎惡的面前,難道就是如此脆弱嗎?阿斯蘭為人們的惡意感到迷惘和憤慨,一面走進中庭。

  庭園也同樣的慘不忍睹。他感覺心中的怒意更鮮明了。糟蹋這些精心栽培的庭木和花朵有什麼意義?它們同樣是生物啊……

  草叢中有個悉索聲,阿斯蘭轉過頭去尋找。

  〈謝謝光臨!謝謝光臨!〉

  已經不成原形的花壇中,有個粉紅色的球在彈跳著。是哈囉。阿斯蘭走過去想抓住它,它卻跳呀跳的躲開他的手,不知是不是想玩捉迷藏。走在一地凌亂的白色玫瑰花瓣上,手傷未癒的阿斯蘭怎麼也摸不到哈囉。他急了起來,不耐煩的叫住這個電子寵物。

  「哈囉!」

  這麼一叫,哈囉的眼睛閃了一下。突然改變方向,咻的便朝阿斯蘭跳了過來。他趕忙接住它。看來,哈囉的程式被重新設定對他的聲波會起反應;——這麼說……?

  阿斯蘭一驚,回頭去看哈囉剛才在跳的花壇處。白玫瑰——某一次來看她時,她曾經走到那兒跟他聊起這種花。

  ——這種花的名字,就是我第一次獻唱的劇場……

  當時,拉克絲輕撫著盛開的攻瑰,一面說著。阿斯蘭聽得沒頭沒腦,只是愣愣的站著,她看了便笑起來,像那朵花一般嬌媚而溫柔。

  ——所以這是我的紀念花呢……

  而今,阿斯蘭明白這是她留下的訊息,就抱著哈囉急急離開了。

  走進自己以前的房間,煌站了好一會兒。

  房裡的雜物已經被收拾一空,就像他初次被分配到這間軍官室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床上多了一個箱子,裡面裝著煌的個人用品。他往箱子走去,鞋尖踢到一個發光的小東西,他便拾起來看。

  是芙蕾的唇膏。她的行李已收得一件不留。回到艦上後,他也沒看見她的影子。

  那次出擊前,芙蕾似乎想跟他說什麼,但他沒多理會就跑開了。待會再說——只留下這麼一句。

  沒能實現的承諾——知道自己回不來時,她是怎麼想的呢?她本來是想說什麼的吧?

  正在睹物思人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

  〈小鳥—〉

  綠色的小鳥飛了過來,停在煌的肩上。他轉過身去,卻見賽伊就站在門口。眼神相對後,賽伊生硬的笑了笑,先開口說:

  「不知道為什麼,它跑去我那裡。要關掉電源又覺得有點——就沒關了。」

  這是自己的機器寵物,賽伊是不忍心關上電源,想到這份心意,煌又覺得胸口有一股暖意。

  「……謝謝。」

  聽他這麼一說,賽伊的表情又顯尷尬起來。

  「我走了……」

  「啊,賽伊。」

  看到賽伊正欲離去,煌趕忙叫住他。

  「芙蕾……呢?」

  剎那間,這個名字令賽伊臉上一僵;彷彿隱含了罪惡感與不安,他別過視線答道:

  「……她在阿拉斯加時轉調走了。跟己吉路中尉和福拉卡少校一起。」

  看見煌有些不解,賽伊又補充說:

  「啊,不過少校後來又跑回來了。——巴吉路中尉跟芙蕾就走了。她現在應該在加州那邊吧……」

  「哦……」

  煌稍稍放下心。這麼說來,芙蕾也平安無事。雖說現在見不到面,她又在遙不可及之處……

  有好一會兒,兩人都不發一語。

  「——你……」

  賽伊開口了。他的聲音裡彷彿有些什麼,煌便抬起眼。賽伊看著他,表情因苦澀而扭曲,先前努力壓抑的情緒,終於忍不住咆哮而出。

  「為什麼你都這樣啊!」

  他的怒意來得如此唐突,煌也不明究理的睜大了眼睛,只見賽伊激動得無法自制。

  「——就是不一樣!你就是跟我不一樣!每一次都、每一次……」

  煌突然驚覺。賽伊從來不曾像這樣表露過自己的情緒。甚至那時出了芙蕾的事,他也沒和煌正面起過衝突。

  「——所以我可恨嗎……?」

  煌喃喃的說,賽伊大驚。

  「你覺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煌……」

  賽伊看著煌的臉,自己的表情也變得痛苦起來,他本想搖頭否認,卻又停住了。

  「對不起……!對,我那時恨你!也希望你乾脆死掉……!可是……!」

  他抓住煌的雙肩,宛如攀著告解臺。

  「那時候……以為你真的死了……我卻好難過……!」

  「賽伊……」

  「所以……看到你……活著回來,我真的好高興……。我真的是那樣想的……!」

  眼鏡下的那雙眸子早已經盈滿淚水。

  「……對不起。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覺得自己實在可悲得不像話……我實在……!」

  太概任誰都會有憎惡到想殺人的情緒吧。因為煌的緣故,賽伊曾經痛苦。然而如今他們終又能像這樣面對面了。

  這讓煌感到欣慰。

  「可是……賽伊,你不也總是跟我不一樣嗎?」

  賽伊慢慢抬起淚眼,吃驚地看著煌。

  「你做不到的,或許我可以做到……」

  煌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可是,我做不的事,你卻能做到……」

  人與人的不同,不管在哪都是一樣的——但人類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放大這一點。一味的相同有必要嗎?只是書讀得比較好一點、體育好一點、駕駛MS熟練一點——就這麼決定每個人的價值和優秀,本來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人的價值,其實在於當事人自己能否懂得重視、珍惜。

  當然,那更不是由他人決定的。話說回來,人的存在原不該有所謂價值的,不是嗎?無論誰死了,總會有為他悲傷的人;不因為那個人聰明,也不因為那個人比較美麗。是因為他是他自己。

  就像煌之所以為煌。或是賽伊之所以為賽伊……

  賽伊目不轉睛的凝視著煌。

  直到這一刻,他們兩人才像是真正的相識了。

  「白色交響曲」——掛著斑駁招牌、荒廢的音樂廳前,阿斯蘭停下了車。「白色交響曲」就是那種玫瑰的名字,也是拉克絲首次公開演唱的地點,奧克托貝爾市的某個音樂廳。

  正要走下車,阿斯蘭遲疑了一會兒,伸手取出了槍。

  ——要用這個攻擊她嗎……?

  這個念頭剛浮現,他便覺得一陣寒顫,猛搖頭想揮去。

  可是——他被賦與的任務,是要除掉所有曾經接觸過「自由」的人事物。既是任務,他勢必也得向拉克絲開槍。身為軍人,這是他為了保護「殖民地」而應盡的義務……

  不對……!不會這樣的。

  在責任感的驅使下,阿斯蘭仍然貪求著一絲希望。

  這一切一定全是一場愚蠢的誤會。找到拉克絲跟她談過就會解開了。就算真有其事,也一定是有人操縱了她、利用了她而已。那麼,就當是對抗在她背後的那隻黑手吧,他需要用到槍。

  一定要讓她清醒過來。阿斯蘭下定決心,將握槍的手藏在外套下。

  大門已經老舊,阿斯蘭儘量輕輕的開,走進了漆黑的門廳。這裡已經封閉了好多年,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走路時都有碎玻璃在腳下喀喀作響。隱隱約約地有歌聲傳來。阿斯蘭加快腳步走向演奏廳。一推開隔音門,歌聲立即清晰起來。

  聚光燈打在舞台上,照映出模仿廢墟搭成的佈景。拉克絲就在舞台上唱著歌。婉轉暸亮的聲響遍演奏廳的每個角落,阿斯蘭當下就聽得出神;那歌聲在通誘澄澈又有夢幻般的細緻,同時卻蘊荿著磅礡而強韌的力量。在胸中壓抑已久的情感忽被勾起——失去的痛楚、活著的罪惡感,以及守護的心意與疑念。就在淚水溢出之前,阿斯蘭緊緊的閉住了眼睛。

  這時,哈囉從他的手裡跳了出去。

  〈哈囉、哈囉、拉克絲〉

  「啊呀,小粉紅。」

  粉紅色的哈囉一路跳過觀眾席而去,拉克絲停下了歌聲,朝它伸出雙手。哈囉跳進拉克絲的手裡,拉克絲便轉而看著觀眾席後方。

  「……你果然把它帶來了呢。謝謝你。」

  見她的態度一點也沒有羞慚,阿斯蘭不禁光火。他快步跑過觀眾席,衝上舞台。

  「拉克絲!」

  「是?」

  拉克絲自顧地在佈景的瓦礫上坐下,身上穿著看似舞台裝的無袖長禮服。

  「……這是怎麼回事?妳說!」

  阿斯蘭粗聲粗氣的問道,拉克絲卻反問回去。

  「你會到這裡來,不就已經聽說了嗎?」

  為什麼——!

  為什麼不否認?為什麼還這樣冷靜、還一臉天真的看著我?

  「那,那些都是真的?妳真的跟間諜聯手……!」

  他悲痛的叫道:

  「為什麼要那麼做……!」

  ——連妳也要離我而去嗎?——為什麼?

  沒想到,拉克絲只是靜靜的答道:

  「我並沒有跟間諜聯手。」

  阿斯蘭吃了一驚,眼神裡又像看到了希望。但她繼而出口的,卻不是他想聽的那句話——反而是他完全沒有預料過的。

  「——我只是將一把新的劍交給了煌呀。」

  拉克絲微笑著。

  「對現在的煌而言是必要的,而且也足以擁有,所以……」

  她的笑容看來甚至像是殘酷。阿斯蘭彷彿凍結了似的佇立著。

  ——她……她在說什麼……?

  「妳說……煌……?」

  ——我要……殺了你……!

  那一刻的閃光重現腦海。那一道應當燒卻了煌的身體的閃光——

  阿斯蘭僵硬的搖頭,覺得快要喘不過氣。

  「妳……妳胡說什麼……?煌已經……那傢伙……」

  「——被你殺了嗎?」

  這句話終於刺穿了阿斯蘭。

  是的。我殺了煌。

  我知道的。其實自己早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自己接受過,卻直到拉克絲將它說出口,它才深深刺進胸口。

  可是——唐突地,拉克絲卻只是溫柔的笑著。

  「放心吧。煌還活著。」

  阿斯蘭那顆一向以冷靜著稱的頭腦,為了理解這句話也費了一會兒工夫。

  ——還活著……

  煌……還活著……?

  明白後,阿斯蘭便狂燥起來。

  「——妳胡說!」

  他像是被嚇壞了,又像要擺出威脅的姿態,將槍口逼向眼前的少女。

  「妳……妳到底……!妳在打什麼主意?拉克絲.克萊因!」

  什麼要扯這種謊?

  而且——偏偏還是這種謊話,想擾亂我嗎……!

  煌還活著——想去相信那份可能性的念頭,和深怕希望被粉碎的那份恐懼,在他的心裡交戰著。

  「那根本……不可能的!那傢伙……那傢伙不可能活下來的……!」

  他幾乎是哭喪著臉叫道。

  咬著牙忍受了那般煎熬、甚至以性命相逼,好不容易才做了了結……!

  可是——要是那傢伙還活著,他又得再次體會那種痛苦了。不要了,他受不了再經歷一次……!

  看著他內心掙扎,拉克絲也面不改色,只是靜靜的等著,直到他稍稍恢復冷靜,她才又開口。

  「馬爾奇歐導師把他帶到我家裡。導師的傳道所就在歐普附近的島上。煌也告訴我們,他和你曾經在那裡交戰過……」

  這番話再次對阿斯蘭造成衝擊。拉克絲列舉出如此具體的事實,看似不可能的點與點之間,又出現足以構成關聯的人物。

  可是……阿斯蘭的理智仍然抗拒著。他不敢去相信。看到他的表情,拉克絲冷冷的說。

  「——用說的你不相信?那麼,你親眼看到的呢?」

  猜不透她話裡的意味,阿斯蘭又睜大了眼睛。

  「在戰場上……以及回到久違的『殖民地』來……你沒看到什麼嗎?」

  她這回的話裡又隱含另一種——和剛才不同的——令人卻步的戰慄。

  在戰場上無謂喪失的年輕生命——人死不能復生,但父親等人仍「為求勝利」而點燃的核武之火——自我本位的道理羅織而成的罪名——藉由逮捕異議人士而塑造出來的一言堂——

  像是讀出他的心思,拉克絲凜然問道:

  「阿斯蘭是相信什麼而戰的呢?是你獲得的動章?還是父親的命令?」

  「拉克絲……!」

  阿斯蘭的叫聲,聽來竟有一絲懇求的苦楚。

  的確,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疑問;對父親率領「殖民地」的方向,也對戰爭本身——可是……自己的軍人。義務服從命令去敵是自己的義務,也是自己選擇的路。為了保護「殖民地」——

  不理會阿斯蘭的苦惱,拉克絲逕自下了一個宣告。

  「若是那樣,那麼煌或許會再次成為你敵人。」

  她淺淺一笑。

  「而且,我也是……」

  阿斯蘭愕然不語。眼前這個無視槍口威脅、依然巧笑嫣然的女性,究竟是誰?曾是自己未婚妻的拉克絲.克萊因?總是和氣地微笑、對誰都是那樣乖巧、天真無邪得甚至一塵不染——她跟那個少女竟是同一個人?自己所知道拉克絲.克萊因跑到哪裡去了?

  這個面容熟悉的生人慢慢站起身,搖曳著裙擺走向他,一步一句的逼問他。

  「假使我是敵人,你會向我開槍嗎?——扎夫特的阿斯蘭.薩拉。」

  ——對……既是敵人,就非開槍不可。我不正是做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才來的嗎?既然那是命令。

  可是,面對著拉克絲,阿斯蘭的手顫抖著。

  「我……」

  看著猶豫不決的他,拉克絲既不同情也不憎惡,只是目不轉眼的直視著。

  「我……我……」

  就在這時,某處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拉克絲小姐!」之聲,發出警告的意味。而在同時,大廳中響起槍聲。拉克絲立刻瞥向入口,阿斯蘭則反射性的站出去擋在她面前。

  數名男子從不同的角落衝進演奏廳,沿著觀眾席漸漸地包圍住舞台上的兩個人。

  「辛苦了,阿斯蘭.薩拉。」

  中一人語帶慇懃的說。

  「果然不愧是未婚夫妻。多謝你幫了這個大忙,省去我們找人的工夫啊……」

  阿斯蘭恍然大悟。

  自己中了圈套了。父親根本不是信任阿斯蘭才交付這項任務,而是知道他與拉克絲熟棯,利用他來找出拉克絲罷了——

  父親不信任自己——這點著實刺傷了他的心。他對自己所屬組織的忠心,也就這麼被踐踏了。

  「好啦,麻煩你退下吧……」

  這個隸屬於父親麾下的人仍舊慇苨的說著,口氣卻有些輕侮。阿斯蘭不由得面露慍色的瞪著他,卻一動也不動。

  「她是個叛國逃犯。不得已的場合必須射殺——這是我們接到的命令唷。難道你想包庇她?」

  「怎麼可能……!」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

  阿斯蘭重新感覺到一股寒意。對當事者不加審問、也不花時間搜證——就像抽籤決定一個替死鬼似的,只求整個事件的消滅,這樣的意圖未免昭然若揭。

  在憤怒而迷惘的阿斯蘭面前,男子們正一步步逼向舞台。

  該不該把拉克絲交給他們?就算她叛國,也該有一個公正的審判去定她的罪。若是交到這幫人手上,說不定就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縱使日後遭人追問,他們一定也會推托說是嫌犯在移送中企圖逃亡。

  話說回來,在這麼多人的包圍下,自己的傷又還沒有完全好,他能怎麼辦呢?他只有持著槍,眼睜睜看著那些人漸漸縮小了包圍圈。

  阿斯蘭仍然以身體護著拉克絲,往後退了一步——這時,演奏廳裡傳出了第二聲槍響。可是開這一槍的人不是阿斯蘭,也不是那些追兵。

  只見觀眾席間有個人影應聲倒下。趁那幫人的注意力被分散時,阿斯蘭一把抱起了拉克絲就跑。說時遲那時快,此起彼落的槍聲充塞了整個演奏廳。有幾個藏匿在照明室或牆上包廂的不明人士,接二連三地擊倒了派屈克的手下。

  「可惡!」

  方才說話的那名帶頭的男子將槍口指向正要逃走的阿斯蘭與拉克絲,但僅在下一秒,一發子彈就射穿了他的頭部。當演奏廳恢復寧靜時,派屈克的手下已經全都倒地不起了。

  「拉克絲小姐……!」

  阿斯蘭帶著拉克絲躲在舞台側後。一個黝黑的紅髮男子向他們跑來。拉克絲離開阿斯蘭的手臂,燦然一笑。

  「謝謝你,阿斯蘭……」

  她仍然笑得如此可人,就像收到一束花那般。阿斯蘭又不由得困惑起來。剛才的槍戰似乎一點兒也沒嚇著她,難道都在她的意料中?還有,這些幫她的人又是誰?

  看來十分年輕的那個紅髮男子只是朝阿斯蘭瞥了一眼,便轉而催促拉克絲。

  「可以了吧?拉克絲小姐。我們也非走不可了……」

  「好的,我已經說完了。謝謝你們大家。」

  從這段對話,還有紅髮男子那副略顯不情願的態度看來,這場會面似乎是拉克絲自己的期望,也是她甘冒風險而來的——不,此刻的她甚至不可能任人操縱。看她身著華服峨然挺立的氣勢,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散發著對周遭的影響力。

  是的,其實阿斯蘭曾見過。就在她和拉烏堂堂正正的交涉時。

  不是她變了。恐怕只是自己看漏了,沒看出原本就在她人格裡的特質。

  臨去前,拉克絲向阿斯蘭一鞠躬。

  「我走了,阿斯蘭。謝謝你把小粉紅帶來。」

  阿斯蘭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怔怔地望著她在同伴們的保護下走遠。——忽然,粉紅色的秀髮搖曳,她又轉過頭來。

  「——煌在地球上。」

  從她口中說出的那個名字,令阿斯蘭心頭一震。拉克絲看著他,輕輕一笑。

  「你要不要跟他聊一聊呢?——就當做是朋友相見……」

  只剩阿斯蘭一個人被留了下來。直到最後,拉克絲都沒有向他要求過什麼;沒有說明自己的立場,也沒有徵求他的同意,或是勸他入伙,甚至求他放過自己。都沒有。

  她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阿斯蘭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去得到結論。

  ——地球……

  於是,阿斯蘭也下定決心。

  他回到「正義」的工廠,立刻坐進駕駛艙。打開電源,啟動了系統。

  配備與規格都已經記得腦子裡。ZGMF-X09A「正義」——頭部配有GAU5蚊式機關砲,胸口裝備了MMI-GAU1箭式20mm近接防禦機關砲,肩部是可分離的RQM51派瑟,光束迴旋鏢、以及和「自由」共通的MA-M01蜥式光劍和MA-M20狼式光束來福槍。機體背部負著巨型載具「命運-OO」亦屬分離式,可以像「古魯」一樣做為飛行支援用,也能任其獨立飛航;其上則裝備了MA-4B猛式光束砲,以及M9M9鹿式迴旋塔機關砲兩種。

  「正義」——讓早已迷失了正義為何的自己來駕駛,實在再諷刺不過了。或者,是這位公正無私的——司掌裁判之女神的意志,刻意做出的安排?

  回想起來,自己以往都是怎麼看待拉克絲的?美麗溫柔又天真爛漫的未婚妻——自己豈非一廂情願地,只看自己想看的那一面,卻沒想過要去深刻的了解她嗎?

  那麼……煌又是如何呢?

