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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和 -【七姬物語.一】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23 12:01 AM 編輯【內容簡介】
大陸一角的七座主要都市,為了取得統一全國的大義名分,先後擁立據說是先王後裔的七名公主。其中一名公主就是被選出來裝扮成七宮賀川公主的九歲孤兒空澄──支持她的人則是武將展‧鳳以及和軍師杜艾爾‧陶。雖然這兩個人都是來歷不明的大騙子,但是空澄覺得能夠和高興談論「三個人一起取得天下!」的他們在一起是件幸福的事。但就在她十二歲的那一年,鄰近的鼓城出兵攻打賀川……
【作者簡介】
高野和,出生於1972年,A型,日本小說家,愛知縣名古屋出生。2002年,作品《七姫物語》獲第九回電擊GAME小說金賞,並以該作品出道。現以約一年一本這種較其他輕小說家慢的速度寫著《七姫物語》系列,至今出版了四章,在《這本輕小說真厲害!》(このライトノベルがすごい!) 2004年小說部門中排名第六。
原日文書名:七姫物語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序 命月 一月】
「就選她吧!」
突然聽到這句話,讓我睜開眼睛。
眼前出現一個高個子。
「你看!她的背桿很直,只要打扮一下,看起來就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小姐了!」
高個子利落地低下身來。
一邊端詳我的臉,嘴角一邊露出笑容,以開朗的聲音對我說:
「嗨,你叫什麼名字啊?」
抬起頭來,看到他充滿男人味的笑容。
年輕的成熟臉龐。輪廓很深,頰骨看起來很顯眼。
在那頭披散在肩上的亮麗黑髮下,是別具特色的笑容。
害怕那種男性氣息,我不禁躲進旁邊的窗簾後頭。
滿是灰塵的窗簾布,幾乎遮住我整個人。
「哎啊?竟然跑了?看看我嘛!」
高個子提高音量,似乎連週遭的空氣也為之震動。
由於實在太大聲了,我忍不住抓住衣擺,閉上眼睛縮成一團。
背後緊閉的窗框質感和穿透木窗的寒意,慢慢溜過我的脖子。
冬日的冷空氣讓我縮了縮頭。
好久沒出門了。不知道牢靠的木窗外頭,是不是快下雪了?
高個子穿著一身厚實鬆軟的外衣,可是我和收容所裡其他的孩子一樣,連件像樣的單衣(註:單獨一件式的和服)也沒有。
這就是找和今天來的這個人的不同之處。
「還是選個亮眼一點的小鬼吧?這麼一來還可以期待之後的成長。」
高個子的聲音讓我覺得好可怕,更是蜷縮成一團。
當我緊抱著自己時,在高個子的後方傳來其他人的說話聲:
「這孩子很聰明啊!我才不相信接近你的女人。」
「杜艾、不要不受女人歡迎就鬧彆扭嘛!我會介紹個美女給你的。」
高個子轉過頭,用非常輕鬆的口吻說著。
從高個子背後傳來名叫杜艾的人,皮靴踏著地板的腳步聲。
因為閉著眼睛,不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只是聲音聽起來好溫柔,讓我不禁放鬆了。
「免了,我敢保證,你一定會死於醇酒與美人之下。」
「咦?我不是應該死於刀劍與謀略之下的嗎?」
「那些我還能幫你消災解禍。不過我可沒辦法管到你的健康。」
高個子和杜艾的對話又持續了一會,不過聽起來好吵,而且也不太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稍微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邊。
我光著腳,而他們穿著過冬的皮靴。如果被踩到一定很痛吧。
過沒多久——
「你要跟我們一起來嗎?」
耳邊傳來杜艾的聲音。
聽見聲音的我悄悄從簾間探出頭來。
抬頭一望,眼前站著一個長相相當平凡的普通人。
有著一頭黑色短髮和沉穩表情,站在年紀相近的高個子背後。他略微彎下腰,看著我說:
「我們需要一個女孩子。你只要在必要的時候站出來就行了。」
我發現他的個子在成人裡算矮的。
「比起待在這裡,或許會幸福一點、也可能會變得更不幸,說不定可以欣賞這個有趣的世界,也許還是會被送回來。要不要選擇一條特別的路呢?我會努力不讓你吃虧的。」
我怯生生地凝視他的眼睛。
單眼皮的眼睛流露出柔和的目光。只是眼神怎麼看都有點像是那些喜愛惡作劇的男生。
他的雙眼認真地注視著我。
不一會,這個人就移開目光:
「抱歉,我不是什麼好人,實在不擅長這樣對望。」
說完之後,有點誇張地大口歎氣:
「展,還是找別的小孩吧!交給你了。」
這些話讓高個子笑了起來:
「哈!要騙個小鬼來當自己未來的新娘,你還不夠格啦!」
「找個健康一點的孩子吧!畢竟我們沒辦法給她什麼保障。」
他們兩人不再看我。
扔下躲在一邊的我,那兩個男人要到別的地方去了。
大概會帶走這裡的其他孩子,帶走除了我以外的小孩。
這裡有許多孩子。
還有許多跟我一樣的小孩。
「抱歉嚇到你了。好好保重。」
這句話雖然是對我說的,但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搜尋其他人了。
屈膝的杜艾也站了起來,然後慢慢轉身背對我。
在他前頭,高個子已經加快腳步準備要離開了。
我突然害怕起來。
這一刻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人被留在漆黑的房間裡、或不小心弄丟自己的玩具。
「……啊……」
就當眼前瘦小的身影即將遠去之際,我發出微弱的聲音。
快走開的背影,又慢慢回過頭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
他用柔和的聲音反問我。
「……啊……」
我又害怕起來。
該說什麼,我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好低下頭。
覺得胸口好沉重,說不出話來。
「嚇下到你了嗎?對不起囉。」
他回頭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發不出聲音,只覺得想哭。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男人感到困擾的笑容。
我連該怎麼哭泣也不懂,只是怔怔地站著。
本來就這樣。
回過神來,發現身後的風吹動布簾,拍打在我的臉頰和背上。
窗外的風帶來一陣寒意。
外頭大概已經是一片雪景了吧。
掌中有種粗糙的觸感。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抓著眼前這個人的袖子不放。
厚重外套上不起眼的寬袖子。
我盯著自己抓住袖口的手指。
看不到那張回過頭、俯望著我的臉。
害怕和他四目相對。
「……你叫什麼名字?」
我答不出來。
「我是杜艾爾.陶。那傢伙叫做展.鳳。」
而我只是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一角。
「那就由我來幫你取個名字好了。反正接下來你會需要個新名字。」
我好像點頭同意了。
「空澄。要跟我們走的話,你就用這個名字吧。」
這個詞好像在哪聽過。
「沒錯,東和的七月就叫空澄。」
「哦!找到人了啊!」
頭頂上又傳來說話的聲音,那是展的聲音。
雖然走得不慌不忙,不過因為腿長,動作也很快。
這個人去得快,來得也快。
還來不及害怕,他大大的手就用力拍了我的肩膀。
寬大的手掌,堅硬而溫暖。
「好!就讓你當公主吧!」
我還沒有時間思考為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開心。
高個子自顧自地繼續說:
「聽好了!我是將軍、這傢伙是軍師、你是公主!我們三個人一起奪取天下吧!」
高個子站在感情不錯的同伴旁邊,朝著上方放聲大笑。
我想自己大概合不攏嘴呆呆站著吧?
就連「天下」這個詞也不懂。
腦海一片混亂,這些人到底是誰?我剛剛聽到什麼?
只有高個子開懷大笑的模樣,成了記憶中鮮明的光景。
心中充滿不知道的事與想知道的事。
我的視線轉向另一個知道些什麼,卻又若有所思的人。
他的表情顯得很為難,但不知道為什麼又很開心。
我只覺得腦海一片混亂,胸口喘不過氣來。
我記得那年是九歲吧。
這是一年初始的一月,又稱為命月。
這就是人稱空澄的我,遇見騙子杜艾大人的經過。
在那天也遇見了高個子的展大人。
那時候的經過,我就只記得這麼多了。
從那天起,我們就開始了三個人的日子。
三年前的那一天——
是我們夢想的發端。
一切都從這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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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節 空澄七月】
不用特別仔細聽,早晨通常都是這樣開始的。
看吧。
「展!展.鳳在哪裡!?」
又來了。
杜艾大人和平常一樣大吵大叫,讓我覺得真有趣。
為什麼三年來,這兩個人老是吵吵鬧鬧的呢?
在我正對的大鏡中,還沒裝扮好的自己已經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公主。」
「啊、好。」
從後方傳來認真的勸誡聲,讓我坐直身子。
銅製台座上貼著錫鏡面,鏡中映照出我端正坐姿的身影。
坐在朱紅的圓椅上,身後有雙柔韌的手臂正在梳理我的頭髮。
就算我在鏡中的雙眸注視著聲音與手臂的主人,她也沒回望我一眼,只是專心工作。
她是我的侍女,負責梳妝、打扮這類貼身工作的人。
面無表情的梳妝師不停地梳理著頭髮,看來就和平常一樣。
鏡子裡十二歲的我一臉嚴肅,就像平常那樣,迅速被裝扮成公主。
每天早上,睡眼惺忪的我都要用半個小時在鏡子裡變身。
化身為人稱「東和七宮」的公主殿下。
「天色還早,左大臣閣下是怎麼了呢?將軍也是一樣,不改輕率的態度。」
對著鏡子,我流露出公主毆下正經的表情,每天早上梳妝結束之後,我就會隨著這句話,變身為七宮公主。
「您要規諫他們嗎?」
這只是形式上的詢問,是否要叫身旁隨侍的侍女過來。
「不了,隨他們去吧。」
他們兩個人就是因為本性難移才有趣呢。
「兩位大人雖然不斷爭吵,其實也挺開心的吧。」
梳妝師隨即回話:
「公主殿下看來也一樣。」
被看穿了。肩膀放鬆下來,地開始在我耳邊接上長長的鬢髮。
那是柔滑直順的假髮。
假髮披散在我的胸前,依循古代髮式,用精細的銀線繫著髮梢。
顏色搭配我本來的頭髮,明亮而烏黑。
再戴上固定頭髮的飾品。
本來不及肩膀的頭髮,接上假髮之後立刻變成及腰的長度。
用梳子梳理整齊之後,梳妝師把化妝道具放回梳妝台上。
「完成了。」
嚴肅的臉閉上眼睛,後退一步。
「手藝真好。」
向鏡中的梳妝師道謝,看到她在我背後行禮的身影。
我再次正面審視自己。
鏡中的我,和真正的我完全不同。
鏡中是個身上穿著顏色鮮艷的長袖公主服飾,優雅的公主殿下。
肩膀上披著精緻刺繡的輕薄羽衣,裡面是淡藍色的絲絹單衣,讓人聯想起涼爽的雪山。
青綠色的夏用衣帶,是用白絹所染成的。
在耳畔及身後盤結而成的古代髮型和撲上淡淡白粉的肌膚,都包裹在衣服的薰香中,增添精緻清爽的美感。
公主殿下的裝扮看起來輕鬆而涼爽。
試著微微側過頭。
裝飾在腦後的彩色玻璃,隨著搖曳發出「叮咚」一聲。
大概是拜梳妝師高超的手藝之賜吧。
本來是個和高貴氣質無緣的鄉下女孩,現在卻變成沒人會起疑的東和公主。
今天我也同樣扮演這個角色。
靜靜地呼吸。
側耳細聽,又聽到室外傳來杜艾大人的聲音。
他還在大喊大叫。
「辛苦了。」
我輕盈地從朱紅座椅上起身。
「我要去左府閣下那裡。不用通報了。」
說出左大臣的略稱,我回頭看了梳妝師和她身後的兩個侍女一眼。
看著她們一如往常的側臉,我走出梳妝室。
左右延伸的迴廊上只有我一個人,往出聲的方向張望。
立即看到瘦小的身影出現在板廊的另一瑞。
我加快腳步,走向不斷前進的背影。
聽到背後玻璃髮飾發出叮咚聲。
我走到束帶(註:日本百官的傳統禮服)宮服後方。那是線條穩重、易於走動的文官服飾。
官服把全身包得緊緊的。杜艾大人自己也說過,這是廉價版的禮服。
公主服飾的衣擺太長了,要趕上他還花了一點工夫。
我一直想要有件行動方便的實用單衣。
不過大概還是會縫上許多輕飄飄的裝飾吧?這些裝飾害我走起路來好辛苦。
我靠近杜艾大人身後說:
「他一大早就高高興興地出門啦!」
這裡似乎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遣詞用字也就恢復本來的習慣。
「看樣子今天不會回來了。現在應該和亞麻色頭髮的女人在一起吧。」
我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告訴他:
「昨天是和黑髮的女人哦!」
杜艾大人沒有回頭,越走越快。
他的腿不長,短距離移動的速度卻很快。
「對啊!用中原人的說法,就像每天變換舞伴的舞曲吧。」
我的語調也和腳步一起加快。
抬頭仰見的身材並不高。
這個人和十二歲的我相比,只高了兩個頭而已。
瘦小的身體迅速穿過走廊。
「哼!那傢伙是無根的野草。」
杜艾大人又想出新的形容詞。
記得昨天形容展大人是會走路的空頭支票、季節草之類的。
所謂的季節草,似乎是指當今時節一過,就怎麼都找不到蹤影的那種雜草。
不管展大人在不在場,他一向講話毫無忌憚。
迴廊裡迴盪著杜艾大人匆忙的腳步聲。
因為是木質地板,音量還真不小。
這裡是平城(註:建築在乎地的城池)的二樓,走廊雖然有一定的長度,可是我們兩人馬上就從城內的一頭走到另外一頭。
「可惡!人在外頭嗎?」
杜艾大人嘖舌說完之後,就在敞開的窗邊停下腳步,眺望城外。
我跟著有樣學樣。
城外是夏季明亮的陽光。
現在已經是七月底了,這個季節又稱為「空澄」。
我的名字就是來自外面的景色,透過四方形的窗框,可以看見夏季草原茂盛的模樣。
雖然人在第二層,但位於堅固石造地基上的城池,還是有著極佳的視野。
放眼望去,大地是一片和緩的丘陵和荒蕪的草原,而西邊看不清楚的山則是西方山脈。
陽光普照在這片位於大陸東方,人稱「東和」的土地。
此地是西北都市地區的守護城「七宮城」。
為了抵禦火攻和弓矢,石頭城壁上的木造城樓,還塗上—層厚厚的泥土。
我們正在二樓外圍的環廊上漫步。
這是座圓形的簡單城池。
杜艾大人曾經說過:「與其說是座城池,還比較接近補給基地。」
在群雄並起的亂世裡,位處東部平原的東和,是個遠離征戰的地方。
這裡被由西向東延伸的西方山脈圍繞,和被稱為「中原」的首都隔絕,幾乎是獨立於中央政權之外的地方都市。
人口眾多的都市國家「東和」,有許多從中央地區逃來的難民,變成戰亂之世的避難所。
「賀川」正是東和第七座宮都市。
七宮城位在廣闊平原的一角,據說是用於警戒邊境的城池。
杜艾大人和展大人在原來的石造建築上,增建木造的城樓。
似乎是城主展大人利角這裡和戰禍無緣的優點,照著自己的意思為所欲為。不過事實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我們兩個人扶著內寬外窄的堅硬木質窗框。
這是為了在遭到攻擊時,方便城內窺伺外面,同時也讓敵軍不易進攻的設計。而我們的視野也被局限在狹隘的角落上。
「有看到嗎?」
站在左邊的杜艾大人,朝右邊張望了一下:
「沒看到人呢。」
我站在右邊,可以看到左邊的景色。
長有等身高草的草原叢,恰如初夏晨光中的悠閒景色。
草叢間還夾雜著小路和壕溝。
不遠處還能看到林地和丘陵。不過展大人大概是在這片風景之外的遙遠彼端吧。
也許在某位貴婦或干金小姐的身旁吧。
從這邊只能看到一片和緩的廣闊原野。
城裡的空地只有一座小型牧場這麼大。住在這座由樸素城壁和壕溝圍繞的城池已經兩年半,還沒經歷過戰爭的洗禮。
雖然曾經以展大人為中心,發動各種軍事行動或是前往討伐山賊,但是平時待命的上兵不到三百人,大部分的人都覺得,這種規模和稍具規模的都市警備隊差不多。
聽他們兩人說過,最多應該可以徵調到五千人左右,可是也未曾親眼看過。
杜艾大人又開始大吼大叫:
「真是的!全部交給我就好了!這傢伙應該由我來指揮!」
我鎮定地安撫他:
「不過,您是展大人的軍師哪。」
「就算我想獻計,他本人也不在啊?明明事先就交代過,今天要開軍事會議……」
就和平常一樣,我們一邊尋找展大人,一邊交換危險的對話。
我抬頭望著身旁那張臉。
雖然外表很年輕,但隨著表情不同,看起來年齡也不一樣。
沉默不語時很沉穩,吵鬧時就非常孩子氣。
看起來人很溫和,但有時也會露出一臉諷刺的模樣。
抬頭仰望的臉和我遇到他時幾乎沒什麼改變,只是我長高了些,我倆距離近了點。
已經是個大人了,還是有些孩子氣。
幾年前他曾對我說過,他再過沒多久就要滿三十歲了。
可是對外卻宣稱自己已是三十幾歲的人。
我想,大概沒人知道他的年紀吧?可能只有那個高個子搭檔才知道。
迴廊上,一群侍從走到我和杜艾大人身邊。
年事已高的侍從長站在前頭,後面跟著服侍我的侍從。
「向公主殿下及左大臣閣下請安。」
侍從長恭敬地行禮,其他侍從也跟著照做。
「侍從長大人,今天一樣那麼早。」
杜艾大人換上公務用的語調。
端正姿勢,退到走廊的一角。
為了讓路給我,直立不動。
「一早就出聲喧嘩,因此承蒙殿下訓誡。臣下必須更加謹慎。」
煞有介事地說著一眼就會被識穿的台詞。
杜艾大人的反應還是那麼快。
我也已經習慣了。
我想其他人多少也是一樣吧。
絕不會在他人面前展露粗暴的一面,可是誰都知道他的個性。
「殿下,今日可好。」
侍從長恭敬地向我請安。
「嗯。」
我也簡略回禮。
侍從長再次深深行禮,身後的侍從也再次一起動作。
侍從長抬起頭:
「敢問今日有何預定?」
是來確認我的行程。
他是個盡忠職守的人。分明最近這一年來,每天的行程都是一成不變。
「和平常一樣。先是例會,接下來……」
我看著杜艾大人。
低著頭的杜艾大人什麼也沒說,不過他的意思是怎麼樣都行吧?
「早上就和杜艾爾.陶一起散步,順便討論之後的問題吧?下午就和平時一樣,多學習點東西。」
「是!願殿下玉體無恙。」
侍從長又低頭行禮。
我突然覺得他的白髮又比以前多了。
這麼說來,我記起他最近似乎感冒了。
「感冒好了嗎?即使只是行宮,也需仰賴盡忠職守的臣子們才得以維持。請務必要好好保重身體啊!」
說完之後,眼角看到杜艾大人稍微動了嘴角。
「讓您擔憂了。公主殿下的關愛,臣真是感到萬分惶恐。」
真的很感動嗎?老人家和眾人一起跪倒在地。
又行了一下禮,他說:
「恕臣僭越,方才聽到殿下正在尋找鳳將軍。」
侍從長的這句話,讓我們對望一眼。
「您知道他人在何處嗎?」
「是!」
杜艾大人一問,侍從長的部下指著外面。
「方纔還在那裡……」
侍從長接著說道。
我和杜艾大人兩個人一起湊近窗框,眺望城外。
和剛才沒什麼兩樣。
除了石造的城壁外,就只有一片遼闊的荒野。
夏季的風吹拂茂密的野草,突然動向有點怪,搖曳得很詭異。
照理來說狸貓、野狗和野狼等動物,應該只會出現在遠方的山脈周圍才對。
「那個白癡!」
「咦?」
杜艾大人一咋舌,視野瞬間閃耀著紅光。
一點紅光上下搖曳地出現在草原一角。
失火了!
火焰熊熊地向左右延燒。
往固定的方向蔓延……大概有人灑油吧?
飽含水分的夏草燒了起來,火勢迅速擴張。
才沒一會兒,城池旁的草原就出現一片火光。
「嗨——喔——!」
奇怪的叫聲。
遼闊草原中,跳出一個披著羽織(註:被在日本和服上的外衣)、穿著零亂軍服的人。
陽光和火焰照耀著那個高個子男人,從這裡看來,雖然人影顯得很小,不過開心的笑臉卻看得一清二楚。
瘦長高挑、眉目鮮明,看起來很有精神。
深邃的輪廓端正而有男子氣概,表情變化很快,笑逐顏開的臉龐很容易親近。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看起來很開心。
因為大笑而上下起伏的肩膀上,扛著一柄收起槍尖的長槍。
在高個子後面走出幾十名屬下。
「將軍!您太早點火啦!」
「灑太多油了嗎!?」
後面跟出來的輕裝土兵,異口同聲地逼問他。
這場大火果然是出自他的指令。
「哈哈哈!抱歉!抱歉!」
在這裡都能聽到高個子的笑聲。
畢竟是草原上的孤城,附近什麼都沒有。就算人在城壁的另一頭,聲音也傳得一清二楚。
他還是沒變,和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這、這!?將軍又在……」
侍從長驚愕地提高音量。
他大概也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吧。
大家都不明白高個子到底在搞什麼。
「將軍好像說是要在草原上練兵的樣子……」
侍從長的聲音顯得相當錯愕。
「以乎如此……這算實地演練火攻嗎……?」
杜艾的口氣依舊很客氣,可是聲音卻在發抖。
他生氣了。
我悄悄地和他拉開距離,侍從長他們也意識到了吧?沒有人敢出聲。
「怎麼回事?」城內各處開始傳來這樣的喊叫聲。
幸虧沒什麼風,濃湮沒有吹到這裡,但是燃燒的氣味還是飄了進來。
勉強焚燒水分充足的夏季野草,有股燃燒不完全的味道。
不過糟糕的是,風向突然改往這裡吹,視野逐漸罩上一片白霧。
我們開始咳嗽,除了肩膀顫抖的杜艾大人。
沒多久濃煙就四處蔓延。高個子不斷放聲大笑,成了事情的導火線。
「展.鳳!!你在搞什麼鬼!!」
杜艾大人的怒吼就和平常一樣。響徹整座城。
就這樣……
「不是啦!那是在練習火攻……」
「給我去遠一點練!」
「可是在我們的領地裡,沒有大小剛好的地方啊。」
「應該去燒枯掉的野草才對吧!?」
「反正有備無患嘛……」
展大人的聲音越來越小。
「聽好了!你這傢伙……」
在這一整天裡,無淪是誰都能聽見杜艾大人憤怒的譴責。
夜色已深的夜晚。
在學習比我們說的東和語更加洗煉的首都用語.中原語之後,我爬上七宮城的天守閣(註:日本城池中央最高處的閣樓)。
「公主殿下!您怎麼會來怎種地方?」
在燈火照耀下,配掛弓箭和長槍的年輕衛兵慌慌張張地說道。
「東征將軍在上頭吧?就算不是正式場合,我還是得要好好罵他一頓。」
我制止阻擋我的衛兵,扶住橡木梯子,來到天守閣內部。這是要進入圓形外牆所保護的天守閣上層唯一通道。
展大人的職位是東征將軍,雖然是我賜予的稱號,其實什麼根據和後盾也沒有。
本來他的地位應該是右將軍,或是稱為右府。可是只稱將軍的話沒辦法和其他人區別,因此一定階級的武將都會加上響亮的名號。
據說每個地方都一樣,因為正統政權未明,所以大家便隨性地任命或是為武將命名。
聽侍女們說,這個時間的展大人大多待在天守閣,尤其是在杜艾大人發火的夜晚。
不過那一定是騙人的。
我在一片昏暗中扶好梯子。
不習慣的梯子讓我花了點工夫,來到展大人所在之處。
也因為如此,我不是穿著白天的長擺禮服和裝飾品,而是一身輕便的打扮。
這是散步的輕裝。用銀線將有彈性的細長褲裙綁在腳踝,活動起來接近打綁腿的男孩子。
還是要請他們快點幫我做套行動方便的實用工作服才行。
抬頭一望,上頭透露出光芒。
「好!繼續加油!」
這座號稱天守閣的展望台,其實只是把靠近城中央的望樓(註:為了觀察敵情與指揮射擊而構築的樓塔)外層加上適度的裝飾而已。
七宮公主同時身兼巫女的身份,不適合與軍事設施為伍,所以只有用階梯、石材和石灰塗料簡單地構築而已。
不過,從這裡不但能遠遠了望四周,在實際警備工作上也能派上用場。就建築本身來看也挺氣派的。
展大人稱呼它天守閣、杜艾大人只稱為樓閣、附近的居民好像叫它「七宮塔」。
既然我是七宮殿下,這就是我的塔羅?
話雖如此,這兩年來我只上來五次左右吧。
實際狀況就是這樣。
就算穿著絲絹衣裳、用華美的寶玉裝飾、用功唸書,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子而已。
這就是七宮的空澄姬嗎?
我百感交集地爬上階梯。
梯子發出細微的吱嘎聲,但小孩子的體重還不至於撼動它,爬了一層的高度來到塔樓。
狹小的空間只有篝火投射出些許光影,我正要探出頭——
「幹得好。」
耳邊傳來杜艾大人的聲音。
不是對我,是對塔樓內的某個同伴說的。
這裡的警戒並不森嚴,下頭的衛兵也不知道他們偷偷在上面聚會吧?
「多虧你燒掉那些雜草。」
又是杜艾大人的聲音。
平穩的語調和白天完全不一樣。
「敵方的斥候大概快來了吧?燒掉一些附近的草叢比較好。」
展大人對答的語氣也相當自然,不再裝模作樣了。
「三宮或四宮之一就要有所動作了吧。巧妙偽裝成訓練時失火,顯示我們漫不經心的態度,也能減弱敵人的攻勢呢。」
我就知道結果一定是如此。
這兩個人老是這樣。
十次裡頭有九次,都是這樣面不改色地撒謊。
我早就明白了。
盡量不發出聲響,我繼續偷聽。
「沒什麼,碰巧女人跑了,我一肚子氣,剛好有個自暴自棄的理由啊!」
話畢,展大人馬上放聲大笑。
「那要感謝那位夫人眼光不差。」
杜艾大人的聲音聽起來挺開心的。
「不要胡說八道!不過,聽說她娘家的靠山是鎬木調和黨。」
鎬木是四宮公主的後援。四宮鼓城是靠著運河運輸和工業技術發達起來的,城市經營者的代表就是鎬木調和黨,據說對政冶也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畢竟賀川只有農業和林業比較發達。連個像樣的城鎮也沒有,害我們更像鄉下土包子。」
「其他人都有大都市和城邑(註:指日本古代以城池為中心發展的市鎮),我們是後起新秀,只有這裡有個稍微像樣的城堡。」
兩個人又繼續談笑。
我身為七位公主中的最後一名,和其他人比起來,大概只是個小角色吧?
傳說別的公王殿下住在豪華的宮殿裡,過著極盡奢華的生活。
雖然我不想過得比現在更好,但要是太弱小還是有點不安。
我擔心地豎起耳朵聽著,展大人說話的語氣開始有所不同:
「看出其他人的動向了嗎?」
已經沒有什麼笑意了。
「四宮鼓城的兵力有四千,再加上花錢請來的部族及傭兵,最多八干;三宮夏目城常備兵力就有八千,加上傭兵就是一萬,兩方聯手的話就是一萬八,我們還真辛苦啊!。
這兩宮位於堪稱鄰國的距離,我們的賀川城被夾在微妙的勢力範圍當中。
「已經把盜賊趕跑了。我們盡了全力也只有五千人,只能勉強守住城池。」
「沒錯,這裡是警備西方山脈的城池。雖說是保護賀川後方免受中原的威脅,可是從東和都市的觀點來說就是邊境地帶。他們距離賀川城只有半天,的確有攻擊市區的可能性。」
「今天的行動能夠牽制攻城時的火攻戰術。接下來就看三宮和四宮要先佔領賀川,還是要攻擊城池了。」
聽起來好深奧。我不太明白戰爭的動向,只知道聽起來有點不利。
「要是可以讓她們和一宮自相殘殺就好了,不過那位公主不太一樣。」
「是啊。所以應該會先找上後方的我們吧?」
一宮公主是最有實力的公主。在七宮裡也和我們不同,大概是貨真價實的東和姬吧。
我正想著其他勢力的事——
「空澄姬,您有何貴幹啊?」
「啊!恩、將軍……」
慌張抬起頭來,只看到展大人的笑臉。
就在樓梯頂端。
「哇啊!」
我正打算往後退,卻差點沒從梯子上跌下來。
長長的手臂往我腋下一伸。
輕輕地,若無其事地接住我。
寬大的手掌,比外表還要結實。
「抓到你了!小空。」
就像抱小孩一樣,不,是像嬰兒似的把我抱起。
強壯的臂力,超出我的想像。
好像逃不開他長長的手腕。
「哦!你又長大了!」
「展、展大人!」
我被抱進城樓裡。裡面的空間能讓五、六個大人同時坐在一起,四周則是是和我一樣高的堅固城壁。
從這裡望出去,就連遠方的景色都能一覽無遺。
越過展大人的肩膀,可以看到地平線那端透出賀川的燈火,杜艾大人身後則是山嶽稜線。
「空澄!你也明白這是重要會議吧?」
杜艾大人如此告誡我。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
「哦?都要怎麼處罰你才好呢?」
展大人仰頭看著被高高抱起的我,這句話讓我快哭了。
突然被他的手腕抱住,我根本沒有辦法抵抗。
他的腰間插著小刀,身旁還有弓箭。
情況越來越不妙了。
我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展大人突然破顏微笑。
「小空真可愛!」
哇!
