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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0 04:51 PM

毛利志生子 -【風之王國.一】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2 11:27 PM 編輯


【內容簡介】
時值西元七世紀。雖然是唐朝皇帝李世民的姪女,卻以商人之女的身分被扶養長大的翠蘭,有一天突然被皇帝召喚,並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妳願意成為朕的女兒,並嫁到吐蕃國去嗎?」必須前往邊陲之地吐蕃(現今的西藏)接受政略婚姻的翠蘭,隻身跨上馬背展開旅程。然而等待著她的,竟是意想不到的事件、令人心動而不安的邂逅以及??縱橫歷史的女主角翠蘭,即將展開一場史詩般的冒險故事!
【作者簡介】
毛利 志生子(Mori Shiuko)
11月7日生,天蠍座,O型。居住於廣島縣。於龍谷大學文學部畢業後,陸續進入專門學校學習日本傳統花藝與寵物美容。以《カナリア・ファイル~金蠶蠱~》獲得1997年羅曼大賞。於集英社Cobalt文庫推出的作品有『深き水の眠り』
系列、『外法師』系列、『風之王國』系列、『遺產』。目前與四隻貓、三隻狗同居,每天爲了牠們的健康、對食物的喜好和個性而過著一喜一憂的日子。當完全被被這群寶貝們整得團團轉時,偶爾會懷疑其實自己才是被牠們飼養的寵物。

原日文書名:風の王國原所屬文庫:集英社Cobalt文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2 11:03 PM 編輯



  登場人物介紹
  李翠蘭

  隱藏了唐朝皇帝李世民侄女的身份,在商人家中被撫養長大。騎馬、射箭與使劍的本領都相當了得,是個威風凜凜的16歲少女。對戀愛不太在行

  劉朱瓔

  翠蘭的侍女。三年前在酒樓擔任占卜師時被翠蘭贖回。是翠蘭真心信賴的好朋友。

  利吉姆

  吐蕃的家臣,20歲。與反對翠蘭和親的勢力似乎有所牽連……?相當神秘的男子。

  崔芙蓉

  在吐谷渾負責侍奉翠蘭的侍女。雖然出身唐朝,卻對翠蘭相當冷淡……

  尉遲慧

  唐朝武將,20歲。與翠蘭從小便是共同習武的好夥伴。征戰多處後,成為翠蘭的護衛官。

  桑布扎

  吐蕃的大臣,35歲。奉命暗中調查翠蘭的身世。
     

  【序 章】

  不知是何處傳來的鳥鳴。

  翠蘭跪在石造地板上聆聽著那叫聲。

  是在偌大的奢華庭園中鳴唱?抑或是從哪戶的鳥籠之中傳出?正當翠蘭沉思之際,來自窗外的初夏陽光,將窗邊鳥兒的身影映照在華美的地板上。

  翠蘭不禁將視線往上移。

  但下一瞬間,她立刻驚覺不妙。

  她視線所及的並非小鳥,而是身穿龍紋黃袍的皇帝——李世民。

  「請原諒我的無禮……」

  謝罪之詞脫口而出的翠蘭發覺此舉更加不敬。

  從進入房間到坐在椅子上,李世民依舊一言不發。參與政治的重臣與武將就另當別論,在皇帝開口前,翠蘭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等待。

  李世民似乎無意計較小姑娘的無禮,不一會兒便開口了:

  「無妨。起身,來朕身邊。」

  「遵命。」

  翠蘭恭敬地回話並俐落起身,卻在跨出腳的那一刻踩到穿不慣的裙襬,狼狽地向前傾了一下。

  近來流行的裙襬也未免太長了。

  儘管如此,翠蘭仍努力地假裝鎮靜,靜靜地步向李世民身邊。

  雖然皇帝吩咐到他身邊,但是若靠近到伸手可及之處仍屬不敬。翠蘭在數步之遙處停住,並再度跪下。

  「好了,不用跪了。朕想看看妳的容貌。」

  早在開口之前,李世民的眼神便不安分地在翠蘭的全身四處游移。

  倘若是別的男人做出這般舉動,翠蘭恐怕早已二話不說打下去並離開房間。但對方是大唐帝國的皇帝,而且雖說有著身份上的差異,不過對翠蘭而言,他畢竟也還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叔父。

  翠蘭的父親李淑鵬和李世民同為唐朝第一任皇帝李淵之子。單論年齡而言,稍長兩歲的淑鵬為兄,不過他是身份較低的側室之子,與正室皇后所生的世民地位完全不同。

  即便父親擁有再高貴的血脈,其子嗣的身份高低卻被母方所左右。

  基於這點,淑鵬毫無疑問的只是庶民。然而李世民登基前便將淑鵬置於身邊,登基後更厚封中書侍郎的官職。

  儘管如此,翠蘭也只不過是名官宦子女罷了。況且平日她是住在經商的祖父母家中,根本沒有進出皇城的機會,就連像今天這樣進入皇帝宮殿裡的私人居所也是頭一遭。

  為何我會被召喚入宮呢?

  翠蘭覺得難以理解,開始揣測起李世民的意圖。

  從皇帝的體格到儀容,她每一處都仔細地打量著。

  經歷過無數戰爭的武將、殺害皇兄篡位的奪權者,然後變成一位難得一見的執政者。

  被各式各樣傳聞所包圍的皇帝,體態比翠蘭想像中好。真要說的話,是屬於比較豐滿的類型,但全無些許鬆弛之處,反而讓人感覺到充斥在那層皮膚下的力量。

  而那股力量,亦從他的雙眼流露出來。

  「朕的容貌很有趣嗎?」

  李世民忽然用略帶揶揄的口吻問道。

  翠蘭嚇了一跳,但仍不慌不忙地回答:

  「我認為至少比我的臉有趣多了。」

  面對翠蘭落落大方的回答,手拄在椅子扶手上撐著臉的李世民笑了。

  「不,朕覺得你比較有趣喔。雖然會讓人聯想到你身穿胡服、騎馬拉弓的英姿,不過你也很適合這身華麗的女裝。」

  「您過獎了。」

  「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言。」

  剎那間,李世民的笑容消失在雙眼深處,進而換上了觀察者的表情。

  「聽說我的侄女無論使劍或射箭的技巧都很卓越,就算整列士兵也不是對手。近來有很多女子喜歡裝扮成男人的模樣,但卻無人能做得如你一般。」

  這是在責備我嗎?翠蘭心想。但李世民的表情毫無慍色。

  「你父親淑鵬,想必非常以你為傲吧?」

  「這個嘛……」

  「有什麼原因讓你無法回答嗎?」

  「著實難以啟齒。」

  翠蘭以堅定的態度拒答,李世民見狀便用鼻子悶哼了一聲。即使翠蘭佯裝不知情,然而實際上李世民明白翠蘭不語的原因。

  「……是關於元吉的事吧?」

  在一陣沉默之後,李世民爽快地說了出來。

  翠蘭的親生父親,名叫李元吉。

  元吉乃唐朝建國者李淵的正室——皇后寶氏所生的三個兒子之一。

  擁有廣大領土的大唐帝國在距今二十年前建國。

  太原留守李淵,在前代皇帝隋煬帝執政失當,導致國家動盪之際趁機崛起。他逮住了留滯長安的隋煬帝之孫——代王煬侑,最後命令煬侑將帝位傳給他。

  唐朝建國當時,元吉十六歲。

  和現在的翠蘭同年。

  當時在太原留守的父親十分寵愛他。舉兵之後,他即被任命為太原太守,封為齊王。元吉自然愈發傲慢之心,忠心諫言的臣子全遭處死,身邊充斥的儘是巧言令色的佞臣。

  距今十二年前……

  元吉與長兄建成一同在玄武門遭到殺害。

  討伐皇兄建成的,正是現任皇帝李世民。

  單從結果來看,這是不折不扣的謀反之罪;然而,若綜觀李世民對唐朝開國的貢獻以及將週遭人們的反應考慮在內,會造成如此情勢,絕不能全怪罪於李世民一人。

  皇太子建成慘遭殺害之際,么弟元吉也一同送命了。過去元吉曾集結了建成的臣子並使其口徑一致,不斷要求兄長前去討伐李世民。

  元吉恐怕是很厭惡二哥世民吧?他不直接針對李世民本人,而是數次惡意攻擊深受李世民信賴的臣子。

  其中一則事件發生在十七年前。

  那時翠蘭之父李淑鵬跟隨著李世民遠赴虎牢縣。

  待在長安無所事事的元吉,將與淑鵬有婚約在身的翠蘭之母強行帶入自己的宅邸。

  無法得知這是出自於對侍奉世民的異母兄弟的嫌惡,還是純粹覬覦擁有佳人美名的翠蘭之母。

  趁著元吉外出之際被救出來的翠蘭之母,立即就與淑鵬成婚了。

  隔年翠蘭出生後,週遭的人們都皺起了眉頭。

  究竟哪一位才是翠蘭的親生父親呢?

  這個誰都無法斷言的疑問,只有翠蘭的雙親知道答案。

  翠蘭的親生父親,是李元吉……

  那個身上流有大唐帝國建國者李淵的血脈,受極萬民怨恨的男人。

  當提起玄武門事變時,人們為皇太子建成的不幸遭遇落淚。

  提到元吉時卻正好相反。

  因為他而遍嘗苦難的晉陽人民不說,曾被其囂張行徑所踐踏的長安人民也無不鬆一口氣。絕對沒有人會哀悼他的早逝。

  「在口無遮攔的人們之間有許多流言,但你是李淑鵬的女兒。」

  李世民以冷靜的口氣作結。他渾身散發著身為支配者的威嚴壓迫感,彷彿意味著已不需要其它多餘的解釋或話語。

  接著,李世民改以輕鬆的語氣問道:

  「怎麼樣?你願意成為朕的女兒嫁給吐蕃王嗎?」

  「吐蕃王…………」

  翠蘭反射性地重複了一次。當她再次錯愕自己的用詞的同時,也在頭腦的一隅思考著這樣也算不敬吧?然而現在這種情形,早巳超出翠蘭臨時惡補來的禮儀所能反應的範疇了,會如此地對李世民發問,全是因為受到了突如其來的衝擊。

  吐蕃是位於大唐帝國西方的新興王國。

  在早先的漢朝與其後在亂世中爭奪霸權的武將們,沒有人會提到此地。這裡只有一些小國瓜分著尚未開發的土地,再加上擁有三邊皆被高山所包圍的地理環境,此處更稱不上是交通要塞。

  在古地圖裡,現今的吐蕃王國所在地仍是一片荒蕪。

  只有尋求稀世珍寶的商人才會前往那裡。

  在漢人們為了擴大勢力版圖而相互爭戰之際,吐蕃也默默地成就了自己的霸權。兩國定為王都的國家中心點,各距千里之遙,而在吐蕃與大唐帝國之間也散佈著零星小國,使得兩國直接相連的國境並不多。

  儘管如此……

  「你知道前陣子吐蕃軍隊攻進我國的領土嗎?」

  「是的。聽說在松州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

  「我軍敗了。」

  李世民再度乾脆地回應。另一方面,靠在椅子扶把上的手則更傾斜了,就像是陷入了深思一般。

  「勝負底定後,吐蕃馬上就撤兵了。他們不需要像松州那樣的山村,但是希望能迎娶一位公主(皇帝之女)作為王妃。也就是說,他們無意以國與國的對等關係爭奪領土,而是希望可以成為我的女婿,並且被認定為我唐朝的臣屬國。」

  「可是我並非公主。」

  「我們是近親的事實是不變的。」

  面對翠蘭的否決,李世民同樣以否決回應。

  「你知道現今人心的傾向嗎?沒有人想破壞終於到來的太平盛世。由高官乃至貧民,都認為婚姻理當重視門當戶對。」

  「陛下。我沒有考慮過結婚這件事。」

  翠蘭半帶懇求地訴說著。

  因為遭到凌辱才生下翠蘭,所以母親極度憎恨她。

  雖然有著父親的庇護,翠蘭母親的憎惡逐漸發展為殺意。為恐危及生命,因此翠蘭被送到以和西域交易為業的母親娘家。

  現在的翠蘭,是商人世家的孩子。

  而且還是個粗魯而特立獨行的女孩。

  除了身穿男裝從商,也會騎馬、拉弓使劍,甚至出外打獵。而且她比一般男性堅強,更向堪稱當代第一的武師學習武術。

  不曾有男性喜歡上翠蘭,而翠蘭本身更沒有對誰有過傾慕之情。

  在她腦海中,只充滿著家族事業、家人與習武之事而已。

  「總之,希望能讓我重新考慮一下……」

  「這可是攸關外交的問題。」

  無視於翠蘭的話,李世民繼續說下去。

  「儘管吐蕃希望的人選是公主,只可惜我那些多少還有些風骨的女兒們都已嫁人了。」

  「但是陛下,我並不是公主。」

  翠蘭又強調了一次。

  就算對方是敵人,翠蘭也不想成為欺騙吐蕃的幫兇。

  更何況,如果結婚對象是像自己這樣的女孩,對吐蕃王也過意不去……翠蘭是真心這麼認為。

  只見李世民用拳頭重擊扶手,面紅耳赤地怒道:

  「如果這個女孩讓吐蕃王掃興的話就不行!最好是會騎馬、熟悉武藝、身體強壯而且意志堅強的女孩。吐蕃位於山上,三不五時都刮著強風。這女孩一定不能敗給經年累月的強風,而且必須能承擔搭起兩國間友誼橋樑的重責大任才行!」

  李世民停了下來,凝視著翠蘭。

  「我之前也說過,以前曾經聽過你的傳聞,所以前些日子我命敬德邀你到狩獵場。妳的身手當真相當了得啊!」

  原來如此。翠蘭恍然大悟。

  前幾天與父親交情很深的武將尉遲敬德帶翠蘭去參加由皇帝主辦的狩獵活動時,翠蘭就已經起疑了。雖然敬德算是指導她武術的導師,但是翠蘭其實很討厭在人前揮刀舞劍,她的父親對這點也持相同看法。

  儘管如此,那天兩人卻急急忙忙地將翠蘭送出門。

  不對——還記得父親那天一直喋喋不休地囑咐她,別做會引人注意的事。不過,父親平時就是如此,所以她將其當成耳邊風。

  「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陛下。」

  「儘管問吧。」

  「如果拒絕,我的父親會因此而受罰嗎?」

  「我並沒有考慮這種結果。」

  李世民毫不猶豫地回答了。

  已經沒有退路,翠蘭在心中也有所覺悟了。

  無論提出多少問題,李世民都可以不由分說地直接下令。

  要我以公主的身份嫁到吐蕃……

  而且,這無疑已經是最後通牒了。

  正因如此,反而會希望能感覺到是由自己做主的實感。

  倘若是自己決定的事,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能忍耐得住吧。

  「你願意嫁到吐蕃嗎,翠蘭?」

  她再一次被詢問,這次翠蘭選擇回答:「是」。

  「請問是立刻過去嗎?」

  「兩年後。」

  「為何還要兩年呢?」

  「吐蕃是遊牧民族的國度,為了公主的前往,他們想要建城。在那之前,妳可以住在掖庭宮(註:掖庭宮為嬪妃們的住處)。」

  「請問是否可以回家呢?」

  「你是朕的女兒了,想要見家人的話隨時都可以讓你見到;有需要的東西就儘管開口。沒錯……就算是沒必要的東西,只要你想要的都可以,明白了嗎?」

  翠蘭稍微想了一下。

  要在異國生活,絕對需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吐蕃人會說漢語嗎?」

  李世民帶著笑意鬆了一口氣。

  「立即為她安排吐蕃語的老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07 PM

  【一、前往草原】

  有誰正在看著我!

  這樣的感覺突然襲來,讓翠蘭反射性地拾起頭。

  可能是被馬鞍上的主人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到,馬兒加快速度跑了起來。

  不過就在拉緊疆繩加上吆喝之後,原本受驚的馬兒立刻回復原先的步調。

  翠蘭將頭伸出為防日曬所披戴的斗篷,望向自己前方的隊伍。

  在淡褐色的細長道路上行進的隊伍中,打頭陣的是手持精細刺繡旗幟的武將。緊接在後面的是幾位騎馬的重臣、徒步的士兵,以及宮女所乘的七頂轎子。

  青綠的大地向左右兩旁延展,與佇立前方的綿延山峰形成一片和緩的傾斜角度。雖然現在是夏天,遠方的高峰上卻積著白雪。淡紅色的天空宣告了傍晚的來臨,數只大鳥在空中盤旋飛舞著。

  自今天早晨通過了大唐帝國最邊緣的領土鄯州之後,一路上就連一棟民宅都沒有,除了這支隊伍以外沒有任何人影,也沒有可以用來藏身的岩石。

  翠蘭搖了搖頭,訝異著自己的膽小。

  現在的她,感到了些許疲倦。

  從長安出發至今二十八天,一直都是乘她坐不習慣的轎子來移動。到了夜晚,各地官吏的接待也令她感到苦悶。

  對於在商家被扶養長大卻又是官吏之女的翠蘭而言,她可以瞭解為什麼這些地方官擁有如此振奮的精神與認真的態度。款待即將下嫁友邦的公主,正是提升個人評價的好機會,但此事也同時隱藏反效果的危機,而這將由公主的心情來左右。

  一想到這裡就讓人不禁擔憂,因此翠蘭始終保持微笑來面對這些招待。

  沒想到明明不快樂卻還得保持笑容這件事,竟然如此耗費精神。

  或許是因為如此,儘管現在換上了期待已久的胡服,也從乘轎改為騎馬,她依舊感到如同被細長鐵鏈捆綁住一般地呼吸困難。

  「趺戳?翠蘭。」

  一道突如其來的低沉聲音令翠蘭嚇了一跳。

  聲音的主人是身材瘦長的騎馬男子——尉遲慧出現在翠蘭身邊。

  「沒事……沒什麼啦。」

  面對翠蘭含糊的回答,比她大四歲的青梅竹馬用藍色的眼睛凝視著她的臉。

  只不過,映照出翠蘭身影的只有右眼而已。

  他的左眼隱藏在皮製的眼罩之下。

  那是在之前遠征時失去的。從長安出發之前,三年沒見的慧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對她說明原委。

  原本與經商的雙親四處旅行的慧,在九歲那年因為一場意外失去了父母,幸虧有其他商隊的協助才得以抵達長安。他暫時住在翠蘭的祖父母家,後來立志當上武官並成為將軍,因此他成了尉遲敬德的養子。

  翠蘭在孩提時代,曾與敬德的兒子與養子們一同鍛煉武藝,但是當他們到了一定年齡之後,便紛紛出征去了。

  慧也不例外,從十四歲起便四處征戰。

  翠蘭總是擔心著慧。

  儘管再度相見時慧長高了,發達的肌肉也讓肩膀變寬了,然而面對變得如此氣宇軒昂的他,翠蘭的心情依然不變。

  在翠蘭的記憶之中,始終存在著慧總是瑟縮在馬廄角落的身影。瘦小的身上沾滿了淡褐色的塵埃,金髮也彷彿褪為蒼白。抱著膝蓋蜷縮著身體的少年,因為失去雙親的打擊,一時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

  「你很在意這個嗎?」

  面對一直盯著他的翠蘭。慧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

  翠蘭連忙搖頭,將視線移回前方。

  「感覺好像很痛耶。」

  「你從以前就這麼膽小。就算手腳靈活並擅長使用劍和弓,但你還是不適合武術。勸你今後還是在一邊看就好了。」

  「我小時候也從來沒想過慧將來當得了武將。」

  面對慧不留情的批評,翠蘭同樣以毫不客氣的話語回嘴。

  聽到慧辛辣的話語讓她鬆了一口氣。

  當慧表示要一起去吐蕃的時候,翠蘭頓時倍感安心。

  只是,與翠蘭共赴吐蕃這件事,將導致慧至今作為武將的戰績變得毫無意義。

  慧失去一隻眼睛所換來的功績明明就是存在的啊……一想到這點,翠蘭實在忍不住再問了一遍:

  「這樣真的好嗎?慧。現在回長安還來得及喔。」

  「不用了。翠蘭的祖父母有恩於我,為了不讓他們的孫女壞了家裡的名聲,我會好好地守著她的。」

  以苦笑回應慧的翠蘭垂下眼簾。

  在被皇帝召進宮前,翠蘭的身份只不過是「劉家特立獨行的大小姐」罷了。

  幫忙照顧進出宅邸商人們的馬匹、混在人群中搬運貨物,還有幫視力開始退化的祖母填寫帳本。

  原本她認為只要一直這樣活下去就好了。

  就像對李世民說的一樣,翠蘭並沒有結婚的打算。

  但是,想獨自在這個視結婚為女性義務的社會中生存,需要有一定的力量。會身穿男裝,就是因為看上那便利性;學習武術是為了防身;而出外狩獵,也是因為有所益處才做的活動。

  兩年前,會參加由皇帝所主辦的狩獵會,也是因為想要得到一張鹿皮來作為妹妹的生日禮物。

  作夢也沒想到,這件事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自從在長安的宮殿裡對李世民回答了「是」之後,翠蘭的處境完全改變了。

  那是看似公主,實為悲哀的囚犯生活。

  雖然李世民依照約定請來了教吐蕃語的老師,卻完全無視於翠蘭其餘的要求。

  儘管如此……

  算了,就這樣吧。

  如果將下嫁吐蕃和親這件事想成是一種「工作」的話,就不用如此唉聲歎氣了。

  只不過,依然有幾個問題存在。

  其中最嚴重的,便是自己是假公主的這個事實。

  以商人身份為傲的祖父母所扶養長大的翠蘭,無論如何也無法打從心底認同這種卑鄙的交易,尤其想到偽裝一事未來可能招惹的麻煩,就令人感到鬱悶。

  大約四個月之前。

  吐蕃以迎接公主為名,派了十個人組成的家臣團來到長安。

  成員以宰相喀魯-通傑-由爾遜為首,還包括了次官堤-澀魯-古吞、大臣釀-提珊,以及同為大臣的吞彌-桑布扎。看樣子吐蕃的重臣似乎都來到了長安。

  大多數的唐朝官員都認為吐蕃只是在盡他們應盡的禮數罷了,不過翠蘭卻不這麼想。之所以會派出身份如此崇高的傑出官員們,想必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儘管想要探尋這個理由,翠蘭卻對吐蕃一點也不瞭解。

  翠蘭所知道的,就只有用來與人交談的吐蕃語、那個群山環繞的國家被形容為神仙所居住之地、擁有長安完全無法比擬的高地,以及李世民曾提及那裡經年累月吹著強風的這些事而已。

  「慧,吐蕃是個怎樣的地方啊?」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雖然慧在詢問翠蘭怎麼了,但他的語氣卻相當冷淡。

  不過他回答的終究是事實,翠蘭的嘴角自然地浮現了笑容。

  「說的也是。從現在起,我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瞭解的。」

  她用輕鬆的語氣下了結論,並將視線游移到了位於行進隊伍前方的轎子。

  說不會不安是騙人的。

  但是,只要有慧與朱瓔在身邊的話,翠蘭就認為一定會有辦法的。

  乘坐在公主專用轎裡的是翠蘭的朋友,同時也是祖父母的養女朱瓔。當她一得知翠蘭將前往吐蕃,立刻很乾脆地要求同行。

  朱瓔三年前還在一家名為「泉玉堂」的酒樓裡擔任占卜師。

  雖然極受客人喜愛,但是實際上的生活卻相當悲慘。她並非店家雇來的占卜師,而是酒樓的老闆娘從人口販子那裡買來,被迫在店裡為人占卜的女孩。

  記得當初陪妹妹造訪朱瓔的占卜房時,翠蘭著實被那華麗衣裳下的消瘦身軀嚇到了。

  她那被眾人們評為可愛的嬌小個子讓人感覺到饑瘦;而被認為充滿神秘感的蒼白臉孔也毫無生氣可言。

  儘管如此,朱瓔那對直視前方的黑色眼眸,卻深深地吸引翠蘭。

  其後,翠蘭來到酒館確認她真正的想法,並拜託祖父母為其贖身。

  祖父母為了能確實保護朱瓔,便將她收為養女。

  從那一天起,朱瓔就成了翠蘭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

  可是用錢將朱瓔買下一事,讓翠蘭至今仍心存歉意。當她表示願意一同前往吐蕃時,翠蘭的心情其實是難過大於喜悅。

  她覺得自己只是取代了「泉玉堂」的老闆娘,用金錢支配了朱瓔的人生。

  然而,等到實際踏上了前往吐蕃和親的旅程之後,翠蘭對於朱瓔的存在只有無限感激。

  朱瓔有著外表看不出來的驚人行動力,以及比翠蘭清晰好幾百倍的頭腦,同時又富有幽默感。

  她也具備了敏銳的觀察力,甚至可說是能言善道。

  「如果覺得不安的話,叫朱瓔幫你占卜不就得了?」

  慧以不悅的口吻說道。

  他對在長安出發前才剛認識的朱瓔,似乎不大有好感的樣子。

  「朱瓔說她不為自己身邊的人占卜,我對占卜也不太……」

  正當翠蘭這麼說的同時——

  從前方發出了木頭相互碰撞的巨大聲響。

  轎子從後方開始依序像骨牌般碰撞並往前倒下,揚起了漫天白色的煙塵。

  女人們尖銳的慘叫聲響徹雲霄。

  「朱瓔!!」

  意識到意外發生的瞬間,翠蘭策馬奔向轎子。

  坐在最前方轎子裡的朱瓔,她的雙腳無法自由行動。雖然能站起來,不過若沒有東西供她攙扶,就無法走路和跑步。

  就在翠蘭還沒前進幾步時,一名騎著栗色馬匹的老人抄到翠蘭前方,擋住了她的去路。

  這名老人是率領大唐帝國隊伍的負責人——江夏王道宗。

  道宗的白色鬍鬚飄動,細瘦的手腕巧妙地操控著馬匹阻礙翠蘭繼續往前。

  「請讓開!道宗大人!」

  「不行,翠蘭公主。首先由我們來確認現場狀況。」

  「少說廢話,讓開!!」

  「文成公主殿下!」

  道宗逼近翠蘭的馬,抓住了馬轡。

  翠蘭以燃著怒火的眼神瞪視著道宗。

  這場短暫的爭執,翠蘭最後還是讓步了。

  又不能就這樣將道宗踹下馬,而且只要翠蘭不接受他的作法,想必道宗絕對不會從她身邊離開吧。當然,負責前去處理意外的士兵們,依然處在沒有指揮官的狀態下。

  「我知道了啦,你趕快過去!」

  道宗以堅決的眼神投向咬緊雙唇、用力拉著韁繩的翠蘭。

  「請您諒解,我們必須以公主您的安全為優先。」

  「好了好了,趕快去救朱瓔吧!!」

  正當最後一台轎子以不自然的態勢倒向前方之際……

  與最前方的轎子並肩而行的桑布扎,立刻將手伸入轎子中,將坐在裡頭的少女——劉朱瓔拉了出來。

  正當朱瓔那不良於行的雙腳離開轎子的瞬間,她所乘的轎子也和抬轎的腳夫一同應聲倒地。撞擊地面的轎子,伴隨著飛散的細木片分裂瓦解。

  桑布扎抱著朱瓔,暫時離開了意外現場。

  現場充斥著宮女的哭叫聲與腳夫的聲音,加上在現場忙亂走動的士兵們,讓受到驚嚇的馬兒無法安靜下來。

  朱瓔抓緊了桑布扎的手腕,她的小手依然不住地顫抖。如果此時讓馬兒發狂的話,恐怕立刻就會摔下馬去。桑布扎雖然身為遊牧民族,但實際上並不擅長騎馬,不過為了保護朱瓔,他也只好這麼做出剛剛那種危險的行為。

  「有沒有受傷?」

  被這麼問及時,在桑布扎臂中的朱瓔將臉抬了起來。

  原先就比雪還白淨的肌膚,如今蒙上了青灰死白的陰影;粉紅色的小巧雙唇也盡失血氣。當被這麼問到的瞬間,朱瓔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不要緊。謝謝您。」

  儘管受到驚嚇,朱瓔依然好好地道了謝。

  完全看不出來是十五歲的稚嫩容顏,在輕柔卷髮的妝點下,唯有那向上看著桑布扎的黑色雙眸帶有成熟的色彩。

  事實上,朱瓔擁有不輸給成人的判斷力與冷靜。

  桑布扎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四個月前。

  那是在為了迎接公主而進入長安城的時候。

  那時的朱瓔端坐在椅子上,與盛裝打扮並以落落大方的態度迎接吐蕃家臣團到來的公主正好相反。事後他向同為吐蕃臣子的堤-澀魯次官問起,堤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接著再詢問公主身邊的侍女,所得到的答案是「雇來的占卜師」,還額外加了一句「真是個不起眼的女孩」。

  為何大家都沒有注意到朱瓔的存在呢?桑布扎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桑布扎身負要在迎接公主之際,確認其身份是否屬實的密令。

  彷彿木柴般沒有肌肉的身軀、四角型的臉以及如絲線般的細長眼睛,還有那修剪整齊與年齡不符的蒼白短髮等等,光從外貌來看,桑布紮實在一點也不像密探。實際上,無論與對方的距離是近是遠,他都很擅長仔細地觀察對方。

  而吐蕃王很瞭解這一點。

  就算公主是冒充的,吐蕃也沒有拒絕的權利。之所以會這麼做,應該只是想提前擬訂對策而已。吐蕃原先便打算透過公主當仲介者,再漸漸將大唐帝國的文化傳入吐蕃。

  為此他們攻打松州,進而得以與公主和親。

  桑布扎很反對這種作法。

  因此對於額外費心確認公主的真偽這件事,他並不怎麼熱衷。

  原先他還打算先讓朱瓔成為他的人,不過他立刻就放棄了這個計劃。

  朱瓔擁有能看穿他人意圖的能力,而桑布扎也不想因此招致她的嫌惡。

  ——那麼,公主在哪裡呢?