  他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至交。可是,阿斯蘭對這位至交又了解多少?原以為自己了解他、以為彼此心意相通,所以才為了對方的不體諒而感到困惑和焦燥。那也只是對煌自以為是的依賴,卻不是真正的了解。

  是的,就連煌的死,阿斯蘭也只站在自己的立場想過。尼可的死令他太感罪惡,他便一心贖罪,所以才要奪去煌的性命。卻沒想過,其實自己根本沒有那樣的權利。

  PS系統啟動,機體染上了深紅色。

  ——那麼其實,煌是有自己的想法吧。

  以為相知的另一顆心,他現在要真正地去了解……

  「阿斯蘭.薩拉,『正義』出動!」

  直視著前方閃曜的星星,阿斯蘭駕著新機體出動。

  同樣的,他也重新出發了——踏著自己的步伐。

  遍體鱗傷的「大天使號」向南航行在太平洋甘。

  最後瑪琉等人做出的結論是逃到歐普去棲身。如今也沒有人想歸復原隊了。不久前才在這片汪洋中經歷過北航跋涉,當時眾人還一心一意的懷著歸屬感,回想起來真是諷刺。

  歐普也沒有拒絕遍體鱗傷的他們。

  和「大天使號」初訪此地時一樣,他們在淤能碁呂鳥的秘蜜船塢進港。烏茲米等人已經等在那兒,既安慰也傷懷地注視著這一切。而卡佳里——

  早在「大天使號」抵達前數小時,卡佳里已坐立不安;艦身才剛停穩,她就往登艦梯衝去。等不及艙門打開,差點就和走出艦外的第一批人撞個滿懷。看著重傷的士兵們先被送出來,她愣了一會兒,隨即飛也似的跑進艦內。

  在熟得不能熟的艦內,卡佳里東張西望的往居住區砲去。剛跑過一條走道,倏地緊急剎車——總算找著她要找的。

  「——煌!」

  她高聲叫著,往那個應聲回頭的少年飛撲而去。

  「卡佳……嗚哇!」

  撐王住卡佳里突如其來的一撲,煌直挺挺的往後倒去。也沒想對方會不會受傷,卡佳里只管抱了就哭。

  「你這個……笨蛋啦…!」

  「卡佳里……呃……」

  「你……!你真是!我以為你死了耶!混帳!」

  揉著後腦勺被撞到的那一下,煌看著她那張又哭又氣又高興、總之是淚水橫七豎八的臉,不禁苦笑。

  「……抱歉。」

  卡佳里揪起煌的衣領,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問道:

  「真的……你真的活著嗎……?」

  明明都親眼看見了,她卻不知該說什麼來表達此刻的感受。

  「活著啊。」

  煌則像是安慰似的回答她。擁抱時的體溫和感觸,都在告訴卡佳里這不是夢。

  在她的視線中,煌的笑頻逐開。

  「我回來了……」

  在他的笑容中感覺到以往沒有的沉著,卡佳里不由得眨著眼睛。

  然後,他們兩個人邊走邊談。起初卡佳里有好多話想說,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說著說著,便自然而然說到了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人身上去。

  「是嗎……妳遇見阿斯蘭了啊……」

  卡佳里先說了她迫降在無人島時的時候,再說回之後的重逢。煌感慨萬千的嘆息。

  「我們是去找你的,結果找到了那傢伙。」

  卡佳里偷瞄煌一眼,只見他的表情仍然沉靜而柔和。談起曾和自己廝殺的對手,他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恨意,卡佳里有些意外,但也鬆了一口氣。

  「……那傢伙好消沉耶。」

  回想起阿斯蘭,卡佳里現在也只是單純的關心。

  「一直說他殺了你……一直哭……」

  那個少年之後不知怎麼樣了。真想告訴他煌還活著。

  「——那之後……」

  兩人來到機庫,煌抬頭看著「自由鋼彈」,語調忽然低沉了下來。

  「我殺了他的伙伴……阿斯蘭殺了托爾……」

  卡佳里驚愕的看著煌。她還記得托爾。彷彿忍著悲痛,煌靜靜的說:

  「我們都受不了……我很難過……阿斯蘭一定也是吧……」

  ——那種心情,卡佳里非常能體會。她也曾經為了伙伴的死而氣得只想殺死敵人。

  她有些彆扭的問道:

  「聽說你們從小就是朋友……是吧?」

  「嗯。」

  煌看著她,懷念地笑起來。

  「阿斯蘭從以前就很能幹啊。我每次都找他幫忙……。小鳥也是,那是阿斯蘭親手做的。很厲害吧?」

  看著煌說得稀鬆平常,就像在聊一個普通的好朋友,卡佳里有話不吐不快。

  「為什麼你……寧可跟那麼好的朋友交戰……也要幫地球軍打仗呢?」

  「啊?」

  煌睜大了眼睛,卻見卡佳里好像不甘心似的追著問:

  「不是——你看嘛!你也是調整者……何必……幹嘛搞到跟好朋友交戰……。為什麼嘛!」

  坦白說,若要教她想像煌在對方陣營裡,她也不喜歡,只是她覺得太不值了。要是煌拋下地球軍到扎夫特去,他們就王用經歷這樣悲傷的事了。

  煌的眼神飄渺起來,像在回顧痛下決定的那一刻。

  「因為我覺得,要是我不去,大家就會死……」

  的確如此。卡佳里自己也被煌救過好幾次。可是一想到煌和阿斯蘭的心情,卡佳里難過得不得了。

  「——況且,我又是調整者。」

  「啊?」

  卡佳里反被煌這句話給怔住了。他以前往不會這麼場然地說出「調整者」三個字的。只見煌仰望著「自由鋼彈」,若有所思的說:

  「可是說真的……真的,其實——說不定我根本沒想過……我會去殺阿斯蘭……或者阿斯蘭要來殺我……」

  阿斯蘭大概也一樣吧……卡佳里如是想著。

  然而,他們最後還是被迫割捨了對彼此的思念,不顧一切的廝殺了。少年們堅固的友誼,就這麼被戰爭的洪流給吞噬了。

  而今煌生還,這事真的令人高興。可是托爾不會回來了。阿斯蘭的朋友也不會回來了。

  這樣的悲劇,真的非得結束不可了……

  卡佳里和煌並肩站著,或許都在想著同樣的事物。

  「唉啊——!」

  仰倒在餐廳的椅子上,賽伊大大的呼了一口氣。

  「這下子總算……」

  坐在他對面的米蕾莉亞,也正鬆了一口氣地喝著飲料。他們回到故鄉了。至少暫時不用再擔心敵我的問題。

  坐在賽伊旁邊的卡瑟怯生生的問道:

  「喂……那,以後要怎麼辦哪?」

  「啊?」

  「我們已經不是軍人了吧?」

  看著卡瑟滿面期待,賽伊不禁感到厭煩。

  「為什麼?」

  他故意這麼反問,卻見卡瑟理直氣壯的說:

  「因為『大天使號』都已經脫離了軍隊了嘛,所以……」

  「陣前逃亡在軍法是重罪,沒有時效。」

  賽伊說得乾脆。卡瑟的表情剎時像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又慌張地把手伸進口袋。

  「其實我……我還留著這個耶……」

  他沾沾自喜地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滿是膠帶貼合的痕跡。這是大家老早以前就一起撕破的退伍令。看來卡瑟是小心翼翼的將它拼回去了。

  賽伊厭倦地嘆了一口氣,二話不說就起身走了。卡瑟一臉尷尬的轉向米蕾莉亞,卻見她也視若無睹的走開。他們兩人固然是不高興,可是卡瑟這番窮酸兮兮的行為,更令他們難堪。

  她走向櫃臺放回飲料杯,注意到旁邊有個餐扁。剛才來倒飲料時就擱在那兒了,看樣子也沒人動過,也不知道是誰點的。

  「請問—,這一份怎麼一直放在這裡啊?」

  她向廚房後頭叫了一聲。廚師轉過頭來,啪地在額上一拍。

  「啊—呀,俘虜的飯!我明明叫他們給我送去的……!」

  她剎時怔住。想起自己曾經想殺死那名少年,米蕾莉亞連忙轉身離開,好像這麼做能拋棄那段記憶似的。

  她不願想起,想起那個俘虜——不,是想起自己殺人的衝動,以及充滿了憎惡的思緒。至於那個少年,大概……她已經不覺得可恨,也不怕他了吧。知道他和自己流的是一樣的血時……。對,況且,又不是他殺了托爾……

  ——不是我……

  他說那句話時好像有點放心,看見米蕾莉亞在注視他,他還裝得滿不在乎的說「既然要殺我就動手啊」,可是那一次就快要殺死他時,看他的表情明明就是嚇得要死。

  他當然也會怕死的吧?誰不怕呢?

  可是他會那麼說,是因為自認對米蕾莉亞有所虧欠……

  她忽然轉回去,從櫃臺上取下那個餐盤,仔細想想,其實他也是個可憐的傢伙,總部一直沒管他,就這麼被關艦裡經歷了戰鬥,大概連自己差點兒跟整艘「大天使號」一起被「獨眼巨人」炸得粉碎都不知道得吧。雖然別告訴他說不定還好一點。

  而且俘虜也是人,也會肚子餓吧。害他餓死也會良心不安。所以——反正不是特別對他好說是了。

  她剛走到禁閉室的入口,那個俘虜看也不看一眼的扯著嗓叫起來。

  「喂喂喂,你們也拜託一下……」

  「……吃飯。」

  餐盤咚的一聲從送飯口滑了進去。大概是聽出了米蕾莉亞的聲音,那名少年立刻瞪圓了眼睛跳起來。那副大大震驚的表情實在好笑,把她對這個人僅剩的一點點恐懼心都趕跑了。米蕾莉亞忍著笑意,故意板起臉孔。

  「一堆事情忙,抱歉送晚了。」

  沒好氣的丟出這句話後,卻見對方只是呆站著,張大了嘴看著她。

  「……幹嘛啦。」

  米蕾莉亞仍舊兇巴巴的,少年連忙合。

  「啊,沒有……只是沒想到會是妳送來啦……」

  「妳什麼妳啊……?」

  米蕾莉亞朝這位厚臉皮的囚犯瞪了一眼。少年倒也爽快的低下頭去。

  「對不起,『您』。」

  她差點沒噗嗤的笑出來。好不容易忍住,她又別過頭去。

  「……米蕾莉亞啦。——你也不是就叫做『你』吧?」

  「呃……哦—……」

  少年的聲音似乎找回了一點從容。

  「可以叫妳的名字嗎?」

  ——這傢伙太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

  米蕾莉亞丟下這一句,轉身就要走。

  「啊,喂、喂!」

  少年急得抓著鐵欄杆大叫。

  「幹嘛啦?」

  「什麼幹嘛……這艘船是怎麼回事啊?」

  他一股腦兒的抗議,大概是別人都不理他吧。

  「為什麼我一直被關在這裡呀!而且還載著我就去作戰,太誇張了吧!」

  「我知道啊,可是又沒辦法。」

  米蕾莉亞打心底同情他,臉孔卻還是板著。

  「這裡是哪裡嘛!我要什麼時候才能出去啦!」

  少年的聲音裡混雜了一絲激動。的確,獨自關在這兒這麼久,什麼狀況也不知道,又悶又無聊,難免受不了。可是跟自己比起來,他面臨的將來還好過些呢,起碼不至於見了友軍後反被槍殺。

  「歐普啦。不過我們都不能不船了,誰曉得你要怎樣啊。」

  「……啥?」

  少年呆了半晌,看來是一頭霧水。

  「喂,不是跑去阿拉斯加了嗎?怎麼又跑回來歐普啊?」

  米蕾莉亞嘆了一口氣。真的,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她自己都搞不懂了。

  「……算了,我要走了。」

  她沉著臉走開,背後又傳來「喂!」的叫聲。這人真煩。

  不情不願的轉過臉去,卻見少年沒好氣的說。

  「——迪安卡。」

  遲了一會兒,她才想到那是他的名字。她沒搭腔,就這麼掉頭走了。

  走在通道上,米蕾莉亞喃喃自語著。

  「哼……怪名字……」

  *

  「非常謝謝您接受我們無理的要求……」

  瑪琉深深一鞠躬。她的神情流露著極度疲勞。

  在歐普軍總部的一室裡,「大天使號」由瑪琉、穆、諾伊曼和煌出面,歐普方面則是烏茲米、奇薩卡與卡佳里。

  「那倒無妨。倒是各位乘員們的行動又得受限一陣子,這一點還請你們不要見怪。不論如何,希望各住能好好休息……」

  烏茲米說得語重心長,「大天使號」的乘員們又是一鞠躬。

  「地球軍總部毀滅的消息傳出來後,世界局勢又有一番大幅變動。你們不妨先觀察觀察,再慢慢思考以後的路吧。——也包括你們身上這套軍服的意義。」

  瑪琉看了自己的軍服一眼。第一天穿上這件制服時的那份信念,早已被踐踏得體無完膚,甚至那份信念為何,此刻的她都有些想不起來。

  在烏茲米的要求下,他們說起在阿拉斯加發生的事。敘述中,她只覺得苦澀和無力感越來越沉重。聽完之後,烏茲米也是滿臉哀愁。

  「——竟然動用『獨眼巨人』……」

  瑪琉低下頭去。她從沒有像此刻這般以這身軍服為恥。

  「話說回來,再怎麼掌握了敵軍的情報,用那種對策也未免太離譜了……」

  「不過,阿拉斯加確實藉此削去了扎夫特攻擊軍的八成戰力。」

  奇薩卡說得冷靜,末了卻心有不甘的加了一句。

  「——有提案者不顧他人死活的犧牲嘛……這個如意算盤倒是打得夠冷酷啊。」

  「然後,再來這一套嗎——」

  他們在言語間都對此大感唾棄,反而令瑪琉覺得有些舒慰。但一看完烏茲米播映出來的影像,那份心情立刻消沉下去。

  〈——守備軍英勇奮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

  那是地球軍司令部官方公佈的影片。

  〈我們必須以莫大的悲痛,在歷史記下「JOSH-A」毀滅的這一刻……〉

  畫面切換,映出他們數日前才離開的戰場——陷沒的地層、破壞的痕跡、往日的河口如今竟像一個大洞。瑪琉忍不住別開視線。在那底下,沉了成千上萬具屍體。

  而後,面容沉痛的播報官抑揚頓挫地朗頌起來。

  〈然而,我等絕不屈服!調整們有何權利,奪去我等生存的和平大地與安全的天空……!〉

  追根究底起來,是誰先在他們安全的天空中引爆核彈,又是誰先使他們生存的和平大地破碎在宇宙間呢?——這些諷刺的言語,隱約在瑪琉心底響起。

  〈這場犧牲太大了。但是,我們必須超越傷痛、勇敢面對。為了守護地球的安全與和平,以及子子孫孫的未來……。此刻更要團結一致,與那些自以為是的調整者們一戰!〉

  就在他們快要受不了播報官那虛偽而煽動性的言詞時,烏茲米關掉了影像。諾伊曼低著頭,雙手緊緊握拳。穆強自鎮定,聲音裡卻也有抑制不住的顫抖。

  「雖然早知道是這麼回事……還是受不了……」

  他們大致也料想過司令部會隱瞞其作為,並且拿這些被當成棄卒的士兵之死為題材,大肆煽動反調整者的情緒。如今親眼見到,感覺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大西洋聯邦現在更對採取中立立場的各國施壓了,甚至表示——若不加入聯合軍參戰,將被視為敵對國家。」

  烏茲米平靜的說道。瑪琉愕然的抬起頭。他點點頭,回應她的視線。

  天底下哪有這種不成體統的歪理。瑪琉心中再次湧現一股難以釋然之情。為顧全大義而捨棄士兵——這樣的行為已經天理難容,如今連大義也蕩然無存,竟然還要——

  「那幫人是想要歐普的『力量』啦。」

  卡佳里悶悶的吐出這一句。

  ——非我即敵。大西洋聯邦企圖將世界二元化,最後就是讓自己獨大。被留在阿拉斯加傻傻守備的那些歐亞兵力,正說明了我中有敵的這套技倆。

  這樣的二分法進行到最後,非「我」族類都將滅亡,世界會只剩下一個主宰。

  ——我們所追求的,就是這種結果嗎?

  「我想各住都知道,我國並不排斥調整者……」

  烏茲米靜靜的闡述。

  「只要願意遵從歐普的理念和法律,任何人都可以入境、居留。我們不去看基因操縱之孰是孰非,只是考慮到歧見與齟齬產生的根源——人們互有『因為是調整者』或『因為是自然人』的眼光,才會有了差別觀念。」

  「自己」和「不像自己」——這就是一切爭鬥的根源。

  若是彼此都能多了解,其實就會明白,這種「選邊站」的行為根本毫無意義,偏偏這世界一開始就分了邊,人們連相知相惜的努力都放棄了。

  「卡佳里之所以為自然人,或煌之所以為調整者,並不是他們自己可以決定的事,而只是既定的事實啊。」

  烏茲米如是說時,煌和卡佳里下意識的互看一眼,有些難為情的笑了笑。

  「——可是,大西洋聯邦將所有的調整者批判為惡,一視同仁的與之敵對並加以武力攻擊,我無法認同。」

  烏茲米環顧眾人。

  「……到底是誰跟誰、又為什麼目的而戰呢?」

  為了什麼目的——?

  在前線作戰的是瑪琉他們自己,但他們並不認為調整者是壞人,也不想消滅他們。眼下就有一個調整者與他們併肩作戰,也被他們視為生死患難的伙伴。可惜這點仍不能——

  「可是……」

  這時開口的是穆。

  「您說的我們懂……不過恕我失言,那只不過是理想論,不是嗎?」

  穆也怕自己有所得罪,但還是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反論。

  「那可以做為瑪想——但終歸是理想。調整者還是輕視自然人,而自然人也還是嫉妒調整者的——這是事實。」

  瑪琉也點頭同意。歐普的理念確實偉大,但在親眼見識過調整者那令人驚異的力量後,很少有人能不自摲形穢的;想想煌以前在同伴間受孤立的情況便可明白了。遺憾的是,人類偏偏就是這麼醜陋。

  「我也知道……」

  烏茲米臉色一沉,站起身來看著窗外的遠方。

  「當然,就算在我國,也未必一切盡如人意。——但若一味接受現實,放棄朝理想而努力,最後我們恐怕真的只會互相毀滅吧。」

  這番話給了瑪琉一記當頭棒喝。她看著窗邊那個寬廣的背影。

  「到了那時才後悔就太遲了。還是說——」

  烏茲米轉過身,與她四目相對。

  「世界既然如此,你也就默默服從了?」

  對啊——瑪琉恍然大悟。

  若是選擇了默默服從的路,他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兒了。

  木因為他們會服從上級的指令,會堅信不移,就像棋盤上的棋子般任人擺佈。

  但是,他們不是棋子。

  ——話說回來,真要自己捨棄過去相信的一切,又難免遲疑。

  「要選擇哪條路是你們的自由。要是自覺無法背叛那身軍服,恐怕也別無他法……」

  烏茲米深知他們心中的迷惘,語調柔和的說道。

  「你們還年輕,也有力量。——好好的去看吧。看看你們真正想要的未來……應該還有時間。」

  瑪琉長嘆一口氣。這時,一個更年輕的聲音說話了。

  「烏茲米大人,您又是怎麼想的呢?」

  是煌。他直視烏茲米,眼神有一股成熟的鎮定。歐普之獅倒也洧輕忽少年的質問,而在沉思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

  「……我在想,養兵千日,恐怕是不得不用了……」

  煌的臉上浮現一個會心的微笑。瑪琉注地端詳著,覺得——他確實有了某種轉變。

  「可是,就靠這點戰力要攻下巴拿馬……也太強人所難了……」

  扎夫特的潛水母艦「庫斯托」中,門羅艦長愁眉苦臉的嘀咕著。遠眺著MS隊一架架起飛,拉烏.魯.克魯澤像是安慰他似的答道。

  「沒有辦法。那些傢休在阿拉斯加得意成那樣,不挫挫他們的銳氣,議長和『殖民地』都危險了。」

  螢幕上正映著茂密的熱帶雨林。雨林後方有一個斜坡,看得出是一座延向天際的質量投射裝置。

  巴拿馬——地球聯合軍方碩果僅存的宇宙港——即將面臨MS隊的進攻。扎夫特集結了剩餘的所有兵力,選擇「割喉作戰」最初的目的地做為阿拉斯加一役的雪恥戰。

  「封住『烏洛波羅斯』之環,把他們困在地球上……。要做到這一點,就得毀掉巴拿馬的質量投射裝置……」

  鬥羅嘆了一口氣,問拉烏。

  「『奧丁神槍』呢?」

  「照計劃進行。」

  這時衛星軌道上,扎夫特的運輪艦已在待命,等著預定時刻的到來。

  「問題在我們這兒哪。不知能不能在降落前進攻到目標地點。」

  門羅有些憂心的說。拉烏回答。

  「大家都卯足了勁——當做是阿拉斯加的慰靈戰。」

  拉烏在面具下輕輕一笑。

  「這時候——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啊。」

  說完,他就走出司令室,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這次絕王容失敗。為了扳回失勢,派屈克.薩拉不計時機地下令進行新的作戰行動,雖說在戰略上亦有其意義,但也是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他獨斷進行的作戰未獲議會認可,之後又戰敗,光告將克萊因父女和卡納巴等人打壓為叛國份子是不足以抑制輿論的。況且對此舉抱著疑問、同情克萊因氏的人也不在少數,因此而引發政權逆轉都有可能。

  派屈克需要新的勝利。

  掛著諷刺的笑容,拉烏走進房間。他一進門,一個頹然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立刻嚇著似的站起身。

  「戰鬥馬上就要開始囉。想看嗎?」

  拉烏完全無視於對著自己的那把槍,逕自往書桌走去。少女舉著槍一直對著他,卻見拉烏還是無動於衷,竟像與她閒聊似的邊說邊拿起桌上的文件。

  「抱歉把好帶來帶去。那是命令,我也沒辦法。」

  「為什麼……」

  芙蕾顫抖著擠出一絲聲音。

  「為什麼抓我……!」

  ——是的,後來芙蕾就被帶到拉烏的房裡,而且一直都在房裡。不知為何,拉烏也不拿走她的槍,甚至也不將房門鎖上。反正逃出這間房之後也不能如何,外面全是扎夫特的士兵,就算能不被發現而逃出去,再外頭就是海。這一點芙蕾還知道。

  話說回來,這個人的意圖實在令人費解。雖不知俘虜應該遭受何等待遇,可是任由己持槍,又把人丟在自己的房間裡不管,怎麼想都不對勁。為什麼特意將她帶離「JOSH-A」——後來又告訴她阿拉斯加全滅了。難道是想施恩於她?

  若是這樣,他的笑容也未免太冰冷了。

  拉烏抬起眼,頭一次面對面的注視著她。

  「——妳可是一個已經死掉的人哦。芙蕾.阿斯達。」

  芙蕾倒抽了一口氣。拉烏淡淡的接著說。

  「不管是當時被我射殺,或是就那麼放過妳,妳都已經死了……」

  芙蕾持槍的手,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

  ——死……?死了……?

  ——我……?

  「就算現在開槍射我,妳馬上也會死。士兵會來的嘛。」

  拉烏一面將文件分類,同時漫不經心的說。

  「要是妳都不喜歡,剩下的就只有對著自己扣下扳機囉。」

  芙蕾愕然看著這個戴面具的男子,說起自己或她的死竟然如同事不關已。這個人不耐煩的又抬起眼,追問一句。

  「……不是裝了子彈嗎?」

  那個聲音的冰冷徹底打擊了芙蕾。這個人是誰?竟用父親的聲音在催她去死——

  看著虛脫跌坐在地的芙蕾,拉烏忽而愉悅地笑了起來。宛如一隻玩弄獵物的貓,他走向她,輕聲細語的說。

  「在戰場上,人命是不值錢的。一眨眼就不見了……」

  是啊——芙蕾怔怔的想著——父親的性命也是這樣。那艘護衛艦上的數百條人命,也跟他一起眨眼間便消散在宇宙。

  可是——我也是?