他突然抱緊我,像玩偶般團團轉。
怎、怎麼了?好難受……
「我們怎麼會生公主的氣呢?不過,你可以生我們的氣喔!」
耳邊聽到展大人愉快的聲音。
公主殿下,過來吧。
杜艾大人也沉穩告訴我,我乖乖坐下。
「三個人來開作戰會議吧!像以前一樣。」
三個人,像以前一樣。
這句溫柔的話再次讓我想掉淚。
「你願意陪我們嗎?夜還長得很呢!」
好不容易放開我的展大入,又一把抱住我。
無憂無慮的表情,好像在哄小孩子似的,看來像個好好先生。
讓人突然忘了他是個壞人。
就和我剛遇到他們的時候。
好懷念的感覺,就和當時一樣。
就像我們三個人剛認識的時候。
所以,我毫不擾豫地大聲說:
「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二節 雪終二月息吹月三月】
「好啦,你會一個人穿衣服嗎?」
「這是絹布哦!和以前穿的麻布不一樣,很貴的!不可以弄髒弄破唷。」
「還是找個女人幫忙?我先去騙個保母來。」
「不行!我們兩個不先花點工夫,馬上就會被拆穿。」
「你應該九歲了吧?」
「好啦!不教你中央政府的標準話也不行,還得熟悉禮儀呢!不過比王子輕鬆多了,女孩子就算胡鬧也不會太亂來。」
「還好,從雪終到息吹月正式發表還有點時間。多給她吃點好東西吧?看她瘦巴巴的。」
「你不要教她暴飲暴食啦!」
「你聽好啦!吃、吃、吃!拚命吃!這世上會吃的人就贏了!學學我,多吃一點。」
「閉嘴!你的伙食費太誇張了。」
「可是上個月已經找到五姬了,再不快點,她就變成十姬啦!」
「空澄,你會穿披衣(註:日本上流社會女子外出時的外衣)嗎?衣服的胸紐(註:和服綁在胸前的結)要這樣綁喔!你是第一次穿古典振袖(註:長袖的正式和服)?應該會綁下帶(註:和服襯衣的東帶)吧?」
「嗯?小空,怎麼啦?」
「你該不會不喜歡空澄這個名字吧?空是天空,澄的意思就是澄澈安詳,就像夏季天空一樣,沒有烏雲、充滿希望喔!」
「對啊!畢竟這可是東和公主的名字,是用象形文字取的貴族名號喔!」
「當然不能輸給那些黑曜姬或是琥珀姬啊!」
的確,從遇到他們之後,真的有這種感覺。
展大入雙手抱起換好衣服的我:
「公主殿下,在下是您的臣下,武將展.鳳。」
「在下是文宮杜艾爾.陶,今後也請您多多指教。」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只好偷看他們兩人的表情——
「喂!至少說句『不用多禮』吧?」
聽到展大人這麼說,我正想答話之際——
「不行,要說『我知道了』!」
杜艾大人又插了一句,我正要學他——
「不對,是『不用多禮』!一般平民就是喜歡這種王室的調調。」
「太誇張了,還是不要過於強調王室血統,太高雅的話反而得不到武將的支持。」
兩個人就這樣吵起來了。
把我丟在一邊不管,然後又跑過來問:
「你說哪個好?」
看到我一臉困惑地勉強露出笑臉,兩人一起哈哈大笑。
那時候,有許多事情要重新摸索。吵鬧到最後,結果就是三個人笑個不停。
「喂!公主殿下走路要直!頭上的書別掉下來了。」
「仔細看我示範……咦……!?」
「聽好啦?你老爸是先王王英……什麼?你問這是真的嗎!?我怎麼知道?反正他那麼好色,有一堆私生子也是很正常的!」
「要不是年紀和性別差太多,我和展還想自己當王子哩!」
「在中原這個世界的中心,戰事已經越演越烈。十年內就會逼近東和盆地了吧?所以必須重新整合混亂的都市,賦予國家的機能。虛有其表的王室最適合這種社會。就讓我們一統東和吧!」
「喂喂——牧瀨城已經找到六姬啦!」
「很好,你會騎馬了吧?要是發生什麼事,就趕快逃吧!」
「嗯?我也要騎嗎?這馬個頭這麼大,不會亂跑吧?」
「一切都是利害關係。賀川不甘只是個邊境都市,也想要獨立。再這樣下去會失去民心,擔心人口流向附近的其他都市。」
「有公主的都市地位也比較高,又稱為宮都市。我們至少要加入這個行列。」
「真的可以嗎?我什麼都不會喔?」
在夕陽西下的高地上,我俯瞰著染成一片紅的賀川。
過去是個林業相當發達的都市,古老的市區大多是木造建築。林業沒落之後,就出現一些灰泥或石造的房子。
據說人口將近二十萬。已經傍晚了,可以看到家家戶戶升起炊煙。
「可以啦!才不到兩個月,你已經有模有樣了。剩下的只要手下像樣點就成了。那些大官都是這樣。」
杜艾大人才說完,展大人又接著說:
「幾乎每個宮姬都是推舉出來的裝飾品。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沒有她們就不行。」
「為什麼?」
杜艾大人說:
「可以說是某種避免公開宣戰的智慧吧?這樣我們才有可乘之機啊!」
什麼叫做可乘之機?我有點害怕,不知不覺錯過發問的機會。
我仰望著並肩站在我身旁的人。
眼前是暗藍色的天空,可以看到一塊一塊的雲,飄向夕陽下的群山。
雖然一整天都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不過息吹月上旬的風,吹起來還蠻冷的。
四個大人抬著裝飾精細銀雕的御轎,靜靜地前進。
透過遮掩的御簾縫隙,可以看到前方與左右的景象。沿路都是人,聽得到聲音,卻聽不出在喊些什麼。
因為正在吹奏樂曲。
我的前後都是樂隊,正在演奏鈴和笛子。
曲調雖然活潑,音色卻很幽靜。
在迂迴前進的路上,樂師們不斷重複古代的曲目。
「公主殿下,大家都對您很有好感。」
穿透網簾,聽得到展大人敬畏的聲音。
在我的周圍還有一群由展大人領軍的近衛隊隨侍在旁。
慢慢地環繞市區一周,終於來到賀川城中央的宮殿,玉水府。
在石造的精緻台階上有座木造平房,是座整齊巨大的建築物。
據說這裡是先王的別館,同時也是祭祀場所。幾乎每個都市都會有一座,規模也各不相同。
「空澄姬殿下登城!」
司儀刻意壓抑語調的抑揚頓挫,用獨特的節奏宣告。
御轎停在王水府正面的大廳,有人拉起右側的御簾。
身著白綾衣裳,披掛寶玉和白金額飾的我,慢慢地走下來,站在精緻的石階下。
朱漆的高跟木鞋微微一響,在石階各處微微迴盪。
眼前閃過白色的細小碎片。
雪。
我緩緩抬起頭來。
細微的雪影飄了下來。
頭頂的天空雖然幽暗,但還不到黑的程度。加上和緩飄動的白雲,就像置身異世界一般。
雪終的二月已經過了,東和的三月天,還是只有些許春意。
「府內一同齊心祝賀殿下平安無恙,願祝身心安泰。」
戴著頭巾的神僧(註:同時修行佛教與神道教的僧侶)畢恭畢敬地站在我面前。他們是在宮殿這座人造聖域中四時服侍,遠離俗世的人們。
在藍色的禮服外面穿著白色的羽織。
今天的儀式就由他們掌理。
「殿下,請您以御手撫觸先王玉帝的聖心聖靈。」
我恭謹地低下頭,神僧用拘謹的動作,讓出一條通向後方的路。
眼前出現一片寬廣的空間。
士兵和神僧退到廣場邊緣,中央只有一座祭壇。
漆成朱黑兩色的圓台上,用複雜的圓形交織成不可思議的圖樣。
搖曳的曲折螺旋,封閉的階梯圖案。
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要我站在這裡。
聽說先王生前曾經在這裡,向源干山脈風聲的精靈行禮。
這就是契約的儀式。
就像在大河流域,向源干河川的精靈行禮一樣。
杜艾大人說過,民間對於大自然的信仰雖然沒有根據,但就算沒有強烈的宗教信仰,還是會根深蒂固留在意識深處。
用自己的心靈和精靈的生命起源交流,就是所謂的「交感」。身為後代的我,以這座城市的守護姬身份,重新恢復以往的契約。
在宗教儀式裡,我被稱為「仙姬」,如果是和大河或泉水的精靈契約,就稱為「水姬」。
他們要我往前走,而現在的狀況就是要前進。
只是,我突然回過頭。
御轎跟我一樣高,後頭是方才爬上來的石階。
精緻的九十九道階梯。
他們告訴我的數字,和剛剛御轎搖晃時我計算的一樣。
那裡擠滿了人。
由台階到塞滿下方道路的人群,從高台往下望,整座賀川城大街小巷都是人。
大家都噤聲注視著我。
「啊……」
我脫口而出。
排山倒海的視線,讓我畏縮了。
停下腳步。
放眼望去,在士兵和分隔的繩子後方,都是無言站立的人群。
一發現到他們注目的對象都是我,就覺得自己連站都站不穩。
心跳聲越來越明顯。
此時,有人小聲告訴我:
「沒關係!學我!」
回過神來,看到旁邊是單膝跪地,行武將禮的展大人。
他伏低身子,看不見表情。
要我學他?
學我認識的展大人嗎?
應該不是跪在我眼前的展大人吧?我想是記憶中的他。
他總是愛騙人又任性、誇張又愛鬧事、是個大壞蛋、總是大吃大喝,個性傲慢、還有……
我這麼一想就笑了。
啊!這就對了。
這個人一直都是那麼冷靜。
無淪何時,都比任何人還要沉著。
我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然後睜開眼睛仰頭望天。
依舊飄著點點小雪。
靜靜地向前走,就像這場雪一樣。
反正就算搞砸,再找一個新的女孩子就好了,我應該不用負什麼責任吧?目前為止已經吃過不少好吃的東西,運氣算是很不錯了——我一定賺到了。
這麼想之後,心情就放鬆許多。
低下視線。
安靜地眺望人群片刻,然後;走向圓台。
步行讓血液流過僵硬的雙腿,聽到高跟木鞋的足音。
「喀噠喀噠」我盡量不出聲地緩步前進。
圓台是用一節大樹的樹幹,塗上油漆和彩繪而成。
我想,應該是這座都市剛開拓時砍下的老樹吧?
讓我登上它。
我要站在那上面。
樂隊的曲音變成思慕聖靈的哀歌,曲調變化是局勢轉換的信號。
「祭靈哪!祖靈哪!」
有人喊道。
聽來像是宮裡的祭司長。
「祭靈哪!祖靈哪!」
神僧也跟著發出咒語般的吶喊。
「百姓們也跟著喊!」
這是杜艾大人的聲音。
回過頭,看到他站在階梯上高舉雙手。
全身穿著沉重的儀式禮服,表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樣。
「祭靈哪!祖靈哪!」
階梯下傳來此起彼落的應和聲。
隱約聽見人群正在吶喊。.
我想起來了,杜艾大人說過要安插一些暗樁。
我問是不是櫻花(註:日文中櫻花和暗樁同音),他笑著說是手下啦。
「吾等先王御魂聖靈哪!」
「吾等先王御魂聖靈哪!」
「吾等先王御魂聖靈哪!」
這三個聲音,比方才更加響亮。
「御脈風之精靈啊!」
這次的呼喊更大聲了。
此起彼落的聲音,讓我意識到人真的不少。
即使人多,我們還是喊的整齊一點。
「請獻祝詞。」
「請獻祝詞。」
「請獻祝詞。」,
呼喊聲越來越大,傳得越來越廣。
聲音逐漸合而為一。
「神宮的公主吶!請獻祝詞。」
這是杜艾大人的聲音。
「請獻祝詞吧!」
「公主殿下!」
群眾開始喧鬧了。
隨著儀式進行,大家的情緒越來越亢奮。
逐漸擴張的喧鬧聲,讓展大人的部下意識到危險,開始移動到台階四周,制止人群接近。
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視線望向跪在地上的展大人。
他以眼神示意:快點!
我點頭表示瞭解。
如果不在這裡好好表現,就沒有人會跟在我身邊。趕快結束就可以早點回家吧。
我的右腳踏在地上,慢慢向前拉,再往回。
指尖輕微上下,滑步前進。
所有動作都保持一定的優雅節奏。
由下往上伸起右手,在胸前一揮。
我記得接下來要張開雙手。
我照他們教我的動作,緩慢張開雙臂,挺起胸膛。
周圍的眾人注意到我的動作,週遭的嘈雜聲逐漸變小。
樂隊也停下演奏。
對他們下達指示。
「與我一同……」
我才說了一句——
聲音好小。
糟了,和我想像的不一樣,聲音出不來。
冷汗流過背後。
我又大聲復誦:
「與我一同!」
「四時常世紡轉輪織,生即死、死即生,吾等共紡,動搖飄蕩亦循吾道,謹此祝詞以示神靈常理之所在。」
一下子放鬆。
再這樣下去可能會太過鬆懈,我連忙打起精神。
還有重要的話沒說呢。
振作精神。
以不太像我的聲音說道:
「降生之事,長生之事,於此契約。以東和空澄為名,踐履精靈之承諾,常保祭祀不綴,在此謹守祝詞為誓。」說完了。
我把他們教我的話講過一遍。
突然全身無力。
「啊!」
「祝福公主殿下的新生!」
神僧紛紛衝到我身邊,把我高舉向天。
「啊、做什麼?」
「上天哪!眾民哪!於今於此祈求認可!」
我的聲音被神僧的祈禱蓋過。
使不上力的身體,要獻給白色上天。
仰望著蒼白天際,飄下白色的碎片。
啊!原來如此。
我茫然地想:
我是獻給天的飾品。
意識不清的心裡認為,一定是這樣。
我不太明白獻祭是怎麼一回事。
只感覺到人們歡聲雷動。後來才知道這種情緒演變成通宵的祭典。
朦朧地讓大家用雙手擋住我的身體。
徹底放鬆的身體,好久都使不上力。
「小空!幹得好!」
交感儀式結束之後,展大人開心地抱起我來。
在只有蠟燭燈火映照的本殿深處,顯得涼爽又封閉。
「辛苦你啦!吃完飯就趕快睡吧!民眾的祭典交給其他人就好了。」
杜艾大入也很高興,一把從展大人那裡把我搶過去。
融雪滴落在我的髮梢。
「從今以後你就是七宮公主了。」
「七宮?」
杜艾大人點點頭。
「其他還有六個女孩子和你做過同樣的儀式。雖然大家都懷疑她們是不是真貨,但每個都市都!各懷鬼胎,擁立自己的公主。」
我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麼會這樣呢?既然有那麼多公主,那不就不需要我了啊?
「你還不明白嗎?」
杜艾大人露出複雜的笑臉。
我想他大概看穿我的表情了。
他慢慢地把我放下來。
靠著自己的雙腳站在地上,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不見了。
要是有一陣風吹來,我可能會就此倒地不起。覺得頭髮也有點沉重。
「每座城市都想擁有自己的公主哪!之前的陛下只顧著發展自己的神川城,所以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城市能夠得到重視。」
啊?原來是這樣嗎?
不過又覺得理由不夠充分。
「對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吧?」
「當然重要啦!我們要的不是城市,而是某個地方。」
展大人的口氣像是早已預料我會這麼問了。
「我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拿下來的地方啊!對吧?杜艾。」
杜艾大人苦笑著同意。
「要不要我告訴你是哪裡呀?」
展大人的笑容——
就像惡作劇的孩子一般得意。
「…聽好了,這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
杜艾大人也點點頭同意。』
「那就是……」
「空澄?」
「啊!嗯?」
「怎麼啦?你喝醉了?」
我們在望樓裡喝茶。
我在恍惚中逐漸回到現實。
大家各自舉杯。展大人喝酒、杜艾大人喝中原茶、我喝的則是東方紅茶。
茶水是吩咐樓下衛兵準備的。望樓裡的展大人利用繩索,像是水井汲水的吊桶—般,把為數不多的東西拉上來。
「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在草蓆上端正坐姿,笑著對互開玩笑的兩個人說。
「想起剛遇到你們的時候,還有交感儀式的那場雪。」
我輕輕搖晃手中溫暖的陶器。
「真懷念哪!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生性隨便的展大人把酒一飲而盡。
「是三年前。」
杜艾大人答道,又在碗裡倒滿中原茶。一邊望著遠方一邊說:
「那時候真是窮啊。七天才能喝到一次我喜歡的中原茶。」
「我的酒也是……」
「天天喝啊!」
杜艾大人和我回了他一句。
三個人一起大笑。
「可是,我倒吃了不少好吃的東西呢。」
「那是你以前太窮了。你可是未來的東和公主呢。」
「不過,後來我們也很辛苦啊。」
才說完就覺得不妙……展大人遺憾地雙手握拳,微微顫抖。
「府中的白癡!」
所謂的府中,就是指玉水府的營運部。
就是那些人要我們守備邊境,防禦中原的軍隊越過山來。
原本以為我們可以住在城中的玉水府,但卻被困在這個偏僻的城裡。
「之前都還很順利的。」
杜艾大人啜了一口茶。
「賀川要的是名義上的宮姬,也就是打算拿來當成裝飾品。」
他又繼續說明:
「雖然不想刺激其他勢力,但三宮和四宮兩方卻節節相逼,所以又想叫我們回去了。」
「所以?」
「要在過冬前回到城中。」
杜艾大人說出預定的行程。
「反正入冬之後,管他中原軍還是什麼軍都過不來。所以府中從今年初春,就以舞蹈所的名義增建宅邸。」
「還很久嘛!罷了,多訓練一下士兵也好。」
展大人每三個月左右就會將城內半數的士兵輪調。
老練的土兵雖然不多,但一般市民和農民多少也有點軍事經驗。
展大人表示,這麼一來,無淪是徵兵或志願,想要募集兵力都變得簡單多了。
至於杜艾大人則是說,生活在和平農村社會的傢伙,只願意盡這種程度的義務而已。
要是只聽他們其中一方的說詞,事情聽來就成了兩回事。
展大人老是說:實際作業就交給我了!所以每次都是照他的喜好辦事,最後才由杜艾大人一面大表不滿、一面調整做法。
不知道為什麼,行事莽撞又愛說謊的展大人,特別受年輕土兵的歡迎。
年紀輕輕、實戰經驗應該也不多,但是特別擅長前線任務。麾下直屬的一百五十名騎兵雖然不多,聽說被譽為東和首屈一指的部隊。
老兵的不滿就由杜艾大人負責處理,要是沒辦法解決,
就輪到我登場了。
只要用我的名義發佈勉勵的致詞和勞軍物資,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擺平。
事實上那些以我名義發佈的軍令與指示,幾乎都是輔佐的杜艾大人擬定後上奏的方案。
我的角色就是做為他們的象徵,成為守護大家,同時被大家守護的對象。
展大人出力,杜艾大人貢獻智慧、我全心全意扶持大家。三個人互助互補。
「我們的想法也能影響中央。即使在這裡也可以掌握一半左右的行政權。至於軍權則是七成,剩下就要看有多少民心向著公主殿下了。」
「就要看小空的啦!」
兩個人端詳著我的表情,又讓我感到退縮。
「不、不過比起什麼公主,大家還是比較想要政治家或將軍吧!」
我急忙把話題轉到對方身上。
「的確是這樣沒錯啦,不過真相是……」
「真相?」
「大家都想輕鬆點啊!」
我以前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句話。
展大人說完之後就把酒瓶丟到一邊,躺了下來。
仰望屋頂和牆壁間的星空:
「要是找上可怕的軍人還是政治家,就要為自己的判斷負責。因為害怕責任太重,所以要找個柔軟的枕頭墊在中間做為緩衝。那個枕頭就是你啦!」
有時候展大人會把非常困難的事,用簡單的方式說明。
我正在思索要怎麼回答才好——
呼嚕呼嚕~~
「咦?」
聽到鼾聲。
「展、展大人!」
我慌慌張張地靠近一看,只見他已經沉沉入睡。
「喝醉就睡。」
這個人老是這樣,想睡就睡、想玩就玩。
「他就是這種人。」
杜艾大人低聲說,他從以前就是這樣。聲音聽起來有點想睡,好像已經對展大人死心了。
「不過這樣會感冒的。」
我搖搖他,叫著他的名字,還是沒辦法。從認識那時就是這樣,連杜艾大人也叫不醒他。
不可恩議的是,只要有突發狀況就會馬上醒來。不過當然不希望發生什麼事啦。
我也死心了,仰望著星空。
我喃喃自語:
「月亮好遠。」
沒辦法。
回到自己的位子,品嚐紅茶。
「小空。」
「嗯?」
我回應杜艾大人。
總覺得他叫我小空時都很溫柔。
「你不想回去嗎?」
「回哪裡去?」
「變回普通的小孩子。」
他是認真的嗎?這個話題有點難應付。
「你不想變回單純的小孩子嗎?」
「可以嗎?」
「可以啊!要是有個萬一,你只要變成普通的小孩就行了。」
所謂有個萬一,大概是我從城裡被趕出去的時候吧?反正我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公主。
「這樣就喝不到紅茶了呢。」
已經接近圓滿的月亮,在我手堅的紅茶中搖曳。
這一帶並不產茶,紅茶很貴的。
當上公主之後,最開心的就是每天都能吃到白飯,還可以洗澡。其次就是認識紅茶的芬芳。
「我要把這裡建設成能夠栽種紅茶,還有中原茶的社會。」
我想他是認真的。
是他勸導農家以養蠶為副業,增加絲絹產量;吸引貿易商翻山越嶺,帶來吹制玻璃的技術;在宮都市中,賀川的造紙量也首屈一指;還有傳聞指出,他和遠方的礦山都市在進行火藥交易。
「這個世界是會改變的呢。」
「是啊,我要利用你和展兩個人來改造世界。」
「可是展大人要利用我和杜艾大人來取得天下呢!」
聽到他輕輕一笑。
「那就要一較高下噦。」
這個人其實很有自信。我常常想,也許他和展大人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吧。
晚風微微吹過,熟睡的展大人翻個身繼續睡。我的紅茶也喝完了。
沒過多久,我無可奈何地回頭一望,發現杜艾大人靠著牆壁一動也不動。
「杜艾大人?」
我慌慌張張地靠近他的身邊。
仔細一看,杜艾大人也睡著了。
「連杜艾大人也……明明沒喝酒啊!」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概是一直和其他勢力暗地裡進行爭鬥吧?總覺得他們似乎比平時更加疲倦。
吵醒他們又覺得不好意思。雖然現在是夏天,可是這樣一直睡到早上,身體也會受不了。
要是這兩個掌管兵權和行政權的人都病倒了,我就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環顧著塔樓內部。
角落有些簡單的廚具,還有兩條守夜用的毛毯。
暫時讓他們繼續睡吧。
找到毛毯之後我這麼盤算著。
先幫展大人蓋上毛毯,接著是杜艾大人。我坐在中間,
泡了新的紅茶。
就這樣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還是一直沒醒來。
怎麼辦?
就這樣回房去嗎?
要是他們覺得我很無情怎麼辦?
我考慮叫衛兵上來。
可是又很煩惱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
最重要的是,明明就和身為君主的我在一起,文武雙方的領導人卻打起瞌睡。這讓人看到怎麼得了?
空氣中的寒意告訴我夜色越來越深了。
哈啾!
覺得有點不妙。
這樣下去,我會一個人先感冒。
如果是杜艾大人,一定會想些別的辦法吧?
幸好塔樓很窄。
嘿咻嘿咻~~!把一旁的杜艾大人拉過來。
小時候我也幫忙做過粗活,雖然有自信比城裡的小孩子
還要有力氣,但是杜艾大人卻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重。
靠近展大人身旁,不知道是好是壞?他也沒醒過來。
「唉呀!展大人酒昧好重。」』
坐在沉睡中的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間,蓋著他們兩人的毛毯。
右邊是杜艾大人,左邊是展大人。
「好暖和。」
我小聲說,頭和背靠著牆壁,這樣就有個溫暖的地方了。
「就和小時候一樣。」
三個人一開始搭檔的時候還沒有錢,就曾經睡在同一張床上。
記得那是在意料乏外的暴風雨夜晚,我嚇得大哭,一直叫著睡在地板上的他們。
總覺得只叫醒其中一人的話,剩下的那個人會被風雨吹走。
仰望屋頂和隔牆間的星星。
輕輕地歎了口氣。
「喂……杜艾大人、展大人……」
我輕聲地間道:
「我們三個人會走向什麼樣的地方呢?」
沒有人回答我,我抬頭仰望星空,一邊思考。
照耀我的眾多星群,看起來就像那時候的雪。
那時到現在也過了三年。
夏天的星座,遙遠的世界,永遠都是那麼高高在上。
看著天空,我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在想,在下雪的那一天,覺得全身無力之際,要是真的昏倒又會怎麼樣呢?
喀噠!
一個聲響讓我從淺眠中驚醒。
突然發現有個溫暖的身體不見了。
「展大人?」
應該在我身邊的高個子不知去向。
「怎麼?醒啦?」
和平常一樣,從高處傳來他的聲音。
抬起頭一看,修長的身體靠著欄桿,正在遙望遠方。
「你和杜艾繼續睡吧,我會保護你們的。」
他的語氣聽起來在笑。
「我吵醒你了?」
「我和杜艾不一樣,不會發起床氣。」
竟然還撒這種謊。
「不過杜艾一睡著就跟狸描沒什麼兩樣,毫無防備。狸貓~~狸貓~~」
大概是在取笑他吧?肩膀愉快地上下起伏,大概是覺得很有意思,開心地哈哈大笑,不斷喊著狸描。
在他面前一定不可以出醜,不然大概會被嘲笑好幾年吧。
「你在看什麼呢?」
「看地形啊!要是晚上進攻這裡,該怎麼佈陣。」
我小心不要驚醒睡著的杜艾大人,從毛毯裡爬起來。
展大人是什麼時候把毛毯披在我身上的?
「真的會開戰嗎?」
靠近修長的背影,注意到牆壁上的箭孔。
應該可以看到和展大人一樣的景物吧?可是在月光下什麼也看不清。
夜晚的空氣告訴我,夜色更深了。
「嗯……至少隔著山的中原軍一定會來。東和和平肥沃的土地,可以滋潤長年紛亂的中原。」
不過,展大人眼前看的不是西方山脈,而是東方的平原。
那是賀川城和四宮鼓城,以及三宮夏目城所在的方位。
我抬起視線,仰望高個子。
月亮高掛在他腦後的天空。
意識到我的視線,在月暈中,我仰望的側臉微微一笑。
「火是外力點燃的。這個世界是在火焰中誕生,火焰創造世界,所以勝負的關鍵就是如何操縱火焰。」
這是一時興起嗎?他很少那麼多話。
平時的他,是個更隨性的人。
在我記憶中,從沒有和他兩個人獨處,認真地講過話。
雖然常跟杜艾大人三個人在一起,不過我想這些人的對話內容,有一半都是逗著我玩吧。
修長的身體彎下來。
和平常一樣,長長的雙手將我抱起。
展大人背靠著樓閣的欄桿,一臉輕鬆地仰頭看我。
我的髮梢在晚風中飛舞。
晚風吹來展大人的味道。今天只有一股酒味,有時候還可以聞到血腥味。
高舉我的雙臂上,到處是大小傷痕。
他的確是個軍人。
「你要記好了。」
雖然滿臉笑容,聲音卻有些認真。
這裡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人哪!所謂的人,都是背負火焰誕生。靈魂中沒有火花的話,就一無是處羅!只有小聰明、小伎倆的人,只要會吃喝拉撒就夠了。熱氣會往高處走,只有靈魂中有一把火焰的人,才有熊熊燃燒的高尚價值。」
「火焰的價值……?」
「沒錯。」
他非常高興地點頭:
「高高地向上衝!操縱我這道煙火的人,是美麗的公主殿下吧?還是可疑的狸貓軍師呢?」
越過他悠哉的表情,在他的背後,是一片陰暗的地表。
可以看到月光照耀著白天燒出來的火災痕跡。
凹陷的黑色坑洞,誰也看不清。
明亮的火光雖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誰也無法觸摸。
剩下的只有焦炭和灰燼而已。
「小空,你想要得到天下嗎?」
即使有點唐突,他還是毫不介意地間我。
「不,我一點也不想要。」
我很自然地回答。
我才沒有什麼火焰呢!至少沒有像這個人的火焰。
「那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
隨性又坦率的問題。
「我想看看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大概是這樣吧。
也許其實不是為了世界,而是想認識眼前的這兩個人,還有瞭解自己吧?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卻什麼也不懂。
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呢?我還不太明白。
我從小一直思考到現在。
這麼說來,他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身旁的人又會怎麼說?