  環視四周,他馬上發現了正在隊伍後方與道宗爭論的公主。

  吐蕃人的視力比一般漢人好,更何況公主本來就是個很顯眼的人物。

  她比一般女性高,有著穠纖合度的體態。今天一早她換上了胡服之後,又更加地引人注目了。

  烏溜溜的黑色長髮在後腦稍高處綁成馬尾,恣意地任其擺盪。堅毅的眼神與緊閉的雙唇,與她充滿英氣的臉龐非常搭配。

  雖然欠缺了一點貴氣,也還稱得上是位美女。

  有趣的是,她本人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美麗。桑布扎未曾見過像這樣貴為公主,卻對自己的美貌毫無自覺的女孩。

  公主在與道宗爭執了一番後,離開原本的地方到手持旗幟的武將附近,然後很配合地下了馬。

  附近的士兵接過韁繩後,她很自然地道謝。

  當其他士兵們開始準備鋪床與架設帳篷時,接著她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事故現場,一路上出聲詢問被載運前來的傷者,並確認他們的狀況。

  若是放任她不管,她可能會在找到朱瓔之後加入照料傷者的行列吧?

  不過道宗應該不會允許她這麼做的。

  留著白色山羊鬍的唐朝高官,似乎對公主特立獨行的驚人之舉感到棘手。是因為擔心傷害唐朝的威信?還是因為這位公主是假的?

  雖然對於執行密令沒有太大的熱忱,但是桑布扎對此感到有趣,因此依然想知道真相。

  「公主殿下!!」

  桑布扎騎在馬上叫住匆忙邁著腳步的公主。

  「朱瓔小姐在我這裡!」

  一聽到這句話,公主立刻衝了過來。

  桑布紮下了馬,並讓她看懷中的朱瓔。公主一邊放心地嘟嚷著「啊~~太好了」,一邊用顫抖的指尖拭去朱瓔臉頰上的塵埃。

  「看來她並沒有受傷呢。」

  桑布扎以流利的漢語說著,並將朱瓔載到鋪有軟布的地方。

  年輕僧人發現了公主的身影。就為朱瓔在軟布上鋪好了被褥。

  「雖然時間還早,今天就在這裡過夜吧。我立刻去準備帳篷,請您稍待片刻。」

  將朱瓔放到床上後,桑布扎向公主行了一個禮。

  已和道宗協商完的堤-澀魯次官下了紮營的命令,桑布扎也加入架設帳篷的行列。

  從吐蕃派遣到長安的使者只有十個人。

  因此理所當然地全員都要參與架設帳篷的工作,特別是現在又只剩七個人。

  這是因為奉命前往迎接公主的宰相喀魯-通傑-由爾遜被挽留在長安當作是等待道宗平安歸來的交換人質。

  將宰相派遣至大唐帝國的舉動,除了表示吐蕃對於迎娶公主這件事的重視之外,也代表了他們對唐朝皇帝的敬意,沒想到卻產生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李世民相當欣賞喀魯的博學與人品,因此強行將他慰留在宮廷之中。

  儘管如此,站在吐蕃的立場,他們也不能就這樣讓出重要的宰相,因此李世民提議,在道宗平安歸來之前,暫時將喀魯當成是人質留在唐朝的地盤。

  姑且不論屆時李世民是否會信守諾言放他回去,桑布扎相信這位小他三歲的宰相的政治手腕,不管李世民說什麼,這位聰明的宰相一定都有辦法排除萬難,在自己希望的時候平安歸國。

  ——問題出在他們這邊……

  桑布札斜眼窺視公主的身形。

  她此時正用僧人所準備的布,細心地擦拭朱瓔臉上的髒污。

  初次拜見公主的時候,就不曾感受到她身上有任何統治者的威嚴。雖然看得出她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充其量只是一般良家子女罷了。

  在世間流傳著對大唐帝國公主們極盡惡毒的批判。諸如財富是靠著皇帝的威信與受封而來、誘拐中意的男女當成奴隸、更甚者則是未婚卻擁有眾多愛人……等等。

  當然,桑布扎並沒有時間去確認這些流言的真偽。

  只不過,他實際見過的那幾位公主,無一不用像是瞧見珍禽異獸似的眼神看著他們。

  儘管圓滑的喀魯宰相試圖討好她們,桑布扎也只能以苦笑的眼神回應而已。

  可是那種輕視的眼神,並沒有出現在文成公主——李翠蘭身上。

  此外,還有一件令桑布紮在意的事。

  要離開長安的那天早上,身穿新娘服的公主前去向皇帝請安。

  周圍聚集了唐朝的重臣們,而造訪長安的吐蕃大臣們也一同列席。

  皇帝帶著輕浮的微笑從龍椅上俯視公主。面對他這樣的舉止,公主露出了不悅的表情。接著李世民又大剌剌地歪著頭,含著呵欠問道:

  「嫁到吐蕃去令你恐懼嗎?」

  「是的。」

  公主也心不在焉地回答。

  這時李世民拍膝而笑,總算把臉稍微轉向前方。

  「不用多作他想。就算你的態度強硬得像是不會向人屈服的野馬,反正吐蕃王正好是遊牧民族,馴服野馬的技巧多得是,相信這個過程一定很有趣吧!」

  李世民的話引來在場的群臣訕笑。

  在那瞬間,公主的臉色發青且僵硬得令人同情。

  究竟有哪位親生父親在女兒即將遠嫁他國時,還能說出這種無情的風涼話呢?

  一想到那天早上所發生的事,桑布扎總會不自禁地歎氣。

  對他而言吐蕃是故鄉,然而他心知肚明漢人是怎麼看待吐蕃的。

  被高山環繞的野蠻國度……

  基本上,在漢人土地上的遊牧民族都不受歡迎。

  因為他們不時越過邊境侵犯他國領土、傷害居民和掠奪財物。

  吐蕃不曾侵犯過大唐帝國的領土,和一年之中都過著遊牧生活的草原民族不同。他們在冬季會定居下來,因此也很擅長食物的儲藏與保管,和其他遊牧民族相比之下,他們可以過著不易被天候影響的生活。

  但是從漢人的眼光看來,遊牧民族全都是一個樣。

  問題就在於公主已經完全接受嫁到吐蕃一事,而且她過分積極地對吐蕃的臣子們展開連番發問,幾乎令他們無法招架。

  桑布扎還是頭一次看到喀魯宰相被女性問到幾乎說不出話的窘樣。

  雖然有點輕率,不過他實在很想在心中拍手叫好,

  他瞭解要一位十六歲的公主滿懷希望地嫁到異國,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搭建帳篷的工作結束後,桑布扎將目光移回到公主身上,發現她正在和一位提著熱水的僧人說話。

  一副青澀模樣的年輕光頭僧人擁有不輸給朱瓔的蒼白臉色,年紀大約二十出頭。僧人們以與公主談話對象的身份加入和親隊伍,而他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這位僧人從長安出發之後,已經和公主講過好幾次話了。

  ——記得他好像叫陽善吧。

  桑布扎翻著頭腦中的名冊,同時接近陽善。

  「請問你們在聊些什麼呢?」

  被問到的陽善嚇了一跳,肩膀震了一下。

  坐在軟布上的朱瓔代他回答:

  「陽善他說了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呢。」

  看到朱瓔的臉色回復了紅潤,感到安心的桑布扎臉上浮現了微笑。

  「不可思議的事是指什麼?」

  「有人抓住了腳夫的腳……」

  「不!這是不能向吐蕃人士說的事情!」

  陽善強行打斷了朱瓔的話。

  看來他相當驚慌,否則怎麼會用如此尖銳的語調說話。

  待朱瓔嚇得不再說話後,陽善便匆匆離去。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桑布扎苦笑著歪頭問道,這次輪到公主回答:

  「您不覺得僧人說了不應該說的話嗎?」

  「是指怪力亂神之事嗎?」

  「嗯。陽善告訴我們,負責抬最後一頂轎子的腳夫說有人抓住了他的腳。」

  「喔?那還真的是不可思議的事呢。」

  桑布扎雖然像是同意似地笑了出來,內心卻在想著會是哪一位腳夫所說。這件事也有可能是陽善自己捏造的,還是去確認一下比較好。

  事實上,在吐蕃確實有著被稱為魔術師的人物,他們擁有驅動精靈與魔物的能力。

  假如是魔術師的話,的確有可能從草原中央抓住腳夫的腳吧。

  然而桑布扎並沒有再向公主她們多問什麼。

  說到施展魔術這件事,必須有與其相對應的時間與天氣,不然就必須另作準備讓條件符合,否則將會受到憤怒的精靈與魔物反擊。

  桑布扎並非一味相信傳說的迷信之人,卻也不是那種會全盤否定神秘現象的頑固派。

  事實上在吐蕃王的身邊,就有位能隔空移動物體的魔術師。

  ——難不成是他嗎……?

  桑布扎的腦中沉重地浮現某種想法。

  注意到了他表情轉變的朱瓔問著:

  「您怎麼了?桑布扎大人。」

  「不,沒什麼。請讓我引領兩位至帳篷內。」

  桑布扎抱起朱瓔,並用眼神催促著公主。

  儘管這是非常失禮的態度,公主還是乖乖地跟了上來。

  在由桑布扎引導進入帳篷之前,翠蘭盡可能不去看橫躺在軟布上的傷者們。如果可能的話,她很想上前去幫忙確認宮女和腳夫的狀況並照料他們。

  然而這是會引來道宗震怒的行為。

  身為禮部尚書的他非常在意這種尊卑關係,翠蘭既不想被他額露青筋地教訓,更不希望被道宗的訓話所波及的宮女因此而怨恨她。

  吐蕃的帳篷扎得非常牢固,裡頭很溫暖。

  箱型睡床並排而置,上頭鋪了許多羊毛織品與毛皮。

  一將朱瓔放到床上後,桑布扎便退了出去。

  等到桑布扎的身影消失在帳篷中之後,翠蘭便立即脫下皮製長靴,坐在箱型睡床上伸展手腳。

  如此一來,循環不良的血液總算再次流通了全身。翠蘭摸著柔軟羊毛制的床鋪,無法言喻的幸福感頓時傳遍全身。

  「很舒服對吧!」

  對著微笑的朱瓔,翠蘭由衷地點頭。

  「不過……」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翠蘭立即起身。

  「陽善說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啊,腳夫被抓住腳的事嗎?雖然也有可能是腳夫自己編的故事,不過還是很奇妙,那也說不定是我之前不小心聽到的吐蕃魔術呢!」

  「吐蕃魔術?」

  「對啊。我之前在宮中的庭院裡聽到堤-澀魯大人對皇上這麼說:『宰相喀魯會施展魔術,可以幫得上忙』。」

  「喀魯大人會用魔術?」

  翠蘭歪著頭,腦中浮現出那位吐蕃年輕宰相的容貌。

  喀魯-通傑-由爾遜是一個被評為美男子的人物,他擁有端正的容貌與深具氣質的言行,且與桑布扎一樣會說流利的漢語。雖然有點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的傾向,卻具備了教師應有的素質。

  就連原先一開始抱著犯人上刑場的心情與他對談的翠蘭,也馬上對他溫柔穩重的氣質抱有好感。只是在實際與他接觸之後,又陷入了某種好像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

  唯有這個感覺讓翠蘭無論如何也無法真心喜歡他這個人。

  「堤-澀魯大人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是不是因為他想把喀魯大人留在長安?」

  「把宰相留在其它國家?為何要這麼做?」

  「難道是為了自己的仕途?」

  不斷一問一答的翠蘭與朱瓔相視而笑。

  她們每次聊到吐蕃的時候總是會這樣。

  「該不會是因為堤-澀魯大人的話,喀魯宰相才會被慰留在長安的吧?」

  「我也不清楚,那個時候堤-澀魯大人身邊有長安的翻譯人員喔!」

  「對喔,堤-澀魯大人不會說漢語嘛。」

  「你不覺得這樣有一點奇怪嗎?」

  朱瓔可愛地歪著她的小腦袋。說著理所當然的事。

  「還有啊,『魔術』到底是什麼呢?和方術或道術是一樣的東西嗎?身為一國宰相的喀魯大人居然會使用它?」

  「真的很奇怪耶。皇上應該會問得更詳細,但是因為他們前往其它地方了,所以關於『魔術』的內容……」

  「失禮了。」

  帳篷口的布簾外傳來聲音,朱瓔連忙停止說話。

  翠蘭也將脫掉的靴子拉過來,並用裙襬藏住裸足。

  不一會兒,堤-澀魯跟隨桑布扎一起進來,他端著兩份裝有熱水的皿器,恭敬地向公主問道:

  「您還好嗎?公主殿下。」

  「謝謝,我很好,毋需擔心。」

  翠蘭擠出笑容,盡可能以淑女般的聲音回答。

  堤-澀魯是吐蕃家臣團中最矮的,圓圓的臉很像狸貓,眼睛下方總是有黑眼圈,因此給人一種城府很深的感覺。

  實際上他是一位與外表相反、相當正經的人。那對讓他看起來好像很陰險的黑眼圈,正是他認真做事的性格所造成的。

  「稍早我與道宗大人確認過了,腳夫與宮女的傷勢並無大礙。今夜我們就在這裡過夜休息,以期明日能一早出發。」

  堤-澀魯以吐蕃語進行報告。

  「在前方有一座名為日月山的山嶺,跨越它之後,就真正離開大唐帝國的領土了。我們的國王就在距離日月山十數天日程、一個名為河源的地方等候公主大駕光臨。」

  「河源是吐蕃的王都嗎?」

  「不是的,我國的王都是位在翻越日月山之後,比起回到長安的距離還要遠一倍以上的地方。要到達那裡的路程非常艱辛,山嶺也很多,因此我們會先帶您到擁有美麗湖泊的河源。」

  「婚禮也是在那個地方舉行嗎?」

  對於翠蘭有點猶疑的提問,堤-澀魯的語氣緩和不少。

  「公主殿下如果希望在王都舉行婚禮的話,相信我王一定會答應的,但是當他見到公主之後,或許會希望當天立即舉行婚禮。若是這樣的話,希望您務必體諒我王的心情,我們將會感到非常榮幸與感激。」

  「……我明白了。」

  翠蘭明白此事已成定局。

  堤-澀魯解釋完畢。不過,只是個偽裝成公主的翠蘭,本來就沒有拒絕吐蕃王的權利。

  儘管如此,翠蘭依然很感謝堤-澀魯凡事都向她稟報的細心。

  自長安出發以來,道宗什麼事都沒有對她報告。出身商家的翠蘭,儘管比一般的女孩更瞭解各地的地名與其它國家的事,但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長安,也無法體會實際身處其中的感覺。

  不瞭解自己目前到底身在何處。對長途旅行者來說是件痛苦的事。

  「多虧堤-澀魯大人總是詳細地報告,幫了我大忙。」

  翠蘭由衷地對堤-澀魯道謝。

  「這本來就是微臣的義務。」

  堤-澀魯惶恐地低下頭。

  「其實我應該要向公主殿下致歉。儘管奉命迎接您,卻不會說漢語,實在是失禮至極。而公主卻願意學習我國的語言,著實令我們感到無上光榮。」

  「雖然如此,我還有很多不瞭解的事。」

  「只要在我可以解答的範圍內,請您儘管提問。」

  「那麼,請告訴我關於吐蕃魔術的事情。」

  翠蘭才剛說完,堤-澀魯的嘴立刻張得大大的。

  他與桑布扎四目相視,並將手放在地鋪上深深地磕頭。

  「真的非常抱歉,雖然臣不知道您是打哪兒聽來的,但是現在的時間不適合向您說明這件事,臣唯恐公主殿下會有危險。今晚就請您饒過我們,臣必定擇日再對您好好說明。」

  堤-澀魯用懇求般的聲音說道。拾起頭的他,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翠蘭明白了,只好請堤-澀魯他們退下。

  堤-澀魯慌張的樣子讓翠蘭她們吃了一驚,雖然他暫時為帳篷內的兩人帶來了話題,最後也僅能以似乎有什麼禁忌這個結論來作結。

  「你肚子會餓嗎?朱瓔。」

  無法再忍受繼續思索那些細瑣之事的翠蘭問道。

  從兩年前開始,她發現自己儘是在思考那些想了也沒用的事。

  「有點餓了耶,翠蘭小姐。」

  朱瓔露出了微笑。

  她的笑容不可思議地緩和了翠蘭的心。

  「我去拿一些吃的東西。」

  這麼說的同時,翠蘭站了起來。

  一走出帳篷,她的身體馬上被冷冽的風所包圍。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沉入西邊的山峰,色彩鮮艷的殘光渲染著暮色已薄的天空。午間毫不留情的酷熱已經消逝,宣告夜晚來臨的風吹過草原。

  風輕拂著翠蘭的頭髮,輕柔地吹動她的身體。

  隨著冷空氣逐漸奪走手腳的熱度,也舒爽地將白天的疲勞帶走了。

  呼——忍不住發出聲音來作個深呼吸的翠蘭,暫時將眼睛閉上。

  真希望能就此融化在風中,越過草原……

  但是……

  沉浸在感歎裡的時間很短暫。

  翠蘭聽到有人在呼喊著公主殿下,她睜開眼睛。

  一回頭,只見提著鍋子的慧和一臉慍色的道宗站在帳篷旁邊。

  「請問我能進去嗎?」

  道宗以不悅的口氣問道。

  看他無視站在一旁的慧,可以想像現在他似乎不是很高興。

  回應他之後,翠蘭請兩人進入帳篷。原本以為又要被教訓而感到憂鬱的翠蘭,在另一方面也想知道宮女與腳夫的狀況。

  帳篷裡,朱瓔在地鋪上排起水晶,似乎在占卜什麼事。

  「唉呀!道宗大人。」

  對拾起頭的朱瓔,道宗以充滿輕視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雖然慧大人好像在等您用餐,但是在那之前我有話要對您說。可以的話,不希望有其他人在場……」

  「這樣的話我們就出去吧。」

  「請等一下!翠蘭殿下。」

  道宗氣急敗壞地阻止想再度離開帳篷的翠蘭。

  「貴為公主的翠蘭殿下不需要離開,希望您可以請他們離開帳篷。」

  「但是這……」翠蘭將反對的話吞了回去。

  無論怎麼想,與其要行動不便的朱瓔離開,還不如由翠蘭和道宗到別處比較快,但是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對道宗而言根本就是強詞奪理吧。

  或許是感受到僵化的氣氛,慧帶著朱瓔離開了帳篷。

  和翠蘭獨處之後,道宗歎了個大氣。

  「請問為何這裡沒有除了劉朱瓔以外的侍女?」

  「你問我為什麼?因為她們在這裡也無事可做嘛!」

  「無事可做?可以說『無事可做』嗎?」

  面對道宗咄咄逼人的質問,翠蘭閉口低下頭去。

  她明白他想說什麼,沒有隨侍在公主身邊乃侍女失職,他認為她們會如此怠慢正是翠蘭造成的。

  宮女們都是奉了照顧翠蘭之名才會與隊伍同行的。

  然而從被命令共同前往吐蕃開始,她們就完全放棄了這項工作。

  只要想到自己被贈送給吐蕃王,再也無法回到長安,那感覺就好比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蠻不在乎的態度裡隱藏的是對遊牧民族的恐懼。在從長安出發至此的途中,還有宮女向翠蘭抱怨,甚至哭訴著希望能夠回家。

  就這樣,宮女們只顧著怨歎自身的不幸,拒絕主動服侍翠蘭,而翠蘭也沒有自信能應付她們。

  她無法完全接受他人的照料。當肚子餓的時候,翠蘭會覺得自己去拿食物還比較快;如果沒現成的食物就自己煮。靜靜地坐在那裡等誰送來,對翠蘭而言是件痛苦的事。

  「關於那件事,道宗大人,難道不能讓那些宮女回長安去嗎?」

  「您說什麼……」

  道宗到剛才為止臉色還一片蒼白,如今卻臉紅脖子粗地怒斥:

  「她們可是負責照料公主的人哪!」

  「我知道啊。但是到了吐蕃之後,應該會有吐蕃的侍女吧。沒有必要強迫大唐帝國的宮女一起去不是嗎?今天的意外也有造成傷者出現,就讓我來擬文請求皇上同意好了。」

  「恕難從命。」

  道宗沉著臉拒絕這個提議。

  「就算侍女是負責照料公主,但是她們並非屬於翠蘭殿下您一人,而是皇上要獻給吐蕃王的貢品。如果您堅持要讓誰回去的話,我會選擇尉遲慧與劉朱瓔。」

  「慧和朱瓔?」

  「沒錯。尉遲慧雖然身為唐朝武將,但是其實是身份較低的胡人,而且還總是用傲慢且銳利的口氣對待翠蘭殿下。那種桀騖不馴的態度恐怕會惹來吐蕃王的不悅,若他誤會公主帶男妾同行怎麼辦?」

  「男……男妾?慧他可是我的護衛官耶!」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帶給吐蕃王什麼印象。」

  道宗滿腔怒火地繼續對著翠蘭說下去。

  「最親近公主的一名侍女稱為媵人(註:媵人指陪嫁之人。),也就是身份高於一般宮女的側室人選,而翠蘭殿下卻選了那種雙腳不能行動又一臉窮酸相的女孩,這更是個會惹吐蕃王不快的重大問題!」

  「道宗大人!!沒必要污辱我的朋友……」

  「您可知淑鵬大人為您花費了多少苦心嗎?」

  道宗提到了父親的名字。

  他是這個隊伍中除了慧與朱瓔之外,唯一知道翠蘭真正身份的人。當然,道宗並沒有在長安與翠蘭碰過面,不過他似乎知道翠蘭的父親是誰。

  「我父親做了什麼嗎?」

  翠蘭小心翼翼地詢問。

  當時父親擔憂地為她送行,溫柔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傷。雖然翠蘭從三歲起就被送到祖父母家生活,但是父親從未虧待過她,反而對這個從小被母親疏離的女兒灌注了全部的愛意。

  「他向皇上求情,希望能讓尉遲慧和劉朱瓔與您同行。您知道那會造成什麼結果嗎?此舉可是會傷害到淑鵬大人的地位和名聲呢!」

  道宗正以可說是有點卑鄙的說法試圖說服翠蘭。

  「即將成為吐蕃王正妃的翠蘭殿下,會遭到身為側室候補人選的宮女們厭惡與敵視也是可以瞭解的。希望翠蘭殿下不要為這種細微末節的事困擾,確實盡到大唐帝國公主的義務。」

  「義務……?」

  翠蘭茫然地重複著。

  該盡的義務,不就是以公主的身份嫁到吐蕃嗎?

  兩年前奉命接受這場婚姻時,翠蘭就一直很努力,努力學吐蕃語以及裁縫;也去習慣穿長裙,並且按照侍女們所說的學會了化妝

  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盡到公主的義務罷了。

  「您瞭解嗎?翠蘭殿下。剛才我問過堤-澀魯大人,吐蕃王是在河源等您,然而河源並不屬於吐蕃,而是吐谷渾的領土,如果在那種地方舉辦婚禮,對我們大唐帝國將是無可抹滅的污辱。」

  道宗不顧翠蘭的心情,自顧著口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請您向堤-澀魯大人反應,要求在吐蕃的王都舉行婚禮。」

  「我並沒有命令堤-澀魯大人的權力吧?」

  「您在說什麼啊?翠蘭殿下可是即將成為吐蕃王王妃的人不是嗎?」

  「我連宮女的際遇都無法決定了,更何況是這個要求呢?」

  翠蘭自嘲般地笑了,並將道宗請出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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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08 PM

  【二、赤嶺攻防戰】

  隔天一早,翠蘭被人與馬匹慌亂踩踏的腳步聲吵醒。躺在她身旁的是一頭柔軟卷髮蓋住臉龐的朱瓔,她正用不安的眼神看著翠蘭。

  帳篷中,凝結的冷空氣依然昏暗,看來尚未日出。

  「別擔心,朱瓔,我出去看看情形。」

  翠蘭下了床,整理好衣服後走出帳篷。

  東邊的天空已散發出黎明的淡淡光輝,平原卻依然沉浸在白色的晨霧中。她好不容易才將霧中走動的人與馬的影子看清楚。

  如果隨意進入這一大片濃霧之中,說不定會被驚慌的馬匹踢中。

  但是翠蘭依然焦急地跨出了腳步。

  儘管開口閉口都是公主,道宗卻未向她報告隊伍中的異狀。

  畢竟自己不是皇帝的親生女兒,所以也不能怪他沒尊重自己,但是畢竟自己也算是構成這支隊伍的「主因」,多少也該及時向她報告狀況吧……

  還是說,凡事都想知道的翠蘭很奇怪?所謂的公主,難道要像落入水裡的花朵?抑或如風一般虛無飄渺地存在就行了嗎?

  ……開什麼玩笑!