  「……只不過,大家都是為了祖國、為了大義而戰啊。」

  拉烏凝視著芙蕾,說得像是甜言蜜語一樣。

  「但是——那跟妳可不相稱哪。」

  芙蕾雙肩一震。不知為什麼,這個人竟然……好像連自己的心都能看穿似的。

  「——雖然穿著軍服,妳卻不是士兵……不是嗎?」

  沒有錯。芙蕾從來也不是士兵。她脫口而出的大義只是一時之話;她著祖國已沒有依戀、因為沒有人在等她;而她腦中所想的也只是復仇。而且,她還為此而讓煌——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誰都見不到了。

  她連反抗的意志都被剝奪,持槍的手無力的垂下。

  自己已經死了。離不開這個房間,逃不出這個冷酷男人的掌握,唯一的自由只剩下自己的生死——縱使是死,也沒有人會為她哀悼。

  就算死在這裡,這個人也不會動容。

  更不會有人注意……

  眼見她的眼神空虛,就這麼沒了動靜拉烏的嘴角浮現殘忍的笑意,彷彿嚐那份恐懼似的柱視著。

  蒼翠大地上,一朵又一朵的火燄之光綻放。

  彷彿撲火的飛蛾一般,扎夫特的MS群一群又一群飛來。雖然在阿拉斯加已折大半,這番兵力仍不容小覷。地球軍僅能以高射砲應戰,自然追不上它們的機體性。海面不斷出現「古恩」、「佐諾」,運輸艇中也陸續走出「基恩」部隊。在MS的火力與機動力下,傳統的戰車或防空砲簡宜如螳臂擋車,守備隊更是一路落居劣勢。

  戰況的變化,則是從另一群MS現身於叢林後的秘密閘門開始的。看到這些灰色四肢、胸部是深藍與紅色,頭上像戴著鋼盔似的陌生MS,扎夫特的MS隊顯得不知所措。這是地球聯合軍首次量產成功的MS,即首度投入實戰的GAT-01「攻擊刃」。儘管外型簡單,它們卻都以一挺結合榴彈砲和右肩的光劍為標準武裝,機動性之高,也看不出是自然人在操縱的。

  情勢立刻逆轉。雖然還不怎麼適應,但在數量上佔優勢的地球軍,很快就以多對一包圍了扎夫特的MS。

  向來號稱無敵的扎夫特MS隊,首次被人從軍武的座寶上推下來。「基恩」、「古恩」和「迪因」紛紛倒下。

  然而,這樣的逆轉卻猶如曇花一現。

  無數的貨櫃從衛星軌道上向下空投,在巴拿馬上空張開降落傘,朝預定地點降點。它們是「奧丁神槍」。在地面待命的「基恩」部隊趁防禦之際同時設定裝置,靈活地用手在核心部一一加裝點火器,並在數字鍵打進密碼。當「基恩」部隊被「攻擊刃」的光束來福槍擊倒之際,裝置的計時器也開始走。

  計時器歸零的那一剎那,「奧丁神槍」射出一道閃光。「基恩」安裝的點火器同時往核中央爆炸,瞬間破壞了壓電元,同時更放射出強烈的電磁脈衝EMP。

  肉眼看不見的電磁波剎時穿梭戰場。所有的電子儀器驟然停止。司令部的系統失靈,戰鬥機失速墜落,連通訊也為之中斷。「攻擊刃」也一樣,像一具具人偶停止了動作,扑倒在地。

  聳立在叢林後方的質量投射裝置也不例外。在「奧丁神槍」的影響下,由導體鑄成的投射軌道被EMP激發出強力磁場,彼此之間自相吸引,在驚心動魄的擠壓聲中扭曲變形而至碎裂。通天的橋就像一根風化了的火柴棒,開始瓦解崩落。

  同時,已經裝備了抗EMP系統的扎夫特MS隊則不受「奧丁神槍」的影響,開始執復先前的逆勢;它們擊毀一架架動彈不得的「攻擊刃」、踏破戰車,又撞倒司令部的建築。被困在MS的地球軍駕駛員,只能束手無策的隨座機毀滅。

  就連那些棄守砲台或逃出戰機的投降士兵們,扎夫特的MS隊也不放過。

  這時,伊薩克.焦耳也駕著「迪因」加入攻擊隊。原本為這場大逆轉而感到痛快的他,看見戰友們竟然開始做地毯或的殺戮,胸中的那股昂揚感頓時冷卻。他嘖舌喃喃道:

  「浪費彈藥…!射一架不會動的敵機有什麼好玩的!」

  這裡已經沒有敵人了。他拉起機身返航。

  要像那架「攻擊鋼彈」一,可與自己分庭抗禮的傢伙才配稱得上敵人。剩下的都是雜碎。雜碎的——而且還是完全喪失戰鬥能力的敵人,自己根本懶得理。如此已。

  絕不是害怕。不是因為同胞們顯露了令人意外的殘虐性……

  在阿拉斯加看見的景象,和此刻上演的殺戮重疊了。伊薩克一向深信他們與自然人不同,但是伙伴們正在進行的殘忍行為,哪裡有什麼新人類的優越呢?甚至比不上——是啊,比不上當時那架沒見過的MS;那架在阿拉斯加不分敵我、算是救了他一命的駕駛員……

  被復仇心驅仗,如嗜血野獸般只知重覆著殺戮,這跟舊人類根本沒有兩樣——想到這裡,伊薩克忽然為之慄然。

  自己不也是那樣嗎?每天早上,當他看著鏡子裡臉上的傷痕,或是想起失去的伙伴時,他也同樣滿懷復仇欲望,共想奪取敵人的性命——那麼,他和眼下這些大開殺戒的人又有什麼不同……?

  「奧丁神槍」——神之雷——

  自己這些調整者,果真是可與神比擬的存在嗎?

  伊薩克的心底也起了一絲迷惘。

  「你說什麼?巴拿馬……!」

  在艦橋上聽到這個消息,瑪琉驚訝得拉高了聲音。帶著消息來到「大天使號」的奇薩卡則顯得有些同情。

  「聽說扎夫特在黎明展開了攻擊……詳細情形還不清楚……」

  「目標是質量投射裝置……」

  瑪琉面色沉鬱的低下頭去。

  「地球聯合軍的主力部隊現在也都巴拿馬。……扎夫特也卯足了勁啊。」

  奇薩卡說著,朝若有所思的瑪琉瞄了一眼。

  「……你們的心情一定很複雜吧。」

  面對曾經拋棄自己的司令部,說不恨是騙人的。只不過數日前還效忠的組織,今天就聽說它的重要據點受到攻擊,總是難免掛心。要是能輕易罵一句「看吧,活該」就了事,大概會輕鬆許多……

  米蕾莉亞怔怔的說。

  「在阿拉斯加……才死了那麼多人耶……」

  ——同時,在機庫為「自由鋼彈」進行維修的煌,也從穆的口中聽到這個消息。

  「……這樣啊。」

  少年的眼中掠過一絲陰影。穆看著他的表情,不意地問道: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咦……」

  「你現在既不是扎夫特兵也不是地球軍吧?可是,你開著這玩意兒。」

  穆隨便朝這架新機體努努嘴,眼神卻是銳利的。

  「難道你要一個人作戰?」

  煌答道:

  「我只想做自己做得到的……還有自己想做的。」

  他的聲音堅定而沉著。

  「我不歡這麼下去……我自己也不認為那樣就夠了……」

  煌的表情讓穆看得入神。這張臉曾經有過迷惘,也有自憐自艾的悲痛,如今卻一點也不剩。看著少年的鮮明轉變,穆彷彿屏氣凝神地。

  靜止的水開始流動了。

  他們也得開始要正視自己的方向才行。雖不知他們會漂進汪洋,抑或隨波逐流以至於停滯而消沉——

  「——煌!」

  機庫裡響起卡佳里的聲音。她還是老樣子,老是在「大天使號」或「摩根雷堤社」這兒跑來跑去。

  「愛莉卡.西蒙斯叫你來一下!她說有東西要給你看。」

  煌和穆還有瑪琉,三人依言跟著卡佳里來到「摩根雷堤社」,看見的是——

  「——既然找回來了,我想還是還給你們的好……」

  「摩根雷堤社」的MS開發主任愛莉卡.西蒙斯說著,一面帶他們往M1「異端鋼彈」的工場走去。

  大門打開後,映入眼簾的MS令眾人不禁屏息。

  ——「攻擊鋼彈」……

  它已經被修補得如同新品一般,正收在維修座裡,好像在等待主人回來似的。煌帶著複雜的表情仰望著它,彷彿回想起與這架機體一同熬過的無數場戰鬥,還有當時的孤獨與痛苦。

  「我趁修改時安裝了你改良的作業統統……」

  愛莉卡.西蒙斯繞了個圈子說。

  「因為……我以為下次會換別人來駕駛,所以……」

  當時她以為煌死了,穆倒是若無其事的問:

  「就是那個自然人用的版本?」

  「是的。」

  話說回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將軟硬體修復到這個程度,可見他們也不捨得放棄這架機體的性能吧。

  不過,煌現在已經擁有一把搖搖超越於此、而且更適合他的劍了。

  「我來開!」

  卡佳里當仁不讓地自告奮勇,忽又「啊」的望向瑪琉,像是不好意思。

  「當然,如果你們答應——的話啦……」

  瑪琉還沒點頭,穆竟快嘴地先發制人。

  「不行,不可以。」

  「為什麼?」

  卡佳里顯得既意外又失望。但見穆露出一個奸笑,斜眼看著小個頭的她。

  「……因為我要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30 11:36 AM

PHASE 04


  「這像什麼話!」

  會議室裡早已一片嘩然。螢幕上正播著日前遭攻擊而毀壞的巴拿馬基地。

  「巴拿馬淪陷,那『JOSH-A』的成功豈不是毫無意義了嗎?」

  地球聯合軍的新司令部已遷移到格陵蘭島,聯合的首領們正召開緊急會議。位在鳥下的這間會議室有一整面的耐壓玻璃牆,牆外就是波光粼粼的碧海,偶有魚群經過,更使得窗外的景致獨具悠閒之美,可惜與牆內的殺伐之氣一點也不相稱。

  「巴拿馬港的補給路線被戳斷,月球基地很快就撐下去了!到時候還提什麼反攻作戰!」

  巴拿馬的淪陷使地球軍失去通往宇宙的最後一座港口,完全被封鎖在地球上。若沒有來自地球的補給,扮演著前鋒角色的月球基地勢必自滅,甚至不勞敵人攻擊。

  「維多利亞的奪回作戰案已經在趕了,可是……若想完好的取回一座質量投射裝置,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他們的眼前只剩下只剩下兩條路。一是奪回已經被扎夫特軍攻下的宇宙港,目前以南非的維多利亞港為第一目標。而另一條路——」

  「歐普呢?談得怎麼樣了!」

  其中一名首腦探頭問道。是的,他們正在和擁有質量投射裝置的中立國歐普進行交涉,希望歐普能交出宇宙港。

  負責談判的人焦急的猛搖頭。

  「我再三地請求徵用,可是那個烏茲米.那拉.阿斯哈實在太頑固了!他就是不肯點頭!」

  「啊唷……」

  有個一直漫不經心看著窗外魚群的男子,這時才轉過身來面對眾人,一開口就故作驚嘆。

  「因為他們中立——是嗎?」

  中立這兩個字,在此人口裡似乎多了幾分輕侮的發音。他是這間會議室裡最年輕的一個,金髮白皮膚,身形削瘦且相1貌溫和,年紀還不到四十歲,但看起來只像三十左右。

  「那可不行呀。大家都拼了命作戰了——跟人類的大敵哪。」

  這個人指尖敲著桌面,說話時還拖著語尾。另一個首腦糾正他。

  「阿茲萊爾……拜託你別再用那種說法了好不好?我們又不是『藍色宇宙』。」

  「啊,那可真抱歉。」

  男子裝模作樣的雙手一攤,算是賠不是。他的名字是穆達.阿茲萊爾,年紀輕輕就已是一個龐大軍事企業的經營者,也擔任地球聯合軍的軍需產業聯合理事;然而他的另外一面,卻就是「藍色宇宙」——在全球各地掀起反調整者思想、進行公開抗議或恐怖行為等活動的間團體——的實質盟主。

  這麼一號人物在這種場合與氣氛中表現得悠哉閒適,讓人明顯感覺,他只把首腦們剛才的那香話當鬧劇。

  「可是再怎麼說,局勢已經這麼危急,還有這種冥頑不靈的國家,各住怎麼就這麼忍氣吞聲嗎?」

  阿茲萊爾故作厭煩的說道。

  「——現在還說什麼中立王中立的,都什麼時候了?」

  「歐也普也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啊,沒有辦法。」

  一名首腦隨口反駁。從他的口氣中,其實也聽得出正為歐普的反抗所苦。在場的每個人都認同一套傲慢的理論,認為既是地球的國家,就應當為聯合貢獻自己的軍力;他們甚至無法理解,這世界上還存在除此之外的觀念。

  「既然是地球的一個國家,它就更應該協助我們聯合軍嘛。不是嗎?」

  阿茲萊爾說得理所當然。他站起來,像是不耐煩了。

  「……好吧好吧,既然這樣,就由我去跟歐普交涉,如何?」

  「你說什麼?」

  對這個提案,首腦們莫衷由是的睜大眼睛。卻見阿茲萊爾像是蓋棺論定地說:

  「總之,現在就是趕著要質量投射裝置對吧?要哪一個?還是兩個都要?」

  「話是沒錯……」

  「反正各住手上也有維多利亞作戰案要忙,分工合作不是更有效率嗎?」

  這個死亡商人用談生意的口吻說著,首腦們竟在不知不覺間被說動了。眼見氶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他又走向面海的玻璃窗,看著外面竊笑出聲。

  「搞不好還有機會測試那玩意兒呢……」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卻令眾人驚叫起來。

  「難道你要動用那種機體?」

  「這麼嘛,就看對方的反應囉……?要是那位阿斯哈老伯真如傳聞那樣頑固……」

  阿茲萊爾回過頭來,臉上的笑容竟帶著一絲無邪。

  「或許事情會稍微嚴重一點呢……」

  「最後通牒?」

  烏茲米咆哮起來。歐普行政院的會議室裡,首長們已經聚攏,抱括現任代表霍姆拉在內,人人都為了地球聯合軍送來的通告書而愕然。霍姆拉表情愁苦的逐字朗讀。

  「『歐普聯合首長國未鑒於目前之世界情勢,一味放棄身為地球國家之義務,僅追求一己之自由安寧,進而再三推拒協助我方之請求,地球聯合軍謹代其成員國家通告以下之要求——』」

  文中措辭強硬,聽得烏茲米滿臉剛怒。

  「『一、歐普聯合首長國現政權之即刻退職。二、國軍之武裝解除或解散——』」

  首長之間立刻一陣嘩然。這簡直就是……

  「『——限於四十八時內接受此要求,否則地球聯合軍成員國將視歐普聯合國首長國為扎夫特支援國——並且不惜以武力對峙』……」

  不是簡直——這根本是一份宣戰意味濃厚的勸降書。

  打破室內冷冰的沉默,烏茲米怒喝道:

  「他們到底在搞什麼鬧劇!」

  羅列那許多罪狀,只不過要為了使自己的陣營正當化。

  「丟了巴拿馬後,他們連面子都不顧了嗎?混帳的大西洋聯邦!」

  烏茲米的怒意自然無可厚非。一名首長又面色凝重的宣佈一項事實。

  「聯合軍艦隊已經下南太平洋了。」

  「他們要的就是『質量投射裝置』和『摩根雷堤社』吧……」

  霍姆拉無力的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兄長。

  「可是……就算是不合理——我們抗議也沒有用。地球上已經沒有一個國家敢違抗大西洋聯邦了……」

  首長們說著,口氣像要放棄了。

  「歐亞聯邦已經欲振力乏力,赤道聯合、斯堪地那維亞王國等原本中立的國家,也都無法貫徹立場,已經加入聯合……」

  歐亞聯邦在先前的阿拉斯加戰役中損失了過多兵力,如今只能落得受大西洋聯邦擺佈。其餘的中立國都是國力不足以抗衡。飽受壓力之餘也只得加入聯合。

  只一名首長開口,彷彿下了決心。

  「我們也面臨到了——不得不做選擇的時刻嗎……」

  ——選擇自然人……或是調整者……?

  首長們紛紛面色絕望地交換眼神。

  「卡貝塔利亞基地得知事態,也來電請求會談……」

  「哼!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嗎?」

  扎夫特當然不能坐視。費了一番工夫才攻陷巴拿馬,完成了封鎖地球聯合軍的計劃,歐普的動向極可能使此一佈局告吹。況且,歐普是地球上少數的調整者居留國,和「殖民地」一向有檯面下的交流。除此之外,若讓聯合軍得到了歐普的卓越科技力,「殖民地」肯定飲恨。

  「大西洋聯邦就是不擇手段也要把世界一分為二嗎?不是敵人就是朋友!」

  烏茲米激動的罵道。

  「——難道歐普就該拾棄自己的理念律法,乖乖聽他們的命令,跟他們所謂的敵國作戰嗎?」

  在這樣的詰問中,眾首長只是面色憂鬱的不發一語。他們也不欣賞大西洋聯邦的作法,但此刻的事態卻不容許他們多做選擇。大概也有人只想息事寧人,但一想到人民的安危……

  「協助聯合就與『殖民地』為敵。跟『殖民地』合作又將與聯合為敵——」

  烏茲米的話更添首長們的迷惘。

  「此刻屈服於聯合,也只能免去今天的戰爭。但明天我們就會成為第二個巴拿馬啊!一旦決定了陣營,任一方戰火都將無法免除!」

  他說的是。縱使今天在壓力下服從於聯合,也不可能守住這份和平。扎夫特一定會來毀掉質量投射裝置的。此刻的降服將沒有意義。

  「我們知道,可是……」

  歐普的軍事力量實不容小看。所以世界各國向來不敢輕率挑釁,深怕賠了夫人又折兵。可是萬一地球聯合軍或扎夫特真要全力進犯,歐普是無法招架的。

  不管選擇哪一條路,終將只有毀滅一途。首長們神情晦暗,不知該說些什麼。終於,霍姆拉打破了這份沉默。

  「……不論如何,先發佈避難命令。」

  「霍姆拉代表……」

  這是向國民們公告,命運的關頭已迫在眉睫。

  ——我們的國家……就要淪陷了。

  邁里是首長中最為年長的一位。他恨然若失的喃喃道:

  「只希望……別讓孩子們被這個時代給扼殺了……」

  駕著「正義」離開「殖民地」的阿斯蘭,宛如做了一趟地球妄禮,先去看阿拉斯加和巴拿馬的戰後景像,然後又回到那個他以為終結了一切的場所。

  太平洋上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島——南洋有太多像這樣的島嶼,他自己都差點錯過。阿斯蘭走出駕駛艙來到海灘上。只見「神盾鋼彈」的碎片仍然四散,獨不見「攻擊鋼彈」的蹤影。恐怕已被歐普回收了。

  白沙碧浪,草木蒼翠欲滴,這景象美得教人不敢直視——想不到這是同一座島嶼。不過數週前,自己才和好友在這裡有過一場生死之鬥。但原本回想起此事時的那種一股痛不欲生感觸,如今卻沒有如預期般地折磨人,反而在心中油然升起攙雜著懷念的不捨之情。看著「神盾鋼彈」的頭部依然躺在柔和的浪花之間,竟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安詳。

  他在這裡發生的戰鬥行為,其實是近乎個人情緒化的私鬥。沒想到事後被說成是官方事蹟,又被人用和事實完全不符的角度評價、讚揚,讓他很不高興。就像自己的私人物品被任意拿出去拍賣似的——

  不過……這樣的自我因素正是所有戰爭的根本。因為被殺而殺人,又因為殺了人而為殺——圈圈越擴越大,似至於阿拉斯加和巴拿馬,之後還要擴大到什麼程度,誰也無法預料。

  ——這樣到最後,真的會得到和平嗎……?