還有,以後長大成人的我又會怎麼回答自己?
我覺得,部分的,自己想要問個清楚——一半是就算沒問也多少知道答案、剩下的則是還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要選我?」
我問的是另一件事。
好幾次錯過機會沒能問出口的話。
「乍看之下我以為你是真的。」
「騙人。」
「因為你一副疑心重重的表情。」
「我才沒這樣。」
「你好奇心還真重。」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滿足。
「我喜歡有慾望的人。對於無慾無求的傢伙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想,我那天的慾望大概是憧憬吧。
展大人興高采烈地繼續說:
「變化的時代就是黑夜,不接近火焰就無法照亮去路。我就是火,你只要找個最棒的位置,看清楚世界就行了。」
「真可怕……會被燒傷啦!」
對我來說,他就是火焰和力量的化身,杜艾大人則是智慧的象徵。
「啊、那你要小心哪!不過好吃的飯菜也要靠火候啊,你多吃點好料吧!」
他和平常一樣微笑,表情顯得和藹而親暱。
「小空,聽好了。要是我們輸得一乾二淨,快完蛋了,你就拋棄我和杜艾趕快逃吧!」
他笑著這麼說。
「我嗎?」
「對啊!要是有個萬一我也會逃走,所以你也得跑啊!好好活下去吧!火焰向高處燒,總有一天人會爬到月亮去。要是能活個一百年,也許可以親眼看到這種時代來臨哦!」
他口中說著不可思議的話題,和我一起仰望天上的月亮。
明亮的月色距離滿月還有一段距離,不知道為何看起來離我們非常近。
總覺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有點想伸出自己的手。
「你想要的東西太遙遠了。」
「人本來就會追尋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根本沒醉吧?」
視線停在月亮上,低聲說:
「還好啦。」
輕輕一笑。
不過,這是目前為止,最真誠的對話。
這個人就算喝酒也不會醉,有時候雖然會睡著,卻不會為了喝酒而失去意識。
當眾人皆醉時,只有他是比誰都清醒。
即使是在眺望遠方的時候,這個人還是不停地思考。
覺得有點累了,我低下頭,對上他的視線。
展大人瞇起眼睛,似乎是看透我的瞬間動作和心裡念頭。
「高的地方真不錯。」
這大概也是真心話吧。
當下仰望高處的時候,眼神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不過,展大人……」
「嗯?」
「高的地方也會冷。」
晚風吹得我好冷,剛剛好不容易才溫暖起來……
「哈哈哈!不好意思。」
看起來他真的笑得很開心。
然後,他一腳踢醒熟睡的杜艾大人,我們又開始名為作戰會議的酒會。
那是一個星辰和月色都非常明亮的夜晚。
一早醒來,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睜開眼睛。
身上穿著睡衣,這是負責梳妝的侍女幫我換的衣服嗎?
我不大記得了。
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杜艾大人待在勤務室裡,
展大人指揮部下收拾昨天的火災。
就算遇上他們,誰也沒提起在望樓裡喝酒的事。
真像是一場夢。
真是愉快。大概昨晚太高興,太幸福了,才會有這種感覺。
這麼一想,一向工於心計的杜艾大入毫無防備地熟睡、
總是到處找樂子的展大人,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露出認真的神情,都一樣讓人難以置信。
「呼。」
當我站在迴廊一角,倚著窗邊眺望天空,遠遠看著在下頭做事的展大人時……
哈啾!
後頭傳來微弱的噴嚏聲。
回過頭,在我面前的是勤務室的大門。
聲音是從後面傳來,那裡大概只有身兼我的輔佐官與展大人軍師的人才會在裡面。
有點不好意思。
「狸貓先生也會感冒啊。」
我決定午餐時要幫他準備藥,再附上杜艾大人喜歡的中原茶。
那一瞬間——
「什麼!?」
室內傳來一聲怒吼。
砰地一聲大響,杜艾大人間不容髮地從勤務室衝出來。
「嗚嗚,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敢叫你狸描先生了!」
他看也不看縮在迴廊角落的我。
「展!展.鳳在哪裡!?」
和平常一樣大吼大叫。
「這張請款單是怎麼回事?」
他抱著一疊文件大叫。
「他、他在收拾昨天的火災,人在外面。」
我膽戰心驚地告訴他,他口頭上告辭,腳下和平常一樣快步走開。
—下子就不見蹤影。
「怎、怎麼了呢?這次又是什麼作戰?」
要更加信任這兩個人才是。
怦怦亂眺的心逐漸鎮定下來,注意腳下有個白色的東西。
這大概是杜艾大人掉落的文件吧?
薄紙是賀川的名產。在林業曾經盛極一時的賀川地區,
一般民眾使用的紙也很高級。
撿起來一看,我不禁嚇了一跳。
這…什麼!?
「原來不是演戲……」
我喃喃說道。
「展大人,你到底在幹嘛?要怎樣才能花掉這麼多錢!」
「……?」
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數字,不知道該怎麼辦……真希望有人能回答我。
譴責他大肆超支的怒吼,乘著風傳了過來。
就和平常一樣嘛!我覺得好有趣,忍不住笑了。
打開的迴廊窗戶,可以看到夏季澄澈的青空,季風吹起來很舒服。
這個季節的名字叫空澄,也是我的名字。
十二歲初夏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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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布的衣服真讓人懷念。
太習慣絲絹的觸感,就會覺得麻布又重又硬邦邦。可是我想,這才是我應該穿的服裝吧。
東和的夏天很短,一到高夏的尾聲,早晚穿的無袖上衣就覺得有些冷。
夏季快結束了。因為天氣變涼,我也換上長袖的單衣,
感覺有點土。
只是穿起來自在多了,舒適又輕鬆。
不過——
「喂!多畫點雀斑,再把頭髮弄亂、顯得粗糙一點吧!」
這也太過分了吧!
「嗚嗚~太過分了!以前都要我多打扮一下、多搽一點白粉的!」
我們的對話讓負責梳妝的侍女也為之一愣。
這是當然的。
日復一日把鄉下姑娘妝扮成公主殿下,現在竟然要我回歸原本的模樣。
啊啊……在從中原買來的昂貴大鏡中,映出一個臉上有雀斑的瘦弱小孩。
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應該送到孤兒院的破舊衣服。
短袖的麻衣,下面是寬鬆的開叉褲裙。
衣服都蠻耐穿的,但總覺得這副模樣像個小男生。
怎麼看都是原本的我,本來我還以為自己沒有雀斑。
「膚色不能看起來更像個做慣粗活的人嗎?」
「請不要說些不可能的事!平常明明要我不要曬太陽的!」
「恩——我本來是想說撿到遊牧民族小孩啦……算了。」
杜艾大人偶爾會在旁邊胡說八道。
連在旁邊加油添醋的展大人也馬上同意,真讓我受不了。
我當然會更加愛惜自己啊!為什麼落到這種下場呢?是我平日吃好穿好的代價嗎?
「好!裝扮好之後就去騎驢子!我要坐馬車。」
又和平常相反。
杜艾大人本來都會和我一起搭馬車,很少騎馬的啊?
「那我到外面等。」
杜艾大人迅速地從梳妝室消失。
等到他的腳步聲逐漸走遠——
「殿下,您怎麼了?難道打算退位嗎?」
連總是沉默寡言的梳妝師也這麼問我。
只有她對我、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之間的關係心知肚明。
剛開始我們還在某種程度上,假裝忠心耿耿的上下關係,但卻瞞不了身邊這位成熟的女性。
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個小孩,而且,他們倆本來就漫不經心到讓人害怕了。
「什麼退位…我本來就是個只有賀川城承認的公主。」
只不過是口頭承認,然後擅自行動罷了。事實上我這個
公主根本還沒正式即位,只有每季乖乖聽話,主持幾個祭典和儀式而已。
不過,該不會就這樣突然變回普通小女孩吧?明明離那天晚上還不到一個月。
「這樣可以嗎?還清您多加保重。」
身材瘦長的梳妝師雖然其貌不揚,但卻是個非常細心的人。
「東征將軍展.鳳和七宮左大臣杜艾爾.陶,兩人都是很特殊的人。」
「特殊?的確沒錯。」
奇怪的兩人組,說不定也是東和平原上最有趣的兩個人吧?
我在鏡中的臉笑了。
「看來您似乎一無所知呢。」
梳妝師在鏡中的表情幾乎毫無變化,就連語調也是。
這個人很少顯露真正的心思。
也不知道她是三十多歲,還是已經超過四十歲。
「沒人知道這兩位大人真實的身份。」
「咦?」
「大約十年前,他們突然出現在東和鼓城、牧瀨、倉瀨還有賀川等地,誰也不曉得他們過去的經歷。」
一邊梳弄我的頭髮,一邊用說明新布料般的口吻繼續說:
「那時候……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事吧?他們混進豪商或有力人士身旁,賺到錢之後馬上把老闆搞垮,然後再流浪到下個都市。最後才在賀川擁立公主殿下。」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兩個人之前是什麼樣的人。
我沉默地聽著。
「據說左大臣是大河上流貿易商的少爺,而將軍則是中原來的敗戰傭兵。就這樣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說:
「他們是投機客。」
她一臉平靜。
「投機客?」
我喃喃重複了這個沒聽過的詞。
聽起來雖然可疑,倒不像嫌惡的稱呼。
我的知識來源除了增進教養的學習,還有觀察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的言行舉止,不過從沒聽過這個詞。
這倒像是展大人會罵杜艾大人的詞,不過我卻沒聽過。
為什麼從來沒講過呢?難道因為自己也是嗎?
我還是找個機會問問看吧。
「感謝你告訴我這些事。那個——?」
我向鏡中面無表情的臉笑了笑,想打聽她的名字。
「梳妝師,這麼稱呼我就可以了。或者可以叫我梳頭髮的女人。」
果然這樣,我刻意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這個人總是不告訴我她的名字呢?
都已經認識三年了。而且接下來我們還有一陣子見不到面吧。
想起我常常會問,但她總是迴避這個問題。可是這種關係也不錯,所以我也沒有認真追問。
突然覺得這段時光有點遙遠,也開始有點寂寞。
「即使不能跟隨殿下,萬一需要換裝的話,隨時都可以吩咐我。」
「換裝嗎?」
我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又反問她。
「要是萬一的話。」
她回答得很簡潔。然後就不再多說什麼。
直到最後她的表情都一樣。
「請您務必小心。」
她又說了一句。
好痛、好痛、屁股好痛!
「杜艾大人,我、我不行了啦!」
我對前頭沒上漆的廂型馬車大喊。
透過豐窗窺視用的網簾,杜艾大人望了後頭的我一眼:
「你不是我的貼身侍女嗎?到商家還有一半路程,忍著點。」
被這麼一說,我看著前方的鄉間小路,遠方是連綿的丘陵,到處都是綠色的森林。
沿著這條路前進,應該就是賀川城吧。
聽說展大人常常從這條路騎馬過去,但我覺得自己做不到。
唯一的好處是夏天快過了,將近秋天的現在,氣候不會說變就變。
不過,只用山間土壤加上沙礫,簡單整理的鄉間小路,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真的很辛苦。
「杜艾大人,我以前根本沒騎過驢子耶。」
就算驢子是用小跑步的速度慢慢前進,從一大早到現在也算是很久了。
路程還不到一半而已。
「今天的經驗不錯,將來會派上用場的。」
太、太過分了。
我到昨天為止都還是個公主耶!竟然這樣對待我……?
護衛的騎兵跟著低聲竊笑。
他們是杜艾大人的護衛隊。
嗚嗚~這些人明明每天早上訓練前都會來向我請安的。
騎兵每天早上都會騎馬繞城一周行禮,只要沒有祭典,
我每次都會目送他們離開,現在卻好像完全沒發現我是七姬空澄的樣子。
就算閱兵台有兩層樓的高度,看起來有差那麼多嗎?還是大家本來就不曾認真看待身為裝飾品的公主?
「喂!阿空,你還好吧?」
有個開朗的聲音對我這麼說。
「將軍,阿空是什麼啊?」
騎兵愉快地搭話。
「學我們公主殿下的啊!幫野丫頭取個名字。」
「哦哦!不愧是將軍大人,取得真好!」
「那當然啦!哇哈哈哈哈!」
可、可惡!
說到將軍,在七宮的近衛以及賀川城的守軍裡頭,也只有一個而已。
「奴婢乃是東征將軍命名,軍師貼身侍女阿空。」
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尤其是展大人,笑得特別開心。
希望他不要笑到肚子痛。
「真沒辦法,上來吧。」
杜艾大人一副不忍心的樣子,從簾幕中探出頭,要我坐上馬車。
「真、真的嗎!?」
「不過可別告訴公主殿下哦!雖然只是臨時,畢竟還是公家的馬車。」
我、我就是公主殿下啊……
終於深刻領悟到出城時,梳妝師的那番話原來是這個意思。
「好啦!你要努力服侍哦!」
一位騎兵先生拉住我的驢子。
啊!真是個好人。
我正想下來時,發現馬車根本沒有停下來。
這是要我直接跳上車嗎?
「請、請等我一下!」
我一邊難為情地如此說道,一邊跑到馬車旁邊。
馬車裡就好多了。
日常乘坐的紅漆馬車,是七宮公主的官方用車,當然不能在這裡登場。
黑色馬車是貴族階層、白色馬車是有錢人、高級官方使節則是淡黑色、還有素材本色的馬車,此外其他的顏色都不被承認。
這似乎是東和自古以來的風俗,剩下的就沒有人教我了。
「你們太過分了!」
哭訴一番之後,杜艾大人困擾的表情終於露出笑容。
「真是抱歉。你還沒被正式接到賀川城,但是也該讓你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城市了。這可是秘密潛入哦。」
他繼續煞有其事地說著。
「而且,我也想把你從長久以來的公主角色中解放出來啊。」
「你的臉在笑喔。」
「嗯……還沒有展那麼誇張啦。」
車廂裡有四個座位,都對著前進的方向,我在與杜艾大人保持一點距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只是,不知道為何鬆了一口氣。
肩膀覺得好輕鬆。
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可以稱呼他們「展大人」、「杜艾大人」。不必叫他們東征將軍或左大臣也沒關係。
也不用在別人面前勉強自己。
雖然他們要我裝扮成鄉下女孩,但是我根本不擔心。畢竟我也演了好幾年公主了,已經很習慣扮演其他角色。
不、應該說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看著閱讀文件的杜艾大人。
「休息一下吧。」
好像洞悉一切的聲音,我無意識地點頭。
踏著車痕的腳步聲,還有週遭的馬蹄聲。
啊啊——跟外面不一樣。
我再次明白,馬車裡是個很無聊的地方。只是長久以來都搭乘馬車移動,不知不覺就忘了。
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體會。
才覺得自己好久沒有活動筋骨,過沒多久,馬上就有睡意。
果然還是累了吧?我就這麼沉沉睡去。
「啊哈哈哈哈!」
「怎、怎麼了?」
響亮的大笑聲把我驚醒了。
「杜艾!我先走啦!」
廂型馬車傳來的聲音,和以往一樣快活。
「什麼!?那誰來保護我?!」
杜艾大人從木窗探出頭,和平時一樣大吼大叫。
「我生來就喜歡自由!」
「吵死了!你已經自由夠了!」
護衛的騎兵加快緩慢的步調,馬上就走遠了。
「怎、怎麼了?」
我端正坐姿,尋問杜艾大人。他拉上簾幕和窗板,又坐回我身邊。
「展跑了。大概是想到那個地方豪族的家裡吧。」
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怎麼辦,要是我們在進賀川城之前被攻擊的話怎麼辦?」
雖然這一帶的治安不錯,但還是有些爭奪地盤的犯罪組織。
馬車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車伕和杜艾大人,騎兵們都走了,幾乎沒人守衛。
雖然有點沒禮貌,但我從未聽說!杜艾大人武功高強,也從未這麼想過。
「賀川城就在眼前。他到郊外豪族那裡去了。」
聽見這句話,我連忙打開木板窗,往外頭一看。
才發現馬車正在整理過的堅硬馬路上奔馳。
微風吹拂,傳來白天草原的味道。
馬車兩側是寬廣的平地。
後方是山峰與丘陵。然後再往去路望去——
在乎緩丘陵的彼端,可以看到白色的市區。
午後暮色漸深,遠景在陽光中微微泛紅。
黑色的屋簷,牆壁則是白色。連綿不斷的民宅有數千,不、上萬之多。
這些密集的建築,讓整個大地看起來只有這裡特別熱鬧,真是令人震撼的景觀。
一座座略有不同的房屋不斷交錯出人們生活的場景。
還有幾座大小如城堡一般的建築物。在微微起伏的平地上,我們前進的道路和人們居住的土地連接在一起。
真懷念,我好久沒見到這個都市的景色了。
賀川城並不是擁有城壁的都市,檢查哨設置在通往四方的大馬路上。
只有城門的大路附近是整地過的鋪裝路面,因此若是針對大規模的輸送和移動,只要檢查這些地方就夠了吧。
後方也有監視台正在警戒四周,只是我不清楚究竟嚴不嚴格。
聽說因為和平已久,已經沒什麼防備了。
經過崗哨的時候,只有杜艾大人稍微露個臉,跟警衛隊打聲招呼。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每個月都有將近二天的時間會侍在這裡,只要交代一聲我是見習侍女就行了。
這樣通過崗哨來到北門附近的客棧,停下馬車。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下了馬車,眺望頗具規模的三層樓客棧。
有著山形屋頂的中原風格木造建築,總覺得外表比我們的城池還氣派。
「這是我的副業。」
杜艾大人一邊把行李交給從客棧出來接待的人,一邊如此說道。
「這裡的老闆就是我。三樓是給我、展、身份高貴的外地客人,以及公主殿下專用的。」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一臉錯愕,這個人要是認真當個商人的話,應該也不錯吧?
「不過公主殿下從來沒住過,展也是偶爾才來。好啦!小姐請吧!」
催促我進門的杜艾大人似乎不懷好意,好像在窺探我的反應,所以我繼續低著頭往前走。
建築物的外觀是文化發達的中原風格,堅固的結構和城堡一樣樸實。
裡頭為了緩和這種印象,壁面有著大片顯眼的木雕裝飾。
客棧的一、二樓只有稍做裝潢,不過三樓卻裝飾的和七宮城內殿沒什麼兩樣。
然而,這些裝潢只是乍看之下高級、做給外人看的裝飾而已。實用主義的杜艾大人其實並不喜歡真正高檔的風格。
我們之中大概只有展大人能夠瞭解美術品和飾物的價值吧?大概是因為他常常和有錢人來往,進而培養出鑒賞的眼光。
因此,裝潢的部分大多是由展大人決定,而太奢侈誇張的地方再由杜艾大人調整。
這層樓只有杜艾大人專用的房間沒有任何裝飾,符合他簡單樸素的喜好,和他在七宮城裡的房間沒什麼不同。
不過裡面的書多得嚇人,整面牆都是汀制的書櫃。
我們兩人就在杜艾大人的房間裡時論今後的打算。
杜艾大人坐在床上,抓著頭說:
「當然不能讓你住在公主殿下的房間羅。」
「我已經在隔壁準備好副手的房間,隨時都可以過來。」
「副手?」
我坐在他對面的圓椅上,想起城裡似乎沒有這個職位。
「我想遲早會需要的。」
我不是很懂,大概是政治上的問題吧?
「你就趁到秋天這段時間,好好體會普通生活吧!府中旁邊的行宮大約會在冬天蓋好。」
那就是七宮的新城吧?
「從今天起我就可以開始上街了嗎?」
新城還是以後的事,我先間他接下來的狀況。
「暫時還不行。」
他不客氣地回答。
「今天先讓你看看我工作的樣子,至少讓週遭的人看到你在做些雜務。」
喔!原來如此。
我連不用繼續扮演公主都忘了,這次非得要扮演其他角色不可。
「那之後就可以上街了嗎?」
聽到我的問題,他思考片刻後點點頭:
「和他一起就可以。」
杜艾大人轉過頭來,不發一語,只是示意我看一下房間深處。
那裡有個男孩子。
灰色頭髮和灰色眼睛,輪廓有點像外國人。
身材比我高一點,不過年紀應該和我不相上下。稚氣未脫的臉上,和梳妝師一樣面無表情。
瘦小的身體穿著一身雖然乾淨,卻已經褪色的黑衣。
緊身的黑衣服上加了一件隨處可見的羽織。仔細一看有點像是奇異的外國服裝,但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不會引人注意。
在我記憶深處,好像看過他的身影。
我認識這個人。
「日影先生?」
展大人一時興起幫他取了象形文字的名字。
就在兩年前左右,我曾經見過他一次。
那時候他站在房間一角,根本沒人告訴我他的事。
「在賀川城撿到的。應該派得上用場哦。」
這是展大人帶領這個灰髮灰眼的少年覲見時所說的話。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為何,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我還以為他已經被展大人派到外面去了。
他已經長大了,體格也越發健壯,帶著褐色的皮膚站在我面前。
「這次是為了今後的事情才找他回來的。大致上都已經說明過了。」
杜艾大人朝看著日影的我繼續說道:
「日影非常熟悉賀川城的地形,可以幫你帶路或助你一臂主力。可惜大家都認識我,沒辦法像你們一樣光明正大地到處晃。」
杜艾大人有點遺憾地聳聳肩。
我和杜艾大人的年齡差距,就跟早婚地區的父女差不多。就算沒有年齡差距,要在城裡一起閒逛還是不容易吧?
至於日影,和我八成就像是年齡相近的兄妹吧。
我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日影面前。
站定腳步,微微偏頭,手指交叉在胸前略為行禮。
「我是七宮空澄。看到您健康無恙,真是太好了。」
日影沒有;回答,——動也不動地盯著我。
這種沉默好可怕。
啊!是這樣嗎?
「對不起,我是空澄,還請多指教。」
大概是我不應該像平常一樣擺出公主的架子吧?我以真實的一面不好意思地行禮。
日影還是沒反應,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怎麼辦?到底是哪裡弄錯了?
以前和他見過面——難道是我記錯了嗎?畢竟有許多人拜訪我,但都照個面就走了。
我正焦急著——
「日影——」
看不下去的杜艾人人出聲了。
「公主殿下也需要朋友,你就以誠意回應公左殿下吧。」
這句話讓日影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向杜艾大人。
他的動作不太一樣。
身體沒有絲毫晃動,只有灰色眼睛銳利地轉動。
他緩緩開口:
「……可以嗎?」
聽到他用就像是小聲地自言自語般微弱的聲音向杜艾大人確認。
不帶感情這點很像梳妝師,只是聲音更不加修飾。
就像質樸的器物所發出的聲音,他的聲音給人一種平板的感覺。
「我答應……不、我一開始就說過,有必要的話,無論隨時都可以。」
雖然杜艾大人的口氣十分平淡,但不知是好是壞,在他的話中總是感受得到感情的變化。
日影點了點頭。終於看到像是普通人的動作了,雖然只是一點點。
他眨了一下眼睛,轉頭面對我:
「我叫日影。」
用同樣的聲音報上姓名。
「我的工作就是保護你。有需要的話隨時都可以叫我,我會盡量待在你身邊。」
「這樣嗎……?請多指教。」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不過還是先接受了。只見他從我旁邊經過,往門口移動。
「你要去哪裡?」
這裡的主流是拉門,而他的背影正要推開中原風格的大門。
「我的工作就是如影隨形,卻又無影無蹤。」
接著只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頭的走廊上。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會兒。
我對著房門低聲說:
「這是怎麼回事?真是個怪人。」
杜艾大人又抓抓頭,低聲回答:
「他會不好意思啦。」
然後——
「你沒發現他嗎?」
他反問我。
「對啊!他本來就在房裡嗎?」
我單純地覺得他好厲害。
要是有這種守衛,小偷之類的罪犯就會消失了吧?
「錯了,是他沒發出聲音。」
「咦?」
轉頭一看杜艾大人,他把手腕放在打開的窗戶上,俯瞰客棧的中庭。
午後的陽光又暗了點。
「經過你身旁、關上門、走到走廊,都沒聽到聲音吧?」
這麼一說,的確是這樣。
「在東方盡頭有個擁有無聲技巧,擅長藏匿身影的組織。他們從小就開始修煉,克服許多難關才能夠學會這種技巧。」
杜艾大人像唱歌般說著,嘴角微微上揚。
從這個角度幾乎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我知道,這種時候這個人一定是面帶笑容。
「這種人已經差不多快絕跡了,他是少數殘存下來的人之一。」
手忙腳亂地過了好幾天。
送中原茶、抱著文件跟在杜艾大人後頭團團轉。
有時候在外面、有時在勤務室裡、也有社交場合,後來甚至給我一套外出用的女侍服。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還請左府閣下向公主殿下致意,吾等商會將不惜一切援助。」
每當財界人士這麼說,杜艾大人就會指著身穿侍女服的我說:
「這是公主殿下的見習侍女。正式場合就由在下,非正式的地方就讓她來轉達諸位的誠意。」
聽見這麼一番話,他們就會在杜艾大人離席後靠過來:
「聽好了!要跟公主和將軍閣下多說些叔叔的好話喔。」
然後把錢或貴重的寶石塞進我手裡。
有時在貴族或名門望族的宴席上——
「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溫柔的公主殿下撿到之後交給我撫養的。七宮城內和周邊的村落,還有很多像她這樣,想要早日為殿下效命的孩子呢!」
說完之後就會有入回答:
「嗯,傳聞公主殿下不曾出現在社交場合,但是殿下真的會全力投入救濟工作嗎?」
「不,這位夫人,東征將軍以前也曾這麼說過。這是千真萬確的喔!」
我被當成證人了。
有時候則是在地方豪族的宅邸裡:
「這個女孩正在尋找在夏目城和鼓城相爭中失散的家人啊!讓我們制止暴政壓迫、避免人們繼續犧牲吧!今後也要借重各位的力量了!」
這時候我就要說:
「戰爭是不好的!我們要改變這個時代!」
就像這樣拜訪武將宅邸,談論深奧的話題。
……人家到底要演幾種角色才夠呢?
「太過分了……」
我倒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仰望天花板。
上頭的淡墨壁畫是由神川都市的畫家,所繪製的某處遙遠溪谷的風景。
平靜安穩的時間。
紅色的陽光從床邊半開的窗戶照進來。
已經是第四天的傍晚了。
「杜艾大人……真是個大騙子啊……」
我一個人有感而發地自言自語。
「為什麼要一直說謊呢?」
在從外面回來的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問他本人。
他笑著回答:
「反正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充滿謊言。既然如此,我就來說些有趣的謊吧!」
這種借口簡直和金光黨沒兩樣嘛!什麼都被他講得天花亂墜。
簡直是大師級的手法。雖然我不能亂說別人的壞話,但還是常常會這麼覺得。
而且其中還有一半是想讓我不好意思說來尋開心的,空澄姬也被他說得越來越完美。
「要當公主還真難啊!」
這樣一來,我覺得到時候不只是要變回原本的公主,還要演變為更完美的公主殿下,不然就跟不上了?
除此之外,展大人也是個問題。
我覺得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了。
從別人那裡聽到他似乎說過這種話:
「公主殿下時常淚眼朦朧地告誡在下,務必要開創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
「殿下和侍女時常終夜為了牧瀨城和倉瀨城的卑劣行為流淚,但白天還是毅然地指揮部下。」
「殿下常說,賀川城是東和的希望。打倒神川城後,要重建賀川城作為王都。」
「能夠和聰明的神川城黑曜姬、美貌的鼓城琥珀姬、深具人望的錫馬城翡翠姬相提並論,公主殿下的仁慈是別人比不上的。」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說辭哦!明明才三天而已。
……怎麼辦……?我好想逃走。
總之,我在偏遠城池裡接受教育的時候,這兩個人在這裡下了比軍備來要多的工夫。
「一宮的神川黑曜姬、二宮的錫馬翡翠姬、三宮的夏目常磐姬、四宮的鼓城琥珀姬,五宮的倉瀨淺黃姬、六宮的牧瀨萌蔥姬,還有七宮的賀川空澄姬。七座都市共有七位公主嗎?」
我繼續自言自浯。
「七個公主都這麼辛苦嗎?」
我開始思考這些從未見面,卻有相同際遇的人們。
其他都市還沒有擁立公主的實力,否則數量繼續增加下去,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七個人中敬陪末座的就是我。
據說先王有許多妻妾和婚外情,有幾個私生子也不足為奇。
原本的後代因為接連染上流行病而倒下,再加上陰謀暗殺,才會演變成要從亂世中尋找後繼者來維持王室。
該不會除了我以外,其他每個人都是先王之後吧?