  翠蘭將鬆開的腰帶重新綁好,邁入霧中。此時她聽到了振翅聲,一個柔軟的東西擦過她的臉頰掉在地上。

  撿起來一看,是一根偌大的咖啡色羽毛。

  似乎有鳥類在霧中飛翔。

  當翠蘭用手指轉動羽毛時,桑布扎由濃霧的另一端出現。

  「公主殿下,您醒了啊。」

  「這騷動是怎麼回事?桑布扎大人。」

  聽到翠蘭這麼問,桑布扎聳了一下肩。

  「好像是腳夫們偷了行李逃走了。」

  「怎麼可能…………」

  「是真的。」當翠蘭叫出聲的同時,背後傳來慧的回答。

  慧從霧中現身,臉色看起來比平時更加蒼白,不過他的皮膚原本就很白晰,所以這說不定只是翠蘭自己想太多。他那剪短的金髮上沾附著水滴,散發出細緻的光芒。

  「剛才確認完畢了。宮女也逃走了四個人。」

  慧的聲音中不帶任何感情。

  「總之,已派使者到鄯州去了。無論他們要往哪兒逃,一定都得先回到鄯州的鎮上,因為他們需要先把帶走的行李換成金錢。」

  「馬匹有被偷走嗎?」

  「我們的大約被偷走了四匹,吐蕃的馬則沒事。」

  「那幾位宮女是被腳夫帶走的嗎?」

  「不是,是她們自己想逃走的。宮女們都在同一個帳篷內休息,要從中挑選自己喜歡的女人帶出來,還要不被其他宮女發現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們是靠自己的腳跑走的。」

  「是這樣啊……」

  聽完慧的話,翠蘭點了點頭。

  作為宮廷的女性員工,宮女的身份還分為好幾種。這次翠蘭所帶的宮女之中,絕大部分都是未曾見過公主容貌的官婢(宮廷的奴隸)。

  這些官婢之中,包括了因為遭到連座處罰而被剝奪市民權的良家子女,還有被拐騙賣掉的地方豪族之女。儘管受過高等教育也熟知各項禮儀,不過她們到死也無法離開皇宮。

  這次的吐蕃之行,雖然讓她們怨歎不已,最後卻演變成了千載難逢的脫逃機會,這似乎也不值得稀奇。

  同樣身為奴隸階級的腳夫就更不用說了。

  「看來情勢似乎相當不穩定啊。」

  聽到桑布扎蘊含著笑意的聲音,翠蘭鬆了一口氣。因為厭惡去吐蕃而逃亡一事,對吐蕃人而言自然是個侮辱。

  但是,桑布扎的表情看來反而挺輕鬆的。

  「請不用擔心,公主殿下,吐蕃也有侍女喔。」

  桑布扎輕笑著從翠蘭他們身邊離開。

  一行人自營地出發時,已經是中午的事了。現在人數銳減,隊伍大半是由士兵所構成。會逃走的人,都是因為不知道進入吐蕃後還會遇到什麼狀況才會這麼做的。昨天被捲入轎子翻倒事件而受傷的腳夫,幾乎都已經逃走了。

  天空與昨天正好相反,佈滿了烏雲。

  被灰色雲朵所遮蓋的天空雖然看不到閃電,但是飽含濕氣的強風吹拂著草原,週遭瀰漫著即將要下雨的味道。

  「好像會下雨呢。」

  跟在翠蘭身後的慧,一個人嘟嚷著。

  從後面跟上來與慧並排同行的桑布扎,卻用充滿自信的聲音否定了慧的猜測。

  「不會下的,請放心。」

  翠蘭從他們兩人的對話之中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將視線朝向與桑布扎同乘一匹馬的朱瓔。與她四目相接的朱瓔稍微側了一下頭,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她應該也想起了翠蘭祖父的事吧。

  一旦下雨,商隊就無法移動,而翠蘭家的生意也會暫時變得清閒,因此翠蘭的祖父決定下雨的日子就在家裡打牌,而這也包含著要招待留宿家中的商人之意。

  實際上,翠蘭並不覺得祖父是真心想招待客人,他總是喜歡認真決勝負,不但毫不客氣地贏客人。有時為了獲勝還會要點小手段。

  『喂,朱瓔,幫忙占卜一下吧。』

  每當遇到要作決定的危急狀況時,祖父總會向朱瓔求救。

  而見多了這種狀況的朱瓔,則會非常乾脆地拒絕。

  『來不及囉,老爺。決斷力也是實力的一種唷!』

  每當聽到他們兩人套好的對話,桌前的商人們總會笑得合不攏嘴。而翠蘭最喜歡一邊聽著他們的聲音,一邊眺望外頭的雨煙。

  當然,雨如果下太久也是很惱人的。翠蘭的工作是幫忙照顧商人們的馬匹,這種時候即使幫滿身大汗的它們洗澡,也幾乎幹不了。也有些馬匹還會因運動不足而發胖,導致身體狀況變差。

  即便如此,偶爾來場雨也能為身心帶來放鬆的機會。

  「如果喀魯大人在的話,就可以確實判斷是否會下雨了。」

  桑布扎沉穩的聲音,將翠蘭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我們的宰相大人,可是預測天氣的行家喔。」

  「那就是魔術的真相嗎?」

  翠蘭這麼一問,桑布扎的臉色抹上了些許陰影。

  「現在的天氣不適合談論魔術,待雲散開、天氣晴朗之後再說吧。」

  留下這句話的桑布扎策馬前進,到隊伍前方去了。

  即便翠蘭想問慧,他也騎著馬退了下去。

  為何大家都走了?翠蘭正覺得可疑的時候,由前方而來的道宗將馬騎到她身邊。

  道宗向翠蘭致歉。他白色的鬍鬚正隨風搖動著。

  「今早由於臣的監督不周,讓大量的叛徒溜走了。前去追捕他們的命令下得太晚,導致連一個叛徒或是任何被盜走的物品都沒能取回來……」

  「這不是道宗大人的責任啦。」

  翠蘭以不介意的口氣回答。

  他應該道歉的對象是吐蕃王。

  以及唐朝皇帝——李世民。

  也就是掌握了這支隊伍最前端與最後方的兩位領導者。

  「昨天發生的事,堤-澀魯大人也已經知道了,道宗大人不用擔心會被吐蕃王責備;就算是皇上,應該也不會把自己挑錯人這件事怪罪到道宗大人身上。」

  「誠恐地為臣的失誤……」

  道宗沒有對翠蘭的挖苦感到生氣,而是神情萎靡地將頭低下。

  這一刻,翠蘭對這位踏入老年的武將感到相當過意不去。

  雖然他的話總是尖酸刻薄,卻不是壞人。對於專司祭祀、禮法等的禮部省長官來說,他只是對禮儀舉止方面抱持著強烈的堅持。這個職位也可說是他的天職。

  此外,他也擁有武將的一面。身為公主和親隊伍的隨行者,想必背負了很大的責任吧。所以會這麼愛面子也是無可厚非。

  「昨天我問過堤-澀魯大人了,那座山是日月山嗎?」

  用這個問題代替饒恕的話語,翠蘭指向聳立在前方的山峰。

  道宗有氣無力地笑著並瞇上雙眼。

  「日月山……吐蕃的人們好像都是這麼叫的,不過,唐人們稱它為赤嶺。我在五年前,曾奉皇上之令越過那座山。」

  「是為了……戰爭嗎?」

  對於翠蘭有點顧忌的問法,道宗揚起了下巴。

  「沒錯。不過對手並非吐蕃,我們是前去討伐吐谷渾。」

  「吐谷渾……」

  『河原並非吐蕃,而是吐谷渾的領地。』

  昨夜道宗拚命強調的話,再度在翠蘭耳邊響起。

  「吐谷渾是怎樣的國家呢?」

  翠蘭不直接問為何在河源舉行婚禮對大唐帝國是屈辱,只是希望道宗能告訴她事情的梗概。唐周邊的小國多如繁星,想要詳細瞭解唐與每一國的關係是很困難的,但是她仍希望避免聽到道宗身為唐朝武將所說的片面之詞。

  「吐谷渾是遊牧民族的國家。」

  鬍鬚隨著微風搖晃的道宗開始講述。

  「百年前,聽聞它是支配了從這一帶到赤嶺那端被稱為青海的地區的大國,甚至連通往西域的玄關口——陽關都在其勢力範圍內。但是後來逐漸衰退,如今已退化成一個小國。會演變成如此,全因三代前的國王殺了與隋朝同盟的兄長並奪取王位,甚至還將兄長之妻的隋公主據為已有。」

  「與兄長的妻子再婚嗎?」

  「是的。身為弟弟。無論兄長的生死,本來就應該對兄嫂心存敬意才是,然而他卻將其納為已有,因此聽說公主的父親隋文帝非常震怒。」

  接下來道宗停了下來,看得出他稍有猶豫。

  翠蘭明白道宗躊躇的理由。

  正如他所說,在漢人的觀念裡,嫁過來的女子就是家族的一分子,所以就算是與丈夫死別,也不應該與流有該家族血脈的人再婚,這等同於近親相好,是被視為違背人倫的行為。

  但是遊牧民族卻有著這樣的習慣,當繼承父兄的財產之際,會將除了生母之外其餘的女子全部接收,成為自己的妃子和小妾。

  這也是漢人討厭遊牧民族的理由之一。

  然而在十四年前,這種禽獸不如且被眾人所鄙棄的行為,現任唐朝皇帝李世民也曾做過。他將弟弟元吉的正室——楊氏變成自己的愛妾。

  「惹火隋文帝的吐谷渾王后來怎麼了?」

  翠蘭催促他繼續講下去,道宗似乎鬆了一口氣地繼續說道:

  「五年前,他被向唐朝表示臣服之意的兒子——順殿下殺了。」

  「也就是說,那位順殿下取下父親的首級自立為王囉?」

  「這個嘛……吐谷渾內部分為親唐派與反唐派,即位後的順殿下,不久後也被殺害了。現在的國王是順殿下之子諾曷缽殿下。」

  「那位諾曷缽殿下是與唐朝敵對的嗎?」

  翠蘭問完,道宗以不悅的表情搖搖頭。

  「諾曷缽殿下是唐的同盟者。他的父王順殿下也曾長期待在漢人的土地,還曾經受封輔佐皇帝,因此身為他兒子的諾曷缽殿下不可能與唐朝敵對。」

  「但是,吐谷渾內部還是有反唐派存在對吧?」

  「對,問題就出在這裡。」

  道宗的聲音轉為強硬。

  「吐谷渾先王順殿下宣告即位當時,對於他與大唐帝國結盟不滿的弟弟尊王,也自封為吐谷渾王。」

  「意思是指,有兩個吐谷渾囉?」

  「正是如此。待尊王過世後,其子馬札多哥可汗也繼承了其父的腳步。」

  「而『河源』是馬札多哥可汗所統治的土地對吧?」

  總算講到重點了。翠蘭點了好幾次頭,在心中玩味著這個終於引導出來的答案。

  恐怕這個由馬札多哥可汗所統治的吐谷渾,是將吐蕃作為後盾吧。

  然而唐朝卻只認同由諾曷缽統領的吐谷渾,並不承認馬札多哥可汗。

  大唐帝國絕對不能承認馬札多哥可汗。說它是大國也好,小國也罷,吐谷渾的領土所在之處只要稍微再向外延伸一點,就會抵達西域了。

  倘若吐谷渾的領土全部歸馬札多哥可汗所有,日後大唐帝國恐怕就無法與吐蕃爭奪西域的利益了。

  沒錯……在松州被吐蕃擊潰時也是如此。李世民在覬覦攻下西域的機會。

  那時正好是鎮壓住隋末時期的內亂,國力達到鼎盛之時,李世民冀望能將從大食與天竺得來的利益,全部存進國庫內。

  為此,他想要攻打高昌國。那是距離大唐帝國前進西域的玄關口——玉門關非常近、並且對唐朝採取反抗態度的綠洲王國。

  兩年前的李世民為了完成這個目的亟欲出兵。

  吐蕃侵略鬆州這件事,對他而言只是件芝麻小事。

  然而,又無法就這樣捨棄松州。

  殺了皇兄篡位的李世民,最害怕的莫過於被蓋上沒有資格當皇帝的烙印。大唐帝國的人民會認可他為皇帝,是因為他乃平定內亂的英雄,也是回復了唐朝國力的政治家。

  李世民唯有在戰爭中不斷獲勝,才能顯示自己的正當性。

  為了出兵西域還是奪回松州而煩惱不已的李世民,吐蕃此時提出與公主和親的要求,對他而言正是場及時雨,更何況對方還願意稱臣。

  於是,翠蘭被選中了。

  這是基於唐朝的社會規範——「結婚最重要的是門當戶對」。

  ……既然覺得吐蕃是臣下,那直接說因為我也是臣下之女不就好了?

  翠蘭沒好氣地想著。

  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為何李世民不願惹惱吐蕃的原因。

  那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翠蘭本身也是因為不想惹李世民生氣才願意偽裝成公主,因為李世民擁有將翠蘭全家冠上莫須有之罪的權力。

  「倘若在河源舉行婚禮的話,就代表我大唐帝國承認了馬札多哥可汗所統治的吐谷渾,對嗎?」

  翠蘭認真地詢問道宗。

  留著山羊鬍的老將陷入了思索,在短暫的沉默後,搖了搖頭。

  「其實並沒有這麼嚴重。」

  「那您昨天說的並不對囉?」

  「是的。後來臣思考了一下,聽說馬札多哥可汗的母親是吐蕃王的姊姊。利用這層關係的話,或許就可以把吐谷渾的國名問題從這件事裡剔除了,畢竟對丈夫的姊姊盡到應有的禮數,對漢人而言也是種美德。」

  這種虛假的美德有用嗎?想反問的翠蘭,努力地不將這句話說出口。

  微風吹動的髮絲輕拂著翠蘭的臉頰。

  被風吹到冷得回過神的翠蘭一抬頭,瞬時有一道朱紅色的光如箭矢般射入眼睛。

  不知從何時開始,道路變得非常傾斜,原本應該還很遠的山峰已經離他們很近。儘管陷入相連山峰間的太陽已失去了上午的熱度,卻依舊散發出讓人無法直視的光芒。

  翠蘭身邊的風景正變換成深沉的色彩。

  日正當中的溽暑如今隱藏到影子裡,傍晚時分的寒氣靜靜地從馬蹄下竄起。

  待翠蘭發現時,背著佛鑫的陽善正在取下她的馬轡。

  翠蘭對她在馬上打起盹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立即開口道歉:

  「抱歉讓您費心了。」

  陽善搖搖頭,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沒這回事。這麼說有點失禮,但是公主殿下看起來真的很累的樣子,其實我也累了,昨晚為了照顧傷者們到處奔走,結果天亮時一看,大家居然都逃走了!」

  「就是說啊!你的心力全都白費了。」

  翠蘭也以苦笑回應陽善充滿笑意的牢騷。

  她最初並沒有考慮讓僧人同行,是吐蕃的宰相喀魯向她提出建議的。吐蕃並沒有佛教,然而他建議如果想要有心靈的支柱,最好向皇上拜託,讓僧侶加入和親的隊伍之中。

  雖然他講得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翠蘭與大多數的唐人一樣,同樣會去廟裡拜拜,對僧人也抱持著尊敬之意。如果佛教就此由自己的人生中消失就太可悲了,因此翠蘭考慮向李世民提出讓僧人同行的要求。

  但是另一方面,她認為同行者少一點比較好。

  因為被命令一同前往吐蕃的人們,想必會表現出相同的激烈不滿,而且,她總覺得喀魯只是在哄她罷了。

  「我不需要僧人同行。」

  聽到翠蘭這樣回答,喀魯問她為什麼?

  翠蘭稍微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擠出毫無破綻的回答。

  「吐蕃應該也有各位尊信的神明吧?我決定信那位神。」

  聽到這個答案,喀魯退讓了,他在口頭上表示同意。

  過了幾天,當翠蘭得知依然會有僧人一同前往吐蕃時,不知為何感到有點挫敗。

  不過現在她卻覺得有陽善等人同行實在太好了。

  這個隊伍中並沒有醫生。

  僧人雖然並非醫生,卻比一般人擁有更廣泛的知識。

  儘管大部分的人都逃走了,但是受傷的宮女與腳夫有獲得妥善的治療,讓翠蘭感到十分放心。

  「腳夫他們的傷勢如何?」

  「很幸運地,並沒有人骨折,也沒有人受到內傷,大家都算平安,還有力氣將供應的食物通通吃個精光。」

  「這樣嗎?太好了。」

  翠蘭放心地鬆了一口氣,感到不可思議的陽善瞇起了眼睛。

  「說到這兒,那位腳夫究竟講了些什麼?」

  「啊,您是指腳被抓住的事嗎?」

  昨天聽到陽善說的話時,翠蘭並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橫躺著或是在水中就算了,走在草原正中央居然也會被誰抓住腳……就算真的有人被抓住腳,應該也不會被其他人注意到,而這個被抓住腳的人,恐怕會因此被後面走來的人或馬踩扁吧。

  面對陷入沉思的翠蘭,陽善開始發表高見。

  「……我覺得是幻術,因為我聽說吐蕃有被稱為魔術師的人……」

  「嗯,我也有聽說魔術師這件事。」

  「雖然不太瞭解詳情,不過我想應該是像道士或方士一樣,能操弄鬼神或使用妖術的人吧。如果是這種人的話,要抓住腳夫的腳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抓住腳夫的腳要做什麼?為了讓宮女和腳夫他們受傷嗎?」

  「這我也……」

  陽善一時語塞。

  翠蘭也對自己居然想從他身上得到答案一舉感到不好意思。

  魔術這個罕見的名詞是屬於吐蕃人的,不過他們並不想提這件事。就算假定吐蕃王身邊的人對與公主和親一事抱持不同意見,對陽善而言,也只不過是在某個未知國度所發生的事情罷了。

  陽善退下之後,這次換慧的馬與翠蘭並行了。

  「你和那個白和尚在講啥?」

  面對慧唐突的提問,翠蘭投以嚴厲的視線。

  「他不叫白和尚,要叫他陽善大人。」

  「真煩哪,我最討厭和尚了,總是說些自以為是的話,什麼忙也幫不上。」

  「陽善大人可是幫了很多昨天意外受傷的人喔!」

  「然後那些人夾著尾巴跑了,根本不算幫到忙。」

  慧啐了一聲,將眼光移向前方的山峰稜線。

  「話說回來,前面好像開始紮營了,今天似乎是要在山腰架帳篷。」

  「如果能跨過這座山就好了。」

  「那樣的話,應該就會在下坡路的山腰上紮營吧。」

  言外之意就是反正結果都一樣。聽到這句話的翠蘭的雙頰漲紅了。

  突然,她感到有道如剌般銳利的眼神注視著她,因而抬起頭來。

  視線是從正面山坡上的稜線中射來。

  翠蘭抬起手遮住夕陽,尋找視線的主人。

  但是夕陽依舊令人目眩,她無法直視那個方向。因強光而滲出的眼淚,讓眼前的山脊和走在前頭的馬兒尾巴都變得模糊了。

  「怎麼了?翠蘭。」

  翠蘭沒有回答一臉擔心的慧,反而揮鞭策馬前進。

  昨天她感覺到有人在看她這件事,算是當作自己多心。

  但是這次的視線並不是自己想太多。

  雖然不清楚這個視線下隱藏了什麼樣的意圖,不過確實有活生生的人在注視著她。

  隨著馬鞭揮下,馬匹重重地邁開腳步向前狂奔。

  伴隨著馬蹄聲,一陣煙塵揚起。

  「等一下,翠蘭!」

  不顧慧的阻止,她騎著馬衝向稜線那端,隊伍裡的人無一不對翠蘭投以訝異的眼神,而久未體驗的疾風吹撫著她的頸項。

  轉瞬之間,翠蘭忘卻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想要就這樣一直奔馳下去。

  而此時,神秘的視線也消失了。

  如今在山峰稜線之間的,只有火紅的巨大夕陽。追過來的慧與停下馬的翠蘭並排,小聲地嘀咕著。

  太陽比預期中還早下山,一行人就按照預定在山腰度過夜晚。

  雖然人數比前一天少了許多,但是和昨夜相比,顯得格外安穩的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吐蕃的僕役們開始架起帳篷,唐朝的士兵們各自準備鋪設地鋪;有空的人則幫忙生火,在大鍋裡燒水煮湯。

  「桑布扎大人真是一位奇妙的人呢。」

  陽善遞給翠蘭一碗盛了湯的碗,並小心翼翼地說道。

  「哪裡讓您覺得奇妙?」

  接過碗的翠蘭回問陽善。

  今晚他們選擇圍在爐火邊,喊著腰痛的朱瓔則在帳篷裡休息,雖然翠蘭想要照顧她,不過朱瓔表示想一個人靜一下。

  再者,總是很囉唆的道宗建議翠蘭今晚與大家同席。

  說不定是因為他被傍晚突然騎馬狂奔的翠蘭嚇到了吧。

  而道宗現在正與吐蕃的大臣們在同一個帳篷裡討論事情。

  也就是說,現在沒有人盯在一旁監督。

  或許是因此而放鬆的關係,所以陽善的口吻也輕鬆了起來。

  「桑布扎大人問了我各式各樣的問題,看來他好像很在意腳夫所說的話,不過我還是無法相信魔術這類的事。」

  「不過,地方不同,住的人也不一樣喔。」

  往翠蘭身邊靠的慧,一邊站著喝湯一邊插嘴。

  「住在漢土的人們所不知道的幻術或鬼神也是存在的吧?」

  慧掛在腰間的長劍前端輕輕頂到了陽善的肩膀,擁有端正容貌的青年僧侶皺了一下眉頭,稍微往旁邊移動。

  「啊,抱歉。」

  明明就是故意做出這種討厭的行為,慧卻裝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歉。

  陽善則以微笑接受了他的道歉。

  「說到這裡,公主殿下傍晚時分是打算要往哪兒去呢?」

  「那時候有人在山頂上。」

  翠蘭壓低聲音回答。

  聽到答案的陽善,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恕我直言,那時離山頂遺很遠,在那種距離下不可能看得到人。難不成公主殿下也會使用某種幻術嗎?」

  「不,我什麼都不會,可是我有感覺到對方的氣息。」

  「您是說氣息嗎?但是在距離很遠的條件下,位在山頂的人也一樣吧。也就是說有可能他並沒有看到公主殿下和隊伍,只是單純站在那裡而已吧?也有可能是被風吹動的夏草或是野獸之類的在那裡。」

  「說得也是。」

  「可是,遊牧民族的視力很好。」

  相對於表示同意的翠蘭,慧在一旁提出反駁。

  「他們沒有文字,所以不看書籍。相反的,他們必須保護廣闊草地上的家畜不受野獸侵害,因此他們擁有能看清遠方事物的優越視力。」

  「這樣的話,可能是吐谷渾的人民吧。」

  聽到翠蘭小聲地說,陽善露出了笑容。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毋需擔心了,因為吐谷渾是臣服於大唐帝國的國家。」

  一說完,陽善便神色匆匆地離開了營火。

  目送陽善的背影,慧在批評之中混著歎息聲。

  「白和尚果真是個怪人啊。」

  翠蘭一邊露出苦笑,一邊盯著熊熊燃燒的柴火。

  被紅色火焰所包圍的薪柴,不時飄散出細長的白煙,如同紅玉般閃閃發光。翠蘭在不知不覺中被晶瑩剔透的紅色、以及點亮周圍的金色吸引住。

  就在此時——

  火焰中心有什麼東西在動。

  在有生命的物體絕對無法生存的灼熱空間裡,「那個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一開始看起來像是個不太自然的黑色小樹枝。

  但是,漸漸地可以看出那是個人的形狀。

  可以站在手掌上大小的迷你人影——「那個」的四肢激烈地擺動著,像在跳舞。

  除了翠蘭之外,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異象。

  「慧……!」

  翠蘭用近乎哭喊似的聲音呼喊著慧。

  然而她卻沒有發現,她無意識遮住嘴巴的雙手蓋住了自己的聲音。

  翠蘭想站起來逃離發生在眼前的怪異現象,可是她的雙腳就像是被釘在地面上一樣,動彈不得。

  在火焰中心跳舞的人影,急速地變大。

  「快過來!」

  慧抓住翠蘭的手臂,用盡全身的力量拉走她。

  緊接著——

  舞動的人影增大到彷彿要衝破天際。

  裡頭裝著湯的大鍋不斷往上冒,最後被往上竄起的雙手彈開飛向空中;燒得火紅的薪柴也四處飛散,掉落在營火周圍的人們頭上。

  大家驚慌失措地不斷叫喊,爭先恐後地想逃離這個突發意外。

  「朱瓔在帳篷裡……!」

  「不行!!別抬頭!」

  慧用斗篷緊緊包住翠蘭的頭以及她腦海中的疑問,下一瞬間,他幾乎是用扛的將翠蘭扛離那個現場。

  這段時間讓人感覺好像有一輩子那麼長。

  當翠蘭被放到岩石後面,重新將視線投向發生異變的地點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在離營地很遠的地方。

  黑影舞者已經消失。

  散落在地上的薪火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紛亂走動的士兵們聲音此起彼落;從帳篷中衝出來的武將不知道異變發生的原因,慌張地要求瞭解狀況;而藉由其它的營火,也映照出在混亂中茫然佇立的宮女身影。

  「回去吧,慧。不去救朱瓔的話……」

  「等一下,翠蘭!」

  慧攔腰抓住搖晃著身體想站起來的翠蘭,並粗暴地將她拉了回來。

  就在翠蘭心中燃起反抗之心的瞬間……

  忽然有好幾座帳篷著火了,士兵們的口中再度發出驚叫聲。

  但是士兵們並沒有前去滅火,反而像在驅趕什麼東西似地揮舞著手腳,其中也有人拔出劍在空中亂砍。

  可是士兵們的周圍並沒有任何東西。

  儘管如此,卻有邊抓著胸口邊慘叫倒下的士兵出現。

  也有試圖騎馬逃離營區的人,卻在還來不及跑遠,就從未裝馬鞍的馬背上跌落,一動也不動了。

  「怎麼回事…………」

  「把頭低下!!」

  慧怒斥著壓下翠蘭的頭。

  她反抗著那股力量,從岩石後方探出身子。

  這回是真的有人在稜線那方。

  這麼想的瞬間,有一群騎馬的人伴隨著撼動大地的轟隆聲,從斜坡上衝了下來。

  這群人既無旗幟,也沒有排成任何隊形,但是他們並沒有因此而阻礙到相互的前進動作,全速衝入營區。

  這場突如其來的奇襲,讓原本就處於慌亂狀態的士兵們更加無法應付。

  大家亂成一團左閃右逃,完全沒有盡到護衛的責任,幾乎全都作鳥獸散了。

  而騎馬的那群人則在慌亂的士兵們之間縱橫穿梭。

  薪柴的余火在馬蹄的踩踏下,余灰四處飛散。他們不時讓馬匹巨大的臀部互相碰撞,而原來應該生性膽小的馬匹們,立即安靜地聽從鞍上主人的指示。

  他們每個人都很熟練馴馬的技巧。

  「看來他們並非盜賊之流啊。」

  慧自言自語著。

  頭被壓低的翠蘭,以嘶啞的聲音問慧:

  「不是盜賊是什麼……」

  「如果知道的話,就不用躲在這種地方了。」

  慧立刻反駁翠蘭急昏頭的發問。

  緊接著,夜晚的平原上響起了如絲綢撕裂般的細微慘叫聲。

  「不是我……」斷斷續續的聲音穿過了喧鬧聲傳到翠蘭這邊。

  「朱瓔!」

  翠蘭揮開慧的手,從岩石後方跳了出去。

  即使翠蘭感覺到慧想從後面抓住她的手卻撲了個空,她並不予理會。

  那群人離開了營區,直奔山頂。

  翠蘭看到了在他們之中……

  不對,不是看到,而是她感覺到。

  朱瓔被抓上馬帶走了……

  在這種地方如果被不知名的人擄走,恐怕再也無法見到活蹦亂跳的朱瓔了。

  總之得去把朱瓔搶回來!翠蘭焦急地想著。

  她跑回營區,抓住身邊一匹馬的韁繩,一口氣躍上馬背。

  雖然沒有安上馬鞍,不過只要有韁繩的話就有辦法騎。

  以掌代鞭給予馬肩一擊後,受到驚嚇的馬兒立即順從翠蘭的指示,開始追趕抓走朱瓔的那群人。

  想要追上早已跑遠的馬群並非難事,因為落單的馬為了追上同伴會拚命地跑。

  問題在於任憑馬兒追趕的翠蘭,究竟該如何應付這無法預料的狀況呢?