  少女的叫聲彷彿在耳邊響起。他這才想起來,那也是在這座島上發生的……

  忽然感覺有一股視線,阿斯蘭轉過頭去,「神盾鋼彈」的殘骸後方立刻有一個小小的頭縮回去。他吃驚的看著,不一會兒有個小孩子的臉探出來,跟著旁邊又探出一個。

  「你們怎麼啦?」

  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阿斯蘭往那兒走去,見到一名氣質與這座小島不甚相稱的男子正拄著拐杖站在那裡。那個人有一張理智而沉靜的臉孔,卻閉著眼睛傾著頭,像是在聽風的聲音。躲在殘骸後面偷看的小孩子們立刻跑出來,擠到那名男子的身旁。

  ——馬爾奇歐導師的傳道所就在歐普附近的小島上。

  他記起拉克絲的話。這麼說,此人就是馬爾奇歐導師了。

  像是也感覺到阿斯蘭的氣息,馬爾奇歐的臉上浮現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乘員列隊站在「大天使號」的機庫裡,面前的理琉面色凝重地說:

  「現在,地球聯合艦隊正準備向歐普進攻……」

  眾人差點沒弄懂自己聽到了什麼,個個滿臉錯愕,要不就是大為震驚。

  「——歐普若不協助地球軍一同討伐『殖民地』,就會被視為扎夫特支援國——這就是理由……」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咕噥著「搞什麼玩意」、「太亂來了」等語。煌注意到身著軍裝的卡佳里也在場觀望。站在瑪琉身後的她彷彿悔恨地咬著嘴唇;她曾經希望自己的國家參戰,但此刻想入也是百感交集。

  等眾人稍稍安靜後,瑪琉繼續說:

  「歐普政府仍期望貫徹中立的立場,目前還在做外交上的努力,遺憾的是,就現階段地球軍的態度看來,要避免戰鬥恐怕是極不可能……我不得不這麼說……」

  瑪琉的表情極其陰沉,大概也強自按捺著怒意。站在煌附近的卡瑟臉色發青,好像在微微顫抖著。這也難怪。好不容易逃到這個和平的國家,戰爭卻又找上門來。

  「——歐普已進入緊急防備狀態,下令全體國民撒離都市區和軍事相關機樸週邊,以彷範突發狀況。」

  瑪琉轉了一口氣,環顧乘員們的臉。

  「我們也必須做出選擇了……」

  眾人一片寂靜,看著這位一路仰賴至今的年輕女性艦長。

  「現在『大天使號』身為逃兵。我們自己的立場也都還不確定……。歐普面臨到這樣的事態,我們應該怎麼做——我不會命令你們的。此外,現在的我對你們也沒有那個權限……」

  聽到這番話,眾人都顯得比方才更加動搖。長時間以來,他們早已習於服從命令。明白他們心中的疑惑後,瑪琉繼續說:

  「若是無法避免,戢鬥將於後天的O九OO時展開。該為保護歐普而助戰,或是不那麼做——我們必須就個人自行判斷。」

  瑪琉凜聲說道。

  為保護歐普而戰——也就是說,要正面反抗一個自己曾經隸屬的組織了。士兵們相當迷惑。

  看著他們,卡佳里也是一臉不平。對上她的眼神之後,煌向她略略頷首示意。

  聽見她的話裡一點也沒有強留自己的意願,乘員們不禁一陣騷動。

  然而,他們也必須為自己做主了。若是只知服從便令而不思考,他們早已死在阿拉斯加。既然曾經對此抱持過疑問,要做出自己的結論應該不難。

  最後,瑪琉意味深遠地看著眾人臉。

  「……這一路,各住肯跟隨一個像我這樣不可靠的艦長……謝謝你們……」

  說到這裡,她已淚盈滿眶,向眾人深深一鞠躬。

  不可靠的艦長——或許那是事實,煌如此想著。可是引導他們走到此刻的,或許就是她的那份迷惘。有迷惘才顯得出人性。一味拋開迷惘、盲從而戰者,就算消滅了所有與自己埋念異的人,也擺脫不了鬥爭的命運。自己是對的嗎?沒有誤解嗎?還有別的路嗎?——正因為有所迷惘,才會察覺其它的可能性。

  解散之後,乘員們有的開始互討論,有的則是獨自沉思,也三三兩兩的離開了機庫。煌往居住區走去,卡佳里從後面追上來叫住他。

  「煌……!」

  煌回過頭,看著拼命跑來的卡佳里苦笑。她停下腳步,集手不停的絞著,慌慌張張又吞吞吐吐。

  「煌……那個……哎呀!」

  「妳先冷靜一下嘛。穿這個樣子還慌亂,會讓別人也跟著不安哦?」

  「是哦……也對……不是,可是!」

  一聽他指正,她更緊張的整理起服裝,可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焦慮地猛抓頭。

  「歐普就畏變成戰場了!這種事……!」

  煌以溫和的眼神注視了她一會兒,才平靜的說。

  「可是……歐普選擇的路……我覺得是對的。雖然也是最辛苦的一條。

  「煌……」

  卡佳里看著他。彷彿不敢置信。煌向她笑了笑,讓她定下心來。

  「所以,妳也要冷靜點。能做多少我不敢說,但我會盡力保護……」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沉穩的決心。

  「——妳爸他們想要保護的這個國家。」

  卡佳里注視著他,眼裡泛起淚水,感動至極地抱緊了煌。

  「煌……煌——……!」

  「呃……」

  雖然她就是這樣,但被人不看場合的抱著,煌還是會慌。

  「哎,所以我是說……!呃?」

  他手足無措的安慰著卡佳里,此時她已經放開手,一個勁的哭了起來。發生這樣的事,向來比任何人都為這個國家著想的她,一定惶恐得不得了。看她總是如此真情流露,毫不矯飾,煌其實很欣賞。

  ——不過,他還是希望卡佳里有點身為女孩子的自覺,不要動不動就跟男生抱來抱去的。

  看到卡瑟換上便服拿著行李,賽伊心想,果然如此。

  「……哦—,卡瑟,你要下船啊。」

  「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卡瑟看著他的臉,卻是一副哭喪的表情。

  「可是……!要是只有我下船,大家一定會笑我膽小……說我卑鄙……對吧?」

  「卡瑟……」

  「反正一定是那樣啦!可是……我根本就做不來嘛!什麼戰鬥……那種事情就讓會的人去做嘛!」

  「我知道啊……」

  賽伊突然同情起卡瑟。

  「你只是不適合啦,戰爭本來就……你的個性太溫和了。」

  「賽伊……」

  卡瑟驚訝得盯著他。

  因為溫和,堅定不了意志,便受人左右。對卡瑟而言,同樣的事,他感受到的恐懼或許要比賽伊感受的更甚吧。如此而已。

  每個人都不同,沒有必要壓抑自己的生活方式。

  賽伊真正開懷的笑了起來。

  「等到和平時,我們再見囉。……你要活到那時候哦。」

  自己固然生死難卜,但在這種情勢中離艦,只怕也未必保得安然無恙。這輩子或許再也見不到面了——忍著心頭的不安,賽伊灑脫地拍了拍同學的肩膀,伸出手要和他握別,卡瑟看著他,眼裡已經浮現淚水。

  「賽伊……那、我還是……」

  「就跟你說別再顧慮別人了嘛。否則以後又要後悔囉。」

  賽伊和他緊緊一握,拍拍他的背送走了他。卡瑟幾度回顧,漸漸消失在走道那頭。

  看見米蕾莉亞出現,迪安卡坐起來,努力不表現出內心的雀躍。從那天之後,她都會在有空的時候送飯過來,雖然仍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態度,但肯理睬迪安卡的人也只有她了。想到她的男友是戰死的,他感覺有些複雜,不過一直被關在這種地方,能見到她的片刻倒也成了一天中唯一的樂趣。

  哎,況且她雖然老是擺臉色,但以一個自然人而言,長得滿可愛的……

  迪安卡就這麼東想西想,忽然才發現,米蕾莉亞竟然在開囚室的門鎖。

  「?——審門?移送?」

  兩者都不是什麼好事,要是能回國還另當別論。但若只是被關到別的軍事單位,以後見不到這個女孩,他可就不怎麼高興了。

  卻見少女冷冷答道。

  「這艘船又要出戰了,地球軍要來攻打歐普。」

  「……啊?」

  迪安卡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這女的在胡說什麼?

  草草將迪安卡的駕駛裝塞給他,米蕾莉亞自顧說道。

  「所以你不用再被關了啦。算是……釋放?」

  她掉頭就走。

  「……啊!等、等一下啦!」

  迪安卡愣頭愣腦的抱起自己的衣服,跟在她後面追了上去。

  「喂!那是怎麼回事啊?」

  「我不是才說過嗎?

  口氣還是一樣的冷淡——迪安卡卻隱約感覺出一不尋常的張。米蕾莉亞看也不看他一眼,邊走邊說。

  「因為地球軍要打過來了,所以『大天使號』要應戰啦!你在船也沒什麼用,就放你下船啊!」

  她的回答並沒有解決迪安卡的根本疑問。

  「不是!我是問!為什麼你們要跟地球軍作戰?」

  這幫傢伙不是地球軍的嗎?至少之前還是啊。為什麼這會兒又要跟地球軍打?而且說「打過來」又是為啥?——迪安卡滿腦子問號。米蕾莉亞答的乾脆。

  「因為歐普不想加入地球軍啦。」

  「……啊?」

  迪安卡越聽越模糊。

  「搞什麼啊?自然人是笨蛋嗎」

  「……是啊,抱歉哦。」

  捱了一白眼,迪安卡頓時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

  ——可是!這樣除了笨蛋還能說什麼?自然人不幫自然人,竟然就被自己的同胞打?這是什麼情形啊。

  米蕾莉亞沒再解釋下去,仍舊板起一張臉說道。

  「你還是快走吧。攻擊開始後一定會亂成一團。不好意思接下來你自己想辦法吧。」

  「妳叫我能怎樣……啊、喂!『暴風鋼彈』呢?」

  迪安卡依然疑惑未解。但見米蕾莉亞面無表情的回答。

  「那個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耶!……『摩根雷堤社』拿走了啦。」

  「呃……」

  遜斃了。機體也丟了,又被扔到自然人的國家裡,這下哪還有臉回去……這且不說,萬一歐普真的被攻擊,能不能平安逃出去都搞不定。

  斜眼瞄著意氣消沉的迪安卡,米蕾莉亞也有一點同情。

  「事情變成這樣……對不起囉!?」

  她丟下這麼一句,說完就走。看著她的背影,迪安卡驚覺不應只顧自己。他趕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

  「妳、妳也要戰鬥啊?」

  「我是『大天使號』的CIC管制呀!」

  米蕾莉亞甩開他的手,沒好氣的說:

  「而且……歐普是我的祖國!」

  迪安卡的胸中一震。說這話時的米蕾莉亞,看來竟是那般耀眼奪目。

  「『要求實屬不當,我國無法遵從。歐普聯合首長國今後仍不改貫徹中立之意志』……」

  朝陽照耀下,地球聯合軍艦隊集結在歐普領海線上,看來密密麻麻。艦隊旗艦「鮑威爾」的艦橋上有一名穿西裝打領帶的年男子,在眾多軍裝之中格外顯眼;不光如此,大剌剌的半躺在座位上,把這兒當成他的私人戰艦似的。他就是穆達.阿茲萊爾。

  他一手拿著歐普的最終回答,吃吃的笑了起來。

  「唉呀……不愧是烏茲米.那拉.阿斯哈前代表。還真不讓人意外啊。」

  像要徵附議似的,他望向身旁站著的艦隊司令達列斯。達列斯寺主旁若無人的觀察員投以不滿的視線,但也沒說一句話。司令部秘密指示他們全面配合這個男子的要求,他只能照辦。阿茲萊爾也不在乎他高不高興,自顧地說下去。

  「說真的,我還真怕他們避掉這場戰爭呢。——那東西的測試。」

  對阿茲萊爾而言,這場戰鬥只有這點才重要。看他那一副等表演開場似的態度,達列斯更是眉頭深鎖。

  在他來,歐普若能不戰而降,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這個國家的軍事技術可是世界首己一指的,聽說聯合軍的MS開發也借助過歐普國營企業的力量。說真的,沒有人知道歐普的軍事力究竟有何等規模。縱使它只是個南洋的小鳥國,只怕也不會那麼輕易被攻陷。

  達列斯明白這份任務的重要性,也知他們必須不計兵力以贏得這一仗。可是,上戰場送命的是他的部下們,像阿茲萊爾這樣抱著看戲心態來大放厥辭,他可一點也不欣賞。

  偏偏這不識相的傢伙還是滿口戲言。

  「我還真想拜託他們,千萬要跟我頑強地奮戰到底啊。」

  維修結束後的「大天使號」船塢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像暴風雨前的寧靜——瑪琉漫不經心地想著。

  再過數小時,他們又要赴戰場了。這個判斷究竟正不正確——這樣的迷惘又浮現在腦中。在前方等待的,是一場為否定戰爭而起的戰爭——其實這件事本身就是個矛盾。只不過,就算歐普回應了聯合的要求,終究也免不了另一場戰爭。想到這兒,她幾乎分不清什麼才是正確了。

  看著窗外,她嘆了一口氣,身後有個聲音叫她。

  「怎麼,夕陽無限好啊?艦長小姐。」

  穆走上艦橋,來到瑪琉的身邊。

  「結果只退艦了十一個。大伙兒很拼嘛。該不是被『JOSH-A』的事情氣瘋了吧?」

  這麼說來,大半乘員都選擇留艦了。可是,他們是為何留下來呢?會不會是自己無意間逼他們做此決定?她有點不安。

  隸屬軍隊時雖然不免迷惘,至少仍有明確的規範、命令和目的地可為依歸,瑪琉對乘員們下達嚴格的命令,也是因為有那些準則。後來對此起了疑念,才採取反抗似的行動,可是當信修從眼前被一掃而空後,她不禁惶恐起來,不知道往後該拿什麼去下判斷。

  不總意的,一個從沒問過的問題脫口而出。

  「少校……在『JOSH-A』時,你為什麼會跑回來……?」

  早在那時候,穆就已經不依照命令行動了。從命令要他轉調,他卻跑回「大天使號」的那一刻起。是什麼驅使他產生那種行動呢?

  「呃?」

  穆愣了一下,雙肩頹然一垂。

  「沒想到妳現在還問這個。」

  他沒回答,居而代之的卻是攔腰一抱,就這麼吻上理琉的嘴唇。被他突如來的一句,瑪琉驚訝得全身僵硬。從軍多年以來,她什麼場面沒見過。身為女性,當然也遇過數也數不清的性騷擾,但她每一次都痛加反擊,讓那些斗膽的傢伙為自巴的行為後悔。不過,這一次她不揍人也不摔人,只是委身在那股感覺裡。

  雙唇分時,穆在近距離低頭看著她的臉龐,好像萬分滿足的笑著。那個笑容實在太好看了,瑪琉只好鼓起所剩無幾的自尊心怒喝:

  「我、我告訴你!我就是討厭MA的駕駛!」

  穆不為所動,卻大言不慚的回答:

  「啊,我現在是開MS的喔。」

  她想反駁說問題不是這個,卻被第二次的強吻給堵住了嘴。其實再怎麼反駁也沒有意義了;不在她沒出手痛毆對方時——不,恐怕更早以前,她的心思就已經被對方看穿了吧。

  那麼,這就是答覆吧。穆會去而復返,大家會留在艦上——對瑪琉而言已是答案了。夫復何求?

  「報告……」

  聽見門開的聲音,兩人慌慌張張的分開,卻見走入艦橋的諾伊曼等人已經目瞪口呆地傻在那兒。

  ……對他們來說,或許太刺激了點。

  「……看來,戰火還是無法避免呢。歐普跟地球軍的戰鬥也是……」

  馬爾奇歐悲傷的低聲說道。在傳道所借住了一宿的阿斯蘭瞪著新聞畫面,滿腦子只是茫然。

  「為什麼歐普會跟地球軍……?」

  ——自然人跟自然人交戰……?什為麼?

  他可以理解地球聯合軍旨在取得質量投射裝置,但是不惜消滅對方也要得到手,這一點他就無法理解了。他們不是同胞嗎?

  「人總是輕樹敵……」

  馬爾奇歐的獨白,令阿斯蘭有所警醒。

  同胞之間的爭戰——自己和煌也是如此。旁觀者或許也無法理解他們兩人的戰鬥。只因為一切牽扯得太廣也太複雜,以至於最後才演變成真心的相恨。

  當他回神時,看見一個小男孩走到自己前。要找我做什麼嗎——阿斯蘭半好玩的想蹲下去,脛骨竟突然被那孩子踢了一記。

  「什麼扎夫特!等我長大了,我要把你們通通幹掉!」

  「歐洛!」

  馬爾奇歐厲聲喝道,小男孩一溜煙地跑了。監護這群孩子們的隱者轉向阿斯蘭,向他賠不是。

  「對不起……因為他的雙親在卡貝塔利亞的佔領戰時喪生了……」

  阿斯蘭心中一驚。比起被踢的疼痛,被一個純真的孩子憎恨的打擊更大。

  「——戰火易起,卻不易熄滅啊……」

  馬爾奇歐沉痛的呢喃道。

  人總是輕易樹敵……

  ——是啊。正是如此。

  阿斯蘭望向窗外,看著遠方的歐普。

  ——真的,非得讓這些事結束不可……

  時鐘顯示九點整。

  旗艦「鮑威爾」艦橋上,阿茲萊爾意氣風發的叫道:

  「時間道!」

  此話一出,地球聯合軍艦隊的巡航飛彈立刻發射升空,揭開了戰火的序幕。

  歐普護衛艦隊已在領海線上嚴陣以待,開始攔截那些射向歐普的飛彈。戰鬥機從地球聯石軍艦隊中飛出,M1「異端鋼彈」部隊也同時在淤能碁呂島的海線一字排開,堅守防線。

  開戰的訊息立刻傳到了停泊在淤能碁呂船塢中的「大天使號」。

  「歐普軍開始戰鬥!」

  取代進入了CIC的帕爾,坐上射擊指揮官席位的賽伊如此報告。瑪琉便跟著宣佈。

  「『大天使號』出動!」

  閘門開啟,白色的巨艦浮出海面。飛來的砲彈立刻映入眼簾。

  「『戈德菲』發射!」

  宛如冰雹般射下的飛彈,被地面的M1部隊一一擊落。

  首波飛彈攻擊方歇,地球軍的強行登陸艇已經抵達海。船艙一開啟,MS部隊就跳了出來。

  卡佳里和奇薩卡擠在歐普軍作戰司令室裡,聽著報告傳到。

  「敵方MS部隊登陸伊邪那岐海岸!」

  看著MS部隊接連登陸,卡佳里咬著嘴唇不發一語。那是地球軍的GAT-01「攻擊刃」。

  「咕……!調第八機甲大隊過去!」

  指示才出,新的報告又傳進來。

  「淤能碁呂上空有大型機接近!」

  好幾架大型運輸機飛抵上空,投下另一波「攻擊刃」部隊。MS機群就像蝗蟲來襲,一方面受著來自地面的迎擊,同時發射著光束來福槍降落在島嶼各地。佈署在海岸線的M1部隊立刻散開,迅速的搜尋敵機。

  穆和煌在「大天使號」上看到這個情況,也各自駕著「攻擊鋼彈」和「自由鋼彈」出擊。穆是初為以「攻擊鋼彈」上陣;無獨有偶的,M1部隊也是首次投入實戰。

  面對數眾多的「攻擊刃」,M1部隊陷入了苦戰。「自由鋼彈」從天而降,頃刻間便鎖定了數架敵機,五個砲口同時迸發光芒;被擊中的「攻擊刃」同時間一齊失去戰鬥能力。能在這等混戰狀態下分毫不差的打倒敵機,其精準而卓越的戰鬥能力,看得敵我雙方都不禁呆了一會。而在同時,搭載翔翼裝備的「攻擊鋼彈」也飛進戰陣,僅以一發光束來福槍便射穿了一架「攻擊刃」的駕駛艙。如此俐落而熟練的身手也不像是新初次上陣。身經戰的穆縱使尚未熟悉MS的操作,薑還是老的辣。

  很快的,淤能碁呂島已經成了MS的混戰區。

  這時,在領海線上的「鮑威爾」——

  駕駛員休息室中,有三名少年正在待命。其中一個金髮高個、相貌流露出高貴氣質的少年,正縮在躺椅上讀著一本書。另一個略顯稚氣的紅髮男孩則專注在地的掌上遊戲機。第三個似文靜的少年皮膚較白,則是戴著眼棋躺在沙發上,兩側的耳隱約傳出沙沙的漕雜樂聲。

  歐魯卡.薩布那克、庫洛特.布艾魯、夏尼.安德拉斯——他們是地球聯合軍的秘密武器。三人似乎都互不在意彼此的存在,儘管都穿著聯合軍的制服,但灴是剪成了背心就是裁去下襬讓重視風紀的長官看見,肯定大皺眉頭。

  時間到了,他們換上駕駛服,各自從一名似妍究員的軍官中接過藥瓶,仰頭飲盡便逕自走向他們的機體。

  〈啊—,你們幾個啊?〉

  少年們剛啟動機身,便收到來自艦橋的通訊。阿茲萊爾的臉出現在螢上。

  「幹嘛?」

  三人一致地擺出厭煩表情。阿茲萊爾倒是一點也不在意,交待起事情反像在哄騙幼童似的。

  〈記得嗎?質量投射裝置和「摩根雷堤社」的工廠都不可以破壞。懂不懂?〉

  夏尼愛理不理的答道。

  「其他隨便我們對吧?」

  「就是那樣。」

  庫洛特得意洋洋的點頭。歐魯卡那張端正的臉卻歪嘴撇地吐了一句。

  「很煩耶,你們。」

  閘門這才打開,吐出三架MS。

  夾在歐普艦隊中,「大天使號」繼續對抗地球聯合軍艦艇及成群結隊的戰鬥機。這時,艦橋上傳來外村的驚愕聲。

  「敵MS……不、是MA?——接近!」

  螢幕映出正在飛來的機體。看到那個異樣的形狀,眾人都瞠目結舌。

  一架黑色的MA展開紅色邊緣的飛翼,彷彿長著利爪的猛禽,模樣又令人聯想到人面鳥。那架MA載著一架背負兩門巨砲的MS。後者是青綠與橘色相間,配色上彷彿有毒意;它的右手有一管極長的火箭砲,左手則握一面盾牌,上有兩門較小口徑的砲口突出。

  眾人都沒過這兩架機,「大天使號」的資料庫裡更沒有與它們相符的機體。「攻擊刃」則像是其他系統的新型機。

  這兩機筆直地衝向「大天使號」。強烈的光從青綠色MS的背載砲中射出。

  「迴避——!」

  說時遲那時快,諾伊曼循瑪琉指示敏捷的轉右舵,熱線立刻擦過左側艦身。海面升起陣陣蒸氣。而在乘員們的注視下,黑MA竟像甩也似的拋出了機上的MS,並在迴旋後再度朝「大天使號」衝來——甚至在空中行進時同步變形,成為MS形態!其右臂也裝了內建兩門小型砲的盾牌,頭部則有狀似能源砲的砲口。它不僅像「神盾鋼彈」般具可變機能,更可以做單體的大氣層飛行。

  黑色MS以驚人的機動性逼近「大天使號」,避開「豪豬陣」的迎擊,打算一口氣貼上去。察覺到這個危機,「自由鋼彈」飛來一腳,順勢便將它踢開了去。

  乘員們眼看危機解除,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又看到「自由鋼彈」的後方有物體破海而出。

  「——第三架……?」

  又一架形狀怪異的MS。從海中躍起時,它已揚起手中的巨大鐮刀,瞬時勢將身旁的一艘歐普諾衛艦斬成兩截。被攻擊的艦艇一眨眼就沉入裡,瑪琉等人看得驚愕。

  那把削鐵如泥的利刀,令人聯想到死神之鐮。這架海中的MS以卡其色為基調,背部有一塊彷若甲殼的戴具,連同兩延伸出的盾甲,有如屏風般將軀幹的三面包覆。而那兩面盾甲內側則各有一門長砲管,裝備在大約機體的肩胛部位,載具的上緣也有狀似砲口的突起。這三架MS都保留了些許GAT系列的特徵,卻各自擁有極端特殊化的性能,而且過度裝備得令人不寒而慄。

  被「自己鋼彈」踢開的黑機體已經恢復平衡,並以右手的光束砲向他射去。「自由鋼彈」避開這道射線,正式展開與這兩架新型敵機的纏鬥。

  *

  迪安卡.艾斯曼也在淤能碁呂島的海岸附近看著這場戰鬥。

  由「大天使號」的禁閉室被「釋放」出來之後,他在這座島上晃了大半天。要逃不是沒辦法。歐普已經發出避難命令,供國民們撤離的接駁船到處都有,要混進去一點也不難。當然,他更可以打一通電話到卡貝塔亞基地去,那麼扎夫特應該會派人來接應他吧,就像上次偷渡入境時一樣。

  可是,有些事情讓他走不掉。一方面心繫於被沒收的機體,擔心自己回去後將要面對的種種——被自然人關起來,還弄丟了座機,大概會成為其他人的笑柄吧。當然,他倒不是因為這一點才滯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若是怕被恥笑到連命都可以不要,當初還投什麼降。

  是的。迪安卡只是不想死。誰不是呢?作戰這麼久,他從沒想過死這回事,也許是因為對手是自然人,自己應該不會被掛掉。那——

  自然人們為什麼還敢打呢?