這種想法雖然可笑,但我卻慌張地從床上坐起。
突然覺得很擔心,畢竟這是很有可能的。
這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一手造成。
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但不會在意,反而會覺得找個冒牌貨還比較有趣。
仔細一想,的確很有可能。
「請您務必小心。」
耳邊響起離開七宮城時的叮嚀。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
「就選她吧!」
「找個健康一點的孩子吧!畢竟我們沒辦法給她什麼保障。」
從三年前的任性言行舉止看來,事情越發是如此。
雖然聽說大家都是冒牌的,但如果只有我是假的怎麼辦?
要是其他的公主都是認真又美麗,後盾是些正派的好人,又該怎麼辦?
「還是要逃走……?。
天氣日漸轉涼,背後卻流過一陣冷汗。
不行,至少得先鎮定下來。
總覺得越想越恐怖,不冷靜下來不行。
打算到窗邊,呼吸窗外的空氣。
跨過自己的床,有氣無力地趴在窗邊。在城裡等待我們回去或傳喚的侍從長面前,我是不會有這種動作的。
靠在塗漆、打磨的窗台上,我探出頭。
「呼——」
晚夏的涼風吹拂著我發燙的臉,雖然感覺到天氣要變冷了,但是風還有點熱。
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懷感激的溫柔。
泛紅的陽光讓我瞇起眼睛來。
快到夕陽西下的時間,太陽落下的遙遠西方地平線,可以看到空氣正在搖曳。
在眾多屋頂的另一頭,雜草叢生的原野開始染上鮮明的顏色。
我的視線落在喧鬧的人群。
窗戶下的行人在客棧前的大路上來來往往。
工作結束了嗎?有不少入都是一副急著趕回家的樣子。要是一直關在城裡,就看不到這幅悠閒的景象了吧?
豎起耳朵,還可以分辨出喧鬧聲中有些談笑和爭吵。
這就是所謂的日常吧?
在和緩的氛圍裡,我有了這種體會。
由於產油的錫馬城正在打仗,燈油成了奢侈品。除了都市中央以外,夜色來得特別早,來往的行人紛紛加快腳步。
從穿著羽織的人群身上可以感受到市民的活力,偶爾也可以看見逐漸流行的中原服飾,四處都有穿著夏季單衣,再套上秋天衣物的人。
城堡和四周的村落,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象。
這種富足的生活經不起考驗。
啊!這是杜艾大人的口頭禪吧。
想到這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和他的思考模式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越來越像。
「結果還是太遲了嗎?」
我低聲自語,覺得心情輕鬆多了。
凝視著許多戶人家後面的落日,感到放鬆下來。
夕陽餘暉中,有幾戶人家開始點起燈火。
忽然發現在傾斜的屋簷縫隙中,有座高台上的公園。
似乎是為了紀念什麼,有座像是城池土台的人造丘陵上,還種了一排花木。
東和地區祭拜時所使用的是圓錐形的丘陵,沒有的話就構築人工高台,和我訂立契約儀式的玉水府也是如此。
公園的丘陵看起來很小,應該是沒有特殊名稱的土合吧。
看起來是可以輕鬆走路來回的距離。
「過去看看吧!」
我下意識地低聲說完,離開窗邊,披上夜用的長外套,走出自己的房間。
來到鋪設木板的走廊,發現隔壁房間的杜艾大人好像正在和客人講話。
應該不是官方的工作。稍微聽得見客人單方面、平淡的說話聲。
大概是情報販子吧。
我放輕腳步,不讓他們發現,往樓梯前進。
「鼓城的琥珀姬……壓力…斥候……」
耳朵聽著斷斷續續的片段,走下樓梯。
和客棧裡的人們保持距離,來到門前的大路。
為了不讓杜艾大人發現,我混進人群中,由大路往西走。
剛剛透過窗戶就已經把路線記得差不多了。
應該馬上就到了。
走過雜貨店、乾貨鋪和一排民宅前面,我似乎一直逆著人群前進。
從某個地方的屋簷下,傳來風鈴的聲音。
玻璃風鈴的聲音清脆響亮;有點鈍的聲音是竹子風鈴,陶風鈴的聲音則傳得特別遠。
黃昏涼爽的街頭,家家戶戶種著牽牛花。
種滿向日葵的庭院裡,孩子們大聲地玩鬧。
人群在暗紅色的街上映出長長的倒影。
我在這樣的風景中漫步。
沒有什麼特定目的。
只是想看看不同的景色、呼吸不同的空氣,就只有這樣。
而且在週遭可以感覺到某種讓人懷念的悸動。
不過,在這條街道上,這些房子裡,沒有任何地方是屬於我的吧?
終於走到高台下,站在石階上。
大概有三十階左右。
這裡的位置應該沒有客棧三樓的窗戶那麼高吧?雖然在窗邊就知道這一點,不過可以欣賞和室內不一樣的景色就夠了。
精神不錯,我把今天最後的氣力用在爬石階上。
爬到頂端時,孩子們正好要回家。我和最後一個小孩在最上面的樓梯擦身而過。
像是和小孩子互換位置,我一個人站在石階上。
眼前是一片染上夕陽的廣場。
夏天的落葉在風中飛舞,寂靜的景色。
已經看不到人影了,只有守護的樹叢圍繞一小片空地。
常綠樹圍著圓形的廣場,可以看到土壤原本的模樣——是穩定的硬土。
用來舉行小型的街坊祭典或祭祀剛好,也可以當成集會所,或是孩子玩耍的地方。
沒有人煙的時候,這裡顯得特別寂寞,但對於想要靜一靜的我卻毫不在意。
樹林好像在地面上一較高低似的,在暗紅色的廣場上拉出長長的身影。
在我腳下,細小的砂石也跟著投射出實體一倍以上的影子。
我尋找西邊的太陽。在寬廣而平穩的原野彼端,可以看到那裡有幾座山頭,以及上面的深紅色夕陽。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幾乎是無意識地開始往西,橫越整片廣場。
抬起頭,舉目眺望開闊的景觀。
世界交織著暗紅和陰影。
染上夕陽和暗影的浮雲被風吹過,慢慢飄遠;近處的天空,佈滿交纏的雲朵。
我終於來到高台一角,在一排稍有高度的樹木下,還有用來觀賞景色的長椅。
將西邊廣闊的街景和遠方遼闊的平原一覽無遺。
稍微往下看,就能看到陰影下的屋子飄起炊煙,還有點上燈火的窗子。
這一幕真是溫暖。
「好美啊……」
我脫口而出。
「就是說呢。」
「是啊……咦?」
正要同意之時,我不禁為主一愣。
就在我的左側不遠處,傳來這道聲音。
我慌張地轉過頭——
發現那裡有個嬌小的身影。
我注意到西邊,在我站著的廣場一角擺設著我剛剛還想坐在那裡的長椅子。
可是我完全沒發現有人坐在那。
一定是我的視線都被這片廣闊的風景吸引,分不清是人影還是樹叢陰影的緣故。
這個坐在褪色木造長椅上的人一身黑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的另一頭。
「請問您是對我說話嗎?」
我一本正經地反問。
「啊!我打擾您了嗎?」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請您好好休憩吧。」
是我的反應很好笑嗎?她微微一笑。
飄逸的黑髮在陽光中搖曳,頭上的黑帽子微微上下。
她穿著黑衣,留著一頭黑色長髮。
有如喪服般的黑衣,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剛從葬禮回來的樣子。只是上半身穿著華麗的外套,看起來又不像喪服。
在這個季節穿著容易吸收陽光的黑衣應該很熱吧?陽光還很強的時候,大概得躲在樹蔭下或是其他地方避暑吧?
衣服的質地好像是薄絹,帽子也是夏季的帽子。
「您在乘涼嗎?」
我為了掩飾剛才奇怪的回應,試著問她。
「是啊,我最喜歡夏天的這個時候了。這個顏色穿起來很熱的。」
她微微抬起廣袖(註:袖口寬度和袖子一樣長的和服)下的雙手,照耀在暗紅光影中的臉龐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在這個季節還是不要穿黑衣比較好吧。」
我自己在夏天就只穿淺色衣服。
「的確沒錯,不過我喜歡這個顏色。」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傻,但也特別認真。
「原來是嗜好啊?那就沒辦法羅。」
不論是展大人或杜艾大人,都會為了自己的愛好不惜成本。我實在太瞭解這種人的心情了,所以忍不住點頭。
這種回答聽起來很怪吧。
只是,她卻轉向坐著的我,露出不可恩議的表情,凝視著我,指尖輕觸嘴角微笑。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呢。」
是真的覺得很有趣嗎?只見她一直低下頭,忍著笑意。
「不好意思……我笑出來了。」
不久之後,她用沉穩的眼神注視著我。
慢條斯理的動作,黑衣身影在長椅上坐直,肩膀上是件裹住全身的長外套。
衣擺淡淡的刺繡,在紅色的夕陽中發光。
是一朵蝴蝶蘭。
「您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她以清晰而一本正經的聲音向我發問。
「我?嗯…」
沉穩又優雅的姿態,讓我不禁慌張起來。
她的聲音和視線都很坦然,實在是太美了。
在我的眼前坐著一位端正、不,非常端正的少女——
細長的眼睛,纖細的下巴,像是寶玉精雕細琢的端整眼睛、鼻樑和嘴唇。
膚色比起我遇過的人都還要白,頭髮也更黑。
綁在背後的黑髮、不遑多讓的黑色眼珠,和少女在夕陽下的白皙臉頰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
「我是來看夕陽的,因為……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剛好這時您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低下目光,怕被她看穿,急忙地編了個奇怪的謊話掩飾。我竟然沒注意到她這件事,讓我難為情到耳根發燙。
回過神來,發現胸口怦怦直眺,為了鎮定下來,我在腦裡搜尋詞彙。
「一定很寂寞吧?明明人就在這裡,對方卻什麼都沒說。」
「是啊。」
她平靜的回答聲,聽起來好溫柔,就像是大人的表情,像是什麼都明白了,也完全看穿我隨口編扭的謊言。
「不,我是說……我一定打擾您了吧?」
我尋找著恰當的詞彙,和她四目相交,只見她露出非常柔和的表情。
仔細一看,年紀好像比我大。
從成熟的外貌和鎮定的表情看來,年紀似乎比我大上許多,不過實際上只大了二、三歲吧。
叫她一聲姐姐似乎還不錯。
既然對方年紀比我大,我稍微沒有那麼慌張了。
「沒關係,不用太過在意。」
說了一串暖昧的話,她的目光轉向西方。
我也把視線移向那邊。
暗紅色的半圓形。
就在不知不覺間,落下的夕陽下半部已經躲進遙遠起伏的山間。
「真漂亮啊。」
一襲黑衣的她看了我一眼,形狀美好的嘴唇動了動:
「是啊。」
「那些山峰是西方山脈的尾端,真的很好笑喔!東和稱呼它為西方山脈;從中原來看,它就叫做東方山脈了。」
一陣低低的輕笑聲。
「那些山峰越往北佔地越廣,阻隔寬闊的陸路交易,也遠離中央區域的紛爭。那邊的太陽不會照到我們這邊來的。」
她提起比位於東和西方的賀川,還要遙遠的西方。
從不知道正確與否的地圖看來,我回想那兩個人,還有侍從教我的知識。
「在山遙遠的另一方有人跡稀少的荒野,盡頭據說可以看見河流注入南方的大誨。大海彼方和中原南境似乎有海路相接,但卻沒有什麼往來。對中原或東和來說算邊境,為了尋找溫暖的土地,雙方都會朝南洋移動。」
東和的四面,好像在東方盡頭被大海包圍,北邊是西方山脈,南方則是鄰近內海。過去杜艾大人曾經教過我,如果土地再長,再廣闊一點,東和就稱得上是半島地形。
「大海……真好。」
我對這種只聽過名字的地方多少有點憧憬,除了旅行家以外,生在內地的人只知道自己誕生的地方和生活的都市,也是理所當然的。
旅行家也限於特定的商人、還有特權階級的遊山玩水。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像以前的展大人那樣的流浪者吧。
「大海是搖曳的原野,腳下踩不到底。」
她似乎已經在某個地方見識過了,毫不猶豫地說。
「是這樣嗎?」
我小聲地說,繼續眺望落日風景。
我們就這樣沉默下來,遙望著落日逐漸西沉。
在夕陽沉落七成寸,開始聽見青葉鶚的叫聲。
在視線的上方,黃昏月色的輪廓越來越鮮明,夜星開始閃爍:
咚咚——!遠處某個地方傳來鐘聲。
那是水力推動的計時器所發出的沉重音色。
黃昏時光就這樣平穩地度過。
「時間差不多了嗎?」
要乘涼的話的確有點晚了,我這麼問道。
「時間到了,不過我不急。」
黑影少女應聲,黑帽子的帽緣往上一仰,抬起頭,我也跟著做。
高處的雲朵一片深紅,然後逐漸幽暗下來。
看不到太陽,殘留的淡淡餘暉仍然在黃昏的景色中持續。
「您是一個人嗎?」
換她問我。
「是的,有點想一個人獨處,於是從照顧我的地方溜出來。」
「真是巧,我也一樣。」
「我打擾到您了嗎?」
「不會,正好有點看膩了。」
有點奇妙的對話,讓我心頭一陣悸動。
對方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吧?她重新戴好黑帽子,看到她的側臉微微一笑。
「不過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天色就要暗了。」
鐘聲停止,黑衣少女慢慢站起來。
戴著黑帽子的她,大概比我高一個頭吧。
「是啊。」
雖然如此,但總覺得很難告辭離開。
「您回去的台階是哪邊?要不要一起走?」
「我走這邊。」
兩個人伸手指著東邊和西邊的台階,不約而同地相視笑了起來。
我笑起來有點孩子氣,不過她卻很有氣質,即使想要模仿她也學不來。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好笑。
「那麼,清多保重。」
「請多保重。」
黑衣人和我背對背,在夕陽中道別。
一回過頭,她的身影已從視線中消失,我突然覺得好寂寞,站在東邊階梯的頂端。
那裡也看得到一襲黑衣。
是個混雜灰色的人影。
朝下一望,在台階中間,有個少年抱膝坐在那裡。
他的視線,從照不到太陽的陰暗階梯仰望著我。
「日影——」
我完全沒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
「天色暗了,總要有人來接你。」
他的特色就是不多話。
「你看到那個……黑衣女子了嗎?。
我向走在我前頭的背影發問。他們的打扮很像,身高也差不多。
同樣是在灰色的羽織下穿著黑衣,只是眼前這個人的衣著很隨便,顏色也淡了些,感覺像是薄黑色吧。
那個人身上的黑衣則和他不一樣,除了布料讓人感覺一定很昂貴外,做工也很細緻,我想應該不是這一帶的款式。
黑綾這個詞,應該就是用在那種夏衣上吧。
回程一片夏季的燈火,路上行人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悠閒地在夜空中飛舞的蝙蝠。
「她很漂亮哦!氣質又好,也許是某個出門在外的名門千金小姐呢!」
只要想起她就覺得自己心頭怦怦直跳。
如果是她,一定比我更像真正的空澄姬吧!一邊這麼想,一邊試著委婉表達自己的感受。
可是就和預想的一樣,他什麼也沒說。
他雖然沒提,可是大概從我走出客棧開始,就一直跟在我後面吧。
我想就算跟展大人或杜艾大人報告,他也只會說最低限度的話吧。
「……晚餐的鴨子是賀川的名產。」
看見閃爍燈火的客棧時,他的喃喃低語讓我瞪大眼睛。
日影沒有進入客棧,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旁邊的某條小巷裡。他的去處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有飛舞的燈蛾。
他到底在哪裡吃飯,睡覺呢?!似乎連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太清楚他的日常生活。
目送他的背影,我茫然站了一會。
「難道他是在擔心我嗎?」
不久之後我才注意到這件事,覺得他沉默寡言的背影變得可親多了。
我為了這種小事而感到高興。
在感受這種幸福的同時,不知道為何腦海裡都是那個和我一起看夕陽的人。
黑衣的身影佇立在暗紅色的世界,總覺得一直忘不了這一幕。
想和她多聊一些,自己卻連話都講不好,真是難為情,連耳根也跟著發燙。
而且好後悔沒問她的名字,盼望能夠再遇見她的程度,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四節 早風九月】
我們停留在賀川城的時間也快滿一個月了。
這段時間裡,展大人只來過一次,在連開三天三夜的宴會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部下好像都回城了,似乎也沒告訴杜艾大人他的行動。
總覺得這兩個人暗地應該有什麼秘密約定,但我卻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
為了得到府中的承認,杜艾大人忙著商議下個月要把公主殿下接來賀川城,還想組織龐大的歡迎隊伍,炒熱這個話題。
這位空澄姬殿下,據說現正在七宮城內殿閉關,進行祭祀的修行。
也就是每天齋戒淨身、與世俗隔絕,只出現在侍從和梳妝師等特定人物面前。
這些當然都是杜艾大人隨口編出來的,大家似乎也不疑有他。
宮姬的性質本來就比較接近巫女,不只是我,其他人也很少拋頭露面。當有支持者進城謁見時,我也是在薄綾後頭正襟危坐,很少直接和對方見面。
另一方面,賀川城裡到處流傳著局勢不安的流言。據說三宮和四宮,也就是夏目城和鼓城正在聯手召集軍隊。
「這兩座距離賀川城最近的城市,真正的目標應該是豐饒的東和中央地帶。因此就要先打垮位於後方的賀川。」
杜艾大人告訴我這是真的。
「我們的最終目標也是想支配東和中央的神川一帶。這樣一來,就很難避免和途中的三宮夏日、四宮鼓城、五宮倉瀨還有六宮牧瀨敵對。」
杜艾大人說出我們現實的處境,就是除了遠方的二宮錫馬,每個都是敵人。
從地理條件看來,我們和四宮鼓城、三宮夏目城,一開始就處於非競爭不可的位置。
說到公主,位置最近的就是四宮鼓城的琥珀姬。此外三宮常磐姬也是我們目前的對手。
據說琥珀姬是七位公主中最美的;常磐姬則是性格最嚴苛的。
看樣子馬上就遇到難纏的角色了。
加上面對她們之前還得先處理賀川內部的權力鬥爭,不過這就是杜艾大人的工作了。
他開始盤算,要在賀川城的有力人士陷入紛爭之前,先把我從太過偏遠的七宮城移進都市裡,好集中戰力。
那時候我們就可以給予他們可乘之機。杜艾大人似乎看準了這一點。
「所謂的戰爭,從長遠來看可不是先下手為強哦!先讓對方出手的話,他們就成了加害者,我們則是被害者。搞成正當防衛的形式,是最基本的戰術。」
「好奸詐哦!」
我低聲這麼說。
「是啊!不耍奸詐就能打贏當然是最好啦!展似乎很惋惜不能先發動戰爭呢!」
杜艾大人笑了。
「政治就是和買賣差不多的交易行為。大人的工作就是扮演狡猾、被大家批判的壞蛋啊!」
嘴上雖然這麼說,這個人多少還是顯得有點開心。
明明本來就喜歡當壞人吧?
無論如何,某個地方發生爭端,如果演變成都市之間的大型抗爭,那麼其他的事物也都會受到影響。
對我來說,還是會留戀地處偏遠的七宮城,而且也不想犧牲周圍的村莊。既然牽涉到都市的利益問題,我想就讓各個都市自己去解決就好了。
話雖如此,都市的人口眾多,要是戰事擴大,造成的損害也會變大。
即使和街上的行人沒什麼往來,還是想要守護他們的生活。
而且,據說要是戰火波及都市的商業公會,也會危害到農村的生活基礎,如此一來將會無法獲得貨幣收入。
真是複雜。
可是要是有所退縮,賀川城就會淪為遭到大都市壓搾的衛星都市吧?接下來老百姓的生活也會陷入痛苦之中。
都市一旦停止發展,除非有特殊狀況,否則會對整個世代的安定與繁榮帶來不良影響。
小時候被送進孤兒院,似乎也是因為當時經濟不景氣。
不過那時候年紀還小,所以自己也記不得了。
現在的經濟狀況似乎也沒多好,許多人的日子都不好過。在某種程度上我也能感同身受。
不管怎樣,都會有人受到傷害。
我自己也隱約領悟到,已經沒有圓滿解決的辦法了。
心情雖然沉重,不過日復一日的打雜工作卻越來越上軌道,已經沒人會起疑了。
我依舊抱著裝了好幾本帳簿的皮袋,跟在滿口謊言的杜艾大人背後團團轉。
不知不覺中,感覺我們本來的關係應該就是這樣才對。
我好像也習慣了。
一天一天地過去,對大家來說,空澄姬還好好地待在七宮城裡,誰也不會對這個衣著寒酸的小女孩感興趣。
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該不會又找了其他女孩搬進七宮城裡吧?
有時候想想,這樣也好。
杜艾大人也沒再提起什麼,只是忙著自己的工作。
「米麥價格有所變動……」
杜艾大人正在思考信鴿要傳送的信函內容,像是感覺到快要發生事情了。
他不停地忙著運用資產。真是太忙了,我幾乎沒有離開他身邊,也沒辦法離開。
沒見到那名黑衣少女,甚至根本連日影也碰不到面。
今天終於有點空閒。
利用上午爬上那座高台,稍微散散心,下午前往玉水府。
賀川城的路面鋪設得相當完善,還有讓人共乘的馬車。
每天都有六班車從北門通往中央城區,真的是很方便。
立場不允許非正式拜訪玉水府的杜艾大人,在送我們出門時說:
「觀光結束之後就早點回來哦!」
是為了有個監護人同行嗎?我和日影一起擠上可以搭載十個人,附有屋頂的馬車。
「好久不見了呢!」
日影一聲不吭坐在我隔壁,只是看著眼前流動的街景,也沒有看我一眼。
遇見他那麼多次,都是同樣的打扮……難道有很多一樣的衣服嗎?
灰色的頭髮下的表情,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每天都穿著易於活動的工作服,今天特別換上城市女孩柔美的服飾。雖然想問他看起來如何,不過他大概對這種事沒興趣吧。
沒辦法,我裝做被景色吸引的樣子,觀察陌生的街道和人群。
緩慢的馬蹄聲,車軸微微響出聲響,微風輕輕吹過。
馬車旁擠滿走動的人群,妝點著白天熱鬧的街道。
賀川城的經濟基礎主要來自周邊村落的林業和農業,以及都市地區的紙商。
因此城市給人的印象也比其他地方來得淳樸。
人口約二十萬,在東和地區算多的了,大部分的都市人口都在十萬左右。
不過和宣稱有百萬居民的最大都市神川一比之下,就顯得差得遠了。
據說中原的人口要用億來計算,不過我並不瞭解賀川城的人口多到什麼程度。
記憶中,只有在祭祀的高台上,回頭看到的人潮讓我留
下震撼的印象。無論馬車走到哪裡都不會消失的人群,讓我稍微感受到都市生活是怎麼回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過著自己的生活。
富裕的都市,多樣性帶來各種變化。
自己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我只是出神地思考著這些從杜艾大人聽來的話。
他們本來就是騙子。
我又想起這件事了。
因為見到這些生活富裕的人們,我也想起戰爭的事。
覺得自己又上當了。
一定是這樣。這樣也好,我習慣被騙了。
看著街道和行人,我不停想著。
共乘的馬車因為馬兒任性而停下。我把雙手和下巴靠在車欄上,盯著天空。
高夏的天空,還是夏天。白色的雲朵從北向南,遠遠地飄走。
風中有秋天的味道,再過幾天就是早風的九月。
「天氣變得舒服多了。」
「嗯。」
連日影也稍微配合我,一起仰望天空。今天他第一次有了回應,我跟著高興起來。
在第二次換車的空閒時間,我和日影在廣場上吃點心。
和日影一起咬著在熱鬧的攤子上買來的玉米。
會照我們喜歡的方式調味,更讓入感到期待。
我是鹽水煮玉米,日影則是糖水煮王米。
「真好吃!」
大概是今天早上現摘的王米吧!我雖然喜歡吃玉米,不過為了扮成公主,平常是不能這樣張口大嚼的。
所以每年只要一到夏天,展大人都會故意邊走邊吃,在我面前炫耀。
我要趁現在多吃點,盡情地吃個痛快。
車好現在陪著我的人不多話,就算我的模樣難看,他也不會出聲。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表情還是一樣,我就安心了。
坐在旁邊一起吃的日影即使依然一樣面無表情,吃相倒是蠻自然。
我試著問他:
「你喜歡甜食嗎?」
「沒什麼特別喜歡或討厭的。」
「咦?真了不起呢!像我就不敢吃酸的東西。」
「……我也不太喜歡。」
「哈哈!其實我們一樣嘛!」
雖然聊不太起來,不過習慣之後就不會介意了。
「那、你覺得我這身裝扮怎麼樣?」。
我張開雙手的袖子,試著問他。
「童裝。」
「啊——你好過分啊!」
虧我還比較喜歡這種打扮呢!不過看他沒有惡意,我也生氣不起來。
就這樣邊吃邊聊時,先吃完的日影低聲說:
「叫我日影就好了。」
「是說稱呼嗎?」
「……」
「日影先生?」
「叫我日影就好了。」
「這個嘛……」
「……」
「日影……先生?」
「……」
「那日影……我們走吧?」
畏畏縮縮地直呼他的名字,他終於點頭了。我發現這種笨拙的對話也挺自在的。
他的個性一定和愛說謊的杜艾大人與展大人相反。我覺得好新鮮,又心懷感激。
「那是什麼啊!?」
我們在府中,也就是王水府周邊的市區下車,這裡簡直就是流行商家的集中地。
「這,這就是空澄姬嗎?」
「是啊!小姐你看,是個絕世美人吧?這是請宮姬專屬的畫家特地畫的哦!」
紀念品店的大叔滿臉笑容地把商品的樣本遞給我看。
我想,繪捲上這位用色繽紛的美貌公主,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沒有什麼專屬的畫家啦!
「全套三十七卷,而且預定陸續出版續集。另外告訴你個秘密,聽說公主殿下要進城了,我們也開始製作大開本的畫冊,是公主殿下的生活百態哦!」
聽說預購的話還有贈品,讓我不禁感到頭痛。
紀念品店擺滿了公主殿下紀念羽織、紀念圓扇、護身符等各式商品,甚至還有小點心。
而且生意看起來還不錯。
特別是有些年輕男性還會大量採買,顯得有點可怕。
買這種東西做什麼?
「怎麼辦!被美化成這樣,我根本就不敢進城了!」
我難為情地尋求日影的附和。
他沒理我,只是一臉不可恩議般的比對著我和畫冊上的長相。
也不用這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吧?
店裡那位大叔也說,無論那位公主,都有這樣的周邊產品。
這麼一說我就稍微安心了——可是他又說本地賣得特別好,害我又擔心起來。
至於得知這些商品的上游出資者是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是在不知不覺買下公主殿下護身符之後的事了。
在爬玉水府台階時,我覺得好想哭。
這裡原本是座小山吧?九十九階也不算太高。
日影什麼也沒說,在比我高兩階的地方停下腳步。
「那些扛著御轎的大人真厲害。」
都快三年了,直到現在我才覺得驚訝。
那時候實在太緊張了,滿腦子只有自己的事。
可是聽說其他都市的台階更長時,我不禁愣了一下。
不用住在府中真好。不過,現在我卻預定搬到這裡。
「日影先生雖然體型瘦小,但還是有鍛煉過身體吧。」
才這麼一說——
「日影。」
「嗯,是日影才對。」
他面無表情地訂正我。
我從階梯中央往下頭一看,漫長的石階,有不少參拜的人來來往往。
聽說府中祭祀的是祖靈和自然靈。
沒有明確的教義,似乎是教誨大家要感謝自然和祖先的代代累積。
這是杜艾大人告訴我的,應該不會錯。不過那個人講話總是會省略絕大部分,全盤聽信他的話也有點麻煩。
似乎在七姬中也有和宗教團體有關的人,幾乎所有的公主都跟這種來自民間傳說的世界觀有所關連。
「世代累積嗎……?」
我喃喃說著。
看著台階下連綿不絕的房舍,以及遠方街道的入口。
市區顯得更加遼闊。
這麼一來,人們也望不盡原野的盡頭吧。
「所以這個地方的人才那麼喜歡建造台階啊!」
我站在下面不遠處,抬頭看著日影。
「……」
就算他沒回答,那張面無表情轉過來的臉。總覺得帶有幾分好意。
我努力爬上頂端,終於來到正對著神僧奉祀的玉水府本殿廣場。
玉水府本殿並非很龐大的建築物。
建築物本身比起實用性,更重視裝飾性,神僧也是由各地前來的,並沒有住在這裡。
府中指的便是這座高台的周圍。那裡有神僧的修煉場所、日常生活的地方。據說會在其中二角搭建我們要住的宅氐。
來到本殿時,一開始我用細緻的古代禮節參拜,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用的是正式的朝拜方式,而一般人只要用略禮就可以了。
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所以跟日影說:「還是當個普通女孩子比較好。」
「使用古代禮節是宮姬的義務。」
他對我這麼說。
接著倚靠高台四周的圍欄,欣賞周圍的遠景與近景。
從這裡勉強可以看見整座城市的全貌,不過遠方就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霧。
然後——
「那是?」
在高台的坡地上,我們發現一棟建設到一半的房子。
宅邸是淡紅色,沒有賀川一般建築的山形屋簷。俯瞰下去,可以看到古典的台狀屋頂。
大小和杜艾大人的客棧差不多。
這不是城堡,比較像是注重居住機能的宅邸。四周也點綴著祭祀風格的風雅裝飾,卻沒有華麗的感覺。
「裡面已經蓋好了嗎?」
外觀看來幾乎已經完工,如果還沒蓋好就得搬進去就糟了。
杜艾大人大概不會在意吧?至於展大人應該會搬到市郊駐軍營地去吧?