  如果馬匹不幸被石頭絆倒的話,她就會有從馬背上被拋到前方的危險。

  如果和馬一起摔倒的話,也會被馬匹直接壓在下方。

  不過翠蘭並沒有一邊確認路況一邊前進的時間。前方的馬群宛若飛行般地快速前進,感覺好像只要稍一鬆懈,他們就會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們一口氣街上斜坡、越過山背的馬群,離開了道路,奔入左手邊的岩石地帶。

  翠蘭也駕馬跟在後面。

  左右聳立著高大巖壁的捷徑被巨大的岩石遮蔽,因此月光照不進來。想要穿過這片漆黑之地著實需要異於常人的勇氣,不過現在可沒有時間猶豫不決了。翠蘭奮力拋開恐懼感,穿過捷徑。

  翠蘭不知道自己究竟騎了多久。

  當身上開始冒汗之際,耳邊傳來了伴隨著夜風、如同漩渦般的水流聲。

  抓走朱瓔的馬群,穿過岩石地帶的捷徑在河邊停了下來。從水聲聽來,那是一條相當湍急的河流。

  而在岩石地帶的左右,則是茂密的灌木林。

  在不遠處下馬的翠蘭,解開自己的腰帶將馬的兩隻前腳綁在一起。這麼做不會讓馬無法站立,也不用擔心它會隨意跑掉,雖然這會令馬感到難受,但總不能讓它跑到敵人那邊去。

  處理好馬匹的翠蘭,藏身在樹叢後方窺視敵人。

  身穿異國服裝的六、七名男子熟練地下馬。

  「替公主殿下升火!」

  其中一名男子以冷靜的口吻命令其他人。

  憑著這一句話,翠蘭知道他們來自哪裡了。

  男子剛才說的是吐蕃話。

  「坦凱魯,把所有的毛皮都蓋上去,為公主準備座位!」

  「不知道她要不要來點酒呢?唐朝的服裝看起來好像很冷。」

  在迅速準備升火的男子旁邊,那名叫做坦凱魯的男性一邊鋪著毛皮一邊問道。

  「這樣啊……」抱著朱瓔的男子,自言自語地說著。

  沒多久,小小的營火升了起來,映照出朱瓔蒼白髮抖的身影。

  「朱瓔……」

  翠蘭咬著唇,目光如炬地盯著那群男子。

  他們穿著寬鬆袖子的襯衣與皮製上衣,以及到小腿肚的皮製長靴,其中也有人披著毛皮。從他們的服裝來看,果然是吐蕃人。

  翠蘭其實並不清楚吐蕃人的裝扮。

  但是他們的打扮與桑布札所展示的傳統服裝非常類似。

  不過就算知道他們是吐蕃人也沒什麼用,現在最需要的是劍,翠蘭對於自己居然空手追著他們而來感到無比懊悔。

  可能的話,真希望立刻衝出去把朱瓔救回來。

  可是手上連把劍都沒有,她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同時打倒這麼多人。

  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武功高強的樣子。雖然體型各不相同,卻沒有一個人有多餘的贅肉。整體而言,他們都很高大,而且動作靈敏。

  雖說如此,也不能一直這樣從容不迫地觀察對方。

  翠蘭看不出他們的目的何在。

  等到朱瓔發生什麼事的話就太遲了。

  翠蘭挺直焦躁不安的身軀。

  就在這時,從身後有隻手伸過來掩住了她的嘴巴。

  「完了。」翠蘭全身冒出冷汗。

  「噓,安靜。翠蘭,是我。」

  耳邊傳來慧壓低的聲音。

  又驚又喜的翠蘭安心地癱坐下來。重新打起精神,轉過身去的她,看到的是慧充滿憤怒的瞼。

  「為什麼要這麼亂來……」

  「我只是來救朱瓔而已!!」

  「妳打算一個人對付七個人嗎?」

  「有慧在的話就不是一個人啦。」

  翠蘭用歪理強辯著,並再次將視線投向男子們那邊。

  河邊的營火與地鋪已經整頓好了,站在中央的男子正在與朱瓔說話。

  「大唐帝國的公主殿下,首先為我們的冒犯向您致歉。」

  男子以怪腔怪調的漢語對他抱在懷裡的朱瓔說道。

  「請您毋需擔心,我們不會傷害您的。」

  「看來他們並不打算傷害她喔。」

  慧拉起翠蘭的手腕,要她回去。

  但是翠蘭揮開他的手,否定慧樂觀的想法。

  吐蕃男子向朱瓔提出「希望您不要逃走」的忠告,並將她的腳放到地上。

  此時,無力的朱瓔癱軟在地上。

  「朱瓔!」

  翠蘭一邊叫喊著一邊由岩石後方衝出去。

  「笨蛋!!」

  慧氣急敗壞地喊著,也跟著衝了出去。

  想當然爾,男子們的視線全都投向了翠蘭與慧,不對,大部分的視線都集中在慧身上。大概是因為他配著劍,一副武將裝扮的關係吧。

  位於中央的男子再度抱起朱瓔,絲毫無半點不安地問道:

  「你們是公主殿下的臣子吧?」

  「你又是誰……」

  翠蘭怒火中燒地反問回去,眼光急忙地掃過聚在一起的男子們。

  這群人之中個子最小的是誰?

  年紀最輕、無法在戰場上自立的人是哪一個?

  他們每個人都纏著皮製的腰帶,上頭配了大小兩把劍。現在的翠蘭需要武器。

  慧察覺到了她的意圖,向前踏了半步。

  「利吉姆殿下,這兩個傢伙是胡人吧?」

  另一個男人以半身掩護住抱著朱瓔的男子——利吉姆並開口說話,他手中握著彎曲的短劍,接著另一位男子也站到前面來了。

  「沒錯。唐朝的軍隊裡並沒有女性武將。」

  聽到了這名男子的迅速報告,利吉姆露出了不軌的笑容。

  在營火的照耀下,他那潔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發亮。

  「她是公主殿下的侍女。」

  利吉姆從容不迫地下了判斷,並詢問懷中的朱瓔:

  「沒錯吧?公主殿下。」

  「……是的。」

  朱瓔以非常細小的聲音回答抱著自己的男人。

  「有什麼事的話就請找我,請不要對他們出手……」

  「能否請您命令他們兩人不要輕舉妄動呢?」

  「……好的。別、別忤逆他們……」

  朱瓔現在看起來好像快要昏倒了。儘管她比翠蘭見過更多世面,但是剛才一直被挾制在疾馳的馬上,想必為她的身體累積了不少負擔吧。

  翠蘭胸中再度燃起了怒火。

  而且這群吐蕃男子,現在居然想將她與慧的雙手綁起來。

  正當男子碰到翠蘭手腕的瞬間,翠蘭反過來揪住他的手腕,並隨即將其擰轉過來,然後用手肘重擊嚇了一跳的男子腹部,緊接著再一掃腿,這名太過大意的男子就摔倒在地。

  但是,跌倒的男子馬上拔出了劍,讓翠蘭無法靠近並站了起來。

  其他人見狀也迅速拔出了劍,慢慢逼近翠蘭與慧。

  慧歎了一口氣,拔出劍來。

  一瞬間,周圍的空氣為之色變。

  「總之,讓我們先談談吧。」

  慧毫無情感的要求聲,與營火的聲響重迭在一起。

  吐蕃男子們靜默以對。

  「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慧問了抱著朱瓔的男人。

  他沒有回答,但是從表情看來,可以得知他是聽得懂漢語的。

  翠蘭認為對方並不想談。他們運用了奇怪的幻術讓唐朝士兵們陷入混亂,還侵入營區將朱瓔搶走,即使翠蘭為了救她而來,他們也沒有交還朱瓔的打算。

  其他人似乎聽不懂漢語,因此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

  就在此時,離翠蘭最近的男子伸出手來偷襲。

  翠蘭閃過攻擊,並以拳頭擊中他的膝蓋。雖然還不至於一拳定勝負,但是男子隨即跌坐在地呻吟著。翠蘭趁勝追擊,用腳尖朝他的下顎一記上踢,緊接著踩住他的手腕使其無法反抗,並將劍奪了過來。

  男子們一陣騷動。

  「別這樣,翠蘭!!」

  比慧的制止聲還要早一步,翠蘭已與另一個男人刀劍相向。她知道正面交鋒是贏不了的,因此當對方往前踏了一步揮刀後,翠蘭一邊承接住對方攻擊的重量,一邊往對方的胯下奮力一踢。

  這個有點卑鄙的攻擊,讓男子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原本以為會惹來一陣怒罵聲,然而剩下的男人們全都安靜下來並閉緊了雙唇。

  翠蘭發現,打倒了兩個人反而把情況搞砸了。

  可是又不能在此時撤退。

  「把朱瓔還來!!有話要說的話就直接講明白吧!」

  藉由怒吼讓自己再一次得到力量,翠蘭又往前踏了一步。

  現在離自己最近的是這群人之中個子最小的少年。這下可勢均力敵了,正當她這麼想的片刻,一雙看不見的手擊中了她的背。

  「嗚……!」

  悶哼一聲之後,翠蘭跌了個艙踉。

  在視線的另一頭,她看到朱瓔被交付給其他男子。

  「曲札利!!別傷了侍女殿下!」

  到剛才為止還抱著朱瓔的男子——利吉姆,對少年下了命令。

  少年雖然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但依然迅速將位置退讓給一個身型高大的青年。

  「在不傷害她的情況下抓住她!齊夫爾!」

  「這傢伙似乎和雪豹一樣難抓唷。」

  高大的青年露出自信的笑容,與翠蘭展開對峙。

  就在此時,慧從旁邊竄入兩人之間,一劍砍在青年身上。

  「翠蘭,快逃!!」

  「不行,不能留下朱瓔!!」

  翠蘭跑向朱瓔所在的方向。

  剛剛抱著朱瓔的男子,背對河流而立。

  那個名叫利吉姆的男人佇立在他的前方,凝視著翠蘭的行動。

  他的眼神讓翠蘭猶豫了……那是如同緊盯獵物的猛獸一般的眼神;另一方面又同時存有宛如倒映出月色的夜湖般靜謐。

  在那一瞬間翠蘭覺得自己似乎犯錯了。

  片刻的猶豫讓她的動作因此遲鈍下來。

  腳步毫不停歇的她,勉為其難地拔出劍來。從未實際上過戰場,也不曾斬殺過人的翠蘭,這個舉動充滿了危險。

  「利吉姆殿下!」

  名叫曲札利的少年大喊,接著立刻有空氣凝結成的團塊擊中了翠蘭。

  手中的劍因疼痛與衝擊而滑落,翠蘭就這樣往旁邊移動了好幾步。

  這並非她本身的意願,而是因為攻擊力道的慣性將她擠開,不穩的腳步也迫使她無法中途停住。

  就這樣搖搖晃晃被推到河岸邊的翠蘭,在感到腳下踩空後,被拋投到了空中。

  緊接著,有溫熱的東西碰到了她的手腕。

  她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確認那是什麼。

  嘩啦一聲,耳邊響起了水聲,劇烈的疼痛貫穿全身。

  翠蘭掉進了河裡……

  她自己也知道,但是湍急的水勢讓她完全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在水面上還是水面下。因為水溫過低的關係,她的手腳也麻痺了。

  儘管如此,翠蘭仍努力了兩、三次想劃動手腳。

  在這片刻,水勢無情地沖走她。

  水由口鼻侵入,她的呼吸逐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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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12 PM

  【三、下游之旅】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鳥囀……

  在渺茫夢中漂蕩的翠蘭這麼想著。

  當被李世民詢問要不要嫁到吐蕃之時,皇宮的庭院裡也有鳥兒在鳴唱。

  難不成,現在還正在聽他說話嗎?從長安出發至今所發生的事,全都不過是翠蘭自己的妄想嗎?

  然而,腦海中的某個角落裡的確存在著解答。

  吐蕃之旅是現實,只是在途中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件,導致走岔了方向。

  ——但是現在,好冷喔……

  翠蘭全身感到寒意,因而想將被子往上拉。

  可是無論她怎麼拉,依然無法將被子蓋住肩頭得到溫暖。而且覆蓋在身上的被子非常輕盈,還散發出乾枯落葉的味道。

  「落葉…………」

  發出疑問的翠蘭猛然起身。

  一起身,被子馬上全部散落在膝蓋上。不對,這既非被子,也非落葉,而是纖細柔軟又帶有莖的干苔蘚。

  苔蘚四散的瞬間,翠蘭的上半身立刻被強烈的寒氣所包圍。

  原本被覆蓋在苔蘚下的身體,居然一絲不掛。

  「這,這是怎麼回事……!?」

  翠蘭用左手遮住胸前,慌亂地張望四周。

  這個昏暗的空間是一個相當廣闊的洞窟,位於中央已熄滅的營火還冒著煙。洞窟內沒有人的氣息,也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

  火堆的周圍曬著翠蘭的衣服。

  衣服被熟練地以樹枝支撐著,完全沒有互相重迭、穩固地立在地面上。

  翠蘭從苔蘚鋪成的床起身,跑到火堆旁。還殘留著紅光的炭火依然有餘溫,衣服雖然還帶點濕氣,卻已經干了。

  一邊盯著洞窟的入口,翠蘭一邊迅速地穿上衣服。然而在晾著的衣服之中,還有不屬於翠蘭的衣物,而且她也找不到用來固定長袍的腰帶。稍微四處看了一下的翠蘭,想起了之前把腰帶綁在馬的腳上了。

  昨天晚上,她與擄走朱瓔的盜賊打鬥,然後掉落到河川之中。

  但是,她想不起之後的事情。

  為何她現在會在這種地方?不對,更重要的是,這裡是哪裡?

  為了要解答一個個浮現出來的疑問而將視線移向洞口的翠蘭,一瞬間定住了。

  在那裡,有個高大的男人背對著眩目的光線站在那兒。

  「妳醒了啊!侍女殿下。」

  面對采防備姿態的翠蘭,男子以沉穩的口氣對她說話。由於他稱呼她為『侍女殿下』,因此翠蘭知道他是昨天那群盜賊的同夥。

  「……利吉姆?」

  ——對,就是利吉姆這個名字。

  翠蘭抓住其中一枝晾了衣服的樹枝,擺出備戰姿勢。

  凝視著這樣的她,這個男人——利吉姆大聲地笑了出來。

  「你還想繼續昨晚的事嗎?」。

  「還不是因為你們抓走了朱瓔!!」

  雖然翠蘭憤怒地吼了回去,迴響在洞窟裡的聲音,卻顯然地奪走了翠蘭的戰意。

  利吉姆手裡雖然拿著劍,卻沒有對翠蘭擺出戰鬥架式,他反而大步地走向翠蘭,朝她丟出了兩隻腳上有斑點花紋的兔子屍體。

  「你可不可以先冷靜一點?侍女殿下。昨天一整晚我們不是互相取暖的同伴嗎?」

  聽到這句話的翠蘭,血液街上了腦門。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不過是把濕衣服脫掉,抱著你罷了,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了。」

  「你也掉到河裡了嗎?」

  「沒錯。原本想把侍女殿下拉回來而抓住你的手腕,卻因為沒站穩,所以就一塊兒落水了。」

  「把手放開不就好了。」

  「你是說真的嗎?」

  被他這麼認真一問,翠蘭也無法同意。

  在這麼近的距離看他,才發現利吉姆比想像中年輕,看起來和翠蘭的年紀不相上下。

  或許是因為落水的關係,昨晚纏著頭髮的布解開了,黑色的長髮披至腰間。他那褐色的容顏混合了端正與精悍這兩種相反的形象,而令人聯想到夜空的黑色瞳孔中,則有著穩重的光芒。

  「我要向你道謝。」

  看到翠蘭以一副臭臉這麼說,利吉姆笑了出來。

  「這不算道謝,這只是宣告你要道謝而已。」

  「……多傑卻(註:「多傑卻」為吐蕃話的「謝謝」)。」

  「不客氣。唐人應該是這麼說的吧。」

  利吉姆小聲地說著,並脫掉了上衣。

  眼前忽然出現的褐色皮膚,讓翠蘭忍不住退後了一步,利吉姆卻悠悠哉哉地拿了曬乾的襯衣穿上。

  在全身充滿有機可乘的狀態下完成著裝的他,注意到了翠蘭的視線並挑了一下眉。

  「吐蕃人的身體很稀奇嗎?」

  「咦……不,並沒有……」

  無法回答「沒錯」的翠蘭一時語塞。

  雖然被對方沒什麼防備的態度嚇了一跳,但是利吉姆那高大且結實的體魄,健美得幾乎讓翠蘭忘了現在的狀況。

  看來他應該很適合近來皇帝與武將們相當感興趣的華麗軍裝。

  儘管這麼想著,在這種地方想做生意的事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裡是哪裡啊?」

  「青海的某處吧。」

  利吉姆給的回答一點都不可靠,與他大器的態度正好相反。

  「因為當初我們抓著浮木漂流了很長一段時間,雖然已經離開日月山有一段距離了,我想應該還是在吐谷渾的領地內。」

  與其說這些,利吉姆拔出了腰間的小刀。

  「先來吃飯吧,侍女殿下你喜歡吃兔肉嗎?」

  「嗯,我喜歡。」

  翠蘭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問題,一邊盯著小刀銀色的光芒。

  她想要利吉姆手上的那把小刀,不單只是為了得到武器,翠蘭希望能更正確地掌握利吉姆的性格與自己目前所身處的立場。

  看來利吉姆似乎不打算傷害她。

  昨天他救了翠蘭的這件事便是他沒有惡意的證明,而且即使像現在這樣與利吉姆面對面,也不再強烈感受到像昨晚的那種緊張感了。

  但是,翠蘭也沒辦法輕易地相信他。

  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擄走朱瓔的人,在詢問他抓人的本意之前,翠蘭想要確認他是不是個可以信賴的對象。劍太重了不作考慮,現在就看他是否願意交出小刀這個大小適中的武器,便可測出彼此的信賴度。

  「就當作是你救了我的謝禮,由我來料理兔肉吧。」

  翠蘭提出這個意見,而利吉姆一邊把玩小刀一邊神色擔憂地看著她。

  「把武器交給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的侍女殿下好嗎?我有點擔心耶。」

  「吐蕃人都不讓別人報恩的嗎……」

  翠蘭語帶凶狠地一個勁兒遊說著,利吉姆皺著眉頭交出小刀。

  「可別襲擊我唷!一般女孩就算了,如果你又用昨晚那種態度攻過來的話,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還有,你也別自殺,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來,如果在我面前死掉的話,就太令人沮喪了。」

  「你放心吧,我還有必須活著去完成的事。」

  接過小刀的瞬間,翠蘭腦海裡閃過了朱瓔的容貌。

  剎那間,她有股衝動想要揮刀打倒利吉姆,卻又立即摒棄了這種卑鄙的想法,畢竟會演變成現在這種再糟糕不過的狀態,都是翠蘭昨天太衝動的關係。

  「你究竟是誰?」

  翠蘭一邊切著兔肉一邊問道。

  在一旁看她作菜的利吉姆回答了。

  「……我是吐蕃的家臣。」

  「少騙人了!要求與公主和親的不就是吐蕃嗎?他們的家臣才不可能用那種方式把公主擄走呢!」

  儘管氣急敗壞地表明自己的看法,翠蘭作菜的手依然沒有停歇,反而像感覺到怒氣一樣,小刀也變得順手,切肉也切得更順暢。翠蘭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生氣。

  她真想站起來,把兔肉丟到利吉姆身上。

  但是,她想吃兔肉的慾望也與這個想法一樣強烈。

  「話先說在前頭,我們可不是擄走公主殿下喔。」

  「你想說,你們只是來帶走她嗎?」

  「嗯,對啊。」

  利吉姆用力地點了頭,並將一個小皮囊放在兔肉旁邊。

  他打開束口,裡頭裝的是淡褐色的鹽。

  翠蘭暫時停止詢問,繼續專注於料理之上。

  用餐完畢的翠蘭,隔著小小的營火與利吉姆面對面。

  洞窟內依舊飄散著兔肉的香味,聞到這個味道,連胃都開始噁心了起來。明明餓了這麼久,翠蘭卻只吃了幾口而已。

  「身體不舒服嗎?侍女殿下。」

  這次輪到利吉姆發問,翠蘭用嚴肅的眼神注視著他。

  「沒有,我是想繼續剛才的問題。你剛才說你們不是擄走公主,那是什麼意思……」

  「我們是把公主殿下救出來。」

  「救出來…………」

  翠蘭吃驚地問,並將身子往前傾。

  「你們破壞營火,還燒了帳篷耶!!而且還操弄幻術控制了士兵,成群結隊闖入夜晚的營區。看到這種狀況,誰會相信你們是來救人的!」

  「但是這是事實。」

  利吉姆沒有抬起頭,只是將視線往上移,盯著往前傾的翠蘭,然後用冷靜的語氣繼續講下去:

  「如果我們只是要擄走公主,只要趁白天騎馬衝入隊伍不就好了。雖然唐士兵們都在場,卻沒有排出迎戰陣勢,縱長的隊形是完全無法防備橫向攻擊的。」

  「攻擊……?」

  「啊,沒有,我只是舉例。雖然實際上我們騎馬衝了進去,可是那是因為事態緊急,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絕不會做出會破壞與大唐帝國關係的行為。」

  「營火遭到破壞、帳篷也被燒掉是事實不是嗎?」

  「或許吧。應該是營區裡面某個人所耍的把戲。雖然也有魔術師可以展開遠距離攻擊,不過想要引起那麼大的騷動,一定需要有人在現場協助。」

  又是魔術?翠蘭一邊嘀咕著,一邊坐了下來。

  「那魔術師指的是……」

  「噓,別說話,不能在這裡提到魔術師。」

  利吉姆把手指壓在嘴唇上,示意翠蘭保持沉默。

  「洞窟是種空氣凝聚的場所。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解釋。」

  「那也要看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翠蘭以充滿疑惑的聲音回答,利吉姆忍不住笑了。

  「不用擔心,我不擅長說謊的。」

  「……然後呢?」

  「前天,轎子倒了對吧?」

  翠蘭點頭,但旋即變了臉色。

  「為什麼你會知道那場意外?」

  「因為我看到了。」

  「但是那個時候,平原上連個人影也沒有。」

  「我在距離很遠的地方,趴在地上看著公主殿下的隊伍。」

  「為何這麼做……?」

  翠蘭固執地追問,利吉姆在一瞬間露出了心虛的樣子。

  「……問我為什麼,其實我也答不上來。一定要說的話……是因為好奇。」

  「好……好奇?」

  「沒錯。對漢人而言吐蕃是野蠻人的國家對吧?我想知道要嫁到這種國家的公主殿下的長相。雖然轎子的意外讓人嚇了一跳,可是多虧如此,也讓我看清了公主的容貌,因此當我們晚上闖入營區時,就不會找不到人。」

  「你們打算如何處置抓到的公主?」

  翠蘭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聽到利吉姆的話,讓她無法不擔心朱瓔的現況。

  只要意識稍微集中,腦海中就會浮現朱瓔癱坐在地上的模樣與那虛弱的聲音,對朱瓔安危的這份掛念,從翠蘭清醒過來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存在於她的心中。

  相對的,利吉姆那大方坦蕩的態度卻依然沒有改變。

  「我也說過,我們只是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罷了。就算我不在,我的同伴們應該會和堤-澀魯與桑布扎聯絡,只要公主平安無事的話,大唐帝國的武將也無話可說了吧。」

  說到這裡,利吉姆開懷地笑了出來。

  「侍女殿下在轎子翻覆的意外發生之後,和留山羊鬍的武將吵了起來對吧。」

  「那位是負責隊伍的道宗大人。」

  「嗯。他算是在混亂中比較冷靜的人。有這種指揮官的話,接下來的應變應該也會很迅速才對。」

  「既然你覺得有危險,為何只帶走公主?」

  「因為不知道隊伍裡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如果對方用卑劣的手段殺了公主,然後嫁禍給吐蕃的話就麻煩了。這樣千里跋涉而來的公主殿下也未免太可憐了。」

  「可憐?」

  翠蘭用鼻子悶哼一聲,然後站了起來。

  他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輕視下嫁到吐蕃的翠蘭,讓她不禁覺得生氣。

  更何況,就算他說的話能信,翠蘭還是想趕緊回到赤嶺。

  被誤認為公主的朱瓔,現在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呢?

  「你要去哪兒?侍女殿下。」

  「當然是回赤嶺去啊。既然是被河流衝下來的,那只要回溯原路而上,應該就可以回到原處了吧。」

  「現在馬上出發嗎?」

  利吉姆一邊問一邊跟著站了起來。

  「你也要去嗎…………」

  「當然。別露出這麼厭惡的表情,會造成這種狀況,我方的處理不慎也有關係,而且我也有責任要把公主殿下交還回去。更何況,兩個人總比一個人來得安心,對吧?」

  「這是指如果對方值得信賴的話。」

  「你是說像那個金髮武將一樣嗎?」

  利吉姆輕輕地笑了,並開始走向洞窟外。

  對了,不知慧是否平安?就算翠蘭再怎麼無情,此時也開始想起慧的安危。

  一走出洞窟,眼前是一大片森林。

  和赤嶺周圍的景色相較之下,這裡儘是層層綠蔭。

  落水時湍急地流過岩石地帶的溪流,到了這裡也變成寬闊且水流緩慢的平穩河流。雖然河岸旁灌木叢生,但是在他們溯溪而上之時,還是能清楚地知道前進的路線及方向。

  正當準備出發之際,翠蘭用草須把長袍以及披散在臉頰兩旁的頭髮束起來。將這一連串的動作看在眼裡的利吉姆忍不住小聲念道:

  「漢人的女子不是都會將頭髮盤上去嗎?」

  「我沒有盤頭髮的工具,而且胡服和那種髮型不搭。」

  「為何你要穿胡人的男裝?」

  「這樣騎馬比較方便。」

  往河邊邁開腳步的翠蘭這樣回答。

  和利吉姆交談當然不是什麼問題,但是現在前進的方向沒有道路,小樹枝與樹葉不斷打到翠蘭的臉,要說話變得有些困難。

  利吉姆讓翠蘭站到自己身後,開始用劍劈斷樹枝開道。

  趁著這個機會,翠蘭又變成了發問者。

  「利吉姆是吐蕃的武將嗎?」

  「……算是類似的吧。」

  「吐蕃的男性都像你一樣頭髮這麼長嗎?」

  「不,吐蕃也有短髮的氏族,但是大部分的男性都會蓄髮。」

  「那魔術師是怎樣的呢?」

  翠蘭才剛問完,利吉姆停下了腳步,低頭前進的翠蘭因而撞上了他的背。

  「很痛耶。別不出聲就停下來行不行!」

  「侍女殿下為何想知道關於魔術師的事呢?」

  在利吉姆深邃的眼神注視下,翠蘭不禁也努力對望回去。

  「不好意思一直追問你這種莫名奇妙的問題,但是比起我穿胡服的理由,我覺得這個問題比較重要。」

  「我想也是。追求能夠避開危險的知識也算是一種正確的做法,但是不要談論太多關於魔術師的傳聞比較好,除了可能會讓喜歡精靈更勝於人類的魔術師不高興,精靈們也會發現自己被注意到而靠過來。」

  「靠過來的話會有危險嗎?」

  「魔術師是這麼說的,而且要談這個話題還需要好時機。」

  「和時間有關係?」

  「沒錯。最好是在白天,而且是大晴天的白天。」

  「還真是麻煩,那麼魔術究竟是什麼?」

  「魔術就是驅動精靈的力量。」

  一邊揮劍開路,利吉姆一邊說著。

  「群山包圍的高原地帶中存在著無數的精靈,其中擁有邪惡之心的被稱為魔物,不過根據魔術師的說法,魔物並非邪惡的存在。」

  「我聽不太懂耶……」

  抓住突出的樹枝,好讓自己前進的翠蘭低聲問道。

  「既然稱邪惡的精靈為魔物,為何又說它不是邪惡的存在?」

  「嗯,那是靠數量來決定的。精靈與魔物通常數量相等,因此魔物之所以會變成魔物,有時也非自己的選擇,可是由於魔物會對人類、家畜與農作物造成損害,因此必須請魔術師來驅離它們。」

  「在河邊把我撞飛就是魔物搞的鬼嗎?」

  「不是,撞飛侍女殿下的是精靈。你還記得那位叫曲札利的男子嗎?他是魔術師。那個時候他應該只是想幫助我而已,但是想不到竟然讓侍女殿下身陷危險,現在他和精靈應該都很後悔吧。」

  「精靈或魔物,應該都是肉眼看不見的吧。」

  翠蘭壓抑著喘息問道。不過才走了一點點路,可是由於必須一直撥開樹枝或夏草的關係,讓她已經氣喘吁吁了。

  但是她並不想讓利吉姆聽到她的喘氣聲。儘管昨晚利吉姆救了不省人事的她,至少到返回赤嶺為止,這一路上她都不希望再造成他的麻煩。

  「至少,我從沒看到過。」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曉得是不是精靈搞的鬼囉!」

  「不會有人做了壞事還推說是精靈或魔物的錯喔!因為遭到報復的話,可是很恐怖的。而且當精靈或魔物與人類接觸時,周圍會留下『印』,魔術師會去讀取其中的意義,然後舉行祭祀,祈求不會有新的災害出現。」

  「喀魯-通傑-由爾遜大人是魔術師嗎?」

  「喀魯是魔術師?為何會這麼認為?」

  「不,沒什麼……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慌張的翠蘭一時語塞。

  如果講得太多,可能會讓堤-澀魯在吐蕃難做人。雖然總算問到了重點,翠蘭可不打算在這種場合告別人的密。

  「這麼說來,沒有在隊伍裡看到喀魯耶!」

  「……喀魯大人被留在長安了。」

  翠蘭有點不情願地說道。

  「他好像被當成是負責公主和親隊伍之事的大唐帝國臣子——道宗大人平安返回長安為止的人質。」

  「喀魯變成人質了嗎……」

  利吉姆的聲音裡帶著陰沉的感覺,讓翠蘭感到了些許不安。

  「雖說是人質,可是沒有被關在牢裡喔。皇上在長安的一隅為他準備了豪華的房舍,還贈與他妻子和官位,不過他好像拒絕娶妻。」

  「那當然,因為喀魯已經……有妻子了。」

  「但是,那是指在吐蕃吧?」

  「無論在哪裡,妻子就是妻子,丈夫就是丈夫,還是說漢人會視地方不同而更換對像?」

  「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無妨。很抱歉與侍女殿下期待的相反,喀魯並非魔術師。在吐蕃,有人可以藉由鳥鳴聲以及雲的流向來判斷天候變化,他正是擁有那種血統的人。」

  喔……翠蘭已經有好幾次像這樣不知該怎麼回答的狀況。

  當話題觸及到喀魯這部分時,可以感覺到利吉姆的態度變得有點強硬,可是又不便問他理由,最大的原因在於翠蘭認為這只是自己多慮而已。

  而且,也邊走邊聊得差不多了。

  翠蘭心想還好對話中途停止了,並將視線往河川上游移動。不用說,發出潺潺流水聲的河流彼端,連座看起來像是赤嶺的山影也沒有。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安靜地前進。

  利吉姆沉默地揮劍開道。

  而在他後方的翠蘭,繼續撥開其餘沒這麼硬的樹枝與雜草。

  雖然茂密的綠葉多少有點幫助,但是從頭上照射下來的陽光,卻著實地扼殺了翠蘭所剩無幾的體力。

  潺湲的河水聲,時而高低變化。

  大顆的汗珠從臉頰旁流下,滴答滴答地落到地面。

  走在原本並非步道的路上,路面自然不可能平坦。下意識地想要確認自己的腳步是否安全,還有那緩斜的坡道,都讓翠蘭不得不將身體往前傾。向前踏出的步伐變得沉重,關節也發出微微的聲響。

  到底走了多久了呢?