  迪安卡想起米蕾莉亞。

  又笨又膽小又沒用,而且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知道他是調整者時,一開始還怕得亂發抖……

  怯懦如她,卻是抬頭挺胸的說,她要為保護祖國而戰。

  對啊——迪安卡自己也是為了護國而投身軍旅的。身為自然人的她也一樣……

  有她在前,自己就這麼袖手旁觀,怎麼可以?

  就在他猶豫地看著激戰中的「大天使號」時,那三架MS出現了。

  已經登淤能碁呂島的青綠色機體,一轉身便發射肩載光咆。地表上的迎擊設施在剎那間灰飛煙滅,只留下地面的大洞。好驚人的破壞夯。

  那架機體毫不留情的繼續向M1部隊與戰車隊開火。想不到這些機隊竟然連一發砲擊也受不了,接二連三的爆出火光。目睹這般壓倒性的火力差距,迪安卡甚至有一種感覺,那架新型機彷彿在享受著戰鬥的樂趣。

  他奮力跑著,小心不被波及,一股憤怒忽然湧上心頭。那是以前的自己——這一幕令他想到當時的心態——屠殺著比自己不如的自然人,卻像打電動似的不當一回事。

  「……畜生!」

  再這樣下去,淤能碁呂島的淪陷只是時間問題。在憤怒與莫名的義務感驅使下,他衝進了「摩根雷堤社」。

  「『地獄鏢』發射!」

  「大天使號」的艦橋後部發射出飛彈擊,擊落了地球聯合軍的戰鬥機,也在距船身極近之處攔截了敵方的飛彈,爆炸的衝擊立刻搖撼著艦體。想要後退以恢復平衡,卻被緊接襲來的另一波飛彈和戰鬥機群擋住了。

  同時,「自由鋼彈」也拼了命牽制那兩架新型的MS。

  然而,這麼下去終究撐不了多久。畢竟地球聯合軍在物量上佔有絕對優勢,而且「攻擊刃」部隊和三架新機的威脅太大了。幸好現在那兩架MS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由鋼彈」身上,否則僅憑它們都可能令歐普艦隊全滅。因為戰艦怎麼也敵不過MS的動性和火力,這是現實。

  話說回來眼前的「大天使號」光是防禦敵艦隊的槍林彈兩。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這時——

  一道巨幅光束從後方射來。被這波能源觸及的飛彈、戰機,剎那間爆炸四散。

  ——什麼?

  出乎意料外的援護射擊令艦橋上大感困惑,又聽見一個陌生的音跳進頻道。

  〈快點退下啦!『大天使號』!〉

  米蕾莉亞屏息。是那個俘虜——迪安卡的聲音。

  「那傢伙……?為什麼?」

  只見「暴風鋼彈」架著超高脈衝長射程狙擊來福槍,出現在淤能碁呂的海岸線上。米蕾莉亞真搞不懂,這個早該逃走了的扎夫特兵為什麼會跑來援助他們。

  不過,搞不懂歸搞不懂,她的心底還是燃起一絲暖意。

  而在遙遠的高空——

  阿斯蘭.薩拉駕著「正義」盤旋在空中,俯瞰這場在海上進行的戰鬥。

  歐普的市和軍本部所的淤能碁呂島已有陣陣濃煙升起,遠遠的就可看到。眼下歐普艦隊與地球聯合軍艦隊的激烈戰鬥,但不一會兒就見歐普的護衛艦一艘艘的沉沒。面對壓倒性的物量差距,再怎麼高水準的軍事技術也難以抵抗。阿斯蘭正傷感的看著這一幕,忽而注意到歐普艦群中有一艘極具特徵的白色戰艦,不禁睜大了眼睛。

  「有腳的」——「大天使號」為什麼會在歐普軍陣裡對抗地球軍?疑念與胸中的不安同時浮現,他立刻定睛注視海面上呼嘯而過的MS。那些MS你來我往的射擊、交錯飛過——

  他在螢幕上放大那些機體的影像。有兩架找不出可比對的資料,但是電腦找出了另外一架,也正是他期待已久的答案。

  ZGMF-X10A「自由」——

  「……煌!」

  萬一無法奪回「自由」,就要完全破壞——這是命令。

  若趁現在……「自由」正注於那兩架聯合敵機,沒有注意到這裡。要擊毀它是輕而易舉。阿斯蘭看著螢幕畫面,額角浮汗水。

  可是——那道命令,果真正確嗎?

  質疑命令並非自己的職責。他只是服從任務作戰的一介士兵。

  雖知如此,他卻無法擺脫迷惘。那個踢他一腳就跑的小孩,眼裡鮮明的恨意,一再刺痛他的心,一再逼問你相信的正義,究竟是什麼?

  又一架聯合軍機加入,「自由」開始窮於招架。煌雖然善戰,但要同時面對三架敵機,也看得出他遲早將陷入絕境。

  ——煌……你在想什麼?

  你在什麼樣的想法下接受那架機體,繼續投身戰爭?

  又不是軍人…?

  看著下方這場令人眼花撩亂的MS戰——自己到底該向哪一架機體開火?

  「——唔……!」

  彷彿被衝動所驅使,阿斯蘭駕機俯衝過去。

  煌正陷於苦戰。他朝卡其色的敵機發射光束來福槍,光束卻在觸及機體之前大幅轉向。

  「!折射光束?」

  趁這機會,黑色敵機接連以驚人之勢拋出破碎球。煌一面閃避,一面向那架卡其色的機體發射磁軌砲,卻也被它的盾甲彈開。光束和實彈都穿不透,這——!

  聯合軍新機體的性能比他想像的更優越,機動力也更高。他甚至懷疑那些架駛員都是調整者。怎麼靠作業系統輔助,自然人要將這些機體操控到這等靈活程度,應該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M1「異端鋼彈」裡的作業系統,就是讓電腦去支援大部分的機體動作,才有辦法讓自然人駕馭的。「攻擊刃」應該也安裝了同樣的作業系統吧。可是它們仍不擅長規律的動作,反應速度也有限。

  反觀眼前的這些新型機,非但完全不給人那種感覺,其反應速度還很快,連自然人不易操縱的複雜動作,它們似乎也駕輕就熟。不過,煌沒有餘暇再懷疑下去了。

  三機打著打著,不覺間來到了淤能碁呂島的上空。——原本正與M1部及「攻擊鋼彈」交戰的那架青綠色機體,大概是注意到他們而打算緩護,便發射了雙肩的巨型光束砲。煌在意外之餘勉強避過這一擊,卻被黑色機體擲出的破碎球驟然揮中,摔了出去。

  「糟了……!」

  煌啟動推進器以緩和落勢,還來不及站穩機身卡其色的敵機從旁發射出光束。那道射線已經鎖定了「自由鋼彈」。

  「——唔……!」

  躲不開——?

  要命中了!——就在那一瞬間,有個紅色的影子落在眼前。

  「……?」

  紅色機體切進煌和敵機之中,用盾牌擋住了光束。未知的機體介入,令煌驚訝得睜大眼睛。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

  〈扎夫特軍國防本部直屬特務隊——阿斯蘭.薩拉呼叫……!〉

  煌的心臟停了一下。螢幕已經自動搜尋出紅色機體的機種——ZGMF-X09A「正義鋼彈」——顯示它與「自由鋼彈」是同一系列。

  ——阿斯蘭……?

  〈聽得到嗎,「自由」?——你是煌.大和吧……?〉

  煌隱約感覺到,這個讀出自己姓名的聲音似乎隱含著一絲遲疑。阿斯蘭……?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救自己……?

  「阿斯蘭……?」

  自己無意識脫口而出的呢喃,大概被阿斯蘭聽到,傳回來一個淺淺的呼氣聲。

  不過,他們可洧時間注在彼此身上。黑色機體向「正義鋼彈」撲去,阿斯蘭則拔出腰兩側的光劍,將它們接合在一起,當成雙頭鎗一般的揮舞。

  煌在震驚之餘,瞥見卡其色敵機企圖攻擊「正義鋼彈」,便也用自己的光劍向敵機砍去。

  「——你想幹什麼?扎夫特要介入這場戰鬥嗎?」

  煌不解的吼著,得到的答案卻出乎他的意料。

  〈軍方對於這場戰鬥,並沒有給我任何指示……!〉

  阿斯蘭高聲說道,像是要擺脫什麼。

  〈現在的介入——是我個人的意志……!〉

  煌不禁屏息。

  ——因為我想這麼做……

  當時穆問他為什麼來救人,煌就是這麼回答的。

  阿斯蘭的意志——那麼,他是想幫助煌了?

  幫這個殺他戰友的煌?一個曾經憎恨到想殺的對象——?

  淚水幾乎奪眶而出。煌仍得拼命的忍著,繼續戰鬥。

  看到有人突然降臨並介入戰鬥,淤能碁呂的軍司令部也是一陣錯亂。

  「——是別的聯合軍機?」

  一名操作員不假思索的問,另一人很快的否定。

  「不對啊!你看,它在支援『自由鋼彈』!」

  「是什麼人?資料庫怎麼說……?」

  「沒有那種機體!你自己不會看啊?」

  聽著他們此起彼落的對話,卡佳里目瞪口呆地看著螢幕上的紅色機體。

  正在攻擊淤能碁呂的那一架聯合軍新型MS,也立刻發現紅MS的加入;不知是不是想掩護戰友,只見它啟動推進器高高躍起,接著射出強烈的光束。可是這道射線並沒有刻意避友機,混戰中的四機不得不立時散開,閃避熱線,一腳踏碎艦橋後,以它為立足點再次躍入空中,向回避的「自由鋼彈」與「正義鋼彈」射擊。

  就在那架新型機被新獵物分散了注意力時,「攻擊鋼彈」、「暴風鋼彈」與M1部隊趁隙擊倒一架又一架的「攻擊刃」。雖然反被光束貫穿而倒地不起的「異端鋼彈」也很多。

  「第二防衛線被突破!」

  「第六特科中隊通訊中斷!」

  司令所裡只有宣告友軍失利的消息不斷傳來。看著逐漸被擊潰的地面設備和MS隊。卡佳里滿臉焦急。

  另一方面,歐普艦隊在海面上飽受彈擊,已呈現且戰且走、節節敗退的局面。瑪琉在「大天使號」的艦橋上奮力呼喊。

  「左駝二十!打散左方艦隊!」

  飛彈往來穿梭,如雨般落雙方頭上。水柱高高的竄起,雄偉的巨艦在火光激迸中漸漸傾斜。偏偏不管他們如何反擊,似乎都未能使對峙的敵艦數減少。

  每個在進行著絕望的戰鬥。

  此刻的半空中,「自由鋼彈」與「正義鋼彈」對上聯合的三架新型MS,展開飛翼繼續交戰。一面閃躲來自下方的砲擊,一面向飛來的兩機射擊。

  卡其色機體由載具中央發射光束砲。「自由鋼彈」預測射線後敏捷回避,光束卻在半途忽又轉向。

  「——唔!」

  煌使勁扭身,勉強躲過那道光束。看來這架機體不只能使射向它的光束偏折,連它自己發出的光也能轉向。「正義鋼彈」向那架機體連續發射M9M9鹿式迴旋砲塔機關砲和MA-4B式光束砲,對方以延伸自具的盾甲包覆自己,使得這番砲擊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同時,重新站穩的「自由鋼彈」也從下方發射MMI-M15旗魚式磁軌砲,但仍舊被盾甲彈回來。趁隙繞到更下方的「正義鋼彈」猛然踢來,線讓那架敵機狠狠挨上一記,加上磁軌砲的持續發威,敵機完全失衡。

  MA形態的黑色機體則不斷從雙肩砲口射出光束,由上空接近。只見它眨眼間又變成MS形態,對著已舉起盾牌呈防禦姿勢的「自由鋼彈」和「正義鋼彈」拋出破碎球。後兩機驟然散開,拔出光劍向黑色機體輪番進攻。

  宛如像這樣合力作戰了好幾年似的,煌和阿斯蘭表現得默契十足。或許是多次的敵對交鋒累積出經驗,他們都熟悉對方戰鬥時的習性和節奏,煌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讓一個原本正面廝殺的對手來防禦自己的背後,令他在感覺怪異的同,又隱約覺得有些幸福。

  踩在歐普艦上的青綠色敵機再次躍起,射出巨大的光束砲。

  「阿斯蘭——!」

  阿斯蘭厲聲回喝。

  〈——上面!〉

  就在他們的正上方,手持鐮刀的卡其色敵機背向太陽俯衝而下。兩機立刻分開,避過它的攻擊。煌同步光束來福槍進一步狙擊,卻見那些光束又被一面隱形的牆給彈開了。同時,煌看出「正義鋼彈」己卸下背部載具「命運—OO」,於是刻意等它逼近才抽身跳開;被「自由鋼彈」這麼一遮,卡其色的機體來不及反應,結結實實地讓「命運—OO」撞上。煌立刻趁隙發射磁軌砲。

  忽然間,上方射出強烈光束,煌與阿斯蘭急急走避,卻見這道射線上還有那架卡其色機體。這一射也像先前的攻擊一樣,在敵機面前游移後轉向。

  「?——這些傢伙……」

  被彈開的一道光束,就這麼朝黑色機體撲去,後者則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開。

  〈連友機也不在乎……?〉

  阿斯木發出疑惑之聲。

  三架敵機像在互相競爭,一齊往「自由鋼彈」和「正義鋼彈」攻來。它們的射線胡亂交錯,也不怕擋到友機似的。被這樣亂七八糟的戰法一攪,煌和阿斯蘭也不知怎麼預測對方的動向了。

  可是——才一轉眼,敵機的動作突然遲鈍起來。攻擊停了,甚至還失速下落了一會兒。

  ——怎麼了?

  敵機太難以預測,煌和阿斯蘭只好擺好架勢以防萬一,卻見黑色機體變形為MA,用鉤爪抓住那架不具飛行能力的表綠色機體,三機竟然一齊向母艦飛去。

  「……怎麼回事啊?」

  煌不由得喃喃自語,望著那三架新型MS返航。

  而在稍早前,穆達.阿茲萊爾在地球聯合軍旗艦「鮑爾上大表不滿。

  「還攻不下軍本部嗎?真是怪了……」

  他的手指不停叩著椅臂,司令官達列斯聽了不太高興,便也還以嘲諷。

  「您的得意大作,好像不如預期般好用是嗎?」

  阿茲萊爾的臉色也為之一沉。他最自豪的新型機「瘟神鋼彈」、「侵略鋼彈」和「禁斷鋼彈」已經和那兩架未碓認的MS纏鬥了好久。眼看那兩架敵機在機動性或火力上都和自己的三機同等——不,搞不好還更優越,因為它們的動作幾乎是肉眼所不能及;三機雖是GAT-X系列的次世機種,對上它們只怕也難分高下。話說回來,來中的讓另外兩架去應付就好了,其實「瘟神鋼彈」大可以直搗敵軍本部的——阿茲萊爾對它的單獨戰力倒是敢保證——偏偏那傢伙深為了好玩的事情分了心。那幫駕駛員們就是這一點差勁。

  「話說回來,大天使號級一號艦居然還在啊……」

  阿茲萊爾看著歐普艦隊中最為顯眼的一艘戰艦。達列斯咬牙切齒吐了一句。

  「是逃役艦。」

  那它又為什麼會跑去歐普呢?雖然我們資料也拿了,它也沒用了就是了。」

  「跑不掉的。我要看著它消失。」

  雖然這司令是個大老粗,這話倒是說得相當中聽。——阿茲萊爾想著,不禁瞇起眼睛。這時,三架新型機突然行跡怪異,甚至往這兒回來了。

  「『瘟神鋼彈』、『侵略鋼彈』、『禁斷鋼彈』返航!」

  聽見操作員充滿疑惑的聲音,阿茲萊爾驚訝得站起來。達列斯也皺著眉頭,喃喃問道「什麼?」

  「嘖!……時間到了嗎……」

  阿茲萊爾暗暗啐了一口,神情醜惡。

  「沒用的東西!」

  跟先前的戰鬥比起來,返航的三機變得和其它機體一樣遲鈍,動作滯緩地從閘門走進機庫。

  「這又是怎麼回事啊?」

  司令轉身質問,阿茲萊爾只是輕輕揮手。

  如此我行我素又不尊重,達列斯氣得吹鬍子瞪眼。阿茲萊爾更接著說出令人難以相信的話:

  「暫時撤退,全軍撤退。」

  「你說什麼?」

  卻見他只是一聳肩。

  「反正只靠『攻擊刃』也不能怎麼樣……看來歐普的底子比我預期的更雄厚。」

  阿茲萊爾看著怒意未消的司令,眼光竟有一絲冰冷。

  「——沒它們幫著打,我保證你全滅。」

  聽他恐嚇般的語氣,達列斯剎時為之震懾。大概他自己也想到,若是冷靜思考,這話雖不中亦不遠矣吧。至少那兩架未確認的MS得憑新型機才能抵禦,否則它們要是找上艦隊,自己不知要損失多少戰艦。他按下怒火,向操作員發出命令。

  「發射信號彈!暫時撤退!」

  看見信號彈升空,瑪琉等人吃驚的睜大了眼睛,他們對此意清楚不過了。

  「撤退……?」

  在淤能碁呂島的軍司令部裡,知此信號之意的卡佳里則是一霧口的喃喃道。看著戰鬥機、MS部隊一下子從歐普全島上撤走,眾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在那三架新型MS返航之前,戰況是單方面對聯合軍有利,甚至若再持續下去,淤能碁呂要不了數小時便會失守。如今竟然——?

  無人明瞭這場撤退的意義,但得到了意想不到的休息時間,眾人倒也鬆了一口氣,雖然這可能只是延後那無法避免的結果……

  此時在海面上,煌愕然目送著敵艦撤離,彷彿大夢初醒。紅色的機體也停在半空中,似乎和他一樣。

  煌拉開距離,像要和他劃清界限似的,轉過機身面對他。

  「——感謝你的援護。」

  聲音僵澀著,煌向眼前的機體呼叫。

  「可是…我想重新確定你真正的意圖……」

  放開了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煌靜等對方的回覆。他不清楚阿斯蘭的意向,可是自己和這架機體都是目前的歐普之所必需,不能掉以輕心。

  只有猶豫也似的沉默傳回來。遲了一會兒,「正義鋼彈」才放下了來福槍,像是表明沒大戰意,並且打開了胸部上方的艙門。煌一時控制不住內心的動搖,因為他看見架駛席由下方緩緩升起,將阿斯蘭送了出來。

  〈我……〉

  擴音器傳出他欲言又止的聲音。

  〈我奉本國的命令,要奪回那架機體——「自由」——或是破壞……〉

  剛剛鬆開扳機的手指,如今顫抖著復位。在煌的視野中,阿斯蘭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抬起頭來。

  〈可是,現在……!我對你或你的友軍,並沒有敵對意願!〉

  「阿斯蘭……」

  煌睜大眼睛。阿斯蘭的聲音裡,竟像有萬般苦澀。

  〈我想……跟你談一談……〉

  他們在近乎殘垣斷壁的淤能碁呂海岸附近降落。煌踏著升降梯從機體滑下,看著阿斯蘭也同樣滑降到地面。

  注意著兩機的動靜,歐普兵和卡佳里等人慢慢走過去,遠遠看見阿斯蘭的駕駛服時,眾人都驚愕得停下了腳步。

  煌按捺著心中悸動,朝阿斯蘭那方跨出了第一步,對方也彷彿打定主意,開始往自己走來。在一旁觀望的歐普兵以為扎夫特兵要對煌不利,剎時全都舉起槍來。煌向他們舉起手。

  「他不是敵人!」

  聽見這話,卡佳里恍然大驚。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阿斯蘭那頭迎風飛揚的黑髮、緊抿的嘴唇和碧綠的眼瞳也越來越清晰。煌覺得胸口漲得滿滿的。

  他們曾經互相責難、互相詰問。煌拋開阿斯蘭的勸邀,選擇了這邊,後來也曾為門必須交戰而哭泣。他想起自己當時是多麼痛苦,卻發現此刻回顧時,自己已能坦然接受。

  他們最後一次的面對面,也是在這座島上發生的——

  〈小鳥……〉

  也像當時一樣,小鳥盤旋在他們頭上,找到煌之後便落在他的肩頭。

  那時,他們隔著圍籬,碰不到對方,也不能隨心所欲的交談;隔在兩人之間的,似乎不只是那一道鐵絲網。而今什麼阻隔也沒有,煌一看見阿斯蘭的臉,心情竟在剎那間回溯得好遠好遠。回到他們初別之日——十三歲那年的春天……

  ——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就這樣,他們重了逢了。歷經漫長歲月,嘗過失去的痛苦和悲傷,克服了憎恨——終於能在同一塊土地上,再一次面對面。

  阿斯蘭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煌,表情兇得嚇人,眼中卻隱約出現淚光。煌也覺得思緒滿溢,一時說不出話來。

  「嗨……呃,阿斯蘭……」

  煌好不容易擠出一絲聲音,也見阿斯蘭這才鬆口,掙扎般的說道:

  「煌……!」

  簡直像是陌生人一樣。是啊,我看我們大概要這麼對上三十分鐘左右,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成吧——煌心想,覺得又想哭又想笑。就在這好——

  卡佳里大叫著跑了過來。不好的預感倏地掠過煌的腦中。她果然又不顧旁人眼光,撲上來一把勾住兩人的脖子。

  「你們這兩個……笨蛋——!」

  煌和阿斯蘭被她胡亂摟在一起,驚訝得發慌。卡佳里抬起頭看著他們,又是那副不知想哭還是想笑的表情,但眼裡含滿了淚水。到她這個樣子,煌和阿斯蘭不由得互看一眼,苦笑出來。他們重逢,她當是自己的事情一樣開心;也多虧有她,剛才的咒縛完全解開了,兩人便像十三那時開懷的相視而笑。

  那是小小的希望萌芽,蘊生在破壞與失落中。

  「——可是這未免……!」

  阿斯蘭說不下去了。煌正向他說明這次地球聯合軍侵略歐普的事件。歐普不願為任何一方助陣,希望保持中立——這一點卻成為侵略的藉口。

  處在扎夫特的主場,當然也不希望歐普加入聯合軍的陣營。只不過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普的選擇實在有點超乎常軌。理想固然重要,但為此而導致國家滅亡,豈不是本末倒置嗎?