日影沒有回答我,只是守在我身邊警戒。
仔細一聽,可以清楚聽見木槌敲打、鐵器磨擦等工匠正在工作的聲音。
地上的人們吵吵鬧鬧,頭頂上的鳥兒也在樹梢宛轉不休,好悠閒的情景啊。
我好一陣子都只是遠望著這一幕。日影陪在我身邊,什麼也沒說。
「日影先生……日影也會陪我搬進那裡去嗎?」
我像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兩年前杜艾大人就吩咐我做你的保鏢。只要沒被解雇,不管到哪我都會保護你的。」
「啊哈哈!」
我乾笑著。
「不可能解雇你的啦!如果不是很中意你,杜艾大人不會叫你跟著我的。」
要是這麼老實的他都會被解雇,那我應該早就被炒魷魚了吧?
「那麼這兩年你都在鍛煉自己嗎?我一直沒看到你。」
所以他不但可靠,還有些特殊才能吧?展大人說不定還教了他一些武術呢!雖然不可能教我武功,不過別看展大人那樣,他也算是知名的武將啊!
日影沒有回答我,只是環視整座廣場。
我也回過身,視線又回到廣場上。
一般的參拜者零星散佈在廣場上,地上還有討著飼料的鳥群。
這些鳥兒動作慢條斯理,胸口看來也鼓鼓的,它們不是生活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而是棲息於人們的活動裡。
我三年前在這裡進行儀式時,廣場中央也有鳥群。只要別太靠近它們,它們是不會從人們身邊飛走的。
真是和平的景象。
才這麼一想,眼前出現一道奇異的身影。
一身寬鬆而舒緩的黑色長衣,站在廣場正中央。
「那個人是?」
我記得黑帽子底下的那張臉。正午的陽光,正閃亮地照耀著她。
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背後,她面對本殿的方向站定。
右腳輕快地往前伸出,滑步之後收回,緩慢地維持一定節奏動作。
她的雙手舞動著黑色的衣擺向前伸。
殘留在印象裡的動作,讓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那是九歲的我,在模模糊糊的記憶中完成的動作。
形式雖然有點不同,但那是契約的儀式沒錯。
「日影?那是什麼?」
日影的沉默和平時不同,他看著我,不太明白這句活的意思。
也許超出他的知識範圍了吧:
這段時間我一直沒移開視線。
優雅而自然的動作,比起我、比起指導我的神僧都還要正確。
美麗的嘴角微微動了。
從嘴唇的動作看來,我想應該是契約的祭詞吧。
正要進入最後階段,長長的黑髮突然被風吹亂,她移開視線,雙眼看著我。
瞬間的沉默之後,她慢條斯理地整理好頭髮,朝我這邊走來。
微笑著,稍稍偏著頭。
我認識這個端正典雅的容貌——她就是那天黃昏時遇見的黑衣少女。
「剛剛是?」
我們在樹蔭底下休息,日影則在不遠處看風景。
「是空澄姬。」
她高雅地微笑著。
黑髮輕輕地搖曳,從黑帽的另一邊,可以看見初秋風中的城市遠景。
她的黑衣比夏季服飾厚了點,有和布料同樣顏色的刺繡,繡的是龍膽花。
「幾年前她在這裡進行過儀式,我想模仿她有如舞蹈般的動作。您見過這位殿下嗎?」
「和大家差不多……」
我刻意暖昧地回答。
她的動作很短暫,或許神僧和一般人不會注意到,但我卻不可能裝作若無其事。
「很漂亮呢!」
我選擇坦率而無害的詞句。
「那就好,看到你瞪著我,我還擔心是不是太過不敬了呢!」
她靜靜地笑著。
落葉飄落在黑帽的帽緣,我幫她拿走的同時,她也把我肩膀上的落葉拿掉。
我們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直到碰觸到對方的指尖。
交錯的舉動讓她笑了,也影響到我,我們兩個人又像回到了那天黃昏一般,相視而笑。
纖細而筆直的手指,握著我的手。
「認識您真好。」
「我也是。」
她的話讓我深深地點頭、
「在下名叫黑葉,您是?」
這麼一間,我還真困擾,在這裡大家都用職務名叫我,像是公主貼身待女,見習侍女之類的,說到假名的話,我只想到那一個。
「……我叫阿空。」
這時候才覺得這個名字真糟糕。腦海中層大人的笑臉比平常更討厭了。
「請叫我小空吧。」
這樣至少好一點。
「真是一個可愛的名字呢。」
她細心的體貼,讓我胸口一痛。
「黑葉小姐是本地人嗎?」
我試著換個話題。
「不,我是個旅人。」
果然如此。她的服裝明顯和大家不同,講話也沒有這裡的口音。
「嗯,我也是呢!要是家裡的情況允許,我也許會搬來這邊吧。」
我不想說謊,盡量實話實說。
「賀川城很不錯呢!是宮都市當中最淳樸的。」
聽起來像是宮都市中最接近鄉村的都市……但是對其他周邊城市來說,也稱得上是大都市,而且大家對這裡也很有親近感。
「是啊,還有在賣這種東西哦!」
我從懷裡拿出精緻的紙盒,在左手手掌上打開。
層層折疊的厚紙當中,包著一個透明的珠子。
玻璃珠裡還有螺旋狀的藍色紋路。
「空澄是水玻璃的別名吧?」
她還解釋在某些地區,透明玻璃又稱為水玻璃。
杜艾大人八成是為了讓玻璃工藝在這裡更普及,才借用我的名字吧?黑葉小姐凝視著公主殿下的護身符,露出微笑的神情。
「聽說四宮鼓城的公主喜歡琥珀飾品。不過我認為這種容易取得的玻璃珠比較好喔。」
「總覺得它很容易破……而且也有點廉價感吧。」
「相對的也很容易加工,有多彩多姿的面貌呀。」
聽她這麼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跟著高興起來。
「您是從鼓城過來的嗎?」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她。
「來到這裡是半個月前的事。那是座位於河邊,熱鬧有活力的繁榮都市。。
賀川沒有什麼便利的水路交通,因此這點格外讓人感到羨慕。
「那裡的公主殿下也受到大家景仰嗎?」
「是啊,和空澄姬一樣。」
這——我覺得沒有什麼人會仰慕空澄姬吧?
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黑葉小姐輕聲微笑。
被她的態度影響,我也跟著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面對話,一面聆聽遠方傳來的計時鐘聲。
聽著悅耳的鐘聲,我們把視線移向高台望去的景色。
「話說回來,聽說那座宅邸是空澄姬的新居呢!」
從這片樹蔭底下,也可以看見建造中的行宮。大概是到了吃中飯的時間吧?隨著鐘聲一響,施工的聲音也跟著消失。
「嗯……嗯!是有人這麼說,看起來很氣派呢。」
我正要應聲同意,突然想起這消息還沒正式宣佈,趕緊連忙掩飾。
「不過,空澄姬還是別踏出七宮城比較好吧!」
那張俯望著社殿屋簷的側臉,看得出來神情十分認真。
「為什麼呢?」
該不會有什麼可怕的謠言吧?我壓抑著心中的不安反問。
「正因為……殿下是七宮中最為遠離世俗的人,所以她不懂。」
「不懂什麼?」
「不明白成為權力的象徵,是件多麼殘酷的事。您看,時候到了!」
她示意我俯望行宮的方向。
怎麼了?正當我瞧向台形的屋頂——
從行宮裡傳來爆炸聲。
大氣不停震動,還聽見背後鳥群拍動翅膀四處飛散,不停嗚叫。
從裂開的窗框傳來震動的聲響,眼前的台形屋頂跟著塌陷,建好的屋頂一半歪斜龜裂,裡面飄出一道黑煙。
屏住呼吸。
怎麼了?失火了?
「這是火藥。」
回答的聲音很近,在我的耳邊。
「快跑!」
我第一次聽到的尖銳聲音,蓋過人們大驚失色的喧鬧聲與建築物倒塌的聲響。
一把小刀射在黑葉小姐方纔所站的位置上。
刀子反射陽光,一閃而逝。
灰色人影揚起沙塵將我們分開。
日影的速度快得讓我不敢置信,黑衣人影閃避的動作也快,像是早已預料到這一切。
寬邊的黑帽帽緣被銳利地劃了一刀,在空中飛舞——和落葉一起,飄落在我無力跌坐在地的膝上。
黑葉小姐原本的位置多了一位黑衣人,灰色的背影緊握背後刀鞘裡的小刀。
而在樹叢後面,出現了半個身穿黑衣的身影,秋風吹亂她的黑髮。
陰影密佈的場景。
陰影的盡頭,是冒出黑煙的行宮。
可是在我的眼中,只看到她不變的微笑。
「黑葉小姐?」
我呼喚她的聲音明顯地在發抖。
她若無其事地偏著頭微笑,一頭沒東起的黑髮披散肩上,隱沒在她背後的陽光裡。
「小空小姐,您發現了嗎?我是您的敵人。」
依然不變的溫柔聲音。
可是她的笑容逐漸消失。
「騙人……」
「那裡大概已經有人傷亡了吧?」
一邊和日影拉開距離,她的臉轉向下方,平靜地告訴我。
我顫抖著呼吸黑煙的氣味,再次往行宮方向看去。
黑煙中可以看見火勢,還有四散逃命的木工和工匠。
慘叫和怒吼。
有傷患從裡頭逃出來。可是我也明白有些人根本來不及逃命。
感受到這一帶的人們,都因為意外而騷動起來。
人群都往那個方向衝過去,正在對峙的我們就像是被大家拋棄一般。
冷汗流過背後和脖子。
「……這是您做的嗎?」
我畏懼地把視線移向她。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凝視著我。
「不只這裡。現在三宮夏目手下的五千人應該正在攻擊七宮城吧?常磐姬是不會吝惜派出戰力的。和她合作的四宮也同時出兵入侵賀川城。一個目標是這裡,另一目標則是杜艾爾.陶。」
我深吸一口氣。
杜艾大人的客棧。
那裡並沒有嚴密的警備,別提軍隊了,連要應付盜賊都有點勉強。要是被爆炸物或火箭攻擊的活——
「殺了她。」
日影行動了。
雙腳移動的瞬間。
咚!
傳來細微的聲音,動作停了下來。
我腳邊的玻璃珠旁,有一把小型凶器。
刀刃又細又長,還附有握柄。
刀刃是黑色的。
那是黑葉小姐射出的短劍。
貼近胸前的手上,還有三柄同樣的凶器。
「這有毒喔。」
黑色的身影微笑表示:你應該明白吧?
灰色的背影什麼也沒說。
也許日影可以閃避她的動作,可是只要他一避開,背後動彈不得的我就毫無防備了。
「雖然事先練習過了,但還不是很在行。還不知道射不射的中哦?」
隔著少年的肩膀,看見她毫不在意的笑臉。
她瞇起眼睛,望著動彈不得的我們……不,只有我。
「快逃吧!我遇見兩位只是偶然,非常串運的偶然。」
她用冷靜的聲音,輕描淡寫地說。
「您是七宮公主的消息還沒傳出去,以常磐姬為首的那些人,大多以為您人在城內。就算會不知道未來的方向,不過兩個人一起,應該活得下去吧。」
沉默了一會兒——
「小空小姐,您要過普通人的日子才會幸福。」
雖然面無表情,語調還是很溫柔。黑衣的身影從樹叢間移開。
「等等!您、您該不會是?」
黑衣少女已經走進騷亂的人群之中。
她在消失前轉過頭來,嘴角對我們動了動。
「再會了。」她這麼說。
回過頭,黑髮消失在階梯下。
我目送著她,跌坐的雙腳卻使不上力,站也站不穩。
在怔怔呆住的我面前,日影把小刀收進背後的刀鞘。
面無表情的他,看來比平常更嚴峻。
「要回去嗎?」
他這麼間道,我卻沒辦法馬上回答。
「入侵賀川城的是四宮的手下……難道她是七姬中最美的四宮……鼓城的琥珀姬?」
我小聲地自言自語,雙手抱緊帽緣被劃了一刀的黑帽。
想起還在不久前,手指互相纏繞的觸感。我想要緊緊抓住,不要忘記這份溫暖,力量漸漸從指間消失。
體內深處,多了種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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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節 名無月十月】
杜艾大人的客棧還不至於遭到爆裂物攻擊。
可是被偽裝成平民的武裝集團放火,燒了一天一夜。
引發事件的四宮屬下並沒有表明身份,反而自稱是激進分子,要打擊推舉假公主的惡人。
炸掉行宮的也是他們。
不過,各個政府都嚴格管制火藥的流通,不太可能簡單得手。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難發現是某個都市下手的。
形形色色的流言到處流傳。連我也看得出,有部分是加害者刻意散播的假消息。
也有幾個聽來像是真的。
其中大部分還是認為是常磐姬一派採取迂迴路線,繞道襲擊七宮城。
她是所有公主中最具攻擊性的,因此才會攻擊最弱小的七宮,或是對充滿野心的展.鳳將軍搶先發動攻擊。
其次可信的謠言,則是認為四宮鼓城在暗地之中煽風點火。從距離看來,鼓城離這裡最近,賀川要是失去七宮,很有可能會變成隸屬於四宮的都市。
四宮配合常磐姬的行動,或是利用她們。
據我所知,這是最接近真實的。
無淪有沒有確切證據的謠言越演越烈,在各地都引起一片騷動。
其中最過分的就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翻臉的說法。行蹤不明的展大人為了爭奪主控權,計劃打倒杜艾大人……這種傳聞還有許多類似的版本,甚至還有人說是為了我爭風吃醋……
我才只有十二歲啊……!
更加誇張的是,貴夫人之間還有「杜艾大人和展大人,有某種糾纏不清的關係」的傳言。
從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找不到杜艾大入和展大人。
詠名是隨著曆法出現的特別稱呼,使用時也格外注意到季節轉換。
因此,雖然月曆上還是八月,當秋風轉強,夏天接近尾聲時,人們就會開始改稱早風。
九月已經是秋天了。東和是靠北的地方,並浸有類似南方的秋老虎。
在昏昏欲睡的傍晚,只能感覺到一點高夏的氣息。
秋夜冷到讓人受不了,因此我不禁祈求,現在舒適的夏夜可以持續久一點。
站在黃昏的高台上,俯望火災的廢墟。
社艾大人的客棧,只剩下幾根沒燒完的柱子。
由於這是風格特殊的獨棟房屋,距離附近的民宅有段距離,被波及的受害者也不多。
現在回想,決定火攻的人應該也顧慮到這一點吧。
我和身穿黑衣的身影坐在長椅上,遠望暗紅與幽影交織的風景。
不過這次的黑衣人是個帶有灰色的少年,而且他面對的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已經過了兩天。
在火災後的廢墟中,並沒找到遺體。
也許是燒得一點也不剩了。
包圍客棧的那群人允許一般人逃生,聽說只獨留三樓的杜艾大人。
至於展大入從前陣子開始就下落不明。
說不定他還死守在被五千兵力圍攻的七宮城裡……只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情報。
過去曾經聽說,動員徵兵的話,我方也有五千兵力,只是負責召集的兩個人都下落不明,很多事就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雖然城內有為了戒備而臨時徵召的五百名士兵,但卻得面對敵方十倍的兵力。
我聽過攻城需要三倍兵力等基礎知識,因此要是哪天傳來城失守的消息也不足為奇吧!
「被他們騙了。」
身邊的日影,靜靜傾聽我有氣無力的低語:
「說不定你也從展大人那裡聽說過了吧?我的血統根本就是個謎。」
我想,告訴日影也沒關係吧?
也許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事實。
好擔心啊!
「我和他們約定,扮演公主這個角色,三個人一起努力向上爬。」
總覺得三年前的事,就像在一個月前發生。
「我一直在扮演公主的角色。」
閉上眼睛,回想在七宮城度過的每一天。
每天追逐著仰望的背影。
「不過,那個人的演技更厲害,會演更可怕的公主。」
我想起黑衣人的面貌……黑葉小姐。
她能夠分別飾演溫柔的大姐姐和冷酷的公主殿下。是個面貌典雅、心思敏銳的人。
「我根本……贏不了這種人。」
已經變成哭訴了,我想不出其他的話來說。
根本無計可施,說不定其他六個公主也是那個模樣吧?
「還有我。必要時我會暗殺她。」
他簡短地回答。
也許他做得到吧……只是我一點也不想殺她。
我並不討厭她,甚至喜歡她。
我想就算看到展大人或杜艾大人的遺體,還是沒有辦法憎恨她。
即使這些事都是那個人指揮,就連一般市民也受害,我還是比較憎恨出兵的常磐姬。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無言地沉默。
「杜艾大人很擅長逃跑。」
我們背對著夕陽,雖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日影也知道我有點氣餒了吧?
所以他比平常更多話。
也許是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本來就很多話,他也不用說什麼吧?
「快吃!」
「嗯。」
日影拿出玉米,不知道是哪來的。
一想到他在為我著想,我不得不振作……用力點頭,大口一咬。
「啊!好甜!?」
甜得嚇人。太甜了,覺得好像連玉米的味道都不見了。
「這是什麼!?」
「玉米……我煮的。」
難道……?
「那個、該不會是用糖水煮的吧……而且還加了很多很多砂糖?」
日影點頭,也咬了一口。
他只咬了一下,也沒咀嚼就停下動作。
我看著他會怎麼反應,可是他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吃。
「有點太甜了。」
不是有點吧?
他知不知道這是給小孩子吃的?
不過,玉米還是溫熱的。
「是啊。」
我也開始吃。
兩個人一直吃著甜的不得了的玉米,直到夕陽落下。
一邊聊著下次是要烤玉米還是要用鹽水煮。
第三天的早晨降臨。
我們兩人前往北門附近的早市。
過了三天突然發生的混亂生活,賀川的騷動終於鎮靜下來。
為了掩人耳目,我們混進人群之中。
來往的人群似乎比平時更多。
表面上市井小民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
就算不知道三宮或四宮什麼時候打過來,人們依舊要吃飯、生活。
市場上還是和每天一樣,混合各種食物的味道。
我們混在人群中,在露天攤販採買今天的食物。
「你看!四個蘋果只要這個價!多買一些吧!這個價錢很便宜哦!」
發福的蔬果攤老闆娘把蘋果遞給我。
旁邊的日影接過蘋果裝進袋子裡。
正要付錢的時候,市場的老闆娘親切地指點我:
「小姐!可以保存的食物還是趁現在多買一點吧!接下來會怎樣,誰也不知道喔?」
「可能會沒東西吃嗎?」
所謂的戰爭就是這回事嗎?我不安地問她。
「我可沒那麼說喔!」
她哈哈大笑。
「因為陶.杜艾不見了,物價說不定會飆高。」
陶.杜艾是杜艾爾.陶的蔑稱。
看來市井小民似乎不太喜歡杜艾大人,才會這樣稱呼他。
這三天裡第一次聽到。
聽到身邊的人被如此輕蔑稱呼雖然不太愉快,但叫他杜艾大人卻變成我和日影的特權,還真的有點高興。
而且展大人本來就會任意省略別人的名字。
「他也是個怪人哪!不過沒有他又不行……總之只要他在,大家也比較好賺錢啦!」
我的首席文官,好像是市場裡大家的好夥伴。
「左府大人——我是說陶左大臣,真的是個怪人嗎?」
我雖然覺得他很奇怪,但還是有點在意別人會不會這麼想。
「那傢伙,就是利用什麼都不懂的七宮公主來為所欲為啊!」
老闆娘口中的七宮公主聽起來比較親切,但也有點看不起人的意思。
「真的嗎?我還以為展大人比較任性呢!」
「展大人?」
「啊!不是,我是說東征將軍……他有很多不好的傳聞吧?」
她好奇地盯著我,我只好含糊矇混過去。
「小姐,你聽好了!」
老闆娘壯觀的胸口用力一挺,開始抬頭挺胸地向我說教:
「千萬不要因為那傢伙長得帥,就接近那種花花公子
喔!我看過他好幾次,每次經過這裡都帶著不同的女人啊!」
她好像會錯意了,不過我也因此逃過一劫。
看來會以嬌柔的聲音,呼喚展大人的女人還真的不少喔?
我實在不明白她們的心情。
待在這種人身邊,根本猜不到他會做出什麼事吧?不過他一定會對漂亮大姐姐很溫柔吧?
「對啦!講到陶.杜艾的缺點……聽說他想要拿下宮都市背後的七葉喔!」
七葉就是七個都市所有商業工會的俗稱。人稱七葉的巨大組織,掌控了由八條交易路線所形成的金融圈。
背後支持琥珀姬的鎬木調和黨也是七葉之一。
「宮都市」這個稱呼指的是小都城。因為彼此想要升格成大都城、甚至是王都,所以據說在七葉之間的競爭相當激烈。
「他以公王殿下來當靠山,取得這裡一葉的信任;要是有個萬一,也還有展.鳳的武力支持,加上他本身也是個狠角色,兩三下就把這裡的財政問題解決。」
「所以便宜的物價又要上漲了?」
看起來不像在推行暴政的樣子,讓我鬆了一口氣。
「是啊!接下來進貨就困難了……那傢伙對我們這些生意人太好了。」
老闆娘環顧著熱鬧的市場。
「可是哪,景氣越好,那種人越會加深有錢人和窮人間的差距。就連這次的戰爭,搞不好是我們跟陶.杜艾賺太多錢了,害隔壁鼓城周轉不靈的生意人不高興才發生的呢!?」
她灰心地歎了口氣。
「是這樣嗎?」
我一直認為戰爭都是為了爭奪權力,這番話對我來說太震撼了。
「唉!什麼事情都要有所節制啊!戰爭如果沒有影響到生意前就結束,大家就都完蛋啦!」
「是啊!大家都很辛苦呢!」
我低下頭,如是同意。
「唉!空姬小姐不要這麼多災多難就好啦!苦命公主不但少了那兩個人輔助,要是丟掉城池的話就太慘了!」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瞭解,原來空姬小姐就是指空澄姬。
「我、啊!你是指公主殿下嗎?」
沒想到會聊到這來。
大概是因為老闆娘太多話了,或者是她擔心我不懂世事吧?
或是兩者都有,也可能是拉攏顧客的技巧吧?
「下雪那天,我也看到公主殿下羅!」
她稍微壓低聲量,讓我日下了一跳。
「雖然只有遠遠看到她從御轎下來,不過公主長得可真漂亮!她好像小小聲講了些什麼……小小的公主,就要一個人背負整座宮都的命運,看到她的模樣,我們在場的人全都哭了出來!小姐,你要是看到那個漂亮的公主也會感動的!還是你年紀太小,沒看到?」
「我……我雖然也在那裡,可是只記得下著雪,還有人很多。」
老闆娘一臉得意地說:那就太可惜了。
不知不覺市場上其他人也跑來,我茫然地看著其他人吵著表示,自己也看過空澄殿下。
灰髮灰眼的少年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陪在我身邊,
在市場中四處徘伺.得到一點情很.卻沒有值得高興的消息。
雖然有人說一起火杜艾大人就跑了,但是大部分的人還是認為他和財產共存亡;所有謠言都指出展大人正在逃亡,寄居在某個豪族家中,還有人說,空澄姬或許已經在睡夢平被殺了;也有說法表示她太溫柔了,不忍心讓屬下平白送命.因此在還沒開打就投擇了。
只是好像誰也沒發現,我人在這裡,漫無目的流浪。
這是唯一可以安心的地方,
「情報販子?」
「恩!你認識杜艾大人聯絡的情報販子嗎?不知能不能從那邊打聽到一點消息;」
我的提議讓日影思考了一會兒。
如果杜艾大人他們正在等待時機復出,那我們繼續躲起來逃命的行為就是正確的。
可是,要是七宮城在這段時間被攻陷了怎麼辦?總覺得我們非得採取行動不可。
畢竟梳妝師.侍女。侍從長還有衛兵大哥還在七宮城裡,這些人都對我那麼好,我想要力他們做點什麼、
這樣一來,也不用一直想像會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
「我認識一個。」
日影示意我跟在他背後:
「他住的地方很亂,別跟丟了」
就這樣,我們來到鬧區隔壁的古老住宅區。
木造房子的顏色褪得很厲害,地震一來大概就全垮了吧?在大火或戰亂中也撐不了多久吧?
路上有許多積水的窟窿,到處都有雜草和石塊。
有時也可以看見隱藏在雜草中的荒廢房屋。
這裡和我之前看過的都市房子相比,好像有十年左右的差距。
「現在還有很多像這樣的地萬嗚?」
「展大人說過,世上有一半是這樣的。」
太陽高照,可是大人們還是像沒有工作一樣,游手好閒地在家門前閒晃.曬太陽……還有亂跑的小孩,以及在屋簷下打瞌睡的老人。
大家看到我們,表情變得有點下一樣。
眼神有些可怕。
我們一定被當成跑錯地方的外地人吧?
我穿著自以為是很不起眼、已經穿過好幾次的舊衣服。
「只要一直走在大路上,白天他們很少會下手的。」
意思是說晚上就危險了嗎?
走在前頭的日影,步調和語氣都和平常沒兩樣,但我還是覺得心驚膽跳,
「他們跟過來了!」
我注意到有五個年輕人,一直在我們後面躲躲藏藏。
「再往前走,他們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就會離開了。」
「為什麼?」
「地盤不同。有規模的情報販子都會有後台或是手下.」
就如同他所說,在我們一直往前走的時候,那些人就咋舌退開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們一腳踏進更不安全、更荒廢的地區。
搖搖欲墜的房子像是鬼屋一樣,有的屋頂長出草木,有些還有青苔。
大白天的,就已經有不少蟻蟲。
看到有人影忽隱忽現,瞬間出現,轉眼又消失。
不過,總覺得附近有人看著我:
日影突然停下腳步,他在任意鋪著沙礫的路上停下來、看看另一頭.發現沒有路了。
左右兩邊有相形之下較高的圍牆,裡頭只有一棟比較像樣的建築。
這裡只有那間看起來像是有人居住的有老木造平房,只是我門面對房屋內側。
建築物的內側那邊,有一根貫穿屋頂的短煙囪冒出白煙,靠外頭的牆壁上,有扇位置較高的采光小窗,微微飄出一些蒸氣。
看起來好像是浴室,這個人竟然在大白天悠哉悠哉地泡澡。
「只能透過這裡的窗子和那傢伙講活。房子的門也只能從裡面打開,從未招呼客人進去。」
日影的視線轉向我:
「你盡量不要出聲,在那傢伙面前不能暴露弱點、」
他說完之後,就盯著我們走來的小路。
聽見低沉的咆哮,還有快速逼近的朋步聲。
在我還沒來得及回頭之前,日影行動了。
在我背後迅速地拔刀出鞘。
「汪!汪!」的動物叫聲——
「你後退。」
灰色的野拘,踏步移到我背後:
我像是為了追趕他的身影轉過頭,說不出話來,雙腳動彈不得。
後面有狗——十幾隻狗不停發出低沉的咆哮聲,堵住我們方才走來的小路.
一群惡犬凶暴地瞪著我們,蹲低前腳、露出撩牙,
其中一隻被日影打中咽喉,痛苦地滾倒在我們旁邊,可是其他狗好像隨時都會撲過來。
只能透過圍牆包圍來跟窗戶交涉——我終於明白這種不自然的地形所代表的涵義了。
包圍乘客後方的房子,是為了驅離不適當的客人才蓋成這樣吧?
「繁林!」
日影沒回頭,只是提高聲音:
他朝背對自己的窗戶呼喚:
「我要買你的情報。」
沒有回音。
正在燒水,還是在洗澡?亦或不想交談?仰望著窗頭的我難以猜測對方的心思。
「我會殺了你們喔。」
這句可怕的話,把我的視線從窗邊拉回日影身上。
日影從外套的背後,慢慢地拔出他的小刀:
翠色的刀鞘,還有單面開鋒的刀刃。
「不行,不要殺它們!」
脫口而出之後,才想到自己是被保護的人,連忙閉上嘴。
他的回答意外迅速。
「知道了。」
少年的背影收起即將出鞘的刀刃,空手站著,
他的身子無聲向前邁進。
面前的狗群,被他出其不意的動作牽制、
快速的迴旋踢,一下子就踹倒其中兩隻,只聽到狗兒的慘叫聲。
這是信號。
剩下的惡犬一起同聲吠叫圍著日影。
「咦——!」
我害怕地低下眼瞼。
嗚嗚——!