  從洞窟出發時還很潮濕的皮靴,現在已呈現半干的合腳狀態了;臉上的皮膚被太陽曬得刺痛,濡濕衣服的汗水也讓身體感到有點涼。

  無論走了多久,周圍的景色依然沒有改變。

  濃郁的植物氣味讓翠蘭感到有點反胃。

  她很想喝水,口渴與飢餓和疲勞等感覺混雜在一起,讓翠蘭的內臟感到相當不適。雖然覺得現在喝水可能會吐出來,但是她實在忍不下去了。

  正當翠蘭要從利吉姆背後出聲叫住他之際……

  利吉姆停下腳步表示要稍微休息一下。

  翠蘭連回答的時間也沒有,立刻跪在河邊拚命捧水來喝。

  似乎有點被嚇到的利吉姆,拍著她的肩給予忠告。

  「別再喝了,喝太多的話身體會變冷的。下次會早一點休息,到時再喝吧。」

  翠蘭不情不願地離開了河邊。

  一看見她嘟著嘴往地上坐,正在檢查劍身狀況的利吉姆笑了出來。

  「你很像小孩耶,侍女殿下。」

  「不要管我啦!」

  「來,把鞋子脫掉休息吧。」

  利吉姆一邊說著,一邊把翠蘭的皮靴脫掉。

  「你幹什麼!!」

  嚇一跳的翠蘭發出怒吼,利吉姆吃驚地抖了一下。

  「脫掉鞋子休息不是比較舒服嗎?」

  「關係不親近的男子把女生的鞋子脫掉可是最差勁的行為!」

  「是這樣的嗎?但是吐蕃又沒有這樣的規定。」

  利吉姆露出有點惱怒的表情回答。

  聽到他拿吐蕃當理由,翠蘭並沒有想再次回嘴的怒意,反而開始考慮暫且放棄漢土的道德觀。

  而且,膝蓋下方逐漸擴散開來的解放感也確實很舒服。

  「反正這裡是吐谷渾,就把一切拋到腦後吧!」

  翠蘭就這樣以坐姿往前進,將腳泡進了淺水中,結果腳趾的關節處傳來一陣疼痛。她急忙檢查腳底,發現起了一個跟大拇趾指甲差不多大小的白色圓形物。

  「起水泡了嗎?是因為走太快了吧。」

  從後方察看翠蘭的利吉姆,伸手觸摸她的水泡,他的手漂亮得不像是終日舞劍之人。

  「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吧。」

  翠蘭被利吉姆的提議嚇了一跳。

  雖然今天的確已經走了相當長的距離,肚子也餓了,最重要的是翠蘭的腳已經走到極限了,但是,現在就停下來也未免太早了。

  「我還走得動!!」

  「就算今天能走,如果明天走不動的話,結果也一樣。」

  用這個正確的理由反駁翠蘭的固執的利吉姆低下頭。

  「是我走得太快了,明天起我會注意的。在夕陽西下前,得先找到過夜的地方才行,而且還必須要找食物。」

  「……我知道了。」

  翠蘭咬住嘴唇,用長袍的衣襬擦乾腳穿上鞋。

  這麼做的同時,她的心底湧上了懊悔的感覺。

  小時候曾有好幾次因為修習劍藝而弄破了手掌上的水泡。弄破好幾次之後,皮膚就會變得粗糙而更耐得住強烈的摩擦。但是現在如果弄破腳上的水泡,會更加不利於行走。

  再者……

  雖然只有短暫的時間,翠蘭確實有這種感覺。

  如果沒有和利吉姆在一起的話,只憑她一個人,恐怕是不可能回到赤嶺的……

  在深山中的旅程是如此艱困,想到自己無法與之抗衡就更加令人懊惱。

  「你在生氣嗎?侍女殿下。」

  利吉姆瞄了一下翠蘭,問道。

  翠蘭臉一沉轉向旁邊,不想被看到自己繃著臉。

  「只是覺得不甘心而已,不用管我。」

  「……難不成,你覺得自己輸給了我嗎?」

  利吉姆又再次提出這種粗線條的問題。

  哪有這回事!雖然很想回嘴,但是他的問題確實正中紅心。

  翠蘭希望自己至少能和利吉姆以同樣的速度前進。

  她覺得如果力量不同,就無法保持對等的關係。

  如果是一般的生活,每個人只要活用自己的專長和特色就行了,但是這裡可是遠離人煙的異鄉,而且目前又是在某方面不得不去依靠陌生男子的狀況之下。

  「我只是不想絆手絆腳罷了。」

  「你還沒到會絆手絆腳的程度啦。如果真要說的話,我認為……」

  利吉姆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轉換了語氣又繼續說。

  「侍女殿下還滿有體力的。」

  「你是想說在女生之中吧?」

  「不,就算和男性比也是,你相當了不起。」

  利吉姆一臉認真地回答,並交迭著雙手上下打量著翠蘭。

  「明明看起來這麼纖細窈窕,卻這麼有體力。」

  利吉姆意味深遠的評論,讓翠蘭的臉頰發燙。

  「和體格沒關係吧!!你很沒禮貌耶!」

  「沒禮貌?就連稍微隔一點距離看,漢人也覺得沒禮貌嗎?這樣的話,我以後都躲在樹後面偷看好了。」

  講完無聊的笑話後,利吉姆轉過身去。

  「總之,我們先找可以夜宿的地點可以嗎?」

  翠蘭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兩人再度踏進了叢林。

  走了一會兒,河岸旁的喬木變得稀疏,腳下的岩石也變多了。深黑色的土壤取代了沙土,帶刺的灌木盤據在岩石之上。

  「在這裡等我,我去找可以夜宿的地方。」

  利吉姆留下這句話後離開了河邊。

  待他的身影消失之後,翠蘭開始收集小樹枝並將前端削尖,然後站在河畔邊的小水漥裡。河邊的水面映照著黃昏的天空與雲朵。

  搖晃尾鰭的魚正在水底悠遊著。

  翠蘭鎖定目標,拿起小樹枝刺進水底。

  貫穿魚身的觸感傳回手中,一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將小樹枝舉起來,上頭捕到了一條小魚。被放在河邊岩石上的魚,用泥巴色的身體拍打著岩石,彈跳了好幾次。

  利吉姆回來時,翠蘭已經抓到了好幾條魚了。他所發現的洞窟比昨天的小,高度也比較低,但是深度足以完全遮蔽風雨。

  早早在夜宿地點就定位的兩人把火生起來。

  利吉姆盤腿坐在地上,開始保養他的劍。

  翠蘭則抱著膝蓋注視他。

  發出燃燒聲的營火照亮了利吉姆低著頭的側臉。

  褐色的肌膚在火光的照耀下,顏色顯得更為深沉,陰影落在他英挺的鼻樑與意志堅定的下巴線條上,他的容顏能讓人感受到他的思慮深遠,從粗獷的頸子、厚實的肩膀,一直到拿著劍的手,看得出利吉姆擁有相當勻稱的骨架。

  而他那撫摸著銀色刀刃的手指細長而優雅。

  「利吉姆是山貓的意思,對吧?」

  翠蘭自言自語似地問道,利吉姆頭也不抬地回答她。

  「沒錯。不過我也有別的名字。不過那就是像是去其它地方所穿的衣服,平常不太去用。」

  「那個名字叫什麼?」

  「現在還不能告訴侍女殿下。」

  利吉姆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什麼嘛。翠蘭不滿地嘀咕著,將下巴靠到膝蓋上。

  不知道是否因為靠在營火旁,翠蘭的喉嚨感到有點疼痛,雖然利吉姆收集苔蘚為她做了臨時的床鋪,可是她的下半身卻覺得有點冷,肩膀和背也酸痛不已。

  雖然想要起身,身體卻不受控制,手腳變得相當沉重。

  ——我究竟是怎麼了……?

  翠蘭腦中模糊地閃過這個想法,接著便如同昏倒一般倒在地上。

  「你在做什麼?」

  少年的問題破壞了朱瓔的集中力。

  朱瓔焦躁地甩動波浪長髮拾起頭來,坐在一旁的少年將頭垂了下去。

  「抱歉,我好像打擾到你了。」

  少年以客氣的語氣道歉,他的雙手被裝飾著垂纓的紅色繩子綁住,旁邊放著已經冷掉的兩人份羹湯,還有從未見過的水果。

  「沒關係啦,曲札利。」

  朱瓔將怒意隱藏起來露出微笑,同時把排列在鋪墊上的水晶片收起來。

  她已經兩天沒睡了。

  在這種情形下,想要集中精神是不可能的。

  儘管告訴自己至少要睡一下,可是由於精神處在太過緊繃的狀態,怎樣也睡不著。

  只要一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就會浮現翠蘭掉進河裡那一瞬間的驚慌表情,她朝著朱瓔伸出的手徒然地抓向空中,然後被吸入河面黑暗的漩渦中。

  昨晚……

  翠蘭和那名男子落河之後……

  騎著馬的桑布扎趕來了河岸。

  桑布扎看到聚集在河岸的男子們時,露出相當不悅的表情。名叫曲札利的少年。口中低聲念著兄長,然後偷偷地躲到同伴身後。

  朱瓔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毫無疑問的,桑布扎的介入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如果他沒有出現的話,慧勢必會揮劍砍向這些吐蕃男子。這些男人也並非無法抵抗,但是現在慧的氣勢完全將他們壓了下去。

  『快給我解釋,桑布扎!』

  慧怒吼著將劍抵在桑布扎的喉前。

  吐蕃男子們對此情形似乎頗有慍色,桑布扎只是抬起手來,就阻止了他們接下來的行動。

  接著,他與男子們遠離了朱瓔,並與慧兩個人消失在岩石後方。

  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回到朱瓔等人身邊的只剩下桑布扎一人而已。他從吐蕃男子手中抱過忍不住伸出雙手的朱瓔。

  『桑布扎大人!!求求您!!請去救翠蘭小姐!』

  朱瓔搖晃著桑布扎的肩膀懇求他。

  就理性面而言,她瞭解只能聽從他的指示。在那個場合,擁有決定權的無疑只有桑布扎一人而已,他不可能會照著朱瓔的要求去做。

  對朱瓔本身來說,掌握住確實的情勢並交由時間去決定乃是她的信念。

  但是那個時候,要朱瓔沉默地等待他人下命令是不可能的。

  『現在追上去的話還來得及!』

  『不,恐怕沒辦法。』

  桑布扎以清晰的語調斷定。

  他的音調絕非冷酷無情,而是潛藏了深切的煩惱。

  『請聽我說,朱瓔小姐,就算現在去追也來不及了。天色這麼暗,不曉得那兩位會從什麼地方上岸,況且河岸邊也不太平坦,想要沿著河去追他們是非常危險的行為,而且附近也沒有船可以使用。』

  『但是……』朱瓔小聲地說,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儘管她不認為翠蘭會死掉,但是一想到在黑暗中被激流捲走的翠蘭會有多麼害怕,她的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流個不停。

  桑布扎重新抱好朱瓔,讓她的臉可以靠在自己的肩上,接著以銳利的聲音呼喊少年。

  『曲札利!!』

  『是、是的。兄長,真的很對不起。』

  桑布扎用充滿威嚴的聲音詢問恭敬道歉的少年。

  『利吉姆殿下還活著嗎?』

  『是的,這點可以確定。』

  在聽到拘謹卻充滿自信的發言瞬間,朱瓔不顧自身的狀況,朝著少年大聲喊叫:

  『為什麼你會知道……』

  『因……因為有護身符……縫在利吉姆殿下上衣的內側……』

  『他在哪裡……翠蘭小姐也在一起嗎……還有,翠蘭小姐也平安無事吧……』

  『……位置並不清楚,而且為何對侍女殿下的事情……』

  『她才不是侍女呢!!那位小姐是公主殿下!』

  朱瓔一邊哭喊,一邊靠著桑布扎的肩膀哭了起來。

  桑布札輕拍朱瓔的背,並向男子們宣佈著:

  『我先將你們交給宣王。沒有反駁的餘地。』

  『啊……兄長,那利吉姆殿下的搜救工作呢……?』

  『閉嘴,曲札利!』

  桑布扎以凶狠的語氣吼了少年一聲。

  接著對朱瓔說話時,又回復了原本的沉穩口氣。不,其實可以感受到他努力讓自己回復沉穩。

  『我接下來要前往宣王的所在地。宣王是配屬在打著反吐蕃旗幟的吐谷渾王——諾曷缽之下,主張與吐蕃同盟的一個小王。我想拜託他親自去向諾曷缽王提出希望能確實保護公主安全的進言。』

  『道宗大人的現況如何?』

  『一直到我離開營區為止,他都還算有精神。待他整治好隊伍的混亂情形,進而發現公主

  殿下不見了之後,我猜想他應該會與堤-澀魯大人一起前往諾曷缽王之處吧。』

  『這些人也會一起去宣王那裡嗎?』

  朱瓔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男子們。桑布扎揚起了下巴。

  『雖然叫他們負責搜索的話會比較快,倘若與吐谷渾的士兵起了紛爭,就人數而言是沒有勝算的,也可能會影響到今後的外交。』

  『桑布扎大人,和翠蘭小姐在一起的是什麼人呢?』

  『這個……請恕我無法告訴您。』

  桑布扎痛苦地將視線往下移。

  『不過他是值得信賴的人,而且在目前的吐蕃國之中,他的身手與勇氣是最為出色的一位,他一定會將公主殿下帶回朱瓔小姐身邊。走吧,我們去見宣王。』

  桑布扎一聲令下,一行人離開了河岸。

  與他簡單的說法不同,宣王的帳篷位處遠方,就算騎馬也要到天亮時分才可抵達。朱瓔一行人一靠近帳篷,馬上就有武裝的士兵將他們團團圍住。

  桑布扎留下了其他男子,帶著朱瓔同席與宣王展開交涉。

  宣王是個留著鬍子,一臉看起來很可怕的的男人。

  朱瓔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因為他們講的既不是漢語也不是吐蕃話。

  儘管如此,看來交涉結果是順利的。

  朱瓔被交給宣王的侍從,和曲札利一同被軟禁在帳篷裡。被紅色繩子綁住手腕的少年,抱怨著他的力量被封住了。

  「我問你喔,曲札利。你之前叫桑布扎大人兄長對吧?」

  「對啊,因為兄長他是我的兄長。」

  少年沒大腦的講法讓朱瓔頗為煩躁。

  「雖然如此,但是你們的年紀相差很多耶。」

  「嗯,兄長就像是我的父親一樣,所以我在他面前拾不起頭來。」

  「桑布扎大人是……怎樣的人呢?」

  「他是很偉大的人喔。在我小的時候他曾經去過天竺(印度),發明了吐蕃話專用的文字。雖然沒有打過仗,但是人人都誇他很勇敢。」

  「這樣啊……」朱瓔小聲地說著,同時哽咽地歎了一口氣。

  雖然這位少年很率直,但是和他關在一起仍不免令人沮喪,說不定就是因為有他在的關係才睡不著的。朱瓔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也沒有單純到會害怕兩手被反綁的男孩子。

  但是,待在與他人太過接近的地方,總會讓她焦慮不安、無法冷靜下來。

  可以讓朱瓔安心親近的,只有翠蘭而已……

  會決定陪伴翠蘭一起前往吐蕃,也不完全是因為顧慮到她會不安,而是朱瓔本身不想離開翠蘭。

  這份感情與男女之間的愛慕之情不同。

  朱瓔也並非想獨佔翠蘭。

  可是,像現在這樣無法確認翠蘭的安危,對朱瓔來說就等於是在地獄一般痛苦。

  就像水對魚來說是絕對必要的東西,翠蘭的存在對朱瓔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

  朱瓔再次從絹袋中取出水晶片,並開始排列在鋪墊上。

  一定要試著掌握到翠蘭目前的所在地與現況才行……她決定用自己的方法來尋找。

  只不過,發現了之後呢……?

  朱瓔搖搖頭,想趕走不安。

  柔軟的卷髮在她搖頭的動作停下來之後,重新散落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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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14 PM

  【四、發燒】

  ——好冷……

  睜開眼睛後,翠蘭發現自己身處在黑暗之中。

  原本應該在身邊燃燒的營火,如今已經熄滅。

  仔細一看,上頭還有零星殘餘的炭火,然而那終究只是一團無光無熱的餘燼罷了。

  ——好冷……好冷喔。

  翠蘭腦中不斷地重複著這個字。

  除此之外無法浮現其它詞彙。雖說只要離開床鋪去生火就行了,可是她的身體已經冷到不願意捨棄任何殘餘的溫度。

  她的背接觸到的是苔蘚,肩上則披著利吉姆的上衣。

  洞口並沒有風灌進來。

  但是翠蘭依舊感到寒冷難耐。

  已經冷到骨髓裡去了,好像再也無法暖和起來。

  ——好冷……誰來救救我……

  在利吉姆的上衣覆蓋之下,翠蘭拚命地將手腳縮在一起。

  然而那溫度卻無法滲入她的體內。

  ——救救我,母親大人……

  翠蘭模糊不清的腦中浮現了母親的身影。

  身穿時下最流行的衣裳、頭髮梳成了螺旋形髮髻、額頭上繪有新月型裝飾的母親,渾身散發著無人能及的美麗氣質。

  完全看不出她生了以翠蘭為首共七個女兒。

  學識淵博又擅長刺繡,說話的聲音就如銀鈴般清脆。

  但是……

  翠蘭不曾有被母親抱過的記憶。

  也不記得曾經碰觸過母親柔軟的膝蓋,兩人微笑地互相對看。

  『不要讓那個孩子接近我!』

  回憶裡,只有母親以扭曲的臉孔憤怒大喊,還有之後彷彿受傷般的表情。

  沒錯……

  翠蘭的母親被傷害了。

  受傷的不是被怒言相向的翠蘭,而是母親。

  在不是兩情相悅的情況下遭到凌辱,而且還生下對方的孩子,就算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可是就是對無法不憎恨她的自己感到氣憤。

  父親代替了不曾抱過翠蘭的母親,就算是在看書或從事自己最喜歡的園藝時,都會將翠蘭帶在身邊。當她想學騎馬和劍術的時候,父親也會立即為她準備兒童用的劍與馬匹。

  另一方面,父親為了能讓母親保持平靜,著實費盡了苦心。

  和其他高官不同,父親並沒有娶妾,對酒也僅淺嘗輒止,更不曾怒聲罵過母親,或是以嚴厲的態度對待家人過。

  父親是很了不起的人,在翠蘭幼小的心靈裡有著這樣的自信。

  然而,在李元吉遭殺害的那天夜裡。

  她偶然瞧見了父親躲在最裡面的房間不停喝著酒的身影。

  那一瞬間,在她心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陰影。

  她不清楚父親是否也有參與世民皇帝在玄武門設下埋伏,討伐皇太子建成的計謀,可是對父親而言,李元吉必定是他所憎恨的對象。

  這個事實,打擊了翠蘭幼小的心靈。

  『來,翠蘭,這個給你吃。』

  浮現在黑暗中的母親容貌,變成了臉上佈滿皺紋的祖母。

  祖母遞出了盤子上的點心。

  上頭繪有黃色鳥兒的綠色袖子,配合著祖母的動作輕盈地搖晃著。

  當翠蘭正準備要伸手拿點心時,耳邊傳來了父親的怒吼聲。

  翠蘭手上的點心因而掉落。

  當她慌張地蹲下去打算把點心撿起來時,白色的點心變成了兔子的屍體。

  『你不喜歡吃兔肉了嗎?那麼,這次改吃魚吧。』

  一隻穿著綠色和服的魚佇立在緩慢起身的翠蘭面前。

  帶有斑點的咖啡色皮膚濕滑得令人討厭,怪魚張開它那沒有牙齒的嘴巴笑了。

  『來,吃吧,翠蘭。』

  怪魚這麼說。

  擺在翠蘭眼前盤子裡的東西,變成了生魚肉。

  『裡頭沒有毒喔。快,吃看看。』

  怪魚咧嘴發出刺耳的笑聲。

  『我、我只是……』

  翠蘭小聲地說著。其後,一股難耐的反胃感在身體裡攪動。

  翠蘭抱著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打滾。

  然而,開始逆流的嘔吐物一口氣從喉嚨裡流洩出來。器官受到這樣的刺激,使她不知不覺滿臉淚水;疼痛在鼻腔內散開,阻礙了呼吸;卡在喉嚨的固態物不停地空轉,更助長了想吐的感覺。

  『不要緊。』

  有只偌大的手搭在翠蘭背上,她放心地將視線抬起,一名滿臉鬍子的武將,以充滿慈愛的眼神看著她。

  他是父親的朋友、翠蘭的劍藝導師,同時也是慧的義父——尉遲敬德。

  『伯父大人……』

  『放心吧。賊人都已經討伐完畢了。』

  『妳看!』敬德一邊微笑一邊拿出來的,是李元吉的首級。

  玄武門事件發生的前幾天,翠蘭曾見過元吉。

  元吉在某位名媛家的庭園裡,對偶遇的翠蘭招了招手。

  那時翠蘭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擁有醜陋外貌與魁梧體格的元吉,全身充滿了難以忤逆的威嚴。

  身材高大的元吉站著將慢步走近的翠蘭的下巴捉住,一瞬間有種上吊的感覺,讓翠蘭呼吸困難。

  『你是誰家的小孩?』

  元吉問道。

  他也還不知道翠蘭的來歷。

  『劉姓……商人的小孩。』

  翠蘭瞪著粗魯的對方,並以強而有力的音調回答:

  『我是送上等的絹布過來給這家的夫人。』

  『這樣嗎?』元吉說完便離開了翠蘭身邊,腳步移往另一位走出庭園的年輕女性,他已經失去對小孩子的興趣了。

  景物從翠蘭眼前消失了。

  漆黑又再度包圍了她的身體。

  而在這之中,翠蘭聽到了小鳥的鳴唱聲。

  翠蘭循著可憐又充滿著哀傷的音色走進屋子裡,看見了在窗邊鳥籠裡的鳥兒。鳥籠外也聚集了幾隻小鳥,但是一注意到翠蘭的氣息後便紛紛飛走了。

  單獨被留在鳥籠裡的鳥兒,發出了非常悲慘的鳴叫聲。

  翠蘭忍不住將手搭到鳥籠的門上。

  旁邊伸出一隻白晰的手,阻止了翠蘭的行動。

  『不能把這隻鳥放走。』

  翠蘭回頭,站在那兒的是李世民的寵妃——楊氏。

  絕世美女蒼白的容顏下隱藏著憂愁,她以寂寞的眼神向翠蘭說道:

  『在鳥籠裡出生的鳥兒,唯有待在鳥籠裡才能生存下去。』

  『貴妃殿下……』

  翠蘭以沙啞的聲音小聲說道。

  楊氏同樣也是一位被玩弄在李世民與元吉之間的坎坷女性。年輕時是元吉的正室,在他死後則變成了李世民的寵妃。

  即使在這個年代,再婚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然而世人仍對變成大伯寵妃的楊氏投以鄙視的眼光。

  『你喜歡小鳥嗎?』

  『喜歡。』翠蘭小聲地回答。

  楊氏卻以不悅的表情瞪著鳥籠,輕輕歎著氣說:

  『我不喜歡。像小鳥這種不依靠主人就無法生存的……』

  『可是,貴妃殿下……』

  小鳥也是很努力地在活著。翠蘭很想這麼說。

  她希望這位憂鬱的美人,多少可以微笑一下。

  剎那間,楊氏與小鳥都消失了。

  翠蘭獨自在黑暗中抱著膝蓋。

  雖然不覺得飢餓,她的體內卻感到異常口渴。

  正當腦中想著好想喝水的時候——

  有一道溫水注入了她的喉嚨。

  當翠蘭正覺得這水比天上的甘露還要美味時,水滑入了食道。

  她的臉頰因此紆緩下來,再度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模糊視線的正中央有火焰正在燃燒。

  這是夢境的延續嗎?有點膽怯的翠蘭被強而有力的手抱起,一個狀似碗的東西湊近到她的嘴邊。

  「喝吧。」一道低沉的聲音呢喃著。

  翠蘭沒有抵抗,喝了碗裡頭的東西。

  粘稠無味但很溫暖的液體一口氣流進了肚子裡,讓翠蘭的身體中心燃起了一小團無色的火炎,而這團火炎慢慢地將溫熱的線伸展到四肢前端。

  那聲音囑咐她再睡一下,翠蘭輕輕地點了點頭,就算不命令她,她也無法做除了睡覺以外的事。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好幾次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翠蘭徘徊在夢境與現實的狹縫中,分不清晝夜,有時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就這樣在痛苦與平穩之間來回的波浪裡搖晃著。

  而不時注入喉嚨的水則美味異常。

  這濃稠的液體,有時也帶給如同沉入冰冷水中的翠蘭一股熱力。

  正當這麼想的時候,身體中的噁心感又捲起了漩渦,將好不容易才在肚子裡平靜下來的水與熱,一股腦地擠出體外。

  夢境中不時會有舊識來訪,一會兒安慰翠蘭,一會兒又令她痛苦;另一方面,素未謀面的吐蕃人也陸續出現,有的款待翠蘭,有的諼罵著她。

  但是,翠蘭大致上都保持著平穩的心態。

  現在的她,只不過是個瀕死之女。不管父親究竟是誰,或者自己是不是假公主,在名為死亡的力量面前,所有的事情都毫無意義。

  當噁心的漩渦捲起時,她會覺得或許死了還比較輕鬆。

  但是,當飲下了可口的水之後,她又想繼續活下去了。

  接下來,後者的意識逐漸開始佔上風,不久後,翠蘭已經回復到能夠掌握住自己所處的狀況了。

  現在她所在的地方,是森林裡的洞窟。

  在身旁則是那個叫作利吉姆的男子。

  「……利吉姆……」

  正當利吉姆撐著她的背,要把和之前一樣的濃稠液體倒入翠蘭口中時……翠蘭出聲呼喚了他。

  「你清醒了嗎?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應的聲音中充滿了喜悅。

  他的聲音溫暖了翠蘭的耳朵。

  「……我怎麼了?……」

  「你先把這個藥喝下去,身體裡的毒素會和汗水一起排出體外。」

  「毒……?我中毒了嗎……?」

  難不成是那天晚上吃的魚有問題?這麼懷疑的同時,利吉姆又將液體倒入她的口中。溫熱的液體比起昏睡時更加美味可口。隱隱約約的甘甜滋味撫慰了舌頭,而柔和的香氣緩和了心靈。