  當然,煌也明白這一點。他靜靜的點頭。

  「嗯……我知道會很辛苦……」

  卡佳里拿著飲料杯走過來,遞給他們兩人,就站在那兒繼續聽。而「大天使號」的乘員們,加上不知為何竟跟他們一起出現在淤能碁呂的迪安卡,則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看著自己。煌又說:

  「可是沒辦法。而且我也認同……」

  他露了一個成熟的笑容,向卡佳里瞄了一眼。

  「我也覺得卡佳里的爸爸說的對……」

  在他們談話的機庫裡,MS的維修工程正在緊急進行。「自由鋼彈」和「正義鋼彈」則像證人似的並排站在兩人身後。

  「——歐普為地球軍助陣,大西洋聯邦一定會利用它的力量進攻『殖民地』的……」

  煌說道,直視著阿斯蘭的眼睛。

  「為扎夫特助陣,結果也是一樣。只是換個敵人而已……那是無可奈何的事。」

  阿斯蘭愕然聽著煌的話。

  「……我已經受夠了這種事,所以……」

  「可是……!」

  阿斯蘭想要駁斥,叫他別再管這場沒有勝算的戰鬥,但看見煌清澈的凝視著自己,不由得一時語。靜了一會兒,煌低下頭去。

  「我殺了你的伙伴……你的朋友……」

  煌突然說出這個事實,令阿斯蘭不由自主的喚醒刺進心底的記憶。

  尼可——!

  「——可是我不認識他。當然,也不想殺死他……」

  煌看著杯裡,平靜的說。

  「而你也殺了托爾……」

  阿斯蘭一驚。自己殺死煌的戰友——當時他失去理智,在暴怒下擊毀的戰鬥機駕駛艙——

  在遠處觀望的人群中好像有個身穿聯合軍服的少女身子微微一震。

  「可是你也不認識托爾……。不可能想殺他的,對吧……?」

  阿斯蘭思索起煌的話。

  是啊。自己並不是因為恨那個叫做「托爾」的人而下手殺害他的。只因為他是應該消滅的敵人,是阻擋在自己面前的障礙,才毫不遲疑地動手的。那人是什麼個性、被什麼樣的人所愛,或是愛著什麼——他從來沒有設想過。就這樣,他殺了好幾個、好幾十個人。只因為那是身為軍人的使命。

  可是——煌不一樣。

  「可是我……當時想殺你……」

  阿斯蘭喃喃道。

  他認識煌。知道他愛哭又愛依賴人,每次都找阿斯蘭幫忙。知道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也知道他會為哪些事情掉眼淚。看了他那麼多年,在那一天卻起了意——懷著發自心底的憎惡。

  ——因為,他是敵人。

  煌卻語氣平和的回話。

  「我也是啊,阿斯蘭……」

  不過,他們不也正是因此而得以驚醒的嗎?

  因為認識「敵人」,才會在交鋒時感到猶豫,或在不被了解時無法釋懷——縱使他視為「敵人」而仇視、殺害,他的死仍然會留下痛楚。他們就是因此才悟到,戰爭是空洞的,所謂「敵人」的觀念是愚蠢的——而「戰爭」制度,是非人性的。

  「真希望這是個不用打仗的世界……」

  煌抬起頭,眼神有些飄渺。

  「能一直待在那樣的世界就好了……」

  沒有戰爭的世界——阿斯蘭也回想起來——和煌一同渡過的童年歲月,完全與戰爭無關……那樣的日子若能一直下去……

  要不是因為戰爭——吞噬了所有人的緒,強迫一切劃分成敵我,又使人漸漸蘊蓄仇恨,甚至是對一個素昧平生的「敵人」——要不是因為這種環境……

  「尤尼烏斯7號」毀滅時——自己的人生也從那一刻開始改變。在戰爭的洪流襲捲下,他堅信殺「敵」是保護祖國——保護自己珍惜之事物的行為,從來不曾懷疑過。直到跟煌重逢為止——

  煌的聲音裡多了一份悽苦。

  「是……戰火卻只是越演越烈……」

  奪人者人恆奪之,傷人者人恆傷之——阿拉斯加和巴拿馬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人類總是無所不用其極注在報仇之下,甚至是手刃同胞,也不覺得愧怍天地。

  因為——既是「敵人」,就不是同胞了。殺得再多又有什麼好可惜的呢。

  ——要贏,就得靠那種能源!

  父親的話言猶在耳,阿斯蘭不禁打了個寒顫。

  「再這麼下去,『殖民地』和地球真的只會走上互相毀滅一途呢……」

  ——因為「敵人」。為了避免自己人被殺,只有先殺了「敵人」。

  就像阿斯蘭也曾經這麼想過一樣,若是大家都這麼想,總有一天會發生更可怕的後果。

  他看著煌,煌也看看他。然後,煌明白阿斯蘭心中的醒悟,便微微一笑。

  「所以,我還是要作戰……」

  「煌……

  忽然間,阿斯蘭覺得喉頭像被人抵了一把刀。他冀求似的凝視著煌,煌卻甩掉他的視線,站了起來。

  「反正我這雙手已經開過槍、殺過人了……雖說是為了保護人。」

  他明白煌的話。他能理解。

  阿斯蘭的思緒翻騰,卻見煌走上梯子,半途又回過頭來,眼中有一絲淒楚。

  「——我們是不是也還會交戰呢……」

  受到這番話的打擊,阿斯蘭不由得端詳起煌的面容。煌的眼神仍有些悲傷,但又微微一笑,像是包容了一切。

  「……好了,我得回去維修了。下一波攻擊隨時都有可能開始。」

  稀鬆平常的說完,煌轉身就要走。阿斯蘭叫住他。

  「我只想問你一件事。——『自由』的機體中裝有反中子干擾器。那個資料,你……」

  「若是這兒有任何人企圖用它去做別的事——」

  煌停下腳步,目光銳利的回視阿斯蘭。

  「——我會殺了他。」

  那股氣魄,令阿斯蘭無話可答。

  其實他不用問的——假使煌和自己的心意一致的話。既然因感受到同樣的疑問才採取了此刻的行動,煌一定也想封鎖反中子干擾器和核能之力,自然不會讓任何人動用它。就算這股力量能幫助歐普避開眼前的危機,煌也不會改變原則。

  他——他們所求的並不是勝利,也不是全面消滅敵人。或許有人會認為,這他們與敵機交戰、各個擊破的行為沒什麼分別,其實抗敵與屠殺是截然不同的。「獨眼巨人」也好,核彈也好,不痛不癢地就奪去成千上萬條人命,絕對是不人道的行為。而促使這種行為產生的體制——「戰爭」本身,才是他們正在對抗的「敵人」……

  可是。阿斯蘭是軍人。是「戰爭」體系的一環。

  ——若是那樣,那麼煌或許會再次成為你敵人……

  拉克絲的話彷彿在耳畔響起。

  ——假使我是敵人,你會向我開槍嗎?——扎夫特的阿斯蘭.薩拉。

  阿斯蘭被交付的命令,是要他奪回或破壞「自由鋼彈」,並消滅駕駛員及所有可能與機體接觸過的人物、機構。若以軍人的角度遂行任務,他將必須殺光地所有的人,包淤能碁呂島——不,說不定還得消滅整個歐普。

  消滅一切——這些把握機會拼命休息的戰鬥駕駛們、不顧休息拼命維修著MS和艦艇的技術人員、來回奔走以傳達命令的軍方人士——包括站在眼前偷偷看著自己的卡佳里,當然——還有煌。

  如此重新審視之後,阿斯蘭發現,那道命令本就非不人道。

  若是扎夫特的阿斯蘭.薩拉,應該會一五一十的執行吧。

  可是自己——當他只是自己、只是阿斯蘭時,卻對這道命令抱著疑念和厭惡。

  阿斯蘭正迷惘著。突然間,卡佳里開口說道。

  「還好……」

  「咦。」

  他抬起眼,只見少女一笑。

  「……煌還活著。」

  阿斯蘭胸中一震,笑的有點不自然。

  是的。她知道自己與煌之間的過去。在馬爾奇歐導師的島上被他們救起時,他自己告訴她的。

  「那時候……我好像沒跟妳道謝哦……」

  當時他根本顧不到她的心情。而她雖面臨著國家的空前危機,卻仍體諒阿斯蘭的心情,說話還為他著想。

  不過,當阿斯蘭這麼說時,卻是卡佳里一臉想笑的答道。

  「有啦,算是說過了啦。」

  阿斯蘭歪歪頭。

  「……有嗎?」

  「有啊。」

  他一點也記不得疕實說,那間裡也沒幾件事是記得清楚的。只有……卡佳里哭著逼問自己那時,倒還有印象。

  ——對啊…

  阿斯蘭忽然想到。殺死煌顯然是錯的——卻只有卡佳里罵他過份,也只有她責備過自己。或許也因為那時被她痛罵,阿斯蘭才沒有瘋掉。

  ——因為被殺所以殺人,又因為殺了人而被殺……這樣到最後,真的會得到和平嗎……?

  原來她那時就已經察覺了。

  察覺——他們勢必要讓這一切結束。

  「煌變了吧?」

  卡佳里如是說,口氣竟像有些驕傲。阿斯蘭看著煌在「自由鋼彈」前和別的駕駛員交談,彷彿在看一個耀眼的人物。

  「……沒有。」

  他微微搖頭,聽到卡佳里有點不滿的反問「是嗎?」。阿斯蘭笑了笑。

  「那傢伙還是一樣啊……」

  愛哭愛依賴人,可是——

  比誰都堅持,下定決心就不肯采協。煌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的。

  阿斯斯邁步走開,卡佳里慌慌張張的跟上來。

  「喂,呃……你以後怎麼打算?……」

  他停下腳步,低下頭去。

  「不知道……」

  「又來了。」

  卡佳里沒好氣的咕噥一句。阿斯蘭有點意外。她這種反應,豈不是好像自己老是在迷惘嗎?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確實是一直在迷惘著。……打從煌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起。

  現在他總算跟煌談過了,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一抱著同樣的疑問。

  而今,煌採取了行動。

  那麼,自己呢——?今後要怎麼做?

  「不過……」

  阿斯蘭喃喃道。

  「說不定答案已經出現了……」

  父親的臉晃過眼前。總是在打量自己、給自己評分的那個眼神——

  他明白自己該往何處去。——但選擇了這條路,卻是無比痛苦……

  阿斯蘭的突然出現,讓迪安卡大感不解。

  為什麼阿斯蘭會跑到這種地方來?而且怎麼還跟聯合的駕駛員是朋友?不,之前是聯合——

  太多不尋常的事情接連發生,迪安卡的腦袋已經快被塞爆了。

  而且,從阿斯蘭跟那個前任聯合駕駛員間的對話聽來,「托爾」——米蕾莉亞的男朋友,原來是阿斯蘭殺的。迪安卡當時站在米蕾莉亞後面,看到她肩顫了一下,但她只是繼續站在那裡,聽著阿斯蘭他們的談話。

  在他們的對話結束,那名少年離去後,米蕾莉亞也轉身快步跑開了。迪安卡不假思索的追上去。

  「啊……喂……」

  他一出聲,米蕾莉亞就停了下來。

  「……幹嘛?」

  本來以為人家一定會不理不睬的,沒想到卻聽見她有些哽因的搭腔。她肯停下來固然好,他倒是吞吞吐吐起來。

  「呃…不,那個……那個叫托爾的……就是那傢伙殺的……」

  「那又怎樣?」

  米蕾莉亞兇巴巴的轉過身去,瞪著迪安卡。

  妳瞪錯人了吧——迪安卡心中一怯,又覺得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米蕾莉亞雙眼隱約有淚光,又是一聲怒喝。

  「你沒聽到煌說的話嗎?」

  「呃……不是……」

  「殺了那個人,托爾就會回來嗎?不會吧!」

  迪安卡不由自主,出神地注視著這個含淚嗚咽的少女。

  「所以……不要說那種話……!」

  米蕾莉亞叫著,轉身就跑。

  「啊、喂!……等一下嘛!」

  迪安卡倉皇的跟著跑,怎麼能惹哭了女孩子就放著不管——咦,像現在這樣,是自己把她惹哭的嗎?

  米蕾莉亞跑了出去,繞到沒人的機庫後面,靠在一棵燒斷的樹幹上哭了起來。迪安卡雖然追了過去,卻不敢輕易靠近,只敢站遠一點看著她。若換作別的女孩和別的情境,他大概會走過去摟摟人家的肩膀吧,不過現在的他可是繃緊了神經,不敢隨便對她動手動腳。

  這個女孩——真了不起,他懷著敬意如是想。跟調整者或自然人無關。他以前沒遇過像她這樣的女孩。那個叫煌的小子雖然也很厲害,不過她也一樣厲害。其實她一定傷心懊惱得不得了吧;男朋友被殺了,要是能痛痛快快去恨那個仇人,一定輕鬆得多。她心裡的恨應該比尼可被殺的自己要強好幾倍才是。看過她想殺自己時的那副狠勁,他很清楚她對「托爾」的思念有多深。

  可是她決定不去恨阿斯蘭,而是把那種心情轉移到別處去。她寧可像這樣一個人偷哭,一個人面對那種難過。

  話說回來——迪安卡想到阿斯蘭跟煌的事。

  照他們的對話來看,煌之前都在開那架「攻擊鋼彈」的樣子。那個少年看起來滿溫和的,很難想像他就是一直和自己交戰的那名駕駛。可是阿斯蘭好像一直都知道那人就是他。那——他一定難過死了吧。好朋友變成了敵人。今天若換成自己要跟米蕾莉亞交戰,他覺得自己絕對扣不下扳機。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兩個竟然一直都帶著那種痛苦在對打。

  在這之前,迪安卡從沒有體念過他人的心情,是長期的拘禁生活改變了他。以往沒有試著去思考的事情,他開始去反覆思索。因為在囚室裡的消遣不,而可以用來想事情的時間卻是多的不得了。

  ——再這麼下去,「殖民地」和地球真的只會走上互相毀滅一途……

  煌的話敲進了迪安卡的心裡,彷彿有沉重的迴響。

  待回神時,米蕾莉亞已經不哭了。她轉過身,看到迪安卡站在那兒,又換上一副怒氣沖沖的臉。

  「幹嘛呀?」

  「呃……」

  「人家在哭你看什麼看!有事嗎?」

  「沒……」

  她的哭臉也很可愛。其實他第一次看到時就這麼覺得了。

  不過要是真的這麼說出口,迪安卡又覺得好像會對不起她死去的男朋友,只好拼命想別的話來代替。泡妞用的甜言語他很行,可是在這種時候該說什麼,腦資料庫卻連一筆資料也沒有。

  「那個……不是,其實阿斯蘭他啊,就是嚴到太嚴肅啦……其實我是看不爽他那一點啦。不過他算是……自怎說咧?很、很好心……的傢伙吧。」

  迪安卡結結巴巴的說。

  「像尼可也是,我們都因為他年紀小,沒事就喜歡開他玩笑亂鬧他,只有那傢伙真的很照顧他耶,就是……妳看嘛,那傢伙真的很好心。所以……所以……尼可……陣亡的時候……他有夠自責的……呃,因為那候剛好是那傢伙在當隊長嘛,他大概就更那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啥。本來只是想幫阿斯蘭講講話,不知怎麼扯的竟然變成在誇獎他,搞到自己越來越亂。

  「怎麼講,不對!抱、抱歉!妳一定不想聽那傢伙的事情吧?我想想……」

  他死命的絞盡腦汁,急著想找出安慰人的話。站在他面前的米蕾莉亞,本來還擺出一副少惹我的態度,這會兒竟噗嗤的笑出聲來。

  「……我知道了啦。」

  「咦?」

  「我說—我知道了啦!你真的是調整者嗎?」

  「妳、妳說什麼?」

  迪安卡面露慍色。米蕾莉亞逕自走掉,仍像以前那樣愛理不理的,但在經過他身旁時悄悄說了一句。

  「……謝謝。」

  迪安卡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少女瞇起還紅紅的眼睛,又笑了一笑,就留下他走遠了。迪安卡回過神來,一面走一面暗想。

  她的哭臉雖然可愛,不過……搞不好還是笑臉最可愛吧……

  緊握的拳頭瘋狂敲著門,敲到滲血了也沒有人來救他們。

  這裡,是監獄。

  用不鏽鋼隔起的這個十公尺見方的小房間裡,只有診療臺和白色照明。原本是醫務室,但櫥櫃和診療用具等都被搬光了,因為他們在痛苦煎蔜時會把能砸的全砸壞。這裡也沒有玻璃或藥品瓶,因為那幫人怕他們捱不住痛苦而自殘。

  歐魯卡.薩拉那克微微睜開眼,又呻吟著閉上。白光好像會刺進眼底,在腦子裡亂竄似的。剛才覺得寒氣逼得他直打哆嗦,馬上又熱得像是全身都著火。手腳已經捸筋了好久,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

  被關在房裡的「同伴們」,大概也正承受著與他一樣的痛苦吧。庫洛特剛才一直在罵髒話,一面拿頭去撞牆壁。歐魯卡自己頭也很痛,那個撞牆聲簡直吵死人,他真的很想殺了那傢。夏尼則像個小孩子,一直窩在那裡啜泣。

  雖說是「同伴」,歐魯卡對他們卻沒什麼親密感,也沒起過共鳴。不,他甚至也沒特別意識到他們的存在。說起來別人也差不多。他只有偶爾覺得他們又煩又礙事,跟繞在自己身邊亂飛的小蟲子沒兩樣。

  對他而言,「敵人」給他的感覺還比較爽快。因為擊毀他們會帶來剎那間的快感。就像這樣,有附帶條件的。

  在變成這樣之前的事,他幾乎想不起來了。每天被施打藥物、一次又一次的手術,還有重覆再三的竊竊耳語——那些東西漸漸削弱他們的思考能力、記憶,甚至包含恐懼在內的各種情感。

  那幫人想用這種方式創造出最強的士兵。要有不輸給調整者的反射神經、運動能力和耐久力,不怕恐懼,只為打倒敵人而感到喜悅的頂尖戰鬥駕駛——

  歐魯卡喜歡現在的自己。駕駛最強的MS,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燒東西和看血流,最有意思了。自己的體能可以做到這些,他是無比的滿足。

  可惜——只限於藥物充分給與的時候。

  古利菲夫坦劑——這個藥名掌握著他們的命運。他們因定期服用這種藥物,而得以保持人般的生理機能。當藥效結束時,他們將經歷難以忍受的戒斷症狀。先前的戰鬥才打到一半,便因為這個「時間到」的原因,使他們不得返航。那是他們頭一次的實戰,比以往的模擬戰帶來更高的運動性和壓力——也包括快感。恐怕是這個原因讓藥效無法持久吧。研究者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煎蔜的模樣,嘴裡就那麼說。

  而今他們被隔離了。不給藥、任由肉體的痛苦融著。照阿茲萊爾的說法,這是「懲罰」。

  不知道幾個小時過去。說不定幾天。本應再也感覺不到的恐懼,又在歐魯卡的胸中萌生;要是真的沒有藥了,他們會在這種痛苦中漸漸麻木,最終死去。

  那幫人該不會決定將我們「廢棄處分」了吧——?