聽到動物的慘叫聲。
「日影先生!?」
我趕緊捨棄膽怯的心情,睜開眼睛一看——
「什麼!?」
一頭兇猛的惡犬在我的腳邊翻滾,大聲慘叫,
全身不斷掙扎.掀起陣陣沙塵。
「再退後一點。」
我無條件地聽從他,後退幾步到堵住去路的房屋窗邊。
抬起視線一看,半數以上的狗兒發出淒厲的慘叫聲,不停在地上打滾。
日影什麼也沒說.把另一隻昏迷的狗丟進剩下的狗群裡。
我雖然不大明白,不過面對整群野狗的灰色背影,卻連一絲髒污也沒有。
相對的,即使狗群以威嚇的姿態包圍他,也開始一步步往後退。
「繁林!你還要繼續嗎?」
他沒回頭,又再問了一次。
只是,人就靠在窗下的我,完全感覺不到任何反應。
在我們的前方,取而代之的是——
「早蘿、津具浪、鈴風!」
尖銳的呼喊。
有個瘦小的身子從狗群後面的圍牆上眺下來。
小孩全身穿著一套破破爛爛、尺寸不合的帷子(註:夏季用棉.麻製成的單衣)。
「你竟敢做出這種事!」
她比狗兒還生氣,瞪著日影不放。
這個孩子大概是負責管理這些狗的吧。
「奈津代.上!」
孩子吹了聲的口哨。
有一道花斑身影,從小孩身後竄出。
是頭大型犬。
體型有這個孩子的兩倍,也比日影大。紅色毛皮上有茶色的斑紋。
其他狗兒看起來都和野狗差不多,只有這隻狗不一樣。
露出撩牙,口水從嘴角滴落的凶□模樣和野狗一樣,可是它卻顯得更慎重.更有力。
踏住地面的腳,也有其他狗的三倍粗。
很明顯的是狗群的首領。
大狗步步進逼,逐漸縮短距離。
可是卻沒有發出叫聲——獵犬隻會在飛撲的瞬間吠叫。
「繁林!」
這是第三次呼喚-
「沒有第四次囉。」
毫不擾豫的平淡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卻給人一種壓迫感。
屏息瞪著對方,就連我和操縱狗群的孩子也說不出話來,只能靜靜等待。
彼此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就在大狗和日影一觸即發之際——
「退下。」
出現其他人的聲音。
在我背後的頭頂上。
從高高的窗戶後面。
熱水發出咕哪聲。
反氣是那個孩子瞪大眼睛:
拚命搖頭,一頭鬆散的亂髮晃動:
「爺爺!這種人,只要交給奈津代就能擺平了啊!」
越過日影的肩膀,看到小孩子瞪著窗戶大聲嘶喊。
「無聲無息的小鬼……是東征將軍的部下吧!有什麼事啊?」
這個聲音無視孩子的抗議,逕自在室裡迴盪,聽起來像個老人。
「爺爺!」
孩子忍不住跳了起來;
「不要讓這傢伙拔刀!」
窗戶的位置很高,身子泡在浴桶裡卻能夠知道我們的情形,大概只有靠聲音吧?可是這個老人卻親眼瞧見般下達指示:
「要是跟他一起的小姑娘沒阻擋,現在除了奈津代,其他的狗已經變成渾身是血的屍體啦!快跟姑娘道謝.」
「嗚……嗚嗚!」
小孩搖搖頭,悔恨地看看我。
「被稱為音切的東方名刀,就算是奈津代也頂多只能打平——明白了就退下。」
「奈津代,我們走!」
老人才剛說完,孩子就以沙啞的聲音吶喊,往小路的另一頭走了。
名為奈津代的大狗和其他狗群,都跟在她後面。
其中還沒辦法行動的狗兒,也慢慢地跟在其他同伴後面離開。
這段時間,誰也投說話。
戰鬥揚起的沙塵終於平靜落下——日影對著窗戶說:
「我要情報。」
「錢呢?」
對萬回答得也很快:
「沒錢吧?咱們只信得過現金,還是用音切來抵押?那就可以考慮考慮。」
「音切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依靠,不可能給你。」
熱水發出咕哪聲。
「滾吧!就算對方是陶.杜艾。咱們的做法還是不變!」
聽不到聲音。
日影也沉默下來。
「對不起,繁林先生!」
他們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輕聲插嘴。
「請問,對情報販子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沒有回應,日影什麼也沒說,臉上也沒有任伺表情。
「應該是情報吧!交換情報也是您的工作吧?可以把我們的消息費給您,然後用這樣的方式來交換嗎?」
等了一會他的反應:
過了片刻.我覺得沒希望了。
正打算要跟我身旁的少年說:要不死心吧?
熱水又咕嘟一聲:
「嗯,你就是跟在陶.杜艾身邊的小姑娘吧?」
「你到底是准?雖然有好幾種說法,可是不知道哪個是真的。」
「我和杜艾爾.陶失散了,可以交換他的情報嗎?」
「我不知道他的下落,不過從持續搜索這點看來,他應該是在逃亡吧?那傢伙準備了幾個藏身的地方。」
這番話讓我稍微安心一點,而且我也明白交易成立了。
「我是見習貼身侍女。是陶輔佐指派我在公主殿下入居新宮之前,先來探查賀川和府中。」
我沒說謊。
現在的職務是見習貼身侍女,工作內容也是侍女。
只是為了讓我的地位看起來更加低微,就連社艾大人的職位也降了許多。
「身世呢?有人說你是陶.杜艾的私生女喔?」
「那是騙人的。他是在孤人院裡收養我,然後給找工作的。」
「為什麼關於你的身世,會有那麼多種謠言?」
「因為那位大人是個騙子。」
幸好他沒再多問什麼。再講下去,不是聽起來在說謊,就是會讓身份曝光。
對方似乎不是隨便就能矇混過去的人。太好了,我鬆了一口氣。
「七宮城現在怎麼了?這關係到公主殿下和其他人的安危,」
說不定現在展大人以寡敵眾.正陷入苦戰呢。
「這是最重要的情報,再等個兩.三天才知道,現在還沒消息,」
接著,繁林先生問起展大人正在追求的女性姓名。
幸好我還記得幾個。
「接著換我提供情報。關於計劃作為新宮的舞蹈所火災,和穿戴黑衣.黑帽的女子有關。」
「已經有幾個目擊證人……這情報算是有點證據的價值。」
我靜靜地深吸一口氣,平靜心情。
「那個女子是誰呢?」
東和四宮琥珀姬。
我等待他回答。
「有消息指出,在鼓城有力人士的宅邸和三宮常磐姬的別館裡也曾經看過她的身影.可是還不知道更進一步的消息可以佐證的情報大少了。」
「是嗎?」
除此之外,找就沒有其他有用的情報了,就算他還想多問,我也說不出什麼東西。
「展.鳳和杜艾爾.陶真的不和?」
他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讓我安心下來。
「那是假的。他們的關係就跟兄弟一樣,彼此認為對方是弟弟.努力擺出大哥的姿態。」
說完之後,可發現這樣的講法似乎太親密了。
「這,這是城裡其他侍女公認的說法,我想應該是真的。」
我連忙又引充一句:再要求他提供對等的情報:
「最後一個問題,我們要逃命的話,躲在哪裡比較好呢?」
「四宮不急著找人的恬,混進城裡最妥當吧?不過別來這裡!還有別的情報販子,你們兩個在這裡太顯眼了。」
一陣水聲。
那是從洗澡水裡起身的聲音,還有離開的腳步聲跟滴水聲。
窗戶後面已經沒人了。
我們相視點頭,準備撤退。
從來時的後路,離開這裡。
沿著剛才的路往回走,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小孩身旁還有一頭大狗。
站在路中間,心不甘情不願地盯著我們。
「喏。」
我們走到面前時,她遞了個東西給我。
「這是什麼?」
仔細一看,是用粗糙的紙包著的蒸芋頭。
還是熱的。
「給大姐姐吃。這是爺爺的命令。」
她看也沒看日影一眼,就把東西推給我。
「謝謝!我們會一起吃的。」
這麼一道謝,她又把遞給我的食物收回去。
「這傢伙.欺負狗狗!」
她毫不顧忌地瞪著日影,又把東西推給我:
「我不用了。」
日影堅決推辭的語調,和平常一樣。
不過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正在想著該怎辦才好時,看著小孩不滿的臉,我突然想到了。
「那、你和大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小女孩瞪大眼睛,又點了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呢?」
「小葛。」
她坦白地說。
「大家都叫我小空。」
女核瞬間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對我說:
「怪名字。」
然後露出非常可愛的笑臉。
「要這樣!」
「夷?我又弄錯了。」
「大姐姐真遜!」
因為不太會吹草笛,所以又被她取笑。
「不過我會吹酸漿草做的哨子哦!」
「那種東西誰都會啦!」
午後的陽光照著我們,兩個人一起坐在河邊的小空地上。
日影在不遠處看著河面和知風草叢,奈津代則是趴在主人小葛旁邊。
要是沒去招惹它,它看起來是只聽話的狗;不去惹這個孩子生氣,她個性也挺乖的、容易脾氣暴躁這點,應該是為了討生活的關係吧。
日影也沒有那麼緊張,可以看到一群蜻蜒在他站的地方飛舞。
站在知風草和芒草叢裡,簡直就要融入風景當中。讓我不禁害怕,他會不會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消失不見?
「大姐姐在城裡做事嗎?」
「嗯!常常被將軍之類的人欺侮呢!」
我沒說謊,盡量講真話。
「公主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問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這個嘛……其實她還蠻怪的。」
我老實地說。
「真的嗎?」
「嗯,平常派不上什麼用場,優點大概只有身體健康和聽話吧?」
我想不到其他的了。
聽說其他的公主都會唱歌.跳舞,不過我已經對這方面死心了。
那個高個子的武將曾經大聲嘲笑過我和杜艾大人缺乏音樂才能,那真是個難堪的回憶。
「聽說她長得很漂殼耶!」
「衣服和化妝是很好看沒錯。」
「你老是說這種話,很快就會被炒魷魚了!」
又被取笑了。
無論定到哪裡.我都是被取笑的對象。
「說得也是。我會注意的。」
如果我不在城裡工作,也許會過著跟她一樣的生活吧,
女孩和狗兒玩耍時的笑臉,讓我覺得很懷念,又有一點感傷。
我們走在落日餘暉逐漸消逝的小路上。
她說以後要教我吹草笛。距離這個小約定已經過了幾個鐘頭。
有時候,我抬起頭仰望淡紅色的昏暗天空,尋找浮雲的蹤跡,剛剛的雲已經被風吹走,不知不覺越飄越遠。
每當我的腳步慢了下釆,就會發現日影站在前頭等著我,只好連忙加快腳步追上他,就這樣重複了好幾次,小女孩和奈津代一起目送我們離開的場景,讓人覺得好寂寞。
走在路上,不禁感受到別人的溫柔.又想著自己是個什麼人.可是想到自己無處可去,就開始感到不安。
四周就要變暗了.只有我們兩個人還在路上沒有什麼對話。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定在房屋和圍牆中間.沒有人跡的小路上。
其買我們正在尋找適當的棲身之處。
下午在街上徘徊,晚上就躲進空屋裡的某個角落。
每天都是這樣。
多虧日影隨身帶著三種鐵絲,可以打開絕大部分的鎖,有時就從窗屍爬進去,再從裡面打開門栓。
我覺得這種聽不見腳步聲的功天,用來暗殺應該是天下無敵吧?
要是有個萬一,兩個人一起當小偷也可以賺不少錢吧?
一邊想著這種不正經的事,突然發觀目己是多餘的。
「日影先生!」
「日影。」
「哦!對了日影!」
我叫住走在前面的背影,他沒多說什麼,不過有在聽。
「即使找不到杜艾大人,你也會陪在我身邊嗎?」
「當然。」
我的話聽起來有點膽小、又有點狡猾,可是他還是和平常一樣簡單地回答:
「因為這是工作嗎?」
「是啊。」
「不過沒有酬勞哦!」
「我已經拿到部分的錢了。」
「說不定已經拿不到了啊?」
就算他們倆沒事,客棧也燒光了,要是城池再被攻陷,大概就破產了吧?
如果他們倆平平安安,還有梳妝師、侍女、侍從長.其他侍臣跟衛兵,大家都平安沒事就好了……可是我也不能隨意靠近杜艾大人客棧的廢墟。
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逃命。
日影停下腳步看著我。
我也跟著停下來。
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自己也沒拿到什麼錢。」
「我是因為喜歡才做的。」
而且又被好喝的紅茶收買。
日影又繼續住前走。
「我也是。」
我正急著要追上他時,聽見他用平常的語氣如此說明。
就在我思考這句話的意思時,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停下腳步。
因為他沒出聲,我一不注意就撞了上去。
「怎、怎麼了?」
鼻子碰到他堅硬的肌肉和肩胛骨,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退後的時候,手指摸到背上的刀鞘。
「有敵人。」
躍動的氣息,我好像聽見風聲。
留下這句低語,他加塊腳步向前衝。
衝向前頭的暗處。
隱約瞧見音切的白刃一閃而過。
「嗚啊!」
成年男性的慘叫聲。
還有聽到滴落地面的水聲。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直到身體倒向地面的聲響傳來,我才明白那是人血湧在地上的聲音。
「日……」
在我喊出他名字之前,日影又化成一道黑影衝向暗處。
聽到紛亂交錯的腳步聲,以及沙礫四處彈跳。
他們正在交手。
終於聽到一點像是日影腳步的聲響。
這次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棍棒「喀噹喀噹」地滾動,大概是長槍吧。
我知道日影非常厲害,他可以閃過在漆黑的小路刺出的長槍,還能揮刀打贏對方。
我曾遠遠地參觀槍和劍的演練,因此很明白目前在戰鬥的雙方差距有多大。
「日影先生,不要緊嗎?」
「別過來!」
他尖銳的聲音讓我停住剛踏出的腳步。
「你還是不要知道什麼是血腥味比較好。」
「啊?」
我這才明白有人死在我的面前。
「往回走吧。」
日影回來了。他用沒握刀的左手,使勁抓住我的石手。
他開始小跑步往前衝,我也慌張地跟在背後。
「要去哪裡?」
「這是受過訓練的士兵,他們還有同夥。是來搜尋漏網之魚的。」
「是要抓我嗎?」
不可能,他們應該不知道我就是七宮公主。
這樣的話——
「他們在找杜艾大人?」
我猜敵軍也認為他不會死在那場大火裡。
「大概是。」
我退縮的心情又振作起來。
突然有了活下去的自信。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是我想杜艾大人沒事的活,展大人也應該不會有事吧!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
「太好了!」
「嗯。」
他雖然沒回過頭,可是這句話卻溫柔得讓人驚訝。
過了沒多久,聽到後頭傳來一陣哨音。
他們大概找到戰鬥留下的屍體了吧?
在沿著小路前進的我們面前,出現燈籠上下晃動的光線。
是追兵。
日影無聲轉進另一條小路。
夜晚的道路越來越昏暗,道略有如迷宮一般交錯.我越來越搞不清楚該怎麼前進。
不知道全被包圍還是脫身而出,日影只是沉默地不斷前進。
他一個人的話大概有辦法逃跑,可是我的腳步卻沒有那麼快。
「他們施加壓力,因此市警隊無法插手。」
是為了讓上氣不接下氣的我轉轉移注意力嗎?語調還是一樣沉穩的日影先開口說道:
「八成是琥珀姬的先遣部隊。」
帶路的日影慢慢地停下腳步。
「那是什麼!?」
愕然地,以他而言算是愕然地喃喃說。
「呼~~呼!」
我為了回答他,慢慢調整呼吸,沿著他的視線往前看。
正北邊蒼白的天空下,揚起一陣塵煙。
從地平線那端微微出現塵煙雖然不高,範圍卻很廣。
「這是……呼、呼……軍隊。」
我斷斷續續地說。
有人教過我。
看到低揚寬廣的沙塵,大多是步兵在行軍。
「有幾千人。」
日影喃喃說。
有數千兵力從北方過來。再北邊是七宮城,以及包圍它的五千攻城部隊。
「是常磐軍嗎?」
呻吟般的低語還沒說完,又傳來新的哨音,這次感覺離我們很近。
已經在我們身邊形成包圍網,
我們無言地繼續奔跑。
頭上深紅而昏暗的天空,一群蝙蝠慌張地振翅飛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六節 雪祭十一月】
「趕快逃吧!」
想起展大人的話。
「會吃的人就贏了」、「趕快逃吧」,這個人簡直是吃霸王餐的嘛!?
是沒有跟上逃亡的緊張感嗎?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
汗流浹背的身體好沉重,行動變得越來越遲鈍。
喉嚨和肺部「呼!呼!」地喘氣,感覺快要裂開了。
「被包圍了。」
我無力地仰望著樹梢,有道黑影和這聲低語一起落下。
梢微廣闊的街道一角,兩邊都是民宅高聳的圍牆。
裡頭的居民在入夜之後幾乎不會出門。現在的狀況也禁止平民在深夜外出走動。
這條夜晚的街道上,也許只有我們和這些夜間警備的士兵吧。
「敵人動作很快。」
站在身邊的少年同我報告。
從這裡即使看不到遭到圍攻的地方,但還是可以從高處確認軍隊的動向。
可是,我已經喘不過氣來,就連日影說活沒有精神回答。
「你不休息就跑不動了,待在這裡!」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我拉進圍牆的角落。牆邊有個凹洞。
還有三個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大水缸,應該是防火用的吧?!
他讓我坐在水缸的陰影處。
「我去把敵人引開,你就躲在這裡。」
我沒意見,只能點點頭。
的確,帶著我是不可能突破重圍的。
只有日影一個人的話.或許可以跳上圍牆或屋頂逃走吧?
從剛剛他躍上樹梢的動作,看起來應該是輕而易舉。
「要是在我回來前被敵人發現,你就乖乖束手就擒。你沒辦法馬上恢復體力,如果對方人不多,還是等我回來救你比較快。」
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胡亂抵抗,反而受傷了。
那樣會讓他更加綁手綁腳。
「你聽好。我會保護你,也全擦到杜艾大人和展大人。」
他說完之後準備快步離開時,我很自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拉住他褪色的袖口,對上他覺得不可思議的視線。
「你要小心哦!」
真是沒用,我只能想出這句話。
他無言地點點頭,在月光和微弱的街燈下,黑影就這樣融入黑暗之中。
「……對不起。」
我無力地低聲說。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體力恢復。
專心地呼吸。
為什麼我什麼都不會?
茫然地想著。
要是我更聰明一點,應該知道該專心躲個幾天。
要是體力再好一點,說不定現在已經巧妙避開包圍網。
就算這樣,日影仍舊為我拚命,就算再悔恨.我也不能氣餒。
只能忍耐一動也不動。
抱著膝蓋,身體好燙,心臟和肺部也還在全速運轉。
我只希望身體的熱度趕緊冷卻下來。
不久之後,聽見暗夜中傳來喧囂聲,又漸漸離去,他似乎成功將敵人引開了。
日影應該蠻順利的,我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我只擔心在他回來之前我能跑得動嗎?
希望日影回來之後能夠看到充滿精柙的我,讓他安心。
所以,我專心調整呼吸。
已經是秋夜了吧?夜晚的秋風比我想像的還快吹乾汗水,胸口也開始鎮靜下來。
才覺得應該沒問題,就從街道另一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細密的腳步踩在沙礫上。
和日影消失的方向相反,更何況他不會發出腳步聲。
步伐逐漸逼近,我屏住呼吸,把身體縮成一團。
只聽得見有個人的腳步正規律地朝我這邊移動。
最後,腳步聲停在窩我躲藏的陰影只有幾步的地方。
放輕呼吸,我只能豎起耳朵。
「是小空小姐吧?」
呼吸暫停了。
這聲沉靜的問話,讓人覺得有些溫柔。
我記得這個聲音,這種叫法。
立即就放鬆的身體,不禁讓我自我厭惡。
我悄悄地從陰影窺看情況。
月夜星空下的街上,只有一個人。
那是新買的黑帽子嗎?記憶中的黑衣融入夜色,在月光中浮現那張端整的潔白容顏。
比什麼衣服都還要適合夜晚相會的裝扮。
月下的美人,正沉穩地對我微笑。
「晚安。」
「黑葉……小姐。」
這恐伯是假名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所以只能低聲這麼說。
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好從陰暗處爬出來,和這位身穿黑衣的美人對峙。
稍微保持一點距離。
她今天不是一個人。
可隊看到四個體格健壯的男性,列隊站在遠遠後方的路口。
背對著我們,似乎在戒備她的後方,應該是保護她的武官吧?
也許之前和她相遇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遠遠觀望,只是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些人。
從我眼中看來,大概是黑色的她太厲害了吧?
「今天的相遇並非偶然。」
她對無言觀察情勢的我開口說道,用左手拿著輕輕脫下的黑帽,她告訴我。
「我是來迎接您的。」
「迎接我?」
這句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讓我後退了半步。
她對我說出這麼溫柔的話,讓我感到好害怕。
「鎮壓的先遣部隊和城裡的間諜都不知道杜艾爾.陶是否已死,不禁開始焦急起來,所以我才會有這種不近人情的舉動。先前您前住的地方,有些人和三宮.四宮互通聲息,這樣下去您會有生命危險。」
看來杜艾大人還沒落入敵人手裡.這是好消息。可是有人通敵這件事卻讓人難受。
「今晚我要暫時離開這座城市,回到根據地去,因此才過來迎接您。」
「我、迎接我?為什麼,明明是敵人?」
「我的敵人是殘暴的野心分子,從來都不曾憎恨過您。」
她對我伸出沒拿帽子的右手。
是那天我觸碰過,纖細而美麗的白色指尖。
「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的聲音溫柔得讓人恐懼。
「和黑葉小姐一起?」
我怯怯地,又後退半步,
「是的。您不喜歡嗎?」
黑色的衣服向前蹬了一步。
明亮的月光照耀在她的側臉上,讓人有種脆弱無助的感覺。但也露出慈祥的表情。
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逼近到我面前.
距離貼近到足已親吻彼此的嘴唇。
「啊?」
纖細的手腕輕輕抱住我的肩膀。
左手的黑帽子,像要包住我的背。
「不行,我到處亂跑,身上髒兮兮的!。」
我慌亂地說出前言不對後語的話,可是她依然溫柔地瞇起眼睛。
「彼此彼此,我的手也同樣沾滿血腥,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是的。我們都是孤伶伶的,所以我們是同伴。」
我想要抵抗,卻什麼話都想不出來,四肢逐漸感到無力。
她抱緊我.無聲地坫著,一動也不動。
黑帽子輕輕蓋在我的頭。
帶著人的體香,以及薰香的味道。
和她一樣,高貴而溫柔的味道,
我似乎就快要渾身無力了。
疲憊感也被一掃而空。
「現在我可以放您一條生路。要是您平安活下來,就思考一下我們的事吧!」
聽到她說可以放我走,忽然想起日影的臉。
臨別時他說過的話。
腦海中閃過許多人影。
杜艾大人、展大人,城裡的人們,還有在街頭相遇的人群,讓我的身體又有了力氣:
「不行!」
我拒絕她的雙手,從她溫柔的手腕中逃開。
黑葉小姐沒生氣。也沒有特別驚訝。
只有黑帽子,無聲地滑落她腳邊。
黑色的身影垂下右手,用左手緊握自己的手腕。
然後淡淡地微笑,平靜地同我:
「無論如何,您都要離開我嗎?」
這個問題有點悲哀。
我點點頭。
「因力我有屬於自己的地方:因為找還有回去的地方,所以……」
我說不出話來。
「而且我不適合這頂黑帽子。」
已經想不出別的說詞。
「是這樣嗎?」
她彎下腰,撿起黑帽子。
長長的黑髮,在月光下的世界投下陰影,慢慢挺直身子,以號令黑夜世界的姿態詢問:
「小空小姐.擁立您的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什麼?」
「我問的是杜艾爾.陶和展.鳳。」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腦裡感到一片混亂。
不過,我覺得非得回答不可。杜艾大人和展大人即使滿口胡言,還是會回答我的疑問,而且眼前這個人也是極端誠實。
「那些人愛撒謊又狡猾.很有實力、有時很溫柔.有時很殘酷。」
一面說著奇怪的言語,一面在腦海中搜尋我的回憶。
他們問我叫什麼名字——
還說要讓我當上公主——
對於我的疑問,展大人總是哈冶大笑,杜艾大人則露出苦笑。
他們像是什麼都辦得到,什麼都知道.而我什麼都想知道。
我問他們,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事物是重要的嗎?
高個子告訴我有的,他們唯一想要某個地方。
三個人,剛開始在一起的記憶。
「所以我向往他們,努力長高,不斷想要超越他們。」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要不要我告訴你是哪裡呀?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這兩個人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我想加入他們,所以……
「他們雖然很狡猾.雖然是壞人,但是對我來說,他們是最重要的人!」
「這就是您的故事嗎?」
黑影笑了,我覺得她看來和我最重要的人很類似。
「小空小姐。」
她又一次呼喚我。
「您聽過七姬物語嗎?」
她這樣問我,又自己接著說下去:
「這個世界受到豐饒氣候的滋潤,高山大海的守護,安穩平和地孕育著自己的歷史。在東和這片土地上,以渾沌的慈愛.塑造出七個偶像。」
她用單手拿著黑帽子,張開雙臂,做出誇張的手勢,這種有如喜劇演員一般的動作,由她表演起來卻讓人覺得有模有樣。
「許多人圍繞在偶像身邊,為了權力,為了保身.為了愛情。為了夢想.為了信仰.為了祖先.為了子孫,為了平民.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多半是迫切的需求,多半是不好的,外在的壓力也強化了這種情勢吧?」
像歌詠般流暢的台詞持續下去。
「偶像和圍繞她們的大自然,自然而然地巨大化,動彈不得而開始腐敗,沒有辦法代謝舊血的人們,自然而然地和他人爭權奪利,吸吮他人的鮮血,為了暖昧不清的責任,開始謀求暖昧不清的保身之道。」
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偏著頭,露出微笑:
「這真是個負面的故事呢!」
語氣就像遠遠地眺望惡作劇的小孩一般。
「無論他們期望與否,時間流逝、世界動搖、在變換的季節中,他們互不相讓地爭鬥,有各自的理由和差異,因為彼此的狀況、彼此的差距、如果不相互淘汰的話,他們的痛苦就會忍不住超出限制!」
「黑葉小姐,您也是一樣嗎?」
終於有辦法反問她。
陰影中的輪廓反射月光,聳聳肩說:
「我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總之,宮姬的背景並及有多大差別」
這件事我也有些體會。正是因為有腐敗,或者說是怠惰的溫床存征,他們才會擁立七位公主。我們這些人才有一席之地吧?
「您的故事,不、你們的故事遠超過七姬物語。其實你們跟本不在乎其他六位公主吧?」
她說的沒錯。無論好壞,我就是喜歡一直追著他們,而對於他們來說,最高興的大概就是兩個人一起迎接挑戰吧。
至於東和的未來或利害關係都是其次。
然而,只有我眼前這個一舉一動都像在演戲的她.對我來說是特別的。
因為我喜歡這個人的一切吧?
「我明白了,為什麼展.風及杜艾爾.陶兩人,會無視東和先前的發展.也不去找其他六位公主,反而推舉您.擔任新的公主。」
她一個人以澄澈聲音說著:
「混濁不清的世界.停滯的故事都令人感到不快吧?她們、或者應該說是圍繞在她們身邊的那些人,不斷在抗拒這一切。」
停頓片刻,然後瞇著眼睛凝視我:
「我有一點羨慕您呢!」
「既然如此,黑葉小姐到我這邊來不就好了嗎?」
我心裡真的這麼想。也許,這個人比找更接近他們,甚至在他們兩人之上。
畢竟她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公主,和我心中那個的理想公主殿下一模一樣。
我的這番話讓黑葉小姐笑了,和我預科的一樣,她的笑容沒有絲毫的擾豫:
「我的目的是整頓東和,讓它成為一個不會令人不快的世界,而您不同吧?你們的夢想是一場更愉快的演出吧!」
不知不覺,我明白分手的時刻到了。
所以——
「好想和您多說一會兒……我很喜歡您喔!我很喜歡黑葉小姐。」
我坦白地低聲說。
「我也是。」
她用有如銀鈴一般,毫不介懷的聲調回應我。
「我很喜歡您的敵事……而且,我也相當中意自己的故事。」
她應該會發笑吧?她用和我想像中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舉止告訴我:
「小空小姐,讓我們回到彼此的角色吧!」
她的聲音告訴我表演已經結束了。
讓我覺得好想哭,
她用雙手拿起那頂寬帽沿的黑帽子,輕輕拍掉塵埃,再仔細地戴好。
她稍稍低下頭,又昂起臉來.指著我背後平靜地說:
「有人來迎接您了。」
回過頭一看,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有個黑灰色的少年站在那裡,肩膀微微起伏。
過來,沒握小刀的手對我揮了一下。
我毫不擾豫、高興地往前跑,只不過還是回頭望了一下。
月光下的美女獨自佇立一會兒。當我回過頭時,正好看見她舉步離開。
走近一看,發觀日影拿刀的右臉和右頰上有血跡。
「是對手的血。」
他在我說些什麼之前搶先發聲。
我好後悔——我害他被人追殺,可是自己卻差點被溫柔的話語帶走。
我只能這麼說:
「對不起。」
「你沒事就好。」
還是一樣簡潔的說法,又讓我高興起來。
就這樣.我們一邊說著杜艾大人應該平安無事,一邊開始逃跑。
在腦海中的某個角落,回想著那個人的容顏。
日影殺出的血路,雖然讓我們逃亡過程順利多了,但是包圍網卻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大。
逃亡的路上再次被追趕包圍,在爬上石階後,又回到之前那座高台。
已經頒布戒嚴令了嗎?在夜色深沉的街上,完全看不到一般民眾。
「怎麼辦?還是先讓他們逮捕我吧?」
我還是個小孩——順利的話說不定問個兩.三句話就可以放我走,可是日影就不行了。
他的雙手已經沾滿血腥。而且如果只有日影一個人,就算包圍得再嚴密,要混進黑暗中也不是難事。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反握拔出的小刀,擦拭血跡。
「要是沾上血凝,刀鋒就不再鋒利了。」
這是以前和杜艾大人拜訪地方名門時,豪邁的武將邊讓我們欣賞傳家武器邊告訴我的。
他還要殺人嗎?