  翠蘭此時感到飢腸轆轆,一心一意貪婪地喝著這液體。

  利吉姆發出了笑聲,搖了幾下翠蘭無力的肩膀。

  「看來你肚子餓了,這是好事。說到毒,其實就是指身體所累積的疲勞和熱度……遠征作戰的時候,如果淋到雨,也有年輕士兵會出現和你一樣的病徵,有時候連藥都醫不好……」

  利吉姆說到這裡,搖了幾下頭並露出苦笑。

  「看來侍女殿下沒事了。」

  「這樣啊!」翠蘭無力地呢喃道。現在還無法完全放心。大概是擔憂如此體弱的翠蘭,利吉姆再度輕輕扶著她躺下,只要一動身體,她就會頭暈目眩。

  為了壓抑這樣的感覺,翠蘭閉上了眼睛。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

  洞窟內還很昏暗,不過有白色的光線從入口處照射進來。

  翠蘭想要從苔蘚鋪成的床鋪起身,但是手腕與背部都沒有力氣,光是抬起上半身就用盡了全力,連想挺起腰坐直也辦不到,她的身體不聽使喚地往前傾。

  手拿果實回到洞窟的利吉姆,急忙跑到翠蘭身後扶住她的背。

  「不要勉強,侍女殿下。」

  「可是……我倒下之後已經過幾天了?」

  「四天。侍女殿下幾乎有三天都處於昏迷的狀態。」

  跨坐在翠蘭背後的利吉姆,兩隻手伸到前方開始剝剛剛採回來的水果。被他整個摟抱住的翠蘭,在感受到溫暖的同時,也因為無法抑制的緊張而變得全身僵硬。

  雖然知道對方不會對自己怎樣,但是背後被人撐住,總讓她感覺處於對方的控制之下。與他人來往的時候,果然還是應該保持適當的距離為宜。

  和原先健康的情形相較之下,現在身體的反應很遲鈍。利吉姆一點都沒有注意到精疲力盡地靠在他胸前的翠蘭有多不安,只是專心地切著手中的水果。

  「來,這種果實很甜,對喉嚨也很好喔。」

  利吉姆將切成一口大小的淡紅色水果遞到翠蘭嘴前。

  翠蘭被清新的香氣所吸引,微微地張開嘴巴,多汁的果肉立刻滑進她的口腔。翠蘭吮著滴落的果汁,卻不小心咬到利吉姆的指尖。

  「還好我們被沖走的時候是夏天。」

  利吉姆露出微笑,越過翠蘭的肩膀把一片水果塞到自己口中。

  「如果是冬天的話找食物可就麻煩了。不對,應該是落河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吧。也有可能河面結冰了,所以根本不會被沖走。」

  「……我又給你額外添麻煩了。」

  又被餵了一片水果之後,翠蘭低聲說著。聽到此話的利吉姆歪著頭。

  「麻煩?回到同伴身邊不算是額外的麻煩吧?」

  「但是,我變成了這樣的累贅……」

  「你覺得造成我的困擾了嗎?如果是的話用不著在意,打從在平原上看到你開始,我就想和侍女殿下單獨聊聊了。」

  「和我聊聊?」

  翠蘭無法理解利吉姆所說的話。

  他想知道的應該是公主的容貌不是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找翠蘭是對的,但是他現在是將翠蘭當成侍女,因此翠蘭無法明白他的用意。

  「你想問關於公主的事情嗎?」

  「並不是。」

  「那是想和我聊什麼?」

  面對翠蘭咄咄逼人的質問,利吉姆把水果塞到她口中,並用大拇指輕輕為她擦拭嘴唇。

  「我想知道你為何穿著男性胡服的理由。」

  「這我不是回答過了嗎?」

  「還有關於和你在一起的武將。」

  「道宗大人?」

  「不對,另外還有一個胡人男子不是嗎?」

  「慧是我的青梅竹馬,與他也算是兄妹。」

  回答的瞬間,翠蘭心想不妙。

  本來她應該回答慧是公主的護衛官才對。

  如果利吉姆真的是吐蕃的臣子,翠蘭應該要極力避免會暴露出真實身份的回答才對。

  但是現在翠蘭的頭腦還很混亂,並沒有餘力去仔細思考,再加上習慣了利吉姆傳到自己背上的體溫,令她現在昏昏欲睡。

  然而,利吉姆的下一句話將她的睡意趕跑了。

  「我們在河岸邊初次見面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侍女殿下的丈夫或戀人,因為比起公主,他好像更擔心你。」

  「公主所有的侍女都是未婚的,因為可能會被選為吐蕃王的側室,當然,這是指吐蕃王希望的話。」

  「……侍女殿下你覺得這樣好嗎?」

  「我不喜歡。」

  「這樣嗎……」

  利吉姆輕輕地離開了一口否定的翠蘭。

  「坐起身的話應該會很疲倦吧?再稍微休息一下吧。」

  注意到了沾在利吉姆手掌上的果汁,翠蘭對著離開她身邊的利吉姆點點頭,以類似昏倒的姿勢再次橫躺了下來。苔蘚鋪成的床與利吉姆的上衣雖然也都很溫暖,卻仍不及剛才從她背後傳來的溫度。

  雖然並沒有特別想睡,但翠蘭一躺下來就再度進入了夢鄉。

  當她被柴火燃燒的聲音吵醒而睜開雙眼時,洞窟中充滿了昏暗的朱紅色。

  堆積得很漂亮的薪柴染上炭黑色,燃著紅色的火焰。

  火焰的另一邊是利吉姆的身影。他立起單邊膝蓋坐著,朝翠蘭的方向看,他的瞳孔在火光的映照下,令人想起在某處準備狙擊獵物的猛獸。

  「……利吉姆?」

  他果然還是想殺了自己嗎?翠蘭一邊想著,一邊呼喚他的名字。

  「你醒了嗎?侍女殿下。」

  利吉姆回復的聲音依然平穩,也變回了原本溫柔的眼神。

  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個變化,或許是因為他在沉思,所以眼神才變得如此銳利吧。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我在想我妻子的事。」

  「喔?利吉姆結婚了啊?那你應該很想趕快回去吧?」

  看到翠蘭抬起頭這麼說,利吉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的妻子在三年前過世了。」

  「啊……對不起。」

  翠蘭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道歉。

  聽到這句話的利吉姆睜大雙眼,嘴角稍稍上揚。

  「用不著道歉,這和侍女殿下無關。」

  「是這樣沒錯啦……」

  翠蘭一說完,利吉姆開始輕鬆地自嘲起來。

  「這樣說或許不大妥當,但是我的妻子一直很討厭我……」

  利吉姆說到這裡時,咬緊了後方的牙齒。

  翠蘭想不出可以接的話,於是眼神離開利吉姆。

  還這麼年輕就……翠蘭為他感到遺憾。一想到自己的雙親與祖父母的生活,更讓她這麼覺得。雖然她不是很瞭解夫妻之間的愛情,但失去親友或同伴,無疑是相當難過的一件事。

  然而,翠蘭的腦海裡浮出了別的疑問。

  為何利吉姆會看著她而想起自己因病過世的妻子呢?

  是不是因為翠蘭現在的身體狀況也很差呢?雖然翠蘭迷迷糊糊地接受了他的照顧,可是身體狀況終究還是漸漸恢復了不是嗎?

  如果翠蘭就這樣病死了,也不用擔心位於大唐帝國的家人會被懲罰。

  但是,負責和親隊伍的道宗以及身為護衛官的慧卻一定會受到嚴懲。假設慧以罪犯的身份被遣送回長安,就沒有人可以保護朱瓔了。

  打從一開始,慧根本就不在乎朱瓔的事。

  會有這麼好心的人願意幫忙把行動不便的朱瓔送回遙遠的長安嗎?吐蕃的臣子桑布扎雖然對朱瓔很好,可是那恐怕是基於朱瓔是公主的媵人之故吧。

  更何況,現在也還不知道當初破壞營火的究竟是什麼力量。

  總之先接受利吉姆的提議,以回到赤嶺為優先,但是如果翠蘭回不去的話,朱瓔會變成怎麼樣呢?

  各式各樣的假想狀況浮現後又再度消失。

  翠蘭偷偷瞄向營火另一頭的利吉姆。

  「利吉姆,可以問你一下嗎?」

  她才一開口,就聽到自己嘴唇的乾裂聲。

  「嗯。」利吉姆低聲回應。

  「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那是因為……我覺得讓公主的侍女死掉有點過意不去。」

  「理由就只有這樣嗎?這是真心話嗎?」

  「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其它的理由嗎?」

  「如果你是真心的,那我有事想拜託你。」

  「拜託?」

  「嗯。如果我發生了什麼事的話,希望你們能幫忙將你們誤認為是公主而『救助』的朱瓔,平安送回長安的劉家。」

  營火那頭的利吉姆定住了。

  這種時候還呈橫躺姿勢似乎有點不禮貌,因此翠蘭撐起了上半身,但是和白天起身時相比,她的身體變得更沉重了。

  利吉姆站起來靠到她身旁,翠蘭就躺了下去並小聲道歉。

  「不好意思我用這種姿勢……」

  「你剛才說什麼?」

  利吉姆以單膝跪姿靠在翠蘭跟前,並且用僵硬的聲音問道。

  翠蘭喘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朱瓔她不是公主。」

  「那真正的公主在哪裡!?」

  「……就在,你的眼前。」

  喉嚨裡產生了一股好像要吐出石頭一樣的不適感。

  利吉姆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雖然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公主啦……

  翠蘭突然有一種想要將一切開誠佈公的衝動。自己其實是中書侍郎的女兒,還有是在商人家被扶養長大這些事,都想一字不留地告訴利吉姆。

  這麼做的話,一定會比現在感到更輕鬆。

  但是,翠蘭拚命地想趕走這股衝動。

  絕不能對身為吐蕃臣子的利吉姆說這些話。此時好不容易才浮現出來的自制力,感覺就像是翠蘭想繼續活下去的證據一般。

  「妳真的是……公主嗎?」

  翠蘭用力地點了頭。

  「為何要說謊……」

  「一開始是你們弄錯的,而朱瓔是為了想讓我逃走才會假扮下去,那時我也認為讓朱瓔被誤認為是公主,對她而言比較安全。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為什麼你突然想坦白呢?」

  「聽到關於利吉姆夫人的事……我覺得自己可能也會死掉……雖然這也許是無法避免的,但是唯有朱瓔的事我放心不下……」

  不知道利吉姆究竟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抓住翠蘭的肩膀,把她的上半身拉了起來。

  他的動作非常粗暴,手指的力道也很強。

  翠蘭疼痛地皺起了眉頭。

  利吉姆在她的面前緊盯著她。

  「妳是公主……?」

  「沒錯。」

  翠蘭回答的聲音裡帶著顫抖。

  利吉姆的眼神,又變回了當初翠蘭隔著營火偷看他時的模樣。

  那是野獸追捕獵物時的眼神。在生死交關之際,目不轉睛的認真眼神。

  翠蘭懷疑他會不會一口咬住她。

  此時利吉姆週遭的氣息,與其說像山貓,還不如說感覺像老虎。

  「……放開我,利吉姆……我的肩膀好痛……」

  在漫長的靜默之後,翠蘭忍不住出聲抱怨。

  緊接著,利吉姆沉默地壓著翠蘭的肩膀,將她的背壓回到苔蘚鋪成的床上。

  難不成他想捏碎我的肩骨嗎?

  然而翠蘭卻無法將視線從利吉姆身上移開。不能和危險的野獸四目交接是保命法則,因為一旦眼神對上了,就得一直戰到對手完全失敗為止。

  就這樣,他們四目相望了一會兒。

  翠蘭注意到了突如其來的變化。

  利吉姆從正上方投射下來的眼神,正在閃爍搖晃著。

  翠蘭舉起沉重的手,觸碰他的臉頰。

  本以為他的臉被淚水弄濕了,她的指尖卻依然是乾的。

  「……利吉姆?」

  利吉姆忽然起身離開,翠蘭無力地抬起頭來。

  「剛才那件事你的回答是什麼?利吉姆?」

  「……讓我想想。」

  聽到利吉姆沉重的聲音,翠蘭的疲憊感一口氣從身體湧出。

  她已經沒辦法再說話了。

  翠蘭將所有意識拋諸腦後,閉上了眼睛。

  和預期的正好相反,日正當中之際,翠蘭在神清氣爽的狀態下醒來。

  雖然身體還很疲倦,但是頭與關節的疼痛已經消失,也不再感到反胃了,身體裡有的只是一般的飢餓感而已。

  當翠蘭醒過來的時候,利吉姆並不在洞窟內。

  正當她以為自己該不會是被丟下時,利吉姆提著山鳥與大量的籐蔓回來了。

  料理完鳥肉,結束用餐之後,利吉姆開始編起籐蔓。他的動作就如同燃燒的薪柴一樣毫不停歇,專心地進行著編織作業。

  翠蘭就這樣橫躺著,看著專注於工作的他。

  當她看著利吉姆的時候,覺得他就像是初次見面的人一樣;另一方面也覺得像是令人相當懷念的舊識。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翠蘭發現自己的視線已經離不開利吉姆了。

  那天晚上在河岸邊也是如此,利吉姆的存在打亂了翠蘭原有的方寸。

  「昨天晚上聽了你的話之後,我考慮過了……」

  趕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工作的利吉姆開口說道:

  「總而言之,只要公主殿下平安地回到日月山,問題就可以解決了,所以我想背著公主殿下前進。」

  「但……但是,你說背我……」

  從「侍女殿下」升格為「公主殿下」的翠蘭忍不住問。

  如果是小孩子就算了,背著一個人真有可能順利前進嗎?

  「如果公主殿下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當的話,就由我一個人先返回日月山,然後把大唐帝國隊伍裡的某個人找來。雖然我會充分準備好這段期間的糧食與柴火,但是這裡畢竟是吐谷渾的領土,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一起回去比較好。」

  「你覺得如何?」利吉姆一邊問,一邊拿起幾根小樹枝丟進營火中。

  翠蘭微微張開嘴巴,凝視著大方提出建議的利吉姆。

  「……這樣好嗎,利吉姆?……我很重喔。」

  「應該比小犛牛來得輕吧。」

  利吉姆舉了個有趣的例子。

  也打斷翠蘭想繼續討論下去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利吉姆用編得有點亂七八糟的籐蔓固定住他背上的翠蘭,並將兩側當作背帶掛到肩膀上,這樣一來不但可以支撐住虛弱的翠蘭,其中一隻手也依然可以自由活動。

  就在離開洞窟之後,翠蘭立刻發現到了。

  森林裡依然佈滿了灌木,想要繼續前進的話,非得像之前一樣不斷揮劍才行。

  翠蘭對沒有經過深思就輕率地接受了提案的自己感到羞恥。

  但是到了這個地步也說不出要他放棄的話。利吉姆沉默地揮著劍開路,豆大的汗滴不斷冒出。翠蘭希望盡可能幫助他,然而,若是為了不想增加利吉姆腰部的負擔,而在扶著他肩膀的手用力的話,就會妨礙到他正在揮劍的那隻手。

  「我還是用走的比較好。」

  但是利吉姆支撐著翠蘭腰部的手更加用力,拒絕了她有勇無謀的提議。

  「忍耐點,等你恢復了,多的是會讓你走到腳起水泡的路,如果在這裡逞強過度而暈倒的話,就算是我也無計可施。即使公主殿下比幼犛牛還輕,我也沒辦法將暈倒的你背到日月山去。」

  「但是……」

  「我知道被人背著很難受,尤其是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我也嘗過在出征受重傷時,被放在板子上搬運那種痛苦的感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聽到翠蘭這個問題,利吉姆猶豫了一下繼續回答:

  「……是在兩年前攻打松州的時候。我太過深入唐軍的陣營,背部遭到砍傷,雖然傷不致死,卻沒辦法用自己的腳走路。」

  「嗯……」翠蘭自言自語。

  雖然那只是小時候的事,但是翠蘭也曾因為刀傷而發過高燒。

  在與敬德的私人兵團以鈍劍進行模擬戰的時候,有一把未經磨鈍的利劍夾雜在其中,而且很不幸的,翠蘭因此受了傷。

  原本翠蘭的傷勢就無法與在戰爭中受的傷相提並論,而且醫師也表示比起身體的傷勢,不如說是意料之外的受傷而造成精神上的受創比較嚴重。

  然而,翠蘭卻陷入了無法從床上起身的狀態。

  那個時候,她一直擔心著那個與她對戰的士兵,雖然會選到利劍確實是他不小心,可是她認為自己也一樣大意。

  儘管想要為他辯解,翠蘭卻陷於高燒之中,連話都說不清楚。

  後來她聽說那位士兵遭到了非常嚴厲的懲罰。

  而後,當她得知那位士兵是收了自稱翠蘭母親的代理人所付的錢,要他殺了翠蘭並佯裝成意外時,已經是好幾年以後的事了。

  母親原本就不只一次想要殺了親生女兒翠蘭。

  不過她也不是一整年都想要這麼做。每到初夏,空氣中開始混雜著高溫與濕氣時,她就會為了跟翠蘭有關的事而失去理智。

  「公主殿下?你不舒服嗎?」

  利吉姆溫柔地詢問著,將翠蘭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我不要緊。」

  翠蘭回答,並告訴自己,那件事已經結束了。

  她再也沒有見過母親。不管是那對悲哀的雙眼,宛若厲鬼的模樣、或者是充滿了悔恨的身影,都不曾再出現在翠蘭眼前。恐怕她們兩人這輩子也不會再見到面了吧。

  「比起我的事,你這樣背著我,傷口不會痛嗎?」

  「就算被樹枝刺到也不會痛了。」

  「你這是在自傲自己很遲鈍嗎?」

  翠蘭吃驚的聲音,讓利吉姆的耳朵整個發紅。

  「我常被大家這麼說。我很遲鈍嗎?」

  「我不知道耶……畢竟我還不是很瞭解你……」

  走了一段相當長的距離之後,最後利吉姆在河畔旁一處平坦的巖地停下腳步。河川變成了淺灘,陽光與陰影分佈得恰到好處。

  利吉姆讓翠蘭坐在巖地上,自己則脫下衣服跑到河裡游泳。

  翠蘭也很想下去游,但是河裡沒有地方可以遮掩身體。

  因此翠蘭認為至少讓身體休息一下也好,所以在巖地上橫躺下來。

  銀白色的水花四處飛濺,利吉姆充分地享受了河水的清涼,在他褐色的肌膚上,有一道近乎垂直地由左肩劃下來的巨大傷口。

  雖然傷口已經完全恢復了,但是由那道痕跡可以想見當時受傷的慘狀。

  在他們落水的隔天早上,雖然利吉姆在洞窟內也曾脫掉衣服,可是那時候的翠蘭並沒有注意到這道傷痕。

  或許這代表了翠蘭很粗心,卻也表示他並沒有背對自己。雖然樣子看起來是有機可乘,不過那時利吉姆應該也多少對翠蘭有所警戒吧。

  這麼一想,儘管他現在的狀態不夠小心謹慎,她不禁覺得有些安慰。

  「你看起來很無聊耶,公主殿下。」

  游完泳回到岸上的利吉姆,笑著對翠蘭這麼說。他拿用力擰過的上衣擦拭身體,然後再鋪到岩石上曬乾。

  當利吉姆靠近她的時候,翠蘭微微地感到緊張。

  真奇怪……她一邊想一邊起身。

  是因為兩天前他緊抓住自己肩膀的關係嗎?但是現在那份痛楚已經消失了。

  儘管如此,翠蘭心跳的速度卻加快了。

  必須找出理由才行。這麼想的翠蘭將兩手往前伸。一直穿在身上的胡服早已被汗水溽濕了;垂到肩膀的長髮,也因為沾滿了塵埃而失去光澤。

  再一次仔細看看自己的樣子,尷尬的感覺漸漸地湧上來。

  「怎麼了?」

  「我也想去游一下。」

  「別這樣,不然身體狀況又會變糟的喔。」

  「但是……我滿身大汗,頭髮也亂七八糟。」

  「亂七八糟?會嗎?」

  在翠蘭抱怨的同時,利吉姆用指尖挑起了她一撮頭髮。

  她難為情地縮了一下脖子。

  「利吉姆,放下啦……」

  搶在翠蘭要求之前,利吉姆的嘴唇就湊上了她的頭髮。

  發稍明明就沒有神經,但是卻有一股奇妙的感覺流過了翠蘭的身體。

  她不禁拍掉了利吉姆的手。

  「別這樣!不要做這種像狗一樣的行為!!」

  突然之間,利吉姆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在說出話之後,翠蘭馬上感到相當後悔。

  就算自己再怎樣被嚇到,說對方像狗實在是嚴重的侮辱。

  由於太過後悔了,反而想不出該說什麼話來道歉。嘴唇微微地顫動、轉身背對翠蘭的利吉姆,全身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讓翠蘭更加說不出話來。

  他沉默地消失在森林裡,不一會兒回來時,已經穿好上衣。

  看來他並不打算拋下翠蘭,而是再度將她背起。

  「利吉姆……」

  「暫時不要說話!」

  翠蘭滿懷歉意地出聲呼喚,他卻以強硬的語氣制止,然後一劍砍向了一顆樹木,細木在利吉姆收劍之後應聲倒地。

  光是這樣就足以令翠蘭感到驚恐莫名了。

  她發不出聲音,內心感受到一種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痛楚,但是現在也只能繼續緊貼著利吉姆的背。

  如果現在命令她講話,她大概也沒辦法順利發出聲音來吧?

  幸好,利吉姆要的是沉默。

  堤-澀魯將左手放在心口上,捧著胸口蹲了下來。

  ——胃好痛……

  他反覆說著這句從他出生以來的四十二年之間,曾在心中低語過好幾次的話。

  雖然沒有實際的痛楚,只是胃感覺不適,但是若還是要將其認定為痛楚的話,這句話對堤-澀魯而言就像是藥物一樣,能有效地讓他的情緒冷靜下來。

  幾天前在日月山的山腰發生意外事件之後,堤-澀魯必須扮演的角色就改變了。

  從迎接公主變成要與吐谷渾交涉。

  這個預期之外的改變讓堤-澀魯感到不知所措。

  而這件事的開端,始於意外事件後第二天。

  不知從何處騎著馬回來的桑布扎向他報告。

  『公主殿下與利吉姆殿下一同掉進河裡了。』

  聽到這個報告的一剎那,堤-澀魯受到了宛如天旋地轉般的重大打擊。

  桑布扎提到的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人名。

  『該……該怎麼處理呢?』

  『先向道宗大人報告,之後大概只能仰賴統治此地的諾曷缽王的協助了吧?』

  年紀比自己小七歲的白髮大臣,以冷靜的口氣回答。

  聽著他的提案,堤-澀魯也認為只能這麼做了。

  諾曷缽王所統治的吐谷渾與吐蕃是敵對關係。

  之所以會默許和親隊伍在境內移動,乃是為了保持與大唐帝國的關係。

  也曾聽說過大唐帝國曾派使者至吐谷渾,要求他們在公主和親之際給予協助。

  所以相對的,當和親隊伍要採取與原本目的不同的行動時,必須要得到諾曷缽王的許可,不能擅自停留在某一處。

  再者,因為之前腳夫們的叛逃,導致現在隊伍裡全部都是士兵。

  這樣一來,情況就更加糟糕了。

  即使辯稱之所以會造成這種情況,都是因為隊伍受到不知名對手的攻擊也好,或者是推說大半的士兵都已經負傷也罷,這情形不可能不被諾曷缽王得知。

  『請不要說出公主殿下跌落河中的這件事。』

  桑布扎提醒他。

  『還有,利吉姆殿下和她在一起的事也別說。』

  『我知道了。』

  一邊在心中喊著這種事我也知道的堤-澀魯,一邊老實地點了頭。

  他對桑布扎並沒有不滿,甚至可以說很信賴他,而且也打算積極地按照桑布扎明確的指示去做。

  只不過,在心中吶喊這件事,從以前開始就是堤-澀魯用來保持精神平靜的方法。

  『諾曷缽王會為了尋找公主殿下而出兵嗎?』

  他向桑布扎尋求意見。

  雖然找不到公主會是麻煩事一樁,儘管如此,他並不覺得吐谷渾會為吐蕃做事。如果往壞處想,他們有可能會殺了公主,然後把責任推到吐蕃身上,以阻撓他們與大唐帝國的同盟關係。

  不如說,這個懷疑還比較接近現實的核心。

  關於襲擊營區造成騷動的主謀,不用說逮捕了,就連嫌疑犯也查不出來。

  『必須隱瞞落河之事。有人跟隨著公主殿下,以及他們前往的方向也必須保密。』

  桑布扎依然以非常冷靜的態度回答。

  『我已經拜託宣王去說服諾曷缽王了,他表示現階段還沒有與吐蕃合作的好辦法。再來就是期待利吉姆殿下可以靠自己回來。幸好曲札利告訴我,透過護身符的狀態可以得知殿下沒有大礙。』

  『但是……』

  公主殿下還好嗎?堤-澀魯以眼神詢問。

  如果死了就糟了。當然,這是以吐蕃的立場來看,但是堤-澀魯的內心其實非常擔心公主個人的安危。

  去年夏末之時,堤-澀魯的獨生女出嫁了。

  雖然有些特立獨行,但是與具有親切感的公主相處,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意會到了堤-澀魯的眼神,桑布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和利吉姆殿下在一起的話,公主殿下也一定可以平安回來的!』

  『……說的也是。』

  堤-澀魯帶著些許悲觀的想法點了頭。

  他心想,如果喀魯在這裡就好了。

  事實上,堤-澀魯暗中奉了吐蕃王的密令,必須將喀魯留在長安。雖然他覺得這件事進行得不太順利,可是總之喀魯被慰留下來了。

  平常不太會去指使大臣做事的年輕國王,下了這道可說是任性的命令,堤-澀魯只能以略為哀戚的心情接受。最後會演變成這樣,實在是他作夢也沒想到的。

  『您在想喀魯大人的事情嗎?』

  桑布扎以帶著笑意的聲音詢問因後悔而臉色蒼白的堤-澀魯。

  而堤-澀魯一邊在心中想著要吐出一切實情,一邊點了點頭。

  『那件事也……唉,沒關係啦!』

  桑布扎的口氣聽起來一派輕鬆。

  『喀魯大人一定會自己想辦法的。畢竟他是『無所不能四人眾』的代表者嘛。』

  那麼就拜託你了。報告完畢的桑布扎低頭鞠躬。

  堤-澀魯思考著:也不能不去向正在為隊伍的慘況與公主失蹤等事頭痛不已的道宗大人報告。

  ——唉~~,胃好痛……

  記得那個時候堤-澀魯也摸了他的胃。

  剛才桑布紮在報告最後開玩笑的語氣,也稍微提及了那件事。

  『無所不能四人眾』指的是兩年前即位的吐蕃王身邊的宰相喀魯-通傑-由爾遜、次官堤-澀魯-古吞、大臣吞彌-桑布扎與釀-提珊四人,那是人民們為他們取的封號。

  但是,天底下終究還是有不可能的事。

  特別是堤-澀魯,被其他三位天生才華洋溢的人物所包圍,只好天天過著胃疼的日子。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自己是個可以因為一些小事就獲得滿足的人。

  搞不好只要公主能安全回來,然後用像往常一般的笑容誇獎自己的辛勞,他就會感覺得到回報了吧。

  也因此,接下來他必須盡全力與諾曷缽王交涉……

  得到這個非常認真的結論之後,堤-澀魯自顧自地點點頭,並再度踏開步伐準備前去與道宗商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16 PM

  【五、黑色士兵】

  因為翠蘭失言而引發的冷戰,直至夕陽西下為止一直持續著最糟的狀態。

  在彼此不發一語的狀態下前進,讓路途顯得更加漫長。

  而被太陽無情的照射與勉強的移動之下,體力盡失的翠蘭有點恍神地在利吉姆的背上睡著了。

  當涼爽的微風撫過髮際,再度張開眼睛時,已經是黃昏時刻了。

  翠蘭的臉頰所依靠著的肩膀一片汗濕,自己的衣服也濕透了。

  「把叫我起來不就好了!」

  翠蘭忍不住惱羞成怒。

  今天早上利吉姆才說過,要背著精疲力竭的人是件很費力的事。那是他在今早的爭執之中舉的例子,而自己居然做出在他背上睡著這個會令人討厭的行為。

  然而利吉姆卻無視翠蘭的話,開始尋找夜宿地點。

  稍後所發現的夜宿地點,是一個草叢深處的漥地,雖然有一部分長了苔蘚,但是正好適合用來生火。

  利吉姆確認完地面的狀況後,將翠蘭放了下來。

  立刻就想要伸展身體的翠蘭,由於長時間處於膝蓋彎曲的狀態,因此在要站直的一瞬間,隨即踉嗆地倒在草叢上。

  「小心一點。」

  利吉姆冷淡地說,並抓住翠蘭的手腕將她拉起來。

  翠蘭沒有道歉,只是瞪著利吉姆。

  而這一瞬間,利吉姆的表情變得很哀傷,讓翠蘭不禁嚇了一跳,然而他依舊不發一語,就這樣走出了夜宿之處。

  因為過度疲勞而躺在地上的翠蘭,馬上就陷入沉睡之中。

  等到回復意識之際,已經是三更半夜了。

  在一堆小小營火的那頭,利吉姆正在睡覺。

  翠蘭的肩上披著他的上衣,身邊則放著果實與少許的烤肉,這代表了即使利吉姆回來、或是在準備晚餐時,她依然都在沉睡之中。

  利吉姆沒有把翠蘭叫醒,而他應該也在處理完一切之後就入睡了吧。

  此時翠蘭再次領會到,要達成返回赤嶺的這個目標,是沒有必要多講其它的話。

  對於必須勉強承受額外勞動的利吉姆而言,這也是一種休息的方法。

  但是,翠蘭卻感到寂寞。

  如果是這樣的話,一開始保持距離不就好了。曾經得到的東西被收了回去,比起一開始就沒有拿到還要痛苦上百倍。

  她也明白自己的這種想法只不過是單純的任性罷了。

  翠蘭拿起了身旁的綠色果實。

  「至少吃一點吧,得趕快恢復健康才行。」有著光滑表皮的果實像石頭一樣硬,翠蘭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吃它;而烤肉表面的油脂則已經凝固,讓人實在不想放入口中。或許是因為太過沮喪的關係,翠蘭居然沒想到可以再把它放到火上烤一下。

  最後,她歎了一口氣,再度躺下。

  身旁的晚餐,就這樣放著當明天的早餐吧……

  這晚翠蘭一直處於很淺的睡眠狀態,途中醒來好幾次。由於不停做著惡夢的關係,當第二天一早看到利吉姆不悅的表情時,還一度懷疑是夢境的延續。

  「為何你沒吃?」

  利吉姆以強硬的聲調質問意識還很模糊的翠蘭。

  看到翠蘭以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看著他,利吉姆不耐地啐了一聲,並將果實與肉扔向草叢另一頭。

  「啊,你做什麼……太浪費了吧!!」

  翠蘭突然叫了出來,而利吉姆的表情更加蒙上一層陰影。

  「既然這樣,為何你昨晚不吃?」

  「我……不知道怎麼吃……」

  「把我叫醒不就好了?」

  「可是……你看起來很累。」

  翠蘭結巴地回答。利吉姆怒氣沖沖的模樣雖然不至於讓她覺得恐怖,只是一想到自己的立場,她的聲音就不自覺地變小。

  沒想到這似乎又激怒了利吉姆,雖然翠蘭採取了謙卑的態度,她卻沒有感受到對方的焦慮。

  「比起擔心我的身體,還不如好好地吃東西趕快恢復體力。」

  利吉姆丟下的這句話,刺耳地傳人翠蘭耳中。

  「……我說了……我不知道吃法,漢土沒有那種水果。」

  聽到翠蘭低聲地說,利吉姆的表情扭曲,以不滿的語氣說道:

  「你大概以為是狗食吧。」

  一聽到這句話,翠蘭也忍不住火氣上升。

  「我可沒說這種話吧!!之前說你像狗確實是我的不對!!但是利吉姆你也沒給我機會道歉,不是嗎!!」

  「喔?你有想過要道歉啊?但是,還要等別人製造機會讓你道歉的話,我不相信那是真心的道歉。」

  「利吉姆你不知道自己生氣的時候有多恐怖吧!一定是因為這樣,你的夫人才會……!」

  完蛋了——這已經是翠蘭第幾次這麼想了呢?