  痛苦和恐懼仍在折磨著,直到已經失去時間概念的他們,聽見前方有門鎖開啟的聲響為止。歐魯卡眼神渙散的看著門緩慢打。

  可是門雖開了,他們卻不能逃。

  因為關住他們的牢獄,是他們自己的肉體。

  「還要多久哇?有的沒的那些準備?」

  阿茲萊爾走進艦橋,一貫的朗聲而隨意的問道。達列斯沒好氣的轉過頭去,必不甘情不願的說。

  「可是,歐普再三要求進行會談……」

  沒等他說完,阿茲萊爾立刻草率的揮揮手。

  「哎—,講那個已經來不及了啦。人家可是個連我們這種戰力都攻不下的國家唷?太危險了所以不能談喔。」

  他歪嘴一笑,說得乾脆。

  「……讓它消滅,也是為了以後嘛?」

  他的口吻是這等輕浮,簡直不像是在談一國的命運。原本應該是局外人的這名男子,竟然如此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什麼商量也沒有,讓司令掩不住憤怒。

  「我這邊的準備馬上就要結束了!問題是在你那邊,不是嗎?」

  「哎呀,那可真是失敬啊。」

  阿茲萊爾故作害怕、雙肩一聳說道,但他其實一點也沒有道歉的意思。

  「那麼,我們就快點開始第二場吧?『懲罰』應該也夠了。」

  達列斯不太懂他所說的「懲罰」是什麼意思。那三架「G」和駕駛員都只受阿茲萊爾和他帶來的研究員所管,達列斯自己並不清楚真實情況,其實也不太想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那些人在幹些讓人不舒服的勾當,了解太多只會噁心。

  阿茲萊爾也沒想要特別說明的樣子。但他說話的口氣,又像當成自己全都了解似的。

  「雖說是測試,這次可得要他們好好的幹活兒才行……否則我這示範表演豈不成了笑話。」

  說了半天,這個人根本是自言自語,沒管達列斯聽不聽。

  「全艦準備出擊!重覆一次,全艦準備出擊!」

  操作員的傳令聲在艦撟響起。那些MS也在機庫內起動了。少年駕駛員們服下心以往更強的藥劑,駕著各自的愛機從艙門飛了出去。

  侵攻歐普的行動再次展開。

  *

  疲累已極、人人都繃緊了神經的歐普司令部,此時也掌握到地球軍的動態。就像從睡夢中覺醒似的,相關機關的動態開始頻繁。

  在雅拉法斯本島的行政院,首長們接獲侵攻行動再起的報告,則是大為愕然。

  「再度要求會談,竟不給個答覆……!」

  「烏茲米大人……!」

  在眾人尋問進一步指示的眼光中,國家指導者勃然大怒。

  「可惡……!這就是回答嗎?地球軍!——把我們當成敵人後,連談都不願意談嗎?」

  此時,阿斯蘭等人所在的機庫中,人員忙著做出動的準備。

  〈MS群、航空機隊正以淤能碁呂為目標,進行攻擊!〉

  操作員的聲音從擴音機裡傳出,M1「異端鋼彈」一架架的出動。在船塢中緊急處理中彈部份的「大天使號」也再次發動,向敵艦隊駛去。島上各處的迎擊設施紛紛啟動,飛彈的轟炸猶如天崩地裂。

  「煌!」

  阿斯蘭找到正要走向「自由鋼彈」的煌,大步跑過去。他靠近煌的耳邊,壓低聲音以免讓身旁的人聽到。

  「以這個狀況,歐普絕對沒有勝算的!你應該知道吧?」

  理想雖然偉大,現實卻是無可避免的。不,能像這樣遏止他們的侵略行動,已經夠好了不是嗎?在傷亡更慘之前投降吧——或者,煌等人快點逃離這個國家也好——阿斯蘭本想這麼勸他。

  煌睜大了眼睛,隨即傷感的微微一笑。

  「嗯……恐怕大家也都……」

  他笑得那樣沉著,阿斯蘭不由得把話吞了回去。

  「可是,若因為沒有勝算就放棄抵抗。任憑他們宰割,誰都辦不到吧?只要知道我們是為何而戰,那就……。所以……我也義不容辭。」

  煌淡淡的說著,話裡流露著心意已決的平靜。

  「雖然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戰鬥……可是,有些東西就是得靠戰鬥才守得住。」

  見他如此堅決,阿斯蘭也找不出話再勸什麼了。

  煌已經做了決定。阿斯蘭不是他;而促成他改變心意的那些事,也不曾發生在阿斯蘭的身上。

  同時,他的決定也像一把利刃,硬生生抵上了阿斯蘭的喉頭。明白好友的困惑、茫然,煌做了一個清澈得近乎虛幻的笑容。

  「謝謝你,阿斯蘭——能跟你談這些,我很高興……」

  「煌……」

  摯友正在離他遠去。阿斯蘭懷著愁思,看著那個削的身影隱沒在「自由鋼彈」的駕駛艙裡。真希望能有多點時間。要是能和煌、父親,還有拉克絲——跟大家都好好的聊過,慢慢想清楚再做決定就好了。偏偏聯合的艦隊和MS隊已經逼到了眼前。有決定非下不可時,時間總是不夠的。

  「真是敗給他了……」

  身後響起一個嘲諷也似的聲音,阿斯蘭轉過身去,卻見迪安卡已經換上了駕駛服,仰頭看著「自由鋼彈」出發。

  「迪安卡……」

  阿斯蘭望著他,腦中有些不解。昨天看見他和「大天使號」的乘員們站在一起,已經夠叫人吃驚了,現在又見他穿成這副模樣,竟像準備出擊似的。

  「上頭命令你奪回那玩意兒啊?」

  被他這麼一問,阿斯蘭又愁苦起來。迪安卡故意長嘆一聲。

  「唉——……我看不太好唷?我們扎夫特要是介入的話。」

  這話聽來像在責備自己,阿斯蘭只得咬著嘴唇,沒注意到迪安卡的眼神正在自己臉上來回打量,試圖探出自己的真心。

  「可是……我……」

  阿斯蘭終於忍不住吐露心聲。

  「我不想讓那傢伙……讓那些人死……!」

  他想這番因衝動而說出口的心願,一定會被迪安卡嗤笑吧。沒想到迪安卡邪邪一笑,一副「此話深得我心」的神情。

  「該說是難得吧……我們倒是頭一次意見相同嘛?」

  「啊……?」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回應,阿斯蘭不禁瞪大了眼睛。迪安卡在他的背上一拍,跑了出去。

  「快點啊。再發呆下去,所有人不是都會被幹掉嗎?」

  面對這一波不斷逼近的「攻擊刃」部隊,煌迅速鎖定準星;不到半秒,好幾架敵機的攝影機、武裝或腳部同時被擊毀,就此失去了戰鬥能力。後方又有別的機體跨過動彈不得的友機,前仆後繼的推進。儘管如杯水車薪,他們仍只有繼續作戰。一架就在下方應戰的M1「異端鋼彈」被光束貫穿,在爆炸的火光中四散。

  ——此時,昨天的三機映入眼簾。

  奇薩卡趁昨晚匯集了情報蒐集的結果,儘可能整理出機體的相關資料。那架強調火力裝備的青綠色機體是「瘟神鋼彈」,可變形為MA的黑色機體是「侵略鋼彈」,而擁有偏折光束性能的卡其色機體則是「禁斷鋼彈」——它們都是GAT-X系列的次世代機種。

  GAT-X131「瘟神鋼彈」承襲了「暴風鋼彈」的設計概念,但火力更為提升,因此除了背部配備有125mm二連裝高能源長射程光束砲「衝擊」、右手維持337mm電漿穿甲火箭砲「亡者之路」外,胸部中央還加裝了580mm複列位相能源砲「海妖魔獸」;另外,它的左手則是115mm二連裝衝角砲「甲蟲二式」攻盾系統。重火力得有些過份了。

  GAT-X370「侵略鋼彈」想當然爾的沿用「神盾鋼彈」的變形機制。武裝方面則有頭部的100mm能源砲「怒火」、右手的二連裝52mm高初速防盾砲、左手的破碎球「雷神之槌」,以及變為MA形態時可從雙肩發射的76mm機關砲M2M3、頭頂部的80mm機關砲M417,和鉤爪部的短射程電漿砲「光神」;因此可使用以鉤爪抓起敵人後,攻擊了就走的戰術。

  至於GAT-X252「禁斷鋼彈」的特色則是能源偏向裝甲「彈性裝甲」和可任意彎曲射線的誘導式電漿砲「兇鷲」——前者應該就是那一對能折射光束的盾甲吧。這些特殊兵裝和「電擊鋼彈」和「幻象化粒子」有共通原理。此外,它的盾上設88mm磁軌砲「獠牙」,頭部是75mm對空自動火神砲砲塔系統「豪豬陣」雙臂則裝置115mm機關砲「火之臂」,手中的武器是重刎首鐮「邪龍」。

  同時,這三機好像都裝有TP裝甲——有別於PS裝甲的防禦系統。細節雖不清楚,不過似乎與PS裝甲差不多,都能使實攻擊無效。

  一發現「自由鋼彈」,那二架「G」立刻撲過來,無視其它的獵物。「侵略鋼彈」的機關砲、「禁斷鋼彈」的「獠牙」同時發射,「瘟神鋼彈」則以所有的砲口對準了「自由鋼彈」猛射。煌死命的駕機回避。大把光束擦過海面,水蒸氣竟像爆雲似的勃然蓬生。

  「可惡……!」

  這樣根本無法反擊。煌已將機身駕駛得相當靈活,卻僅能閃躲它們的密集攻勢。就在此時,有樣東西閃著光劃過煌的眼前,只見「禁斷鋼彈」以鐮刀一揮,及時將它掃開了去。同時「瘟神鋼彈」和「侵略鋼彈」則被來自不同方向的杌束倏地逼退。

  〈煌!〉

  擴音機裡傳來的聲音,讓煌狐一會兒。

  「——阿斯蘭?」

  襲擊「禁斷鋼彈」的RQM51派瑟光束迴旋鏢回到了「正義鋼彈」的肩上,分頭向「侵略鋼彈」射擊的載具則回到它的背後。看著那架紅色機體,煌一時愕然。

  「為什麼……?」

  明知道這場戰鬥沒有勝算,為什麼還來?而且隸屬於扎夫特的他,又何必——?

  一面與那三架敵機交戰,阿斯蘭一面喊道。

  〈我們也懂啊!〉

  煌不經意的瞥向海岸,竟看見「暴風鋼彈」正以它的高脈衝長射程狙擊來福槍,向包圍著「大天使號」的戰鬥機群射擊。

  〈——有些事情,就算不惜一戰也非守住不可……!〉

  「阿斯蘭……」

  煌的心底湧起一股熱意。

  本以為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可是,現在不同了。

  阿斯蘭和迪安卡——曾經與自己數度交鋒、在戰場上敵對廝殺的他們,都能理解這份信念。那麼也許,總有一天……其他人的心也能被打動。

  〈趕走他們!〉

  阿斯蘭的聲音強而有力。

  「嗯!」

  煌眨著眼睛忍淚應道。兩機散開,向著三架「G」襲去。

  希望溫暖了煌的心。現實卻仍然對他們窮追猛打。

  「攻擊刃」部隊搶灘成功,接連搗毀軍事設備和一架又一架的M1「異端鋼彈」;「攻擊鋼彈」和「暴風鋼彈」則在M1部隊裡全力阻擋它們的前進。「暴風鋼彈」高高躍起,在空中發射出對裝甲散彈砲,轉眼間就去一小群「攻擊刃」。然而僅憑它一機的活躍,仍不足以力挽狂瀾。

  海面上也一樣。「大天使號」的「戈德菲」僅一發就擊沉一艘地球軍艦,卻無法扭轉數量上的劣勢;歐普艦隊在壓倒性的火攻勢下一艘艘的沉沒,甚至堪可航行的艦艇都所剩無幾,依舊不退地堅守戰線。

  「——戰鬥移往西亞羅羅木市區。收到……」

  「第三戰區指揮所損毀!所屬部隊請服從B指揮所命令……」

  「是……是……收到。第十二防空大隊已殲滅……」

  「殘存的M1部隊到東磯上市政廳集合,重新編整……」

  歐普軍司令所的操作員們不約而同地傳達著敗象漸現的戰況。監看歐普全境的螢幕也顯示著同樣的情況。卡佳里注視著這一切,嘴唇幾乎被她咬得出血,終於按捺不住地飛奔而出。

  「卡佳里……!」

  奇薩卡一反手就抓住她的手,卡佳里咆哮道。

  「放手!我也要出動!」

  「少胡說!」

  「我怎麼能一個人在這裡眼睜睜看著!」

  卡佳里的眼中泛起淚光,奇薩卡叱責道:

  「指揮官擅離職守成何統統!給我學著點!」

  「嗚……可是!」

  卡佳里終於忍不住嗚咽起來,奇薩卡劈頭又罵:

  「也不可以哭!」

  同一時刻,雅拉法斯島的行政院地下總部裡——

  「烏茲米大人。」

  首長群的一人回到屋裡,向烏茲米報到。屋內還有眾首長和現任代表霍姆拉。烏茲米望向眾人,像是久候多時。

  「——準備就緒。作業時間還要兩個小時左右。」

  聽到首長的報告,烏茲米輕輕搖頭。

  「太久了。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螢幕上映著受創越來越嚴重的市區、苦戰中的艦隊,以及MS隊的戰況。烏茲米慢站起身來。

  「……算了。我也去。」

  聽到他這麼說,首長們不由得屏息。而烏茲米發覺霍姆拉正在凝視自己,則莫名地回以平靜的眼神。阿斯哈家的兄弟就這麼不發一語地互相凝,彼此在心中領會了各自分擔的使命;兩人頷首交換示意後,烏茲米下令:

  「命令殘存的部隊到輝夜集合。——棄守淤能碁呂!」

  「歐普還真能撐呢。」

  「憑它的物資量,只怕是遲早的問題……」

  有一群人正在歐普的近海下注視著這場戰鬥。是扎夫特的潛水母艦「庫斯托」。

  盯著司令室的顯示面板,拉烏.魯.克魯澤低聲道:

  「這國家果然不可小看呢。怪不得地球軍要發狠。」

  物資差距如此之大,竟然能撐這麼久。「庫斯托」處在海邊緣的海底,只能監看到海面上的戰爭,但可以想見再另一個主戰場淤能碁呂島上,歐普軍和「攻擊刃」部隊似乎也是全面激戰。照這情況看來,這個國家大概也已經MS做實戰佈署了。

  拉烏向身旁的艦長,問道:

  「那些陌生MS的資料呢?」

  他說的是那五架在海上激烈交戰、令人眼光獠亂的鋼彈。從它們的機動性、火力和裝備各方面來看,都比以往的性能更加卓越,也勝過奪自地球軍的X系列。

  「已列為最優先事項,只是從這個位置……」

  「會不會遲早都要和其中一方對上,還很難說哪……」

  拉烏淺淺一笑。

  「哎……也罷。回去說給薩拉議長聽,讓他高興一下好了。——有進一步的變化再通知我。」

  說完,他就領著隨侍在側的伊薩克,走出了司令室。伊薩克板著臉孔,靜默不語的跟在拉烏身後。拉烏瞄了他的表情一眼,挪揄也似的說道:

  「你好像覺得無聊啊,伊薩克。是不是也想參加戰鬥啊?」

  「咦?……不。」

  伊薩克連忙搖頭。

  「誰叫歐普拒絕扎夫特的支援嘛……。沒辦法囉?」

  聽到拉烏又強調一次,伊薩克囁嚅說「其實我並沒那麼想……」,倒像被錯怪而感到遺憾似的。拉烏語帶體諒的繼續說:

  「觀察到一個程度,我們就回卡貝塔利亞。從巴拿馬出來後就一直悶在母艦裡,你一定待煩了吧?再忍耐一下。」

  拉烏以為伊薩克是為了艦內無聊而煩悶,殊不知他的不滿另有原因。遲疑了一會兒,伊薩克才決定說出來。

  「隊長……」

  「嗯?」

  「——那女的是怎麼回事?」

  凝視著轉過頭來的長官,伊薩克的語氣有些艱澀而嚴厲。他口中的「那女的」,是那名在拉烏房裡生活、據說是地球聯合軍士兵的少女。由於拉烏並沒刻意避人耳目,所以伊薩克早就知道了。

  「既然是俘虜,我不覺得應該那樣處置她……!」

  令人尊敬的長官竟有這等意外的性向,伊薩克忿忿的表達意見。

  沒想到,拉烏卻回以令人費解的一番話:

  「伊薩克……不是只有以槍砲互相攻擊才叫做戰爭哦。」

  「啊?」

  沒來由的一句話,伊薩克一時沒能意會。

  「我一直在找尋『鑰匙』……」

  不顧部下的疑惑,拉鳥說得越發耐人尋味。

  「我想,我大概撿到了吧……」

  ——「鑰匙」?

  這會是什麼比喻嗎?是說那個少女掌握了什麼關鍵嗎?

  拉烏神秘的笑了笑就走,留下如五里霧中的伊薩克。

  隊長從以前就會講些意味深遠的話,當時雖然不見得明白,但每當事後回想起來,伊薩克總會為他的深謀遠慮而佩服不已。這一次大概也是吧。

  還是說,這番耐人尋味的話,只是在模糊自己的焦點?

  伊薩克目送長官離去,隱約覺得難以接受。

  「禁斷鋼彈」揮著巨鐮,向「自由鋼彈」欺近。「自由鋼彈」轉身回避,趁著落下之勢發射光束來福槍。

  「正義鋼彈」則和「侵略鋼彈」對峙。破碎球呼嘯而出,眼看著就要正中紅色機體,一眨眼卻從迅速分離的軀幹和載具之間劃過。「正義鋼彈」一面以來福槍還擊,同時猛然衝向「侵略鋼彈」;後者雖然躲開了它的射線,卻被它撞個正義,飛了出去。

  「瘟神鋼彈」向「正義鋼彈」卸下的載具發射「衝擊」,載具卻像獨立個機似的回以光束砲和機關砲。撲空的光束令海面蒸發。

  「嘖……!真難纏!」

  歐魯卡在「瘟神鋼彈」裡狠狠啐了一口。這時——

  駕駛艙裡響起警告聲。歐魯卡瞥向儀表板,發現能源值已經降到紅色區域,不由得咬牙切齒。

  「帳!這台爛MS,動力這麼少!」

  無線電裡便傳來庫洛特的嘲笑聲。

  〈誰叫你砰砰磅磅的亂開砲!白痴!〉

  「你說啥?」

  〈要回去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唷!我可不管!〉

  歐魯卡瞪著螢幕上的黑色機體。這小子,明知道「瘟神鋼彈」沒有飛行能力,還故意講這種話。

  但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水花在「侵略鋼彈」眼前激起,紅色機體躍出水面。

  〈——嗚!〉

  庫洛特閃避不及,被「正義鋼彈」的光劍劈中,破碎球一分為二,機體也被劃破了。歐魯卡見狀便乩笑起來。

  「哼!白痴的人是你吧!」

  〈你說什麼?〉

  庫洛特回吼道,但見機體損害會影響動作,只好將「侵略鋼彈」切換成MA形態,才一定型,歐魯卡就跳了上來。庫洛特咆哮起來。

  〈不要隨便上來!你這傢伙!〉

  「少囉嗦!快回去補給啦!你這樣要怎麼打啊!」

  他們互罵一陣才往母艦返航,留下夏尼的「禁斷鋼彈」還在和那架白色機體交戰。不過,他的巨鐮被敵機的盾版擋開,自己反而捱了一擊光劍,然後便見他手中的「邪龍」垂下,跟著返航的友機後面而來。看來「禁斷鋼彈」的能源也到底了。

  ——在「鮑威爾」艦橋上目睹這一切的阿茲萊爾,皺起那對平順的眉毛。

  「那三個傢伙……給他們強化成這樣,還打不出個結果……」

  以他們的能力,原本應該可以在電池用完前分出勝負的,現在居然連兩架MS也搞不定。都花了那麼多時間跟金錢在這些軟硬體身上。

  阿茲萊爾裝腔作勢的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哎呀呀,還不成氣候呢……」

  歐普全軍收到了撤退命令。集合地點在歐普群島之一的輝夜島。那兒是歐普的宇宙港,也是引發這場戰役的主因——質量投射裝置。「大天使號」也撤退來此,正在設置於質量投射裝置旁的臨時船塢中接受緊急維修。

  瑪琉等人以為,烏茲米打算以質量投射裝置來牽制敵軍,做最後的抗戰。地球聯合軍是為了這套設備才來進攻歐普的,當然會投鼠忌器。

  但是們被叫到管制室去集合時,卻聽到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提案。

  「——離開歐普?」

  瑪琉不由得激動起來。

  「您的意思——難道是叫我們逃走?烏茲米大人!」

  因為他們原是地球聯合軍,如今以義勇軍身份參戰——烏茲米該不是因為見外才這麼說吧?她不禁有些遺憾。他們雖然不是歐普的國民,但亦如烏茲米日前所說,願意服從歐普的理念和律法,當然也願意接受調整者。深深感佩於這份理念的他們,哪一點算不上歐普的國民?