不管是多厲害的高手或名刀,連續砍了二十個人以後,接下來就只能用敲擊的了。
所以要是對上一大群敵人,能殺十個人就算很了不起了。
包圍我們的人,說不定已經破百了吧?
「聽我說!你快逃!以後再來救我!」
為了讓日影逃走,我刻意這麼說。就算對手是敵人,我也不想再讓更多人送命了。
「發問題的!我的演技很厲害,一點也不怕!」
夜色越來越深,即是有些看不清日影的表情,我還是不斷想要說服他。
「真的啦!你這兩年都不在所以不知道,我從小就很會演戲了!這次也可以騙過他們!我很擅長騙人的!」
「你說謊。」
這句簡短的回答來得很快。
我們在黑暗中面對彼此,可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反問他:
「為什麼?」
「你很笨手笨腳。」
「你明明不知道還這麼說。」
「這兩年來,我一直跟著你。」
我睜大了眼靖,不過看見的視野還是一樣。
「沒有必要我是不會現身的。我偶爾會進城秘竄偵察,也暗殺過一兩次。」
為什麼他的語氣這麼平淡呢?
面對他平靜地發言,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能搖頭。
「……笨手笨腳的人……是日影啦!」
他沒回答。
「那,我們再去吃玉米吧?你快逃吧!這裡就交給我來應付!」
我在內心忍耐恐懼,聲音正在顫抖。
「我早就習慣看到血了……小時候也看過好幾次,就算殺人我也不會太在意,也很瞭解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了……所以不要緊的!」
這次換日影搖頭。
「常磐軍既然來了,就表示他們應該已經發現公主不在城裡。」
結果我還是讓他說出這個無能為力的事實。
終於發現,他是為了我才一直忍到現在。
「別哭。」
「……我才沒哭……」
「我在晚上也看得見。」
「什麼嘛……你不講我怎麼知道……你就裝作沒看見啦!」
「是嗎?」
「……是啊!」
耳邊不斷傳來重複的規律哨音,看樣子高台四周已經被包圍了。
此外,北方來的大軍也像怒濤一般通過北門,進入城市。
也許北門的警備就像紙一樣薄弱吧。
我們在廣場中央背對背站立,注視東.西兩邊階梯。
「再一起去吃玉米吧!」
感覺背後的他點頭。
聽到包圍的軍隊一起開始登上石階的聲響。
可是突然傳來吶喊聲,軍隊的步伐開始混亂。
「什麼!?」
聽到下頭好像有些怒吼聲。
馬匹嘶鳴、身體和武器碰撞的聲音,我發現來自北方的大軍和包圍的陣形接觸了。
「不會吧……?」
即使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從人群衝突.爭鬥的狀況之中,就足以想像他們已經陷入混亂。
金屬互相撞擊,鋼鐵尖銳的音調持續不斷。
稍微移開身體,兩個人互望。
就算什麼都沒講.也知道對方想說什麼。
掃蕩戰?
包圍我們的人應該不滿百人。陣型被打亂只是一瞬間的事。
戰鬥似乎馬上結束,可是要整頓軍隊卻需要數倍的時間。
「喂——!是杜艾嗎?還是阿空啊!?」
東邊台階下,傳來壓過軍隊鼓噪的呼喊聲。
這個聲音.這種措辭,就只有那個人。
「展大人!」
我往前跑。
也許懷疑這是陷駢吧,日影想擋在我面前。
我站在石階的最上頭,放眼往下望去。
周邊的路上擠滿近百名騎兵.有個修長的身影從火炬圍繞的騎兵隊中現身。
他脫掉裝飾繁複的皮革鎧甲,這個舉動甚至讓我懷念起來。
單手將騎兵長槍刺向地面,抬頭挺胸地大喊:
「吆!久等了啊!」
「展大人!!」
我衝下台階,最後幾階是用跳的,撲向他完全沒變的胸膛。
聞到他一路奔馳所流下的汗水昧。鎧甲的氣味、還有帷子的薰香味。
其中還混雜著血腥味。
我好一陣子說不出話釆,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展大人也接受我的任性。
「好啦.好啦!這陣子乖不乖啊?」
抱起我的身體,以和這個場合完全不搭調的溫柔聲音,叫我抬起頭讓他看看.
「和杜艾失散了嗎?」
嗯!嗯!我用力地點頭,還沒辦法好好說話。
我只覺得好高興,這個人還是沒變看起來不像受傷,應該是沾到敵人的血吧?
「日影幹得好!」
展大人一邊用強壯的手臂哄著快哭出來的我,一邊對站在台階上的日影大喊。
「本東征將軍已確認你保護公主殿下重要隨侍的功勞。你們的證詞。對於在七宮城內等候的殿下來說將會有莫大意義。」
日影點個頭,開始爬上台階,消失在黑暗裡。
「他本來的工作就是暗中支援。」
我還來不及發問,展大人就用只有我聽得到的音量小聲告訴我。
「將軍,剛才的小鬼是?」
展大人身邊的士兵圍了過來,他們是騎兵隊中首屈一指的精英部隊。
「那是杜艾手下的情報販子。一路保護這個深受公主殿下疼愛的貼身見習侍女。這下不多給他一點錢不行啊!」
週遭每個人都露出同意的表情。這個人就是這樣,毫不在意地隨便說謊。
他的態度就像平常一樣,當我終於鎮定下來之時——
聽到戰笛響起的激昂音調。
「怎麼了?」
從而中心那邊,揚起一陣遲來的吵鬧聲,像要蓋過展大人的低語。
「發生什麼事了!?」
展大人大聲發問。
「敵軍來襲!是步兵部隊!」
偵祭兵一面聲嘶力竭地大喊,一面住陣中衝來。
「數量呢?」
他原本還用雙手抱著我,邊問邊換成單手,並且走近自己的坐騎。
「是四宮壓制先遣部隊。人數四十。裝備弓箭、長槍。陣形看來是要包圍騎兵隊、」
向我們報告的人,是不知道何時又悄悄回來的灰色少年。
「真快!不愧是情報販子,」
他愉快地答應之後,就抱著我飛身上馬。
這個人的優點就是非同小可的腕力和手腳的長度,可以做出和平常騎兵不一樣的動作。
「輕鬆突破他們吧!從北門出城,等到會合後方部隊再以多數還擊!」
展大人一邊發號施令,一邊把我安置在自己的鞍前。
這太、太可怕了吧!
這可不是以前逼我練習騎馬時溫順的農耕馬——只見粗獷的紅色身驅背著我,不時還傳來溫熱的體昧。
體型大到不像話的巨大戰馬。
他放聲大喊:
「抓好鞍頭和馬鬃!」
一扯韁繩,坐騎立刻抬起前腳嘶鳴。
天啊!看不到地面了!
我眼前的馬頭在動、在動耶!
我不敢抓住馬兒,所以明知會礙手礙腳,還是緊緊抱住展大人。
「哈哈!我很帥吧!?喝!」
他開了句玩笑,隨即大聲咆哮,我感到一陣猛烈的衝擊。
坐騎準備衝鋒。
單手抄起長槍的展大人一馬當先,其他衛騎兵緊跟在後。
耀眼的鋼鐵槍尖在我視野中游移,感覺迎面而來的世界好像瞬間四散。
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沒受傷——我應該沒有從馬背上摔下來吧?
日影為了保護騎兵隊前進,看來好像跟在部隊旁奔跑。
如果我掉下釆,他應該會救我吧?
似乎很快就到了城外。
我不省人事了只清楚記得展大人的臉,滿臉髒污和塵埃,可是卻開心得讓人害怕,露出陶醉在戰鬥和危機中的神情。
不像惡鬼,也不是妖怪,只有嘴角笑得非常開心的樣子。
長長的手臂不斷刺出長槍,用壓倒一切的速度。不斷打倒阻擋他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記得這嚇人的一幕。
在城外的營地等待軍隊會合。
從馬背上下來的我接過水,跌坐在火堆旁、手腳軟綿綿的、就算拿著水袋,手腕也使不上力。
「還好吧?」
「嗯。」
我想應該沒事吧—-我就是這種小孩。
雖然下半身還沒恢復知覺,
「抱歉啦!我也想盡量避開戰鬥啊!你就到後方去吧,接下來是我的工作。」
讓戰馬歇息片刻的展大人依然一副輕鬆模樣,除了戰鬥時的瞬間,他總是非常冷靜。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惡夢。
不這麼想就沒辦法恢復清醒。
「我和杜艾已經調查過了,一開始他們就打算要攻下七宮城。我最清楚敵軍佈陣的位置,所以就用騎兵夜襲燒光兵糧,逼他們投降。」
看來展大入是假裝人在城裡,再用埋伏的少數精銳騎兵奇襲。
周邊的居民在發動攻勢之前就己疏散完畢,所以才無法得知正確的情報。
在敵軍繳械之後,將其中一部分留做浮虜.部分編入部隊裡、其爭的給予糧食放他們回家。
七宮城並不大,無法管理數千名俘虜。
「我平常的放蕩行為就是要讓敵人掉以輕心的演技啦!哇哈哈哈!」
他和平常一佯放聲大笑——該相信他幾分呢?依然是個謎。
雖舉我覺得剛才的戰鬥相當激烈,但對這個人來說,只能算是最低限度的流血事件吧?
雖然是個凡事追求快樂的人,可是多虧了他的武力,我和梳妝師等人才能得救。
「我們彼此都平安度過難關,真是太好了。」
展大人的手高興地摸摸我的頭,但我還是沒辦法坦率地道謝我也有點高興起來了。
「不過……杜艾大人他……?」
他沒和我們在一起。
「他還活著哦!」
他開朗地對臉色凝重的我和日影如此表示。
「你看、你看!」
從懷裡拿出一張皺成一團,已經變形的小紙。
「啊.是信鴿帶來的?」
我注意到,這是綁在傳信鴿腳上的紙條。
打開一看,是杜艾大人熟悉的筆跡,其中記下賀川城內的動向,還關心我的安危。
紙條最後所寫的日期是昨天,
「太好了。」
我想要回應日影,可是胸口一陣哽咽,說不出話來。
隔天早上。號稱四千,實際上只有兩千名的七宮軍.已經鎮壓市內各個重地。
擊退滲透進來的四宮部下,也捉到部分有通敵嫌疑的有力人士和民眾。
就在那間客棧的火災遺跡。我跟另一位重要的人再次相遇。
「您沒事就好,」
「這是我的台詞吧?」
懶洋洋的聲音依然不變,我忍不住掉下眼淚。
雖然展大人平安是很好,可是杜艾大人只是普通人,能夠平安無事更讓我開心。
後來杜艾大人告訴我們,他私底下有許多副業,那天正
好前往其中一個,就這樣暫時躲在那裡,尋找我們的蹤跡。
「他們的行動出乎意料之外。三宮夏目的常磐姬最然好戰,可是我們一直以為消極的琥珀姬不會有利於常磐姬的動作。」
杜艾大人取得的情報得到這樣的結論:
據說是為了利益關係,琥珀姬不得不與獨斷獨行的常盤姬一起行動。
「琥珀姬是個可怕的人哪!我覺得她只是佯裝完全不知吧。」
我告訴杜艾大人那位黑衣美女的事,他歎了一口氣。
「看來被騙的人不只我……差點就被她害了。」
他似乎對沒料到這點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斷地呻喃自語。
「客棧也沒了。」
「我有留下帳簿,有這個就行了。」
比起建築物,他深信帳目才是管理金錢的基礎,因此對於客棧反倒是沒什麼遺憾。
「藏書才讓我心痛啊!那不是印刷品,很多都是真本啊!」
杜艾大人似乎對於稀少的手抄書付之一炬感到相當懊惱。
「我已經沒有衣服穿了。」
手邊的零用錢買完這幾天的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就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錢包。
本來想眼他談點正經的話題,可是脫口而出反而是這件事。只是,意識到我們之間沒什麼距離,又讓我有點開心。
「啊!這點你不用擔心。」
杜艾大人伸手朝北門一指。
「正好依照原訂時間抵達。」
他指著一輛朱紅色的馬車。
繫著兩匹馬,雖然不大,造型卻相當利落。
是宮姬專用的官方馬車。
車軸流暢的轉動聲和馬蹄聲在我們身邊停住。
從裡面走出另一位女性。
「公主殿下,許久未曾向您請安。」
下車這個人讓我感到由衷懷念。
「梳妝師!」
她看了我一眼——
「好淒慘的模樣啊。」
話雖這麼說,語氣還是和平時—樣平穩。
接著——
「您要更衣嗎?」
她問道。
「有勞了。」
「謹遵指示。」
更衣這個詞背後的意義,不需要說明我也懂。
因為我多少有點成長。
手腳在白木浴池中舒展。
外表沒有任何損傷,心中那種沉重而不自由的疲憊也漸漸消褪。
在浮著柑橘嫩葉的熱水中,我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
只剩下我一個人。
就像一個人坐在月光下的時候。
那時候,那個人現身的多麼偶然。
想起黑帽子的背影,胸口微微一痛——她已經在遙遠的地方了吧?
我是個壞孩子,我在意的不是死者,而是她的背影、側臉和微笑。
「要不要……一起走呢?」
她邀請我走上另一條道路的聲音還殘留在耳。
即使這樣,我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
「我就只有一個選擇啊……!」
水面泛起波紋,秋草搖曳。
就在小時候望著他們肩並肩的背影時,我就已經伸出手了。
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沒跟著他們就是半途而廢,所以我只能走這條路。
曾幾何時做過的夢,還在繼續。
「另一個我,不,不一樣吧?有七個我,在不同地點,背負著不同選擇的後果。」
我試著出聲。
聲音籠罩在浴湯的香氣中。
「以命月為始,雪終.息吹、櫻歸.綠渡、水面、空澄.高夏.早風.名無.雪祭、終月,十二詠名為枝葉,此乃十二時語。」
是詠名,也是別稱,亙古歲月中人們在季節流轉之際追尋的平淡價值。
「黑曜.翡翠.常磐.琥珀.淺黃.萌蔥.以及……」
接下釆是季節名稱之一.也是我的名字。
洗完熱水澡.擦拭肌膚.梳理頭髮,赤裸身子面對大鏡。
地點是玉水府本殿。
整間都被我們借來當作臨時宿舍。
負責輔佐職務的人說:「大規模的騷動讓大部分的禁忌解除了。」
擔任將軍的人則發誓:「要恪守齋戒沐浴的時間。」
我和梳妝師站在獻給祭靈的寬廣舞台上。
用古木,也就是靈木建造的古典舞台,只有特定的儀式才會使用,因此很少有人接觸,如此一來也顯得木材芬芳。
在封閉的本殿深處.梳妝師凝視著赤裸的我。
「您似乎又長大了?」
聽到她依舊不變的語調,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梳妝師一邊在我背上塗抹香油,一邊問道:
「他們都沒發現您就是公主殿下嗎?」
「因為曾經身在這裡的我,並不是公主殿下。」
這句話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玉米很好吃。」
不管我說什麼,她都會仔細聆聽吧。
「我喜歡展大人,也喜歡杜艾大人,而且我也喜歡自己:喜歡日影、喜歡黑葉小姐.喜歡玉米,喜歡夕陽.喜歡打瞌睡,是個喜歡種種小事的小女孩。」
「接著是胸口。」
「稍微明白這個世界,不過還是個幾乎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把腳打開。」
「一直以來,發生了這麼多事,真的很有趣。」
「接著為您著裝。」
「遇見形形色色、和我不同的人,也遇見很棒的人。」
「您變漂亮了。」
「謝謝。」
穿上純白的羽織,以及同樣顏色、衣擺長長的古典公主服飾.從夏季衣帶換成秋季衣帶,顏色是祭祀用的朱紅色。
我終於在鏡中慢慢成形。
身體各處妝點著寶玉和寶石。
在背後梳攏直順的頭髮,繫上帶有銀鈴的細繩,還有耳後長長的假髮。
一直到胸口。
這是空澄姬的特徵。
也許沒有這個的話.誰也不知道我是誰吧?
髮飾是紅玉和軟玉。
閉上眼睛,集中心神在頭髮上。
平靜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時間。
梳妝師發出聲音:
「山邊又添了點積雪。」
「離城的時候,雪花已經飄進七宮城了。」
「是嗎?」
我接口。
「今年的雪祭,來得真快呢。」
「是啊。」
她又繼續梳理我的頭髮。
最後,停下所有動作。
「您睜開眼睛,就會看到公主殿下了。」
背後傳來平靜的聲音。
「這樣好嗎?」
給我一條逃走的路。
這個人真溫柔。
「小空小姐,您要過普通人的日子才會幸福。」
不用對我那麼溫柔,已經夠了。
「沒關係。」
梳妝師放開手。
她對我說:「完成了。」
聽到她後退幾步的腳步聲。
睜開眼睛,十二歲的平凡女孩不見了。
只有潔白而挺立的公主。神聖.透明得令人驚訝。
東和七宮、空澄姬殿下。
人們是這麼稱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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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節 終月十二月】
我佇立良久,等待靜靜爬上石階的人們。
一個人感受神僧、文官.武官、民眾,井然有序地站滿整個府中。
我閉著雙眼。
總有一天會開始下雪,現在則是落葉在風中飛舞。溫暖的秋日陽光,照耀我和每個人。
最後還是會下雪吧?已經吹起有如秋天最後的,安穩又帶有寒意的風。
山蠶絲的飾旗在祭祀場地四方搖曳。
當耳邊和肌膚感受到秋風時,我心想:染上綠色的「七」字,還是有點顯眼吧?
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終於聽到告知時刻已到的鈴聲響徹全境。
我緩緩睜開眼,平靜地凝視著預料中的人群。
我的一舉一動,都讓密密麻麻的人潮小聲驚歎。
不理會這些喧鬧.我站在祭壇上。
伸手指向四宮公主身處的東南方,也就是鼓城的方向。
和這裡隔著寬廣的平原,肉眼看不見的城市。
「感謝庶民祭靈同聚於此。四時不變,流轉於此時。」
聽到我的聲音。
卻不像我。
明明是我的聲音。
「吾等賀川諸民承受難言之苦,飽受四宮.三宮欺凌。原本皆是受到同一祭靈庇佑,彼此在不同土地、不同空間中生息。正如同呼吸與大氣相系,人與人之間產生距離感,吾等再無法信賴與彼等之聯繫。」
數不盡的人們圍繞著玉水府,注視著站在石階最上端,祭祀舞台上的我。
我站在九十九級階梯之上,那是不存在的第一百級台階。
「琥珀姬對空氣.土地與人間的游離畏怯不安,並將其命名源由的寶石讓與傲慢的常磐姬。寶石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琥珀姬身為四時紡織不輟,與流轉觀世契約的公主,但卻擁有殘缺靈魂,乃是七姬中最可悲、脆弱之人。」
那不是我熟悉的黑影,可是我並不認為自己在說謊。
穿透秋日空氣的聲音,沒有一絲猶豫。
「不能再任由脆弱的魂魄四處擴展,污辱祭靈.圬辱人群.污辱城市。如此將令吾等紡織而成的四時常世之史,為血潮與淚水濡濕。」
我的第一次演說。
其他所有宮姬、包括那位少女,也都曾經歷過嗎?
我生下來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
「相信諸位早已明白,四官魂魄己然污穢,再無資格身處紡織不輟的人群之上。」
放眼望乏,人們傾聽著我說話的模樣,真摯到令人恐懼。
即使整個世界一片寂靜,聲音能傳達的距離也有限度,
我的聲音又能傳達多遠?
即使傳不出去,也有效果嗎?
我想起小時候,那些遠遠望著我的人群。
距離那個時候已經過了三次四時常世——未來還有無數連貫的四時常世。
我,還有我們都是在四季的流轉編織中,不斷地交流彼此的呼吸吧?
「謹借全軍全民之魂魄。請諸君奉獻靈魂.言語、力量、生命,進攻!」
我如此宣言。
「全軍總攻擊!為了正義,定要讓四宮公主自高台上退位!」
響起一片歡呼。
不是來自將軍指揮的軍隊,而是那些傾聽我說話的民眾,還有那些未曾相識的人們。
不斷延伸。
像是潮水。
像是雪崩。
像是火焰。
就像梳轉的四季、就像未曾停止流動的大河——
衝向四宮琥珀姬殿下身旁。
「越來越厲害了嘛?」
走下舞台,正想進入本殿深處時,東征將軍展.鳳第一個和我說話。
這裡禁止不淨事物,因此沒帶武器,身穿儀式用的直垂(註:日本古代的武士服飾)禮服。
他的胸口繡著藍底緋紅火焰的標誌,是我的旗色以及他的徽記。
「你已經不是阿空啦!」
他哈哈大笑。
「是的。」
我點點頭。
「不過我很喜歡那個名字,請您一定要記得喔!這樣的話.說不定有一天還用得上。」
展大人又哈哈地笑了。
接著他又刻意行了雙手交疊的將軍禮,在我面前單膝跪地。
如此一來,他的視線終於跟我一樣高。
「我是公主殿下武力的象徵。我的矛.我的劍,我的兵馬,都是公主殿下賜予的」
他的眼神真摯到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我保證以公主殿下為名,盡善盡美地工作,追求最佳的成果。」
說完之後就回過身,舉起單手一揮,走出本殿。
馬上出發。
前往最前線。
我重新體會到,不管是好是壞,這就是他最今人喜愛的地方。
「我的劇本裡應該沒寫那麼多吧?」
左大臣杜艾爾。陶為了印刷書籍,正在忙著謄寫演說的原稿。
他悠哉悠哉地問:
「你從哪裡學到那種說法的啊?」
我在本殿一角的陽台上曬太陽。
人們都退下了。
「是杜艾大人教我的。」
他並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幾乎都是我心中的杜艾大人教我的。只是,杜艾大人心裡只有杜艾大人.我的心裡卻還有好幾個人,就只有這點不同。」
「我很感謝你能待在這裡。」
杜艾大人將視線從原稿移向我,一臉真誠地對我說:
「但願編織時光的偉大祭靈保佑你、也許我也是其中一部分。」
這個饒舌的人瞇著脹睛,不知道為何不再多說什麼。
平靜的表情比任何人都要溫柔。有時候,我甚至想喊他一聲「父親」。
只是不叫他大哥哥的話,他應該會生氣吧?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
「你果然什麼也不說。」
就在迴廊的一角,日影還是一樣沉默寡言。
「很美。」
「……」
我說不出活來,只覺得不好意思。
「謝謝你!真的!」
我露出笑容,真心地再說一次:
「謝謝!」
本來以為他會和平常一樣沒反應。
當找正想回去時——
「衣服脫掉。」
背後傳來一句不得了的話。
「耶?咦?你說什麼?」
我慌張地回過頭。
「會弄髒衣服。」
和平常一樣單純的聲音。
「玉米。」
他不知道從哪裡拿出好幾根玉米。
「快脫,快吃。」
「嗯!我們約好了!」
日影手中的玉米,是從遠地剛運過來的頂級品。
「這樣好嗎?」
「是的。」
我們在本殿裡面對面,兩個人面對面喝茶。
佐茶的點心,是這個人親手做的羊羹。
「您的手藝真好。」
「不敢當。」
點起祭祀用的淡色燈籠,兩個人在唯一的光源下對談。
「七宮賀川會在這場戰爭中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吧?志願兵、義勇軍、傭兵和主力部隊合計共有三萬四千人。」
想到我竟然發動這麼大規模的戰爭,突然感覺背後有冷汗流過。
只是,那時候我已經停不下釆了。
她請我多吃點點心,我接過來時覺得有點沉重。
「我明白您的顧慮。」
梳妝師吃著羊羹。
我也吃著羊羹。
嗚!?這是……?
「太甜了。」
先吃完的人這麼說。
為什麼我和這種甜得嚇人的食物特別有緣呢?
說不定,這也是祭靈帶來的緣分?
其實我不懂祭靈是什麼。
它的意思好像是人與時光共同編織的產物,並沒有明確的範圍。畢竟大部分的傳統文化都是口耳相傳,也沒有絕對的答案或價值觀。
負責輔佐我的那個人就曾嘲笑,我們這些公主都是這樣吧?
「三宮夏目和四宮鼓城,全軍總和是一萬八千,實際能夠動員的應該不到一萬五千吧?賀川能送到前線的軍隊應該也不到三萬人吧……」
不管怎樣,這次輪到我們進攻了。
不過唯一的目標是鼓城。
這是我的意思,杜艾大人也同意這樣的判斷。
要一口氣攻擊兩個都市太辛苦了。而且比起打勝仗,打勝仗之後的事才累。
要是佔領工作過於混亂,反而會產生反彈和不合,接著事態就會失去控制。
我不希望造成太大的犧牲,因為事情發展到這裡,就已經有許多人喪命了。
只要打下四宮,能夠封鎖好戰的三宮就夠了。
就算沒有出兵,她們還是讓我明白要是兩座都市合作的話,力量會有多大。
要是多花點時間透過政治或經濟層面施壓,對方也可能會屈服。
但是展大人不喜歡這樣。
對這個軍人來說,最高境界就是一氣呵成。
他的理想就是一鼓作氣打勝、再勝,不斷取得勝利。
「問題應該是戰力出乎意料的年輕將軍吧?」
梳妝師在意的是東征將軍展大人。
我想起他打仗時的開心模樣,大概無論單槍匹馬或率領大軍都比別人強吧?
雖然個性起伏不定,同時也是冷靜的好戰派。
這場戰爭為了避免戰力過度集中,又任命其他兩位將軍各指揮一萬名士兵。
那是拜東將軍和山豪將軍。
這不是正式的任命,而是僅限於賀川地方,借用過去將軍名號的臨時稱謂而已。
他們是賀川城地方部隊中的領導者,也是代代相傳的軍人世家。可是因為在神川城捲入瀆職風波,已經十年沒有擔任軍職了。
杜艾大人感歎,兩位雖然能夠指揮行軍,但危險的是沒人能夠制衡展大人。此外還有政治和資金方面的權力關係。
杜艾大人負責中繼補給,為了補給軍資已經忙不過來了。
加上他也很在意必須區分文宮與武將的職務。
「不過,上次也放走了三成敵軍,說不定他其實是個明理的人呢。」
「我認為那是因為沒時間.而且不想花時間掃蕩敵軍而已。」
兩個人每說完一句就啜一口茶,
「利用壓倒性的兵力在短時間之內一決高下的活,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損傷。」
杜艾大人也說過,非得盡快解決不可。畢竟只有秋收之後的季節才能召集軍隊。
必須在冬季采臨之前有個了結。
「要是只有一個敵人的話就好了,偏偏琥珀姬是個傀儡。」
我並沒告訴她之前我遇見那個黑影的事。
就算她是個傀儡,心思也比任何人都還要敏銳,是我認識的女性當中最了不起的。
她又是誰的傀儡呢?
我聽說在琥珀背後撐腰的,是鼓城當地稱為鎬水調和黨的組織。
大河流域從中原以北的邊境,流過東和中央,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偏僻地方,那些人掌管河上的運輸貿易,取得莫大的財富。
也是七葉之一。
他們有什麼實力強大的人物嗎?