  要後悔的事情太多了,讓她沒有時間一個一個去確認,現在她只希望這些事情可以全部消失。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翠蘭只能雙手掩面蹲下,她甚至希望利吉姆會趁她現在看不見的時候轉身離開。

  當然,這種任性的願望並不會實現,只見利吉姆沉默地開始準備早餐,然後將食物也分給了翠蘭,接著又將她背起,離開了營地。

  這一天也同樣的,到夕陽西下為止,兩個人在路上都是一片靜默。

  就連午餐時間利吉姆也是保持著沉默,但是,準備餐點時他的側臉,與其說是在生氣,不如說比較像是在思考事情。

  找到夜宿地點之後也一樣。

  他那被營火照亮的容顏,看起來就像是陷入沉思的人。

  翠蘭就隔著營火坐在對面,偷偷地盯著利吉姆的樣子。附近一片黑暗,從遠處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

  對漢人而言,貓頭鷹是不吉利的鳥類。

  但是翠蘭卻很喜歡貓頭鷹那憂傷的叫聲,它們的叫聲在漆黑的夜晚裡顯得格外引入注意,或者可以說,她對被稱為不孝鳥的它們,抱持著一種同情。

  「貓頭鷹在叫呢。」

  利吉姆用不帶感情的聲音說。

  看來他已經不排斥與翠蘭說話了。利吉姆將料理好的魚排在營火周圍,並遞給翠蘭金色與綠色的小顆果實,叫她吃一點。

  翠蘭拿了一顆,然後看著手中的果實。

  它的形狀與棗子很相似,輕輕按下去的觸感卻很像柑橘類。

  「連皮一起咬下去。覺得很硬的話,把皮吐出來就行了。」

  利吉姆抓了果實放到嘴邊,白色的牙齒咬上果皮,發出了飽含水分的聲音,果汁的細微飛沫在他的嘴邊飛散。

  翠蘭也咬了一口果實。

  然後立刻有一股酸甜感在口中擴散開來。

  「好吃……」

  翠蘭小聲地說完後,聽到利吉姆講了些什麼。雖然好像是在說這種果實的名字,但是因為發音很難又太長,讓翠蘭沒聽清楚。

  「稍微等一下,我先烤魚。」

  對著一臉疑惑的翠蘭,利吉姆起勁地說著。

  這種友善的態度是宣告兩人的吵架結束了嗎?還是說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要吵架?

  翠蘭感到疑惑,最後還是停止了打結的思考。

  總之,要道歉的話只能趁現在了。

  如果又把話題扯回那裡,或許會破壞現在這得來不易的氣氛,可是她不覺得這是個可以放著不管的問題。

  「利吉姆……」

  「公主殿下討厭吐蕃嗎?」

  利吉姆打斷翠蘭的話,問了她這個問題。

  對話走向了與預期不同的方向,再次讓翠蘭感到疑惑。

  「咦……你說什麼?」

  「我問你是不是討厭吐蕃;還是說你只是不喜歡我?」

  「兩、兩邊都不是……」

  翠蘭勉強擠出了這句話。

  「而且這裡應該是吐谷渾吧?我還沒有去過吐蕃,無論怎樣,我不覺得我會去討厭未知的土地。」

  「但是,吐蕃和漢土還是不一樣吧?」

  「因為吐蕃本來就不是漢土嘛。」

  翠蘭像鸚鵡般復誦著這個毋須特別說明的事實,並決定放棄爭辯。

  雖然吐蕃話的老師曾誇獎翠蘭只學了兩年就能與人對話,可是語言天分與表達能力看來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為什麼利吉姆會覺得我討厭吐蕃呢?」

  「因為公主殿下時常以一副憂鬱的樣子歎氣。」

  「那是因為……我在擔心朱瓔,身體也很疲倦……又有很多煩惱。」

  「是怎樣的煩惱?」

  「像是……」翠蘭說不出話了。

  關於假公主這件事,她早就想開了。還有吐蕃對公主和親一事的企圖也是,就算知道了也無法應付吧!雖然尚有其它很多的問題,但是第三種令她不安的原因,卻不是這麼簡單就能說得出口的事。

  「我不會笑你的,說說看吧。」

  嘴角已經掛上笑容的利吉姆催促著翠蘭。

  用門牙咬著嘴唇內側的翠蘭,在心裡猶豫著該怎麼辦。

  其實就算不去問任何人,再過不久答案就會出現。

  但是,在短暫的猶豫之後,翠蘭還是敗給了想發問的慾望。

  「落河之後,你救了我對吧?」

  「對啊。」

  「那個時候,你覺得我的身體怎麼樣?」

  才一說完,翠蘭就後悔了。

  利吉姆呆呆地張著嘴,眉頭也皺了起來。

  「……什麼意思?」

  「我滿身是傷,所以像是很……很髒啦、很討厭啦,你沒有這樣覺得嗎?」

  話已經收不回來了,翠蘭說著說著,血液全都集中到了臉上。

  翠蘭雙手握拳放在膝上,低頭看著地面。

  會開始有這種煩惱,是因為兩年前掖庭宮內侍女的反應所造成的。

  孩提時代姑且不論,翠蘭一直是親手打理自己的事情,從來就不曾仰賴過他人的服侍。

  但是,自從住進掖庭宮之後,便有專門負責更衣的侍女在側。

  侍女一看到翠蘭的身體,居然啊的叫了一聲說不出話來。

  翠蘭身上有好幾處因練劍或練習騎馬而造成的傷痕。

  那時她才初次瞭解到,那樣的傷痕竟然會讓別人說不出話來。

  「難不成,你在意和吐蕃王的婚禮嗎?」

  被利吉姆這樣問到,翠蘭看著地上輕點了頭。

  「和國王的婚禮結束之後……就得脫掉衣服對吧?雖然我不太清楚細節……可是我想他看到我的身體會很失望吧。」

  「因為身體上有傷的關係嗎?」

  利吉姆的語氣中充滿訝異。

  但是這對翠蘭而言,卻是個很實際的問題。

  「每個男生都喜歡漂亮的女生吧?」

  「公主殿下長得很漂亮喔。」

  「我並沒有希望你安慰我。就算是以盟友的身份結婚,吐蕃王畢竟也是人,我想他的好惡也會表現在態度上吧……」

  「你覺得他會因為公主殿下身上的傷痕而生氣,進而施暴嗎?」

  她又再度將視線朝下點了頭。

  翠蘭並沒有指望對方會因此而對她特別溫柔,畢竟生產是女性的事,她也沒有特別抗拒,甚至期望能擁有孩子,但是,她不願被暴力相向。翠蘭的腦海裡,總是會浮現出被元吉以暴行所傷的母親身影。

  究竟要做些什麼,才能將人打擊到那種地步呢?每當這麼思考的時候,翠蘭就一定會被不知名的戰慄感所包圍。

  之所以會造成這種恐懼感,恐怕是無知所致,而就連翠蘭也不想再更深入地去研究這個問題。

  「就算別人怎麼說,現在想讓傷痕消失也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知道他會多失望而已。」

  『這種事情不可以去問男人喔』

  這時,從小祖母叮囑她的話,模糊地在耳邊響了起來。

  翠蘭也同意祖母的意見。

  將裸體示人是羞恥的,而且她也不想談論這種事。

  但是,當她想詢問關於身上傷痕的事情時,侍女卻懇請翠蘭饒了她。對方既然都這麼說了,也就沒辦法再追問下去;就算問了,對方大概也只會講些安慰的話吧。只要想到這裡,翠蘭就會覺得女性的意見幾乎都無法相信。

  之所以會問利吉姆,是因為他曾在偶然的狀況下看過翠蘭的裸體,再加上他們之間並沒有利害關係,或許可以聽到客觀的意見。

  「如何,利吉姆?」

  「很抱歉,我無法回答公主殿下的問題。」

  「為什麼?」

  「那時候很暗,我看不清楚。」

  照約定好的,利吉姆回答時並沒有笑,可是他的答案令翠蘭洩氣。

  「……唉……這樣啊……」

  集中在翠蘭臉上的血液消退了,產生了輕微的暈眩。

  利吉姆以帶著笑意的眼神看著垂頭喪氣的翠蘭。

  「公主殿下看到我背上的傷之後,有什麼感覺?」

  「感覺好像很疼。雖然利吉姆說不痛,可是我能想像你被砍到時的樣子,一想像到那個畫面,自己的背好像也開始癢起來了,大概就是類似這樣的感覺吧。」

  「你覺得我的傷痕很髒嗎?」

  「完全不會!」

  「既然如此,公主殿下也用不著介意。所謂傷痕,就是那個人所度過的時光以有形的方式留了下來。尊敬之人身上的傷會令人肅然起敬;所愛之人身上的傷則會讓人更加愛惜對方。」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你的疑心病還真重啊,公主殿下。」

  利吉姆微笑著,雙手捧住了翠蘭的兩頰。

  原本以為會很冰冷的手掌,竟然比翠蘭的雙頰還溫熱。

  「如果用講的你不相信,要不要我換其它方法來教你呢?」

  「其它方法……?」

  喃喃自語後,翠蘭再度震了一下。

  雖然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她憶起了自己在利吉姆親吻她頭髮時的驚訝。

  那種奇妙的感覺她不想再體會一遍了。

  翠蘭慌亂地搖頭,想要甩開利吉姆捧著她臉頰的雙手,但是因為搖得太用力了,反而把自己先搖到頭昏眼花。

  看著這樣的她,利吉姆不知為何笑了出來。

  「開玩笑的。吃點魚後就休息吧,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到原本的狀態。」

  「最後再問你一件事,吐蕃王的想法會和你一樣嗎?」

  「這個嘛……等見面後就知道了。」

  利吉姆低聲回答,將手伸向了烤魚。

  第二天早上,翠蘭依然由利吉姆背著離開了夜宿地點。

  在中午稍事休息之後,翠蘭便改為自己走路,充分享受著適宜的疲勞感與解放感。

  到了傍晚,又改由利吉姆背她。

  這一天的夜宿地點,是河岸邊的洞窟。

  隔天也依然維持著類似的行程。

  翠蘭的康復情形愈來愈顯著,需要背她的時間也變短了。利吉姆的行進速度也因而得以加快,兩人走了過去從未走到的距離。

  當利吉姆背著翠蘭前進的時候,

  或者是兩人二剛一後走著的時候,

  利吉姆對她說了許多與吐蕃的風俗習慣有關的事情。

  大家喜歡吃的料理;

  圍捕犛牛的情形;

  在夏初與冬始之際,國家所舉辦的盛大祭典。

  吐蕃也有奴隸存在,

  少女們會以侍女的身份到別人家工作,

  罪犯會受到的刑罰。

  高山與高原之美。

  女子們紡紗的情形,還有竟相歌唱的樣子,

  對男子而言,勇敢比任何事都重要,

  從戰場上逃亡的戰士,脖子會被圍上狐狸尾巴。

  那裡絕對不是樂園,卻有著充滿生氣的人們在那兒生活著。

  有時交織著歌聲,有時夾雜著玩笑,利吉姆滔滔不絕地說著。

  聽著他的聲音,翠蘭突然有種感覺……

  他具備著如此與漢人截然不同的氣質。

  漢人男性完全無法與利吉姆健談的程度相比,雖然他這種不怕生的態度,屢次令翠蘭感到困擾,卻不會感到不快,反而還蠻喜歡這樣的。

  當他們在夜營地停下腳步,隔著營火對坐之際,翠蘭也曾感受到一絲呼吸困難,然而她並沒有進一步思考原因。

  無論是早晨的陰冷、中午的酷熱還是傍晚的涼風,對翠蘭而言都是值得熱愛的東西。因此她認為只要試著去適應些許的水土不服就行了,她希望能在旅行中挖掘出樂趣。

  又過了一天,因為河邊的道路被懸崖阻斷,無法繼續前進,他們一大早就離開了河邊跨進草原之中。

  利吉姆用毛皮外套蓋住翠蘭的頭,大致說明了繞路的距離。

  雖然夏天已經進入尾聲,高原的日照仍比想像中更難耐。利吉姆提議若是太過疲勞就停下來休息直到傍晚,可以在晚上趕路。

  不過,這也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早上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沒過多久後就被灰色烏雲所包圍,雖然有下雨之虞,氣溫卻變得比較舒適,而且草原上的緩坡比起之前在森林裡的路好走多了。

  到了黃昏時分,被黑色烏雲所佔據的天空響起了雷聲。

  彷彿要劈裂天空的閃電,伴隨著雷聲撼動著大地。

  「得在下雨之前找到避雨處!」利吉姆邊催促著,邊和翠蘭躲進了巖山。幾乎沒有半顆樹木、儘是岩石的山裡,有著如同蜂窩般的無數洞窟,利吉姆舉著火把帶領她進入洞窟深處,沒想到寬闊的巖地之中居然有溫泉。

  「泡一泡腳可以消除疲勞。」

  在溫泉旁安置好火把的利吉姆這麼說。

  「但是先忍住別洗頭。」

  「什麼!」翠蘭忍不住發出抗議之聲,面對這樣的翠蘭,利吉姆只能苦笑。

  「因為沒有梳子,這樣洗完頭之後,頭髮真的會亂七八糟喔。」

  其實他本來想說的應該是這樣會讓體力流失吧?儘管表現出非常不服的態度,翠蘭自己也心知肚明。

  洗頭髮這個行為比想像中還要耗費體力。

  「我會在太陽下山之前收集好木柴。」

  「那我也和你一起……」

  「我一個人就可以了。我會在外頭生好火,你慢慢來吧。」

  「……泡溫泉真的不要緊嗎?」

  想確認溫泉的深度與熱度的翠蘭問道。

  然而利吉姆似乎把它誤會成翠蘭在問自己的身體狀況了。

  「我覺得應該不要緊,等一下身體冷卻之後……」

  利吉姆話說到一半,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將自己的上衣脫下來。原本以為他要先泡泡看,他卻將上衣遞給了翠蘭,然後裸著上半身披上外套。

  「洗一洗拿去用吧,用力擰乾之後拿來擦身體。」

  此舉令翠蘭一陣茫然。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就算是再怎麼忠心的隨從,也不可能會做到這種地步。啊,當然我沒有把你當成隨從的意思啦。」

  「你難道就不能偶爾老實地道謝嗎?」

  利吉姆也以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把上衣往翠蘭手裡塞。

  「如果你想要真正的隨從的話,再忍耐兩、三天吧。還剩一點路就可以回到日月山了,騎馬的話大概只剩一天的距離,或許路上會遇到來接我們的人也說不定。」

  這個出乎意料的發言,讓翠蘭的視線忍不住緩緩落下。

  利吉姆用指尖抬起了她的下巴。

  「要和我分離了會覺得很寂寞嗎?」

  「嗯,多少有一點。」

  儘管用手揮開了利吉姆的手指,但是翠蘭真心地回答他。

  一想到能被他用這種粗魯態度對待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沒想到此時利吉姆的雙頰也染上了一片紅暈。為了隱藏這個事實,他轉身背對翠蘭,以異常匆忙的腳步離開了洞窟。

  溫泉很暖和,而且水不深,如果挺直背坐在泉水中,水就正好到胸部以下,雖然是這樣,如果傾斜身體將肩膀也泡入水中,累積在身上的疲勞就會瞬間消散開來。

  因為實在太舒服了,想洗頭的誘惑開始動搖她的心。

  然而翠蘭拚命地擊退了這個誘惑,絕不能在這裡又把身體搞壞,再給利吉姆添更多麻煩。雖然她為了自身的事也已經焦頭爛額了,翠蘭仍希望在回到赤嶺與朱瓔和道宗順利會合之後,能夠答謝利吉姆。

  她對利吉姆有著難以言語的感謝之情。

  儘管翠蘭偶爾會有一種自己好像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的錯覺,不過並沒有讓她感到不愉快。或許是因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自己的弱點全都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的這個事實,讓翠蘭有了這種感覺吧。

  但是,想要感謝利吉姆的心情如此地強烈,讓翠蘭深覺不可思議。

  利吉姆的夫人,究竟是討厭他哪一點呢?

  雖然他有點易怒,不過並非無理取鬧,而且就算在憤怒之中,他也依然保留著自我反省的空間。

  每個人原本就擁有很多種不同的樣貌。

  身為精明生意人的祖父,在祖母面前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而祖母在家裡以外的地方,也擁有著商家女主人以外的一面。

  也就是說,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對利吉姆夫人而言,她感受到的是利吉姆強悍的那一面;另一方面,以公主身份受到利吉姆照顧的翠蘭,只看得到他身為吐蕃臣子的那一面。

  ——但是……

  翠蘭認為,利吉姆雖然很親切。卻不慇勤。

  她沒有特別受到公主般的對待。

  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對利吉姆特別有親切感嗎?翠蘭想到這裡,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思考著利吉姆的事。比起和親隊伍和朱瓔的事情、與吐蕃王的婚禮,她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在想著利吉姆。

  ——是因為他救了我的關係吧。

  翠蘭為此找了個適當的理由,然後便停止這個無意義的思考。

  繼續泡下去的話,可能會頭昏眼花吧。

  她拿著火把走出洞窟時,利吉姆早已生好了火開始烤起捕到的鳥。

  營火的角落,煮著類似根菜類的塊狀物。

  「來得正好。」

  感覺到翠蘭靠近的利吉姆轉身:心情愉快地對她招手。

  她就這樣順勢走到利吉姆身邊,準備坐下。營火附近的地面是乾的,眼前一大片斜緩的岩石卻是濕的。

  看起來很光滑的岩石在剛升起的巨大月亮照映之下,散發出白淨的光芒。

  附著在巖面上的苔蘚,也同樣因為縫隙中的雨滴而閃耀著。

  綿遠廣闊的草原帶著獨特的色彩,就這樣橫亙在月光下。

  「下過雨了啊?」

  「只有一點而已。吐蕃的夏天時常降雨,一直到現在才下反而有點不可思議。」

  利吉姆一邊說著。一邊用小樹枝將根菜拉出來,再切成兩半分給翠蘭。在咖啡色外皮裡頭出現的是白色菜心,隱隱約約地飄散著淡淡的香味。

  「小心燙。」

  又在叮嚀她了。翠蘭忍不住笑了出來。

  和利吉姆在一起,讓她想到了孩提時代。不用負責任、很自由、被保護著——一想到這裡,又讓她感到了些許呼吸困難……

  「怎麼了,公主殿下?」

  「沒什麼……吐蕃的食物真好吃呢。」

  翠蘭把根菜放入口中並微笑,利吉姆卻回嘴了:

  「這個可是吐谷渾的食物。」

  結束晚餐後利吉姆將上衣晾起來,低頭開始保養劍。

  而翠蘭則是抱著膝蓋,看著他的樣子。

  像這樣保持一點距離靜靜地看著利吉姆,翠蘭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

  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原本只比平原再高一點的月亮,已經移動到更高的地方去了。從天上灑下來的月光散發著皎潔的光芒,讓降雨過後的夜晚更增添了一股寒冷的氣息。

  翠蘭在無意之中,已經將自己的雙手交迭在一起了。

  雖然營火的熱度讓臉很溫暖,寒意卻從背後襲來。

  「會冷嗎?」

  忽然拾起頭來的利吉姆問著翠蘭。

  「有一點。」翠蘭苦笑著回答,就像是在嘲笑著自己的沒用。

  一直到昨晚為止,她都是靠蓋著利吉姆的上衣渡過夜晚的,就算是夏天,山林間的夜晚也比長安還要冷。

  但是因為利吉姆的上衣被翠蘭弄濕了,所以今晚沒辦法用他的上衣來蓋。

  「……會冷的話就來這邊吧。」

  利吉姆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前方。

  翠蘭在稍微考慮之後搖了搖頭。

  利吉姆提出的建議很吸引她,但是現在不行。

  雖然不明白理由何在,可是她覺得不要靠得太近比較好。

  或許是把翠蘭的猶豫誤以為她在客氣,利吉姆站了起來,主動抱住了翠蘭。

  翠蘭很想這麼叫他離自己遠一點。

  不知怎麼地,這句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雖然利吉姆的身體很溫暖,但是與先前的感覺不同。翠蘭的背上帶著微妙的熱度,這股熱度傳遍了全身,讓翠蘭完全無法冷靜下來。

  與翠蘭的反應相同,利吉姆也採取了與先前不一樣的態度。

  他用左手抓住了翠蘭的左手,並放到自己的膝蓋上。

  然後就這樣用指尖觸摸著她手背上的小小傷痕。

  「利吉姆……」

  翠蘭總算擠出了一點聲音。

  在她的心中,對前幾天那個問題的後悔正盤旋著。

  果然就和祖母叮囑的一樣,實在不該問那種問題的。

  就算沒有人解釋,答案也自然會出現。

  總之先分開吧。當翠蘭這麼決定之際,利吉姆突然這麼說道:

  「公主殿下沒洗頭髮耶。」

  這句話打亂了翠蘭的思緒,讓她有點惱怒。

  就算再怎麼不注重打扮的人,也不可能不在乎身上的髒污。

  「是你叫我不要洗的吧?我可是拼了命才忍住不洗的耶。」

  「是為了回到赤嶺嗎?」

  「對啊,不然還會為了什麼!」

  「我的妻子在過世的幾天前洗了頭髮。」

  利吉姆突如其來的的發言讓翠蘭摸不著頭緒。

  「那是為了讓利吉姆看到自己漂亮的樣子……」

  「是為了喀魯……我的妻子是喀魯的戀人。」

  「……騙人。」

  雖然這話的真假並非翠蘭所能判定,她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否定的字句。

  她不明白利吉姆的夫人為何會背叛他,吐蕃的宰相——喀魯-通傑-由爾遜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對別人的妻子出手的男人。

  「是真的。」利吉姆苦笑著低聲說道。

  「我們是奉國王的命令成婚的,但是我的妻子對喀魯依然無法忘懷。那個時候,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麼……」

  觸摸著翠蘭手背的手指滑動著,利吉姆將她的手整個握起來。

  原本已經遠離的緊張感,再度回到了翠蘭身上。

  「營區發生騷動那天,我在尋找公主殿下……我想把原本以為是侍女的公主殿下一起從那個地方救出來,所以,在河岸邊看到你的時候我很高興,從今以後,我也希望一直和公主殿下在一起……」

  剎那間,利吉姆的右手撫摸著翠蘭的下巴。

  被他緊緊摟住的翠蘭,身體一動也不能動。

  「利吉姆。把手放開……」

  「我喜歡你。」

  利吉姆低語著的雙唇堵住了欲開口的翠蘭的嘴唇。

  過度驚嚇的翠蘭,反射性地縮起手腳。

  利吉姆在翠蘭還來不及反應之前,便將嘴唇離開了她。短暫的雙唇互觸,在混亂中帶來了一股安心。

  由於這個緣故,翠蘭在要站起身前便已癱軟無力。

  這次利吉姆又比剛才加強了些許力道,再度吻了她。

  即便想拒絕也發不出聲音。就算翠蘭想把利吉姆推開,但是雙手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被利吉姆壓了下去。

  嘴巴被擋住了,無法呼吸。

  「嗯……」翠蘭從喉嚨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讓利吉姆手腕的力道稍為減輕了。

  接著他將翠蘭緊閉的雙唇分開,將舌尖滑進了她的口內,靈敏又具掠奪性地逮住了翠蘭的舌頭。

  強烈的厭惡感在翠蘭心中擴散開來。

  然而,緊接著又出現了些微與厭惡感截然不同的感覺。

  翠蘭絕對無法承認——那是一種輕微的愉悅。

  在一段很長——或者很短的口唇相交之中,利吉姆原本撫著翠蘭下巴的手,沿著她的頸項往下滑,手掌輕輕地包覆住她的胸部。

  在下一瞬間,翠蘭用力地搖頭,逃離利吉姆的吻。

  「……不、不要……!」

  脫口而出的話沒有制止的意思,而是無力的哀求。

  利吉姆顯然聽進去了。

  他在翠蘭喊出聲的同時,將手放開了。

  翠蘭趺坐在地上脫離了利吉姆的懷抱。其實她本來想站起來逃跑,可是身體止不住微微地發抖,讓她站不起來。

  她想逃走的最大理由,是對未知體驗的恐懼感。

  然而第二個理由卻相當矛盾,翠蘭希望不要讓現在的自己暴露在利吉姆眼前。

  只要與他面對面,對他剛燃起的思慕之情彷彿會被看透。

  對翠蘭本身而言,她依然對他抱持著無法承認的曖昧心情。

  「公主殿下……」

  「不要過來!」

  翠蘭的怒吼讓利吉姆停下了腳步,他的表情充滿著後悔。

  「對不起,公主殿下,我無意強迫你……」

  「這種事……!!我可是……要和你們國王結婚的!!」

  翠蘭怒吼之後,利吉姆的臉上多了一層陰霾。

  「如果對方不是國王你就不從嗎?」

  「我沒說這種話!!我是被皇上命令的耶!!」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翠蘭將這句快要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無論她對利吉姆抱持著怎樣的想法,也絕對無法對他的要求有所回應,在現實的狀況之下,是不允許翠蘭擁有自己的情感的。

  新娘的純潔之身,並非為了迎合結婚對象的喜好而維持的,而是為了證明將來繼承雙方的血統之中沒有混到任何雜質。如果在踏入結婚禮堂之前,這份純潔被破壞的話,想當然爾是大唐帝國的過失。

  這種事,身為吐蕃臣子的利吉姆怎麼可能不知道……

  「……難不成,是想讓喀魯殿下負這個責任嗎……?」

  面對忍不住提出這個問題的翠蘭,利吉姆用好像想說些什麼似的眼神看著她,但是接著他便轉過身背對翠蘭,走向了草原的方向。

  翠蘭緩緩地站了起來。

  不是為了去追利吉姆,而是想回到洞窟裡睡覺。

  到了明天他應該就會回來了吧。如果翠蘭的身影消失在洞窟之中,或許他會馬上趕回來。他的視力比翠蘭好太多了,在這樣明亮的月夜裡,說不定他連翠蘭的表情都看得到。

  翠蘭面向草原使勁地吐舌頭,順便用力拉著眼角,再用食指將自己的鼻子往上頂,但是因為太過用力,結果痛得從眼角流出淚水。

  第二天早上,翠蘭在頭痛之中醒來。

  眉宇之間有一種從裡面被敲打的感覺,太陽穴裡頭則有一種沉重的痛感。睜開眼睛時,眼皮沉重不已,眼睛周圍也有刺刺的不適感。

  是因為翠蘭昨晚是哭著睡著的,所以才會造成這種結果。

  當她起身之際,利吉姆的上衣從肩上滑落。

  他是在什麼時候悄悄來到身邊的呢?

  翠蘭將他的上衣留在原地,走向了溫泉。

  她想利用溫泉的水面照照自己的臉,現在恐怕以眼皮為中心,她整張臉都是紅腫的吧。將披散在臉上的頭髮用手梳上去之際,她才發現自己連手指都是腫的。

  翠蘭跪在溫泉邊的地上,將身體湊到溫泉上方,溫泉表面飄散著白色的霧氣,使得她照不到臉。

  「呼!」翠蘭吹了一口氣,想把白色霧氣吹散。

  在這一瞬間,溫泉裡冒出了一雙手。

  「……!!」

  想要躲開的翠蘭,她的頭被那雙手抓住並拉進了水中。

  以往前傾的姿勢被拉入水中的翠蘭,為了支撐身體,瞬間將兩手往前伸,然而一股作氣伸出的雙手,卻無法碰到原本以為很淺的溫泉底部。

  這個事實讓翠蘭一陣驚慌,也麻痺了冷靜的判斷力。

  牢牢抓住翠蘭頭部的手,完全沒有放鬆十指的力道。她想要抵抗向下拉的力量,對方反而抓得更緊,而泉水也讓她無法呼吸。

  再這樣被壓在水裡的話,絕對會沒命的。

  翠蘭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膝蓋的力量讓下半身能停留在陸地上。

  ——撐不住了……!!

  當翠蘭快要放棄之際……

  這回從後方伸來一雙手,抱住她的腹部往後拉。

  讓翠蘭理解到這並非另一波攻擊而是要來救她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剛才頭被壓在水中太過痛苦的關係吧。翠蘭進一步順著拉住自己的力量,在好不容易掙脫魔手的那一刻,一股腦兒地趺坐到巖地上。

  緊接著,她用力地呼吸著。

  現在,她最渴求的就只有空氣而已……

  但是停留在喉嚨裡的泉水與空氣一同跑到了氣管,讓翠蘭嗆咳不已。

  「嗚……咳,咳咳!」

  咳嗽一直無法停下來。

  因為嗆到的感覺實在太難過了,讓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已經得救。

  待她意識到利吉姆在她耳邊呼喚著公主殿下時,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翠蘭被利吉姆緊緊地摟在懷中。她抓住他的上衣,彷彿那是自己僅剩的依靠一般,緊貼在利吉姆的胸前。

  如同昨晚的情形重演一般,現在卻感受不到恐懼與厭惡。

  而現在的翠蘭也無法離開利吉姆。

  「利吉姆……溫泉裡有手伸出來……」

  翠蘭顫抖地訴說。

  這是不可能的事——雖然這麼想著,事實上卻發生了。

  「披著這個,不要讓它離開你。」

  利吉姆吩咐完,將毛皮外衣裹住了翠蘭的身體。

  「內側縫了護身符。」

  「這樣的話……」

  護身符應該由利吉姆帶在身上才對。翠蘭這麼想著,於是想將披在肩上的外套還回去,但是利吉姆露出微笑,將外套重新裹住翠蘭。

  「沒關係,讓公主殿下拿著吧,身體虛弱的一方比較危險。」

  一邊這麼說,利吉姆一邊用指尖將翠蘭臉頰與額頭上的濕頭髮撥開。翠蘭因難為情而低下了頭,利吉姆再次緊緊抱住了她。

  這一刻,翠蘭的心中又憶起了昨晚的害怕。

  注意到了翠蘭的身體反射性地變得僵硬,利吉姆低聲說道:

  「會害怕嗎?」

  害怕什麼?翠蘭沒有問出來,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但是,已經不要緊了。」

  語畢,翠蘭從利吉姆鬆開的雙手之間逃出,並站了起來。

  然而坐著的利吉姆抓住了她的手腕。

  「昨晚很抱歉。」

  「……沒關係,我原諒你。」

  翠蘭露出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道歉。他真摯道歉的眼神,讓她想起了曾經因為本該是個小小的惡作劇,卻引起了軒然大波而為此驚恐不已的妹妹。

  「公主殿下討厭我嗎?」

  「……嗯,很討厭。有你在會讓我一團混亂,會被自己未曾注意到的另一面嚇到。」

  「我知道了。」接受了翠蘭的拒絕,利吉姆也站了起來。

  「好,出發吧。今天還要再一次穿越草原!」

  利用準備早餐所生的火將衣服大致烘乾後,兩人再度踏入草原。

  早晨的草原滿佈著清爽的新鮮空氣。

  微風拂過,吹得草兒沙沙作響。剛離巢不久的雛鳥們正在嬉戲,開滿斜坡的紫紅色花叢中,有著黃色與黑色翅膀的蝴蝶正在當中漫舞。

  走了沒多久,走在前面的利吉姆停下腳步,伸出手來說道:

  「如果一轉頭發現你不見的話就糟了。」

  對於利吉姆半開玩笑的話,無法隱藏住緊張感的翠蘭,順從地牽起了他的手。利吉姆的大手乾爽而溫暖,賦予了翠蘭一股安心的感覺。

  翠蘭一邊走著,一邊小小聲地哼著歌。

  那是桑布札教她的,吐蕃的鳥之歌。

  當掛在空中的太陽逐漸升到正中央,天空一片湛藍之際,他們的右前方出現了一小片樹林。橫陳在前方的丘陵看起來還很遙遠,由此可推斷右前方的這片樹林,應該還不到森林的規模。

  不過,用來遮陽休息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利吉姆提議在那裡休息一下。

  於是兩人將腳步移向樹林。

  沒想到……

  還來不及走到樹林前面,就有三個騎著馬的士兵從裡面衝了出來。

  他們一邊以粗野的聲音喊著些什麼,一邊擋住了兩人的去路。緊接著,他們舉起了手中的長槍,渾身散發出明顯的殺氣逼近翠蘭他們。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翠蘭雙腳發軟。

  「快逃!」

  還沒喊完,利吉姆便抓起了翠蘭的手開始跑。

  利吉姆並沒有迷糊到筆直地跑回草原裡,而是斜斜地越過對手面前,帶著翠蘭逃向樹林的方向。

  要騎著馬在樹林裡移動並不容易。就算裡面有伏兵,如果對手是徒步而非騎馬的話就很好對付。比起逃回沒有樹木等掩蔽物的草原,躲進樹林更有可能找出一條活路。

  然而,大病初癒的翠蘭,移動速度之慢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才跑了沒幾步就已經氣喘吁吁、步履維艱了。

  沒過多久士兵便追上了他們,騎在馬上射出了長槍。

  然而,輕敵的士兵所展開的攻擊太遲鈍,利吉姆僅用一點小動作便將其擊退了。

  他先閃過了槍尖,然後抓住槍柄,將對方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沒料到會遭到反擊的士兵失去平衡,整個人倒落在利吉姆面前。

  利吉姆的劍穿過了甲冑的縫隙,刺進了敵人的脖子。

  一連串的攻擊沒有多餘的動作,連可以插手的片刻都不留。

  利吉姆飛快地拔起劍來,他的面前濺起了血沫,他卻完全不以為意。之所以會稍微別過頭去,只是為了避免視線遭到阻礙。

  利吉姆理也不理落馬的士兵,而是看著因受到驚嚇而抬起前腳的馬匹。他以充血的眼睛往上瞪視它,馬兒旋即一溜煙地跑走了。

  利吉姆啐了一聲,揮劍擋落了其他士兵所放的箭。

  他的動作極其自然。

  輕鬆得好像只是在趕蒼蠅一樣。

  但是憑著劍將天外射來的飛箭擋下,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事。利吉姆在箭射出之前,就讀出了士兵舉弓的氣息了。

  剩下的兩個人似乎不敢採取近身攻擊,而是騎著馬退到後頭。

  看來他們是想從遠一點的地方,以長槍或弓箭進行攻擊。

  利吉姆也不給他們準備的機會,只是迅速抓起翠蘭的手,再次往樹林裡跑。

  敵兵慌張地射出箭。

  利吉姆大劍一揮,便將那支箭打了下來。

  或許是被他異於常人的戰鬥能力嚇到,也可能是對他擋下箭的行動感到惱怒,敵兵快馬加鞭,保持著距離追趕翠蘭與利吉姆,並朝他們背後射出了長槍。

  唰——槍尖劃破了空氣。

  停下腳步的翠蘭,瞇著眼睛盯住閃著光芒的長槍。

  利吉姆將她撞開,接著長槍就刺進了她剛才所站的位置。

  翠蘭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長槍插進地上,濺起了泥土。

  「站起來!快點!」

  抓住因慣性而搖晃不已的槍柄,利吉姆怒吼著。

  翠蘭站了起來,反射性地回頭看。

  「你在做什麼……快走!」

  拔起了插在地面上的長槍,利吉姆以急切的聲音命令翠蘭。

  翠蘭點頭,再度以樹林為目標跑了起來。

  敵兵們穿著黑漆漆的鍾甲,完全無法判別是屬於哪一國的士兵,也不知道這是象徵哪一個民族。

  而且也聽不懂他們講的是哪一種語言,總之並非漢語也不是吐蕃話。聽起來有點類似突厥的語言,可是也不敢就此斷定。

  跑向樹林之際,翠蘭又再度停了下來。

  她完全沒有感覺到利吉姆追上來的氣息。

  翠蘭回頭一望,看到利吉姆正以騎著馬的敵兵為目標,用長槍展開攻擊。

  看來他是打算把馬搶過來。

  為了這個目的,利吉姆的攻擊非常凌厲且毫不留情。

  他瞄準了剛才射出長槍的敵兵側腹,不偏不倚地深深刺了進去,利吉姆就這樣將手中的槍回敬給對方,敵兵痛苦地呻吟著,從馬鞍上摔了下來。

  咚的一聲摔到地上的敵兵,被驚慌的馬匹踏中了。

  臉朝上的敵兵口中,噴出了紅色的血沫。

  利吉姆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立即抓住韁繩跨上馬鞍。

  剩下的最後一名敵兵發出尖銳的喊叫聲。

  「來這邊!公主殿下!」

  騎著馬從後頭追上來的利吉姆,從馬背上伸出了手。

  原以為要躍上馬背是簡單的事,但是從後方追來的敵兵射出一箭,刺穿了利吉姆沒有任何防備的肩膀。

  咚!發出了一聲沉重的聲音。

  利吉姆的身體一口氣倒向前方,一瞬間,失去控制的馬開始狂奔。

  利吉姆馬上調整好姿勢,拉住馬的脖子想要重新跑回翠蘭所在的位置。

  另一方的敵兵也快要逼近翠蘭了。

  騎著馬的敵兵,再度拿起弓。

  他搭上箭,將弦拉緊。

  在這樣下去,利吉姆會被他殺了。這麼想的同時,翠蘭奮不顧身地跑到敵兵面前,張開雙手擋住他的去路。

  就在這時,一名騎著馬的男子出現在森林裡,發出了怒吼聲。

  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那張如陶瓷般白淨的容貌是翠蘭所熟悉的。

  那是隊伍裡的僧人——陽善。

  在他身後,還可以看到慧的金髮。

  得救了!這麼想著並回頭的翠蘭,看到的卻只有載著利吉姆,已經跑往遠方的馬尾,那尾巴就如同熱浪一樣不斷地左右搖晃著。

  沒過多久,利吉姆的身影便消失在丘陵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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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18 PM

  【六、兩位公主】

  被陽善所制止的敵方士兵並沒有繼續去追利吉姆。騎在馬上的慧瞪著利吉姆消失的方向,而陽善則在翠蘭的面前跳下馬。

  「有沒有受傷?公主殿下?」

  迅速詢問著翠蘭的陽善一身皮革甲冑,並沒有穿著僧侶的衣服。他那顆白淨的光頭,與黑色的甲冑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再加上事情的演變完全令人意想不到,讓翠蘭有種被施以幻術的感覺。

  「陽善大人……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翠蘭的聲音裡,下意識地帶有懷疑的意味。

  陽善在一瞬間,宛如被責罵的小孩般將視線向下移,然後往臉色蒼白地倒在地上的士兵走去。

  剛才被利吉姆剌中側腹的士兵,從口中咳出了帶血的泡沫。

  他雖然還在勉強地呼吸著,可惜已經沒救了。

  比起深刺入側腹的長槍所造成的傷勢,更慘的是他在落馬之際,胸部被馬踩中了。如果是踩到手腳的話或許還有救,最糟糕的情況就是胸部被踩到。

  被踩斷的胸骨恐怕已經刺入肺部了吧。

  注意到翠蘭眼神的慧,下馬並走近士兵。

  慧跪在士兵身旁,稍微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而後突然站了起來,拔出插在士兵腹部的長槍。

  咻——就好像切開了水庫一般,血在瞬間噴了出來。

  接著,慧將拔出來的長槍,從正上方用力地往下插進了那個士兵的胸膛。

  士兵宛如想保護胸部一般,拾起了四肢和脖子。過了一瞬間,他的身體就僵硬了,手腳攤開橫躺在地。

  他斷氣了。翠蘭以異常冷靜的情緒想著,並一直盯著從士兵側腹那不斷湧出染紅了綠色草地的鮮血。

  「喂,翠蘭。」

  雖然慧就在她身邊,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好像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

  她感覺自己好像和這位被殺的士兵一起從這個世界被抽離了。

  「喂,翠蘭!!」

  翠蘭被得不到回應而焦躁不已的慧抓住肩膀,她嚇了一跳。

  這只是反射性的動作,並不帶有任何意思。

  不過慧似乎有點受傷。他將視線移往已斷氣的士兵身上,接著又瞪著自己的手掌,然後握緊了拳頭。

  「慧……」

  「沒受傷吧?」

  「嗯。」

  「可以騎馬嗎?」

  不說其它多餘的話,慧接二連三地提出問題。

  待翠蘭點頭之後,他把韁繩交給她,催促她上馬。

  慧用手輔助翠蘭,她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推上了馬鞍。

  她抓著韁繩,朝向站在一旁的慧彎下身。

  「看來你也沒事啊。」

  「廢話。」

  慧很簡潔地回應了翠蘭的喜悅。

  翠蘭至今為止,並沒有特別擔心過慧的安危,畢竟他是經過訓練的武將,在翠蘭心中,他和行動不便的朱瓔是不同的。

  但是,這種想法並不正確。

  無論再怎麼厲害,與人刀劍相向的時候總是會有喪命的危險,倒不如說,愈是厲害的人反而愈是危險。

  翠蘭偷偷地望向倒在地上士兵們的遺體。

  他們瞪大眼睛斷氣的臉,瞬間變成了慧的容顏,讓翠蘭在一瞬間背脊發涼。

  「朱瓔也沒事吧?」

  「……對啊。」

  「她現在在哪裡?」

  「……和道宗大人在一起。」

  突然之間,慧變得口齒不清。

  看來他似乎有什麼事情隱瞞著翠蘭,難不成那天晚上,他丟下朱瓔逃走了?

  即便是這樣也無所謂。

  如果利吉姆的同伴們適可而止的話,朱瓔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現在,只要有慧在自己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我掉進河裡那天晚上,慧你們……」

  「這件事之後再說吧。」

  慧用尖銳的語氣制止了翠蘭,然後用粗魯卻精準的動作套好了馬轡。

  「要去哪裡?」

  雖然覺得這問題有點怪,翠蘭仍提了出來。

  接著繼慧與陽善之後,士兵們陸續從森林裡出現,將翠蘭與慧團團圍住。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語,感覺好像在監視著翠蘭一樣。

  「他們是誰?」

  「吐谷渾的士兵。」

  慧一邊牽著馬前進一邊這麼回答。

  「吐谷渾與吐蕃雖然是敵對關係,卻與唐締結同盟。我們那晚受到突襲之後,道宗大人便前去請求他們支援,所以這些士兵是來找你的。」

  「那麼,是要送我回赤嶺囉?」

  翠蘭滿腹疑惑地問道。

  就算利吉姆是吐蕃人,他們的攻擊也未免太不留情了。雖然他們是來找翠蘭的,但是在陽善出聲制止之前,他們的樣子根本就是想連翠蘭也一同殺掉。

  她很想繼續追問慧這件事,慧背對著她的身影卻命令她別再問了。

  翠蘭心想,這裡頭似乎隱藏了什麼內幕。

  雖然她很擔心受到箭傷的利吉姆,但是在這裡遺是先表現出順從的態度比較好吧?

  「今天要在這附近搭建好的帳篷休息,雖然已經沒事了,不過還是會派使者去通知道宗大人,應該也會去告訴朱瓔,畢竟你行蹤不明已經超過十天了。」

  從慧的聲音裡,解讀不出任何一種感情。

  但是,他絕對很想知道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不過在這裡沒辦法說。

  翠蘭與慧前進的途中,士兵們分散到前後左右四邊,排成了堅固的陣型,他們的動作看起來就好像是遣送俘虜的使者一樣。

  事實上對於吐谷渾而言,要嫁到吐蕃的公主應該也算不上是敵人吧?

  翠蘭抿緊了嘴,拾起頭來將視線朝向前方。

  吐谷渾的帳篷架設在樹林深處。

  他們的帳篷比吐蕃的還要大,形狀稍有不同,那應該是基本的搭建法。五座帳篷圍成了圓形,在中央還有一座比較起來稍微小一點的帳篷。

  在帳篷旁邊,站著一名女子。

  雖然是陌生的臉孔,卻看得出來是個漢人。這名女子將長髮高高地盤上去,臉上撲著白粉與胭脂,身穿長裙並披著長條紗巾。

  這是在長安相當常見的女性一般穿著。

  只不過,這身打扮卻以草原和帳篷為背景,讓翠蘭想起了陽善穿著黑色甲冑的那種非現實感。

  「歡迎,公主大人。我叫崔芙蓉。」

  這名女子——芙蓉對著已經下馬的翠蘭自我介紹,並迅速地伸出白晰的手。

  「請往這邊,已經為您準備好更換的衣服了。」

  那雙直視著翠蘭的眼睛十分細長,雖然稱不上艷麗卻具備了知性美,她的下巴細尖,皮膚白晰,而且身材很高挑。

  她完美地具備了漢人審美觀裡美女應具備的全部條件。

  「芙蓉小姐是吐谷渾的……?」

  「總之,請您先更衣。」

  芙蓉沒有回答問題,反而拉起了翠蘭的手腕。

  翠蘭感到疑惑而往慧的方向看去,可是慧正在確認馬腳的狀態,並沒有抬起頭來。

  此時陽善也忙著對士兵們下指示,他自在地說著翠蘭聽不懂的吐谷渾語言,不知從何時開始,在他身上有了這些轉變。

  帳篷周圍有為數不少的士兵。

  這個誇張的陣仗,真的只是為了尋找翠蘭一個人而做的準備嗎?

  「公主大人?怎麼了嗎?」

  芙蓉以不耐煩的語氣問道。

  「沒事,看來好像給吐谷渾的各位添麻煩了……」

  「唉呀,吐谷渾的這些士兵,只不過是一群能騎馬跑幾圈就感到很幸福的笨傢伙們罷了,並非值得公主大人感謝的高貴人士。」

  芙蓉說完,再度催促翠蘭。

  翠蘭只好乖乖地跟著她。

  「芙蓉小姐您……」

  「請小心您的腳步。」

  翠蘭還沒問完,芙蓉便搶先一步說話。

  這個女人……正當這麼想的瞬間,翠蘭被打進地面的樁子拌到腳了。

  「真是的,公主大人,才剛說完請您小心的。」

  芙蓉以帶著笑意的語氣念著翠蘭,音調裡帶有很明顯的嘲諷意味。

  進入中間那座帳篷之後,裡頭放著一個箱型睡床;床上掛著老舊的紡織品,旁邊並排放著翠蘭猜想應該是要她換上的衣服;下頭則鋪著床單,宛如囚犯的房間一樣死氣沉沉。

  不過衣服卻是新的,而且很漂亮,應該是隊伍從長安運來的行李中剩下的吧。整套衣服包括了使用柔軟的上等絹絲做成的長裙及短袖上衣,遺有長條紗巾與皮革短靴。

  「好了,公主殿下,請您更衣吧。」

  芙蓉將衣服給正在環視帳篷四周的翠蘭看,然後一副理所當然似地開始為她換裝。

  雖然讓芙蓉用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並非樂事,她又無法冷淡地拒絕由吐谷渾王派來協助的女性。再者,由於翠蘭實在太疲倦了,一開始反而還對芙蓉為她更衣一事蠻感激的。

  只不過,翠蘭馬上就發現她感激的想法是錯的。

  芙蓉的動作異常地緩慢,更助長了翠蘭的疲倦。

  翠蘭回頭偷看芙蓉為何如此慢,卻發現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翠蘭的肌膚,好似在一個一個檢查她身上的傷痕。

  「芙蓉小姐,你很好奇我的傷痕嗎?」

  翠蘭以不悅的口氣問道。芙蓉呆了一下,旋即露出竊笑。

  「不,我對舊傷沒有興趣。只不過,公主大人之前與吐蕃的野獸在一起對不對?我擔心您如玉的肌膚上是否有留下被野獸咬傷的痕跡。」

  聽到這句話的翠蘭,不禁雙頰發燙。

  她不確定這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由於憤怒。

  芙蓉拿起了梳子,裝蒜地看著翠蘭。

  「那麼,公主大人,我接下來為您梳頭。」

  「不用了,我自己來。」

  芙蓉以充滿著輕視的眼神盯著伸出手想取梳子的翠蘭。

  「唉呀,居然說出這種話,公主大人您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呀?」

  「話說回來,芙蓉小姐您為何會在吐谷渾呢?」

  翠蘭抓住機會反問回去。

  芙蓉凝視著翠蘭的臉,她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去,視線裡充滿了強烈的憎惡。

  「我不想回答您。」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芙蓉的表情又變得輕鬆起來。

  「我已經不是大唐帝國的臣民了,但是看在同鄉的情誼上,還是願意提供協助,只可惜公主大人只注意到士兵,對我似乎連一點感謝的表示都沒有啊。」

  「因為芙蓉小姐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芙蓉的嘴角往上揚,露出笑容。

  「倘若知道太多詳情,恐怕無法活著回去唷!」

  「什麼意思?」

  「那麼,接下來該請您用膳了。」

  芙蓉笑著迴避了翠蘭的問題,這是相當無禮的行為。雖然從剛才就一直任由著她擺佈,但是以這種態度對待公主實屬不敬。

  而且芙蓉很明顯地是在侮蔑翠蘭。

  會有這種態度,難道是因為她知道翠蘭不是李世民的親生女兒?還是因為她對唐這個國家有所怨恨呢?

  「想知道的話,請去找慧大人談吧。」

  語畢,芙蓉離開了帳篷。

  「等一下!!」

  翠蘭想要去追她。

  當她一掀開門口的布簾,左右兩旁的士兵立刻以槍柄架在翠蘭面前,他們沉默地擋住了翠蘭的去路,並以眼神示意她不准出去。

  「芙蓉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聽到翠蘭的怒吼,芙蓉停下腳步回頭看。

  「唉呀,他們是護衛公主大人的士兵嘛。畢竟不確定當初擄走公主大人的吐蕃野獸是否還會再出現,就請您稍為安靜一下吧。為了公主大人,我們的國王可是二話不說就接受了協助搜索的工作呢,不過相信他內心一定感到相當困擾吧。」

  她用袖口遮住了嘴角,試圖掩飾滿懷的笑意。

  「對了,他也可以回報說,公主大人已經因意外而身亡了唷!」

  「芙蓉小姐!!」

  芙蓉不再回應翠蘭的呼喊,就這麼擺盪著長裙的裙擺離去。

  翠蘭想要從後頭追過去,卻被士兵們粗暴地推了回去。表情兇惡的士兵們用槍柄敲擊地面,並用下巴示意她回到帳篷中。

  在短暫的時間內,翠蘭思考著打倒這些士兵的方法。

  從帳篷的陰影處現身的慧,粗魯地用手將士兵們左右推開,並指示翠蘭回到帳篷裡。

  「到底是怎麼了。慧?」

  聽從了青梅竹馬的話,回到帳篷之中的翠蘭對他詢問。

  慧又再次走到門口,掀起布簾偷看一下外頭的狀況然後開口。

  「那場騷動之後我與道宗大人談過,然後向諾曷缽王尋求協助,雖然隊伍裡的士兵很幸運地沒有人死亡,但是大家都受了傷,無法移動。」

  翠蘭皺著眉,咬住嘴唇看著站在那裡向她說明的慧。

  「那樣還是說不通。你向諾曷缽王報告了什麼?不但沒有士兵到下游找我們,而且從樹林裡竄出來的士兵一開始還想殺了利吉姆耶。」

  「……那個男的稱自己為利吉姆嗎?」

  剎那間,慧的藍眼睛瞇了起來,他的動作總帶著一股獨特的氣勢。

  翠蘭有點被這股氣勢壓制,吞吞吐吐地說道:

  「對……對啊。他說他是吐蕃的臣子,叫利吉姆……」

  「那個男的是吐蕃王。」

  「……咦?什麼……?」

  「那個男的是吐蕃王,貢松-貢贊!」

  面對錯愕的翠蘭,慧又重複了一次。

  然而,他的聲音無法清楚地傳入翠蘭的耳裡,隨著慧的話,在翠蘭的腦海中浮起的利吉姆容顏,旋轉著回到了意識的表層。

  「……騙人……」

  「是真的。我聽桑布扎說的。」

  「桑布扎大人說的……?」

  「對。翠蘭掉進河裡那晚,桑布扎也追上了我們,然後我從他那裡得知了那群賊人是吐蕃王和他的部下,所以想趁著問題鬧大之前先處理好。」

  「但是……還是很奇怪。」

  翠蘭用拳頭壓住自己的唇,有氣無力地表示。

  「因為……他講過好幾次『吐蕃王』這個字,就像是在提自己以外的人一樣……他還說是被國王命令的。」

  「那個『吐蕃王』恐怕是指松贊-千布王吧?那是貢松-貢讚的父親,也是將吐蕃建設成大國的偉大國王。」

  「有兩位吐蕃王嗎……?」

  「不,只有一位。松贊-千布王在兩年前退位,似乎是把王位讓給了兒子,不過外頭好像還是比較認識松贊-千布王。」

  「皇上知道這件事嗎?」

  面對翠蘭結結巴巴的問題,慧露出了些許困惑的表情回答:

  「不曉得,我也不清楚皇上知不知道這件事,可是就算是吐蕃王,應該也不會隱瞞王位繼承的事,然後要求與公主和親吧?這樣等於是在欺騙大唐帝國的皇帝。」

  「……也對。」

  李世民恐怕是知情的吧。不過他沒說的是翠蘭結婚對象的年齡,或是他擁有怎樣的性格。大概是他覺得這些問題不是很重要吧。

  對李世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讓吐蕃王娶到公主這件事。

  而且,翠蘭也沒問過他。

  她覺得在實際與吐蕃王見面之前,去調查別人太失禮了。不對,說不定翠蘭只是想利用『失禮』這個借口,來壓抑住自己的不安罷了。

  「貢松-貢贊和他父親似乎處得不好,現在他父親住在瓊結這個地方,可是他卻好像要在名為邏些的地方建城。」

  「那……」

  翠蘭自言自語,不知道接下去該問些什麼。利吉姆是吐蕃王的這個事實,徹底地撼動了她,讓她幾乎完全無法思考。

  「怎麼辦,慧……」

  「就這樣,別再回和親隊伍裡去了。」

  慧以肯定的語氣說。

  等到翠蘭回過神來,不知何時被慧抓住了右手。

  「……慧,放手……」

  「我偏不要。」

  慧輕佻地回答。

  但是他的表情是認真的。

  「我在五年前和翠蘭的父親有過約定。」

  慧逐漸加深了手指的力道,翠蘭覺得他的力氣已經穿過肌肉,抓住了自己的骨頭。

  「……你們做了什麼約