  瑪琉的揣測又一次被推翻。烏茲米沉著的看著她的怒容,卻做了一個讚許的微笑,而後說道:

  「你們應該也看得出,歐普的淪陷已經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瑪琉神色一斂。一旁的卡佳里驚訝的叫了出來。

  「爸、爸爸!你……」

  身為首長家的女兒,自然不願意這麼想。可是瑪琉心裡明白這個局勢。打從決定戰那一刻起,她早已經明白了。

  歐普的淪陷,是必然的……

  這一座南海的樂園。處於地球圈的交織戰火下,人們甚至已將這憎恨蒙蔽的世界視為理所當然——卻惟有這兒,才有人們本應該過、應該去稱頌的生活。而這顆奇蹟的寶石恐怕將在今日失去。

  「……人民都已經避難。接應也安排好了。……後續的責任由我們來負。」

  烏茲米說著,表情也難免沉重起來。身為一國的指導著,亡國當然是最壞的結果。那份苦澀只怕是瑪琉無法估量的。不過,這個人或許已預見這麼一天;儘管這個國家是如此的習於和平,面對這等緊急事態,反應速度卻快得驚人。

  「——不過,就算歐普滅亡了,仍有些東西是絕不能失去的。」

  說著,他堅的眼神中燃起一絲怒火。

  「地球軍的幕後黑手,就是『藍色宇』的盟主,穆達.阿茲萊爾。」

  剛剛走進管制室的煌和兩名扎夫特士兵——阿斯蘭和迪安卡,恰巧聽到這段話,表情為之一變。瑪琉也十分驚愕,但同時恍然大悟——怪不得在「JOSH-A」和沙扎藍德上校談話時,她老是覺得不舒服:那副對調整者的極端偏見和鎌惡庀度,來正顯示軍迫高層早已被「藍色宇宙」的思想所荼毒。

  「而且,現在的『殖民地』也落入另一派主張調整者才是新物種的——派屈克.薩拉的掌握中。」

  聽到這個名字,阿斯蘭心痛的低下頭去,煌和卡則投以同情的眼神。

  原來如此——,瑪琉此時才明瞭。這個少年對「殖民地」裡的那些現象也起了疑問,所以才願意為我方助戰的。一如瑪琉等人對地球聯合軍抱持的懷疑。

  知道這一點,她已經感到相當安慰。

  「再這麼下去,全世界必將陷入互不認同的無戰爭中……」

  烏茲米嚴厲的逼問眾人。

  「那是你們的將來!你們能夠容許嗎?」

  瑪琉終於明白烏茲米想說的話。

  要是他們在此隨歐普一同消滅,世界從此更將一分為二,自然人與調整者之間只會繼續挑起戰爭。

  ——既然知道未來還有別的可能,我希望你們能帶著此刻在這裡的微小光明,向那個目標前進。」

  烏茲米意味深長的一席話,不斷迴響在瑪琉的心底,令她不由得凝視起這位「歐普之獅」。他向她回視,眼神竟像父親一般的溫暖。

  「雖然那又是一條艱辛的路……但是,你們應該能體諒吧?瑪琉,雷明斯……」

  他為瑪琉等人顧全性命,並不是將他們視為局外人,而是將自己的意志寄託在他們身上,進而指引他們繼續走條比身此處還要更險峻的路。

  感覺到肩上的重擔,瑪琉不自覺地望向站在身旁的男子。只見穆堅定的與她相望,點了點頭‧瑪琉頓時感到體內湧入一股力量。

  是她並不孤單,再也不必因身為艦長而獨自受壓力。在這裡的一個人都有自主的意志,更都是與她志同道合的盟友。就算無法力承擔,願意併肩支持她的伙伴隨時都在。

  於是,她也以堅定的眼神直視烏茲米的眼睛,答道:

  「……這個光明雖小,卻很堅強……我們也相信它不會消失。」

  國家將亡。南海的寶石就要失去。

  縱然失去,它的光芒仍將繼續閃耀。

  紛亂中,時間飛逝。

  在「大天使號」四周的裝甲修補工程緊鑼密鼓的進行著,另外在兩舷側也正在安裝大氣層脫離用的輔助推進器。

  〈暫且援用「草薙號」的備用推進器,不過馬力是夠的;〉

  透過螢幕,首長中的一人向賽伊說明。賽伊一手拿著操作手冊,另一手正照著指示操作儀器,並輸入程式。

  〈與「羅安格林」齊射時同步開到最大,就可引發正子干擾以輔助加速……〉

  駕駛席上的諾伊曼也在核對大氣層脫離程序,外村則在幫他。

  同時,歐普宇宙艦「草薙號」的第四間被固定在質量投射裝置上,共在前端安裝發射時用的防護罩。這原本是歐普與「海利歐波里斯」之間的定期聯絡船,主船體第四區間可以分離,以便增加往返於宇宙之間的效率。

  「『大天使號』那邊怎麼樣了?」

  在管制室裡來回踱著步,烏茲米也飛快的做出指示。操作員們早被疏散去避難,在這裡進行管制工作的則是首長們。

  「正在做推進器的最後檢測!」

  「要快點!時間不多了!」

  卡佳里跟在神色匆匆的父親身邊,已經抗議了好一陣子。

  「爸爸,要走大家一起走!我不能留下你們!」

  烏茲米命令她、奇薩卡和其他機組員,以及M1「異端鋼彈」部隊的成員搭乘「草薙號」離開,但他自己和其餘首長們卻說要留在這兒。她知道那是基於對國家責任感,但一想到地球聯合軍攻進此地會令他們面臨何等命運,她便無法只顧自己逃命了。首長們是國家的指導者,地球聯合軍應該不致於一抓到就殺人,但是監禁、審判等,想必是免不了的。當然更不可能去控訴對方不公在先。戰爭就是如此,勝者為王。

  「爸爸……!」

  父親不可能再改變他的意志。卡佳里也明白這一點,但還是拼命纏著父親,勸著他一句也不肯聽的話。

  「那其實——,就算直接回卡貝塔利亞去也可以囉。」

  迪安卡說得乾脆。

  「反正敵對的都是地球軍嘛……」

  阿斯蘭被迪安卡的話弄得苦笑起來。的確,眼前交戰的對手是一樣的。可是若繼續跟著煌他們一起行動,往後就很難說了,或許會演變到與「殖民地」作戰也說不一定。

  不知迪安卡是否不擔心這一點,他似乎已經打算要跟「大天使號」一起行動了。就因為他也「不想讓那些人死」。

  也許那才是最重要的。苦惱抉擇了好久,最後留在阿斯蘭心裡的還是同樣的念頭。煌等人想做的是一件正確的事——而他想幫助他們。

  「——『扎夫特的阿斯蘭.薩拉』嗎……」

  想起拉克絲的話,阿斯蘭不自覺地發出了一個自嘲的笑聲。

  「原來她早知道了……」

  發現煌和迪安卡都不解的看著自己,阿斯蘭便又說:

  「我服從國家——軍隊的命令去殺敵。——以前覺得那樣就好了。一方面也沒別的辦法,而且……要是那麼做能早日結束這種戰爭,那我也就……。可是,我們真的非得跟什麼作戰不可嗎?又要怎麼對抗呢?」

  ——事已至此,他卻還是無法更具體的想出個道理來。只不過要他置身組織中,放棄思考,不顧敵人死活的繼續著殺戳的行為,他已經做不到,也無法再認定那麼做就能得到自己所期望的未來了。

  他不想做「扎夫特的阿斯蘭.薩拉」,只想做個單純的阿斯蘭.薩拉。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覺得錯的事情就提出反論,有所珍愛則好好的守護。

  他已經……再也不想跟煌交戰了。

  眼看阿斯蘭沉吟不語,煌向他笑道:

  「那就一起走吧……阿斯蘭。」

  他輕聲的說。笑容仍像孩堤時代一樣純潔。

  「大家可以一起找嘛,對不對……」

  ——是啊……」

  阿斯蘭恍然大悟。

  迷惘就迷惘吧。就算路還是隱隱約約,摸索著前進就好了。今大扎不出答案,說不定明天就知道了。

  阿斯蘭和迪安卡看著煌的笑臉,點了點頭。

  停泊在遠海處的地球聯合軍艦隊有了動靜。

  「電達有機影!是MS!」

  首長中最為年長的邁里揚聲說道,管制室裡立刻緊張起來。警報響起,煌等人往愛機跑去。

  「雷明斯小姐,請起飛!」

  烏茲米催促著「大天使號」。卡佳里還賴在他旁邊,惶惶不安的窺探父親的反應。

  〈我知道了!——煌,你們呢?〉

  瑪琉一問,煌馬上回答。

  〈我們掩護!『大天使號』請先出發!〉

  「自由鋼彈」和「正義鋼彈」都可以單機進入大氣層,因此不必收在艦人,能夠戰鬥到最後一刻。只有「暴風鋼彈」無法飛行而不能進行空戰,便進入了「大天使號」。

  〈「草薙號」呢?〉

  「馬上出發!抱歉!」

  烏茲米答道。卡佳里感覺離別時刻已迫在眉睫,頓時不知所措。

  「爸爸……」

  「妳要拖拖拉拉到什麼時候?還不快走!」

  烏茲米大喝。

  「大天使號」的引擎已經點火,白色巨艦駛離臨時船塢,進入發射狀態。

  〈機首抬升二O,「羅安格林」準備!〉

  「MS接近!距離十五!」

  螢幕己經捕捉到三架新型「G」的畫面。它們正擦過海面飛來。

  〈請快點起飛!〉

  丟下這麼一句,煌便駕著「自由鋼彈」,和「正義鋼彈」一同起飛狙擊。

  「大天使號」浮在海面上,已呈艦首上揚的姿勢。

  〈「羅安格林」,發射!〉

  隨著瑪琉一聲令下,陽電子砲城砲「羅安格林」噴出火光。有了正子干擾效應的輔助,「大天使號」的加速度遽升,軌道速度達到時速二萬七千八百公里,數分鐘後便脫離了大氣圈。

  〈他們來囉,煌!〉

  阿斯蘭喚了他一聲。「瘟神鋼彈」站在MA形態的「侵略鋼彈」上,已將巨大砲口朝向正在遠去的「大天使號」。煌駕著「自由鋼彈」趕去,和「正義鋼彈」開始進行掩護射擊。「侵略鋼彈」一個側彎避開射線之際,「大天使號」已經在射程距離之外。

  ——再來就剩「草薙號」了……!

  「禁斷鋼彈」從海中躍出,電漿砲「兇鷲」如活物般游移地繞射而去,「正義鋼彈」藉回避之際以來福槍還擊。煌靈活的閃過「瘟神鋼彈」連續發射的光束,一邊用盾牌防禦一面還以光束射擊。

  同時,在質量投射裝置的管制室裡,烏茲米正不耐煩的拖走卡佳里。

  「爸爸……!」

  卡佳里拼命的抗拒。

  「我不要!如果你要留下來……!」

  她含著淚乞求似的看著父親,烏茲米卻仍扯著她的手,嚴厲的教訓道:

  「我們有我們的使命,妳有妳自己的!」

  「可是……!」

  瞪著一味搖頭的卡佳里,烏茲米終於怒喝:

  「沒有了繼承理念的人,一切就完了!妳怎麼還不懂!」

  卡佳里一時無語。

  她明白父親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的使命——若是歐普將從地圖上消失,那麼她更必須守護歐普的信念。可是——她覺得此刻的分離,恐怕會使她再也見不到父,因此心裡總是抗拒著。事後回想起來,也許她在無意識間已經感覺到什麼。

  他們拉拉扯扯的,終於走到了質量投射裝置的發射場。由於卡佳里遲遲未出現,奇薩卡已經在「草薙號」的艙門外等了好一會兒。

  「烏茲米大人……卡佳里!」

  奇薩卡焦急的叫起來。烏茲米扔也似的將卡佳里推了出去。

  「奇薩卡,快走!……我這笨女兒就拜託你了。」

  「是……!」

  奇薩卡和著自己侍奉多年的領袖,心中也是感交集。

  「爸爸……!」

  卡佳里哭喪著臉,卻見烏茲米那嚴厲的表情突然溫和起來。

  「……別這副表情。妳可是『歐普之獅』的女兒。」

  「嗚……可是……!」

  烏茲米伸出手,疼愛的撫摸著女兒的頭髮。打從她還小,他就是這麼做。雖然他們之間有過衝突,卡佳里還是深愛著、也尊敬這個父親。——不,正因為曾經反抗,她才得以獨立思考,也更體會他的偉大了。

  她現在少懂,父親對自己灌住了無限的愛,而她那孩子氣的反抗心,卻總令她出言頂撞。要是知道他們會這麼早分離,她會更努力讓彼此互相瞭解的。

  自己什麼也沒有回報過。得到這麼深厚的愛,她多希望能有所回報……!

  「雖然跟爸爸分開,妳也不會孤單的……」

  烏茲米躊躇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張相片。

  「因為妳有個兄弟……」

  卡佳里拉過那張相片。那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雙手抱著兩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卡佳里不經意的翻到背面,一行手寫字躍入眼簾。

  ——『煌與卡佳里』

  看著女兒驚愕的望著自己,烏茲米只是點點頭,未發一語。

  ——兄弟……?

  煌跟自己……?

  正想問個明白,烏茲米已經微笑著退了一步。

  「做妳的父親,我很幸福……」

  短短數字,已包含這十六年來的一切。

  就像算準了時間似的,他一退開,艙門立刻關上。

  「啊……!」

  卡佳里撲向艙門。烏茲米站著的登艦梯正在遠離。隔著玻璃,卡佳里看見父親仍慈藹的注視著自己,但他們的距離很快就拉開了。

  「爸爸——!」

  卡佳里無助的拍著眼前的艙門。命運卻不願意等她。

  發射信號燈開始閃爍,鈴聲響起。

  〈——C區以外所有人員已確定撤離。全系統點火……〉

  管制的聲音正宣讀著離陸時刻。

  〈最終發射程序開始……願郝梅亞女神保祐你們……〉

  在長者虔誠的祈禱詞中,「草薙號」氣勢磅礡的滑出軌道。這是此艦已重覆過上百次的出航程序——如今,卻是最後一次。

  聽見質量投射裝置傳來轟降聲,煌立刻向「正義鋼彈」呼叫。

  「阿斯蘭!」

  〈好!〉

  「草薙號」宛如子彈般飛出了發射臺。「自由鋼彈」和「正義鋼彈」一面向三架敵機射擊,一面朝質量投射裝置飛去。順著那一道劃向天際的優美弧線,「莫薙號」在越來越快的加速中攀升。三架敵機察覺到煌和阿斯蘭的意圖,更加以激型的砲火阻攔他們。也許是不想傷及質量投射裝置,他們都沒有命中。

  「自由鋼彈」伸長了手,努力追上加速中的「草薙號」;調整相對速度,「自由鋼彈」總算抓到船體的一處突出,立刻回身向「正義鋼彈」伸出另一隻手。落後的「正義鋼彈」於是將噴射推進器開到最大。

  「唔……!」

  這是唯一的機會。

  煌將全副精神集中在MS的指尖。彷彿屏息了好久,「正義鋼彈」伸出的手才牢牢的扣上了「自由鋼彈」的手掌。「自由鋼彈」猛然一拉,「正義鋼彈」也總算順利的搭上了「草薙號」。

  緊攀著劇烈震動的船身,煌和阿斯蘭像是聲息相通似的,同時將砲口對準了緊追不捨、仍在以光束攻擊的二架敵機。不約而同地,「自由鋼彈」的磁軌砲和「正義鋼彈」的光束砲射出火柱,擊中敵機面前的海面。水花和蒸氣轟然竄起,令敵機的視線遮蔽了十幾秒。

  這短短十幾秒已經足夠。

  「草薙號」離軌,筆直地往平流層射去。

  留在質量投射站裡的烏茲米,凝視著遠去的艦影,平靜的微笑著。

  「種子起飛了……。這樣就好……」

  直到最後仍不肯撤離的這幾名首長,慢慢的走到烏茲米身邊。他們目送著孩子們離去後,平和的看著彼此。烏茲米看著他們,他們則微笑的點點頭。在他的面前,有一個覆著罩子的按鈕。

  烏茲米打開罩子,將鑰匙插入裝置。

  「歐普跟這個世界……」

  鑰匙轉動,按鈕亮起紅光。

  「——絕不任他們擺佈!」

  毫不遲疑,他毅然決然地按下那個閃爍的紅鈕。

  剎那間——

  隨著一聲巨響,質量投射裝置的軌道基座爆出火花。緊接著一陣又一陣的爆炸宛如有生地竄過過那道美麗的弧線下方,撟架底部開始崩塌。通往天際的軌道在半空中幽幽地搖曳了一會兒,便在紛然散落的碎片中驟落。

  同時,淤能碁呂島也發生了爆炸。已被棄守的「摩根雷堤社」深處埋藏了大量的炸藥,此刻全數引燃。這一座研發出許多高度軍事科技、卻與南海樂園不甚相襯的國營企業,就此帶著所有的秘密付之一炬。

  面對大國的專橫,這是他們僅有的反擊。

  在火勢的包圍中,烏茲米仰望著已經看不見的天空,做了最後的微笑。

  留在地球上的國民,已經託付給霍姆拉等人。加入了地球軍的版圖之後,他們要面臨的未來只怕不會太如人意;烏茲米仍然祈願,希望他們在苦難中仍能昂首挺胸的活下去。直到那光榮的一天來臨,他們將可以驕傲的說,自己曾經是這個國家的人民。

  還有,親愛的女兒——飛向宇宙的種子們啊……

  ——奮戰吧。只要你們還有一口氣在。堅守著你們相信的道路,要不屈不撓地……

  地面上的這場爆炸,連已經攀升平流層的「草薙號」都看得見。

  任憑淚水奔流,卡佳里目不轉睛的看著祖國在腳下越來越小,剎時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從一開始,父親就打算這麼做了……

  歐普是他的生命。國家滅亡了,他的命也就終絕了。

  臨別時,他掌心的溫度和充滿慈愛的笑容,又在心底浮現。看著漸遠的火光——是父親點燃的決心之光,卡佳里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

  「爸爸——!」

  見她當場哭倒在地,奇薩卡靜靜的閉上眼睛。

  這一天,南海之珠破碎——



解說  田中理惠飾拉克絲.克萊因


  鋼彈SEED這部作品,主要以自然人和調整者的對立、以及地球和殖民地之間的戰爭為題材。如此沉重的主題中竟出現像拉克絲.克萊因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夢幻人物,起初也令我百思不解。

  在拿到到她首次登場的劇本時,我對拉克絲的印象只是一個殖民地的偶像人物,生活在與戰爭全然無關的世界裡。我不知道該怎麼銓釋她,而福口導演又吩咐我「不管身旁有什麼戰爭或誰死了都別受影響,演妳自己的就好」,我只好真的把她演成一個嬌滴滴的小公主,感覺自己與戰爭完全無緣。

  可是到了故事的中段,也就是在本小說第四集中出現的那段與阿斯蘭的對話場面時,我才知道之前的橋憨只是她的表面;這令我非常驚訝。或許她只有站在歌姬的立場時才表現出那種性格,私底下其實擁有強韌的精神力,並且也思索尋找著終結戰爭的方式呢。

  在讀過劇本、以及徵詣過導演和刻本作者的意見後,我覺得拉克絲不單單只是溫柔善良,而是以寬廣的視野祈求和平,對民眾懷有一份責任感。她希望世界早日恢復和平,可是自己不能參戰,所以才一直尋找堪可託付的人吧。

  和拉克絲關係最深的,莫過於煌與阿斯蘭兩人。在本集中,拉克絲救了煌,將自由鋼彈送給他,並與阿斯蘭道別。

  最早的時候,煌只是一味地隨大環境擺佈,但在與拉克絲重逢時,他已經歷過了許許多多的事,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伙伴死去,自己沒能保護他;又與阿斯蘭生死相搏,這些事情都讓煌有所成長。在他對拉克絲說「我好像明白自己該去對抗什麼了」的那一幕裡,我猜拉克絲心裡就在想「我的信念和心意應該可以託付給這個人」吧。

  我認為,拉克絲希望能將自由鋼彈交付給一個中心思想明確、能清楚區分自己與為何而戰的人。就算這個對象不是煌而是另一個能與她在思想和理念上相符的人,她仍然願意捨命將自由鋼彈交出去。

  拉克絲自己應該明白,她擅自將原屬於扎夫特的MS交給別人,勢必被當成叛國之徒。而她甘冒風險也要促成此事,是因為她一心渴望讓戰爭儘早結束。

  拉克絲將自由鋼彈交給煌的這一段,是我個人印象最深刻的。但她和阿斯蘭在殖民地最後一次會面的那幾幕,我也很喜歡。

  大約在電視動畫系列的第二十話「平穩的日子」裡,拉克絲曾問阿斯蘭想怎麼做,但是阿斯蘭當時沒有做出結論。或許拉克絲當時就判斷過,這個人還沒法憑自主的意志行動吧。阿斯蘭應該也有阿斯蘭自己的內心糾葛,雖不認為好戰派的父親是百分之百正確,但畢竟是自己的父親……我想他應該有這一類複雜的感情。

  阿斯蘭的迷惘,拉克絲或多或少也觀察得出。我想她明白,阿斯蘭的父親是個極有影響力的存在,因而使他的兒子深感壓力,而阿斯蘭受限於精英意識,雖有意願卻無法付諸行動。所以,說不定拉克絲是想在阿斯蘭背後推一把,提醒他「睜開眼睛看看吧!」或「你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嗎?」。她可能已經做好打算,萬一阿斯蘭仍然無動於衷,她只好與他為敵了。

  讓阿斯蘭找到自己,或許會引來扎夫特軍的追殺,又或者阿斯蘭自己都可能下手殺害她。明知如此,她仍在那間劇場裡等待。除了有話非要告訴阿斯蘭不可之外,拉克絲可能也覺得,自己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縱使死了,她的意志及和平訴求得以傳達,那就夠了。

  總之,拉克絲這個人物很複雜。電視裡固然如此,小版對她的內心世界也沒有太多的著墨,說真的,就連扮演她的我都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拉克絲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騙人的,我想她說的都是自己的觀念。可是我無法理解她的內心實在想些什麼。她跟煌或阿斯蘭相處的時候,我也覺得她是退一步、保持著某種距離在應對,是否那就是她的本性,抑或她總是掩飾自我,我不知道。

  至於煌,她只見過他兩、三次,為什麼就變得那麼親密了呢?交出自由鋼彈之後,拉克絲在立場或心情上都變得很親近煌,與其說是看重煌這個人,倒不如說她眼中的煌就像是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吧。我有時也想,她會不會是因為怕這個人若是死了,就沒有人能代行自我的意志了,所以才那樣珍惜煌呢?

  之後有一幕,我想應該是小說第五集的部分,當煌被捲入爆炸中,拉克絲震驚的叫著他的名字。那是因為她喜歡煌呢,還是因為擔心託付了意志的人因自己而死呢,我也不敢肯定。我問過導演,他說「妳就以一個女性的心態去呼喊煌的名字」;又說她既然寄託了那麼深的心意、把鋼彈交給他,還曾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現在看他危險怕他會死,不肪就變得更像個女孩子一點吧。

  在那之前,拉克絲送了一個弁指給煌,我自己想像那是她母親的遺物。她一是希望煌能平安歸來,才決定送給他,當做護身符吧——我個人是這麼認為。

  我認為動畫是個傳導力極強的媒體,也強化觀看著的想像力。就拿自由鋼彈交到煌手中的那一幕來說吧。拉克絲為什麼要交給他,而交出去後又是什麼心境?看的人應該也會思索吧。

  在故事將近尾聲時,拉克絲說到「因為伙伴被殺就去殺人,一味任那種情緒擺佈,什麼建設性也沒有」這一類的話。她是在對挑起戰爭的雙方陣營高層說,質問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否真的明白有多少人被捲入這場自私的戰爭中。可是,那充其量不過是言語,她也很難去說給戰場上的指揮官或士兵們聽。她知道只有自己受了傷、或甚至被殺死,人才會明白那份痛楚,明白自我逐漸死去。我想影片是用這一點來說明戰爭為什麼難以結束,不知道看在觀者眼中會是什麼感覺。現在的真實世界裡也有戰爭,當然,動畫難免與現實不符,因為真正的戰爭是很醜陋的。我們所詮釋的戰爭,不知能將這一點表達到什麼程度。拉克絲的台詞裡,有一大半是在詰問「為什麼人們膽敢這麼做」。當我讀到這些台詞時,我能馬上明白她話裡真正的意思,可是在動畫中,這並沒有傳達到求戰的角色們——像派屈克.薩拉等人的心中,讓我有些不甘心。

  但願讀者和鋼彈迷都能汲取到這些弦外之音,延伸想像的空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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