對我來說,就是相當於展大人或杜艾大人的人。
我想應該不是常磐姬。
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嗎?我還不清楚,就連那天晚上,她也沒提起自己的事。
「不管怎樣都有她的原因吧?就連七宮也不是團結一致的。」
「當東征將軍展.鳳和軍師杜艾爾.陶不再是朋友時,說不定不止賀川,就連整個東和地區都會陷入混亂。」
眼前這個人在意的似乎不是敵人,而是同伴。
「如果我到前線去……」
「萬萬不可。」
她猛烈反對。
「前線的努力就是為了不讓公主殿下的雙手染血。」
然後她歎了口氣,喝完最後的茶:
「最前線的謠言表示,公主殿下有意在戰爭結束之後親自下達琥珀姬的處分。」
「謠言?」
我不知道這件事。
「這大概是杜艾爾.陶的牽制工作吧?為了不讓琥珀姬被人所害,也不讓空澄姬殿下的名號染血……而且……」
接著她又稍微思索了片刻——
「也顧慮到展.鳳若是失去控制。」
她還是正座著,靜靜行禮:
「您願意傾聽在下多管閒事的發言,讓人衷心感激。」
「不,我才要感謝你費心,讓我的視野更加寬廣。」
深深地低下頭,我先站起來時——
「還能再向你請教一件事嗎?」
我以前就想問這個問題了。
「叫我梳妝師就行了。」
反應真快,被猜中了。
怎麼問她都不告訴我名字。
我還想多探聽一點其他的。
「為什麼一介梳妝師會有這樣的見識呢?」
「但願四時都能遵行正道,並非特別之事。我也只是如此。」
她的回答比平時更快、更簡潔,
「那可以再回答一個愚蠢的問題嗎?」
「請問是什麼事呢?」
我問她另一件從以前就想知道的事:
她的表情有點驚訝,接著平靜回答我的問題。
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年輕多了。
在發佈對四宮的宣戰佈告後,七座宮都的七位公主,也開始有了檯面上的動作。
首先是自認為良識派的二宮錫馬翡翠姬想要居中調解,只是信件來意雖然善良,但內容過於貧乏,因此被杜艾大人撕了。
三宮鼓城則以常磐姬為首,氣勢洶洶地寄夾一封斷交信給侵略者空澄姬。不過我們本來就未曾以書信聯絡,聽以這封信就等於宣戰佈告吧?
五宮倉瀨和六宮牧瀨則是增強同盟關係,由淺黃姬和萌蔥姬締結友好條約,開始擴大勢力以牽制各方勢力。
只有大國一宮神川維持著地方爭執與我無關的態度,一宮黑曜姬一直保持沉默。
侍從長用沉痛的表情告訴我:
「無論如何,只要不投降,敵我兩方都會有所傷亡吧。」
「此事在出現七位公主之後就已注定。認為巫女姬比諸侯,群雄更加謹慎的想法,也許根本就是個傲慢的錯誤吧?」
也許七位公主一開始就有相互鬥爭的理由?
「那麼您為伺要侍奉我呢?」
我在府中暫作為行宮的本殿裡,詢問從七宮城過來的侍從長。
「既然有七位殿下,或許其中一位殿下能成為善政的指標?吾等的公主殿下,就是在競爭中接受磨煉的寶石啊!」
「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我竟然說出沒有自信的話。
既然已經開戰,我能做的就只剩祈求不要無益的流血了。
我們的擔憂結果是杞人憂天。
支持這種想法的情報,在戰爭爆發後第七天就送到府中。
那是琥珀姬的談和宣言。
「談和就表示投降。」
杜艾大人手下的文宮對我報告。
侍從長等人為了管理城池而回到城裡等我,現在我身邊都是沒見過的新人。
「在這種狀況之下.談和的交涉材料就己有大幅讓步了吧。」
為了代理輔佐工作來到府中的文官,甚至還談到祝賀開戰勝利的準備工作。
情報似乎是正確的。
在第四天時,琥珀姬的首席輔佐官就親自把信送到山豪將軍的部隊。
要行軍到鼓城通常得花上十天。不過大軍為了慎重起見,預定要花八天的時間。事情就是發生在兩軍接近的防衛線上。
當天就派出快馬,請人在中途補給陣地的軍師杜艾爾.陶召開軍事會議。
不過報告上並沒有後續發展。
在交戰前是我方佔有優勢,聽來雖然輕鬆,可是和談的內容是什麼卻沒有任何線索,也不清楚軍隊接下來的動向。
到了第十天前線傳來第二次戰報。
首戰獲得大勝。
第十一天。
第一報是誤報,我軍連勝。
第十二天。
山豪將軍負傷,成功包圍都市。
大部分的人都覺得有點奇怪,不過想到前線與都市之間的障礙.就感到不以為意。
我們還沒習慣戰爭是怎麼回事。
不管怎樣,應該是一直獲勝沒錯。
接著是第十三天。
擄獲琥珀姬,靜侯公主殿下指示。
負責人署名的是展.鳳,我還收到另一封同樣日期的信。
應當護送琥珀姬至府中監禁,靜觀其變。
簽名的人是杜艾爾.陶。
見解不一樣,讓我明白現場的意見有所對立。
展大人大概是詢問我的意見,隨便我喜歡怎樣都行,而杜艾大人則是認為應當避免在戰場決定。兩個人都沒有堅持己見的樣子。
我應該信任哪一方呢,賀川已經籠罩在戰勝的氣氛之中,開始有公主殿下親征的呼聲。
我的折衷方案是來到中繼陣地迎接琥珀姬。
我認為這是我的工作。
立即出發。
由日影陪同,帶著護衛我的千名後備部隊出發。
越往前走,越能聽到各種情報。
似乎是在和談時.對方突然發起戰端。由展大人指揮的兩場保衛故.都是我方擊敗敵軍。
面對這種神速的應對能力,據說就連琥珀姬也說:
「展.鳳到底是惡鬼還是妖怪?」
甚至還煞有起事地流傳她感到恐懼的傳聞。
這個謠言未免也傳得太快了,聽起來比較像是為了振奮振士氣而刻意散播的。
只是這位應該是首次指揮大軍的東征將軍,竟然能夠臨機應變地指揮壓倒性的乒力。軍中的確有將他視為鬼神的謠言。
我聽到的傳聞是他採用中原最新的軍規和訓練,還有組織編制的效果也不錯;另外還有流言指出將軍果然是中原出身。
要是問他本人的話,應該會大肆吹牛,說是傳說中的霸王在睡夢中教他的吧?
就這樣,我終於來到應該比誰都更瞭解實情的軍師陣營。
「這是和談的提案。」
利用拓荒村落遺跡建立的補給陣地,距離賀川有三天路程。
在四分之一世紀前的灌溉工程失敗之後,就這麼放置不管。四處還有再利用的古老穀倉。
村民集會用的石塔,現在則成了杜艾大人的大本營。
全新的圓桌應該是剛搬進來的吧?他遞給我的12封信據說也是真的。
「琥珀姬親自發表退伍宣言。取消與三宮鼓城的同盟.鼓城全體居民向空澄姬宣誓效忠、未來三年支付賠償金、削減軍備.停止募集新兵…」
內容看起來還不錯。
只是看到對我宣誓效忠之類的話,讓人有點不好意思。
「有幾個地方還有再行商議的餘地,但以首次交涉來說,沒什麼好挑剔的。」
杜艾大人用右手撥開太長的劉海。
可是展大人等三位將軍反對和談。
杜艾大人的說法是:一切都是展大人煽動的。
在非交戰不可的時刻受挫,已經無法莊抑軍隊求戰的意願。加上三位將軍各有各的打算。
就算這樣,在我軍不斷讓步的時候,拜東將軍的先遣部隊卻遭到夜襲。
碰巧那是與拜東將軍同宗之人所指揮的陣地:
如果現在講和,就變成只有拜東將軍的部隊有所損失。
在這段空檔,山豪將軍的部隊後方又遭到夜襲。
甚至導致將軍本人的愛子死亡。
兩位將軍憤恨不已,再加上東征將軍一開始就對指揮大軍充滿熱情。
和談因此而中止。其實並沒有證據顯示夜襲的軍隊是四宮派來的。
「王宮不會允許四宮投降的,這樣一來他們就危險了。」
就這樣接連交戰,連戰連勝。
乘著敵我雙方都無法否定的強烈攻勢,一目氣攻向要塞都市鼓城的河邊。
三宮派遣的援兵正好抵達.七宮反而遭到夾擊。
「展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展大人就是等待對方進行圍攻。他把圍城的工作交給其他兩位將軍,自己率領部隊迎擊三宮派來的精銳。
我認為他的想法是:既然不能進攻,就把他們引出來一口氣解決不就成了!兵刀幾乎不相上下,數量雖然是七宮比較多,但是騎兵方面則是三宮佔有優勢。展大人一開始就準備要與三宮一戰,藉由讓騎兵無法發揮戰力的方式,成功取得勝利。
而且那個人到處宣揚敗退的三宮夏目軍,是由知名的勇將所率領。
東征將軍藉由讚揚敵人,誇耀自己的實力在他之上。
三宮的援軍就這麼逃了,四宮也備受打擊,於是——
「當於晚上,繫著鎖鏈的琥珀姬被帶到城牆上。」
原來擄獲琥珀姬是這麼一回事。
不過尚未攻陷鼓城,目前仍在圍城當中。
「好殘忍。」
我已經聽不下去了。
「不過有幾名士兵.親信和市民表示想和公主共存亡,已經投降了。」
「琥珀姬殿下現在人在哪裡?」
「己經在這裡了。就在這個房間的地下室,她似乎不想
出現在任何人面前。」
「我待在這裡。」
杜艾大人端坐在地下室的台階入口。
「她實在不太喜歡我。」
我和日影兩人走下地下室的台階。
地下牢房也是簡陋的土牆,房間很深。在變成廢墟之前,應該也有人住在這裡吧?
她坐在房間一角的大床上,面對我們!
在昏暗的照明下,長長的頭髮讓人覺得有點散亂。
挺直的鼻樑,雖然輪廓很美。但是看起來卻非常疲憊,身上穿著樸素的水衣(註:僧侶或平民穿的粗糙單衣),看來是在等我吧?
「您就是……四宮?」
這種低沉的氣氛,讓我跟著壓低聲音。
「七宮空澄嗎?初次見面,我就是四宮琥珀。」
她的聲音和我想像中一樣堅強,也讓人聯想起她身為公主殿下的每一天。
只是,不是同一個人。
「怎麼了?你看不慣這個打扮嗎?還請見諒」
鏗鏘的金屬聲。
鎖鏈的長度雖然能讓她舉起的雙手自由活動,可是柔弱的手腕上卻戴著無情的鐵枷。
「不對……那個人……不是琥珀姬……」
我朝日影一望,他靜靜地點頭同意。
「你看!這個人的頭髮只到肩膀,而不是一直留到背後的黑色長髮吧?』』
黑衣的身影和我眼前的女生是不同的人。
完全不一樣。就算同樣是美女,這個人的美貌是溫暖而柔和,和另一位令人難以接近的銳利美感完全不同。
年紀也不同……這個人大概大我四,五步吧?
我那番沒多加考慮的話,讓琥珀姬生氣地望著我。
「原來如此……你也遇到……那個女人嗎?」
「你認識黑葉小姐嗎?」
她出乎意料的話,讓我移動腳步靠近她。
「那個女人的自稱?」
她露出複雜的表情,繃緊著臉:
「黑羽、不,還是黑玻璃?反正她都用這些字隨便取個名字」
琥珀姬似乎是為了躲開太過激動的我,低下頭轉向另一邊。
「自從她來了之後,許多情勢就變得很詭異……以前明明很順利的……」
她看著大床一角,眼神像在凝視遙遠的過去:
「常磐八成也是被這個女人騙了吧?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制止常磐了。」
「什麼?那個人到底是誰?請你告訴找!」
無形的焦躁讓我激動起釆,琥珀姬抬頭看著我的臉。
靜靜地觀察,好像是在確認我的年齡。
然後——
「你以為可以和她做朋友嗎?」
有如領悟一切,發出老人般的聲音。
我覺得她渾身的氣力忽然消失,環繞在她周圍的凜然空氣也淡淡散去。
「我也這麼想過。」
琥珀姬平靜地繼續說,聲音聽起來非常沉穩。
「我錯了。誰也沒辦法跟那個女人為友。她是個孤獨、而且以孤獨為樂的人。」
我聽不懂,只好搖著頭。
她用有如教導我的聲音繼續說:
「她也是七姬之一。七姬當中最聰明、最有實權、最孤獨、最可悲的女人——東和一宮黑曜姬殿下。」
琥珀姬有點寂寞地微笑。
「君臨舊王都神川,擁有七姬中最大勢力的女人就是她。」
「公主殿下要往哪裡?」
「幫我準備紅茶,我要和琥珀姬一起喝。」
從地下室爬上樓梯的途中.我的執務長一臉正經.用字譴詞也很慎重。
「有件事情我想問個清楚。」
我露出認真的表情:
「是神川的黑公主嗎?」
他又回復戲平常的表情和用字,我點點頭。
「你應該知道吧?七姬之氏,東和一宮黑曜姬殿下。也是東和唯一的公主。」
露出思考片刻的表情,杜艾大人又繼續說:
「很聰明的女孩!說不定因為太聰明才不討人喜歡。加上她的血緣很薄弱,出生得又太晚,才讓各方勢力有機可乘。其中也包括我們拉!」
他聳聳肩,眼神望著遠方。
「不,說不定她的不幸就是自己的地盤是在神川這個擁有最強力量和漫長家系的都幣。這座占都沒有讓我和展混進去的空隙……規模大、歷史悠久、也更加腐敗,還有令人無可奈何的一面啊。那種地萬是沒辦法讓我們這種鄉下來的人有所發展的。」
他嘴角一笑,手指抓抓太長的劉海。
「所以為了排除各方勢力,也為了籠絡人心,她才會自己展開行動吧?應該是這樣吧!」
「她有找過我。」
「她也希望有同伴吧?畢竟她的立場也很辛苦啊。」
杜艾大人又露出複雜的表情,沉穩地說明:
「她會自己單獨行動,表示她是這種人,同時也只有一個人。」
「你的意思是,即使她是擁有最大勢力的人?」
「原因就是這個啊!」
低聲說道的同時,露出他獨有的表情:
「我一直很感謝你肯待在這裡喔!」
他的口氣就像是話講得差不多了。杜艾大人站起來,右手遞給我一張紙。
手指挾著小小的紙張,好像是封信。
「部分的現實是她所引導的,也有我們造成的現實。前線傳來攻陷鼓城的消息了!」
我和琥珀姬對話的同時,展大人破壞鄰近大河的水道,逼迫鼓城投降了。
鼓城是和大河共存的,怎麼可以失去水道呢?因此強硬派和平民之間爆發激烈衝突。
這些人已經把和大河契約的琥珀姬交出來,心中應該已經感到無計可施了吧?
據說還有部分人歡迎賀川軍隊進城。
展大人嚴禁掠奪,並且將強硬派的領導人公開處決。
在破壞城壁的防衛重地、沒收鼓城軍的所有軍械之後就全軍撤退。
這一切都是在向三宮夏目城示威。
要是三宮膽敢攻佔毫無防備的鼓城,不但會受世人責備、同時也犯下分散兵力的愚昧錯誤,並且給與展大人出兵的借口。
就算倉獺、牧瀨,甚至是神川出兵佔領,對展大人本身也沒什麼損失,而且還得到發動新的戰爭的正當理由。
「這樣對杜艾和小空都有所交代啦!」
聽說他在退兵時如此自言自語,然後哈哈大笑。
在這場戰役中的活躍表觀.讓展大人響亮的武名傳遍天下。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動彈不得了。」
這是琥珀姬第幾次的自白呢?
「就像想要控制氾濫的大河.我想要掌握這座都市。這座只會浪費經濟力量的虛無都市,」
杜艾大人很忙,這次只有我和在房間一角待命的日影。
「無法克制人心的慾望…鄰近的夏目因這經濟不如人,才會企圖以兵力扳回一城,我們已經無法互不住來了。」
事態發展至此已經無法挽回。
「四宮鼓城的處世之道,就是藉由新興的賀川發洩兩方的不滿.同時利用這種連帶關係讓雙方的關係更加和睦。那個女人就是中間的中介人,反正也沒有辦法違抗最大的都市神川,倉瀨和牧藏的地理位置又太遠了,沒有同盟的價值。」
她平靜無奈的樣子,好像事不關己,也像是失去所有力量,
就連她曾經美麗的容貌.也因為疲憊而褪色許多。
「不過,為什麼大名鼎鼎的一宮要這麼做?」
我又再問她一次事情經過。
不知道琥珀姬的想法是什麼……她沒有回答我。
「比起我,還是空澄姬跟她比較熟。你自己思考吧。」
這句話讓我很意外。
琥珀姬對面露驚訝神情的我露出苦笑:
「展.鳳是個可怕的人,杜艾爾.陶也是。我生來就沒有置身於危險之間的氣魄——琥珀還是無法包容比自己更大的東西。」
她的苦笑顯得好寂寞。
或許,有目的的人苦笑是逞強,沒有目的的人苦笑是寂寞,還是兩者皆是?
「輸家能做的事,只剩坦誠地承認失敗,這樣才能慰藉我失去的部下。」
說完想說的話,也放下肩頭的重擔。
她的表情看來正是如此。
「我今後的下場是?」
琥珀姬一邊把玩鎖鏈,一邊問我。
「有入提議要將您流放到遠方大河支流的下游。」
「是嗎…放逐到偏遠之地嗎…」
她慢慢躺在床上。
「我累了,想要安靜地休息。」
聽到鎖鏈的聲響。
她一直沒有解開鼓城民眾套上的鐵枷。
我不發聲響地走開.行了個禮。
伴隨著待命的灰色人影,正要離開之時——
「七宮的公主啊。」
細緻的呼喚讓我停下來。回過頭,看到把玩著鎖鏈的琥珀姬.嘴角動了一下:
「空澄姬殿下,你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嗎?」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等待接下來的對話。她慢慢露出苦笑:
「你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吧?而且杜艾爾.陶、展.鳳、甚至黑曜姬殿下也是。」
悲傷的苦笑。
「我的現實狀況就是自己的事太多了。多到連作夢的力氣也沒有。」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你不笑我嗎?空澄姬殿下,願我和你,還有黑曜姬殿下一起……」
她的聲音逐漸模糊,然後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
「願您玉體健康,四時豐饒,無災無恙。」
這是告別的話語。
「也願琥珀姬四時常世、無災無恙。」
真是悲哀,就只有這樣,我對她別無所求。
她的話就是這個意思。
時候終於到了,我回到賀川城、她則坐上流徙的船,接下來便音訊全無。
只是,之後有數百名仰慕她的鼓城民眾,也跟著移民到流放之地。
在他們的努力之下,當地終於有了莫大的發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終 節
就算秋天已過,冬季的天空還是一樣澄澈。
我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然後閉上眼睛。
「怎麼了?」
背後隔點距離之處傳來聲音。
「嗯,是天空太耀眼了,害我眼睛好痛。」
才走出戶外沒多久而已。
「是嗎?」
「嗯。」
軍營四下無人的中庭,只剩我們兩個人茫然地站在這裡。
覺得眼睛深處在發燙。
「天空真的好高呢!」
我在疼痛的眼底,回想起那片寬廣的藍色風景。
薄薄的幾行雲影柔和地飄在天上,一直延伸到遠方。
太高、太透明、太遼闊了,安穩得讓人害怕。
天色太亮的時候,看來反而最鮮艷。所以我覺得它很美。
遠處傳來鳥鳴聲。
「每次都看到你在了望天空。只想往上看。」
日影很少自己主動發言。
「嗯!我是空姬小姐嘛!天空雖然刺眼,但我還是很喜歡哦!」
我睜開眼睛眨了眨。
眼珠有點痛,看樣子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習慣藍色的視野。
不過我還是想繼續眺望天空的顏色。
茫然地度過這段時間的我,和茫然地陪我的人的背後,也是一片藍天。
我一面眺望天空的色澤和薄薄的雲影,一面想著許多事情。
過了一會,身後傳來。
「像這樣,往上看吧。在藍天底下的笑容最適合你。」
身邊的人,用平常的語調這麼說。
「真的?」
我反問他,又忍不住笑了。這片天空太大了,對我來說大到無法形容,好像會一直延伸到任何地方。
日影還是和平常一樣,沒有任何反應。我想這樣也不錯。
「我會繼續努力的!也許是我很喜歡這個角色吧?」
我不再往上看,回過頭。
他還是站在那裡。注視我的笑臉。
杜艾大人為了凱旋回賀川,正在忙著重新整編軍隊,一直過了正午時分才和我一起爬上位於大本營的塔樓。
那是一個小型的瞭望塔。
塔上到處都有灰塵,之前大概是野鳥棲息的地方吧?
已經是終月了。吹動「七」字旗的風好冷,我們也換上冬衣。
「七姬變成六姬。我們又前進一步了嗎?」
「某種程度啦。」
琥珀姬退位、鼓城也失去成為宮都的地位與力量。雖然賀川也跟著坐大,卻也開始和其他勢力發生衝突。
彼此都有各自的思慮和背景,並不會因為一次勝利就決定大局。
大概這樣,這個人才會那麼不滿吧?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耶?」
「很難應付啊!」
我決定問個清楚,他的回答卻夾雜著苦笑。
我穿著一身公主服飾,不過兩人的感覺還是和高夏時沒什麼不同。
「因為展大人嗎?」
還是因為琥珀姬?
「錢的問題啦!花費比我預期的還要多…而且還有你。」
「我嗎?」
「你似乎比我想像得還早變成大人…」希望你繼續當個小女孩哪!女人最麻煩了!」
「你很任性耶!」
我吃了一驚。
「開玩笑的啦!」
杜艾大人一個人笑完之後,又露出認真的表情,眺望草木凋零的景色。
不,或許他看的是冰冷的寒風吧?應該在思考要怎麼在寒流來臨之前退兵吧?
可是這個人嘴上講的卻是另一件事。
「琥珀是個脆弱的女孩。」
喃喃地,有如自言自語一般。
「在遇到你之前,我在鼓城做生意。曾經見過她一次。」
我第一次聽說。
「她唯一的優點就是認真吧?偏偏長得太漂亮,又有威嚴,所以才被推舉出來。那時候我們兩個人也可以就這樣侍奉她。」
他早就注意到我遇見的那位美女不是她了吧?以這種形式說明也是他的習慣。
「為什麼你們沒去鼓城當官呢?」
杜艾大人和平常一樣笑了。
「不忍心騙她啊!她可沒有你這麼堅強喔!」
我抗議他的話太過分了,只見杜艾大人不知為何笑個不停。
「她人太好了,一點也不好玩啊!就是這樣。」
這麼說,他們認為我不是什麼好人羅?
一定認為我是個壞公主吧?
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可以相互欺騙是很幸福的。」
收起笑容的杜艾大人這麼說。
聽起來雖然蠻不在乎,但這是我唯一一次從這個人口中聽到真心話呢!
不久之後,我和從前線退兵的展大人一起騎馬兜風,在馬背上聊天。
當然是他硬邀我去的。
雖然身穿厚實的大衣,可是風中的臉頰還是很痛,肌膚也感受到季節的轉換。
展大人凶暴的坐騎,我一抓住發燙的馬頭,他又跟平常一樣,在我頭上哈哈大笑。
「那個琥珀姬啊!大家都說是個美女,害我期待了好久。沒想到抓來一看,累得要死的樣子,就像人干一樣!」
不用說得這麼過分吧——這個人繼續胡說八道:
「算了!聽說接下來的常磐姬很強啊!人生漫長,敵人也很多啊!」
他漸漸止住笑聲。
「你就多吃一點吧!不管敵人或是盟友,都會覺得無精打彩的人很沒趣的!」
我抬頭望著讓人眼睛發痛的藍天,就連白雲也那麼耀眼。
「然後我們一起騙盡全世界,讓他們嚇個半死吧!?真是太有趣了!」
我嚇了一跳,深深體會到他是個標準的享樂主義者。
「就算要流許多血嗎?」
我問個可怕的問題。
「你這麼問的時候最可愛了!杜艾則是撒謊的時候最可愛。」
展大人瞇著眼睛說:
「是啊!一邊抹掉血漬一邊往前走!無論我或杜艾,還有你遇到的一宮公主也是啊,」
「我也是嗎?」
「你想這麼做嗎?」
「不要。我不想任何人白白喪命,不管流的是誰的血、傷的是誰的心。」
「如果認為我是敵人,就與我為敵吧!你可以和杜艾兩個人一起、或是和一宮公主聯手。」
這麼可怕的事,我連想都覺得恐怖。可是這個人卻能夠開開心心地說出口。
「無論任何人的挑戰我都接受哦!不過,我是不會對可愛女生下手的!」
「為什麼要一直戰鬥呢?」
這個人沒有任何憤怒、憎恨或悲哀。
他的同伴也是。
「因為有值得交戰的對手啊!能夠互相競爭是件幸福的事喔!」
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句話。
「無論如何都想拿下來的地方。聽好了,這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
這就是世界的頂點。
那天,這個人這樣說。
那天我們做的夢。
實在是太高、太遠、遙不可及,所以也像他們倆該有的夢。
我憧憬的就是這句夢話。明明什麼都不懂,但還是努力長高,想要追上他們。
結果這個人老是在我前面,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就像有無窮的精力隨著他一起奔跑,道路也跟著向前伸展。
因此,接下來我也會和這個人、這些人,以及許許多多人繼續相處吧?
所以,無論這個角色會變成怎樣,我也想繼續扮演下去。
因為我小時候的夢還沒結束。
「哦!」
展大人停下馬,發出感歎聲。
「開始了。」
正當我思索他話中的意思時,臉頰上傳來細微的寒意。
然後馬上又消失。
兩個人一起抬頭望向天際。
天空飄下淡淡的薄片。
下雪了。整個世界覆上冬季的色澤。
未來的季節繼續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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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 記
初次見面,各位讀者大家好。
我是承蒙電擊文庫讓我發表出道作品的高野和。
這個故事也是第9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金賞)的得獎作品。
由於高野本身不夠用功,剛開始並不知道這是大受歡迎的新人獎。
當然我也曾留意電擊文庫備受注目的作品,不過畢竟出版作品數量龐大,沒辦法掌握全貌。
當我接到作品進入最終得獎候選的聯絡時,才明白少年出版業界和電擊電玩小說大賞競爭激烈,如果能得到這個獎項,是非常光榮的事。
雖然是個讓人很不放心的新人,但還請大家多多指教。
剛開始構思這個故事,應該是1995年的事吧?
角色的歷史更久遠。展和杜艾是高野在國中畢業時想到的兩人組,一直在高野的腦海中依照自己的喜好,自由發揮。
為了想讓這兩個人的故事公諸於世,因此設定了一個可疑的和風世界作為背景。
沒想到這兩個人真是麻煩,直接描寫他們實在是太累了。
所以我就用女孩子來當主角,然後從側面來觀察他們。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只有兩個男人的組合還是沒什麼魅力,所以我試著描寫可愛的女孩。
既然這樣,我開始用小孩子的角度,抬頭觀察有點奇怪的大人,如此一來應該能寫出一部有點不同的少年小說吧?
醞釀兩年左右開始動筆,途中遇到好幾次挫折,第一次完稿應該是1995年吧?接下來,我一點一滴重複改寫,慢慢變成現在的面貌。
連我自己也覺得,這部作品能得到(金賞)實在非常僥倖。
雖然評審委員對於獨特的世界觀給予好評,可是我的真心話是:世界觀其實怎樣都沒關係,我根本沒意料到這點竟然會獲得讚賞。
我背負著「和」這個字出生…和是什麼?日本又是什麼?什麼是日本人?什麼又是和風浪漫?雖然跟主題有點關係,但並沒有太多著墨。
我想看的是故事。非常古典,但是卻沒有類似作品的故事。我想讓大家注意的是小空、展和杜艾、黑葉、日影和梳妝師等角色。
其中,小空把堅強可靠的主角扮演得很好。實際上作者只陶醉在壞人的角色裡,在尚未看到尾谷老師美麗的插畫之前,我都快忘記這個小女孩是主角了。
回過神來,我才驚訝地發現她的笑容是如此豐富,因此也成了我相當重要的寶物。
不知道各位讀者對於他們的故事又有什麼感想呢?
我衷心盼望大家能從書中得到樂趣。
最後要藉由這個地方向各位相關人士致謝;
首先要感謝給予七姬物語好評的電擊文庫和評審委員。尤其得到安田均老師和廣井王子老師溫馨的鼓勵,實在是擔待不起,再怎麼感謝也說不盡我的謝意。兩位的話語將成為我一生的自信。
也要向頒獎典禮上向我致意的各位老師道謝。特別感謝佐籐老師讀完《七姬物語》還讚美故事有趣,真的讓我十分感激。
負責製作本書的責任編輯,一切都讓您費心了,請讓我鄭重向您道謝。此外也要感謝為不夠豐富的七姬增添色彩的尾谷老師。身為您的畫迷,我衷心期待您今後能更加活躍。
還有勤勉的雙親,以及許多擔心我的人,我為你們添了許多麻煩,在此對您致上謝意。
也希望為我得獎而欣喜的各位家人及朋友,能夠幸福快樂。
更感謝在艱苦時支持我的各位登場角色,我要將這個獎獻給他們。
比起任何人,請讓我對閱讀這本書的讀者,獻上最大的感謝。
非常謝謝您能夠閱讀這本書。
高野 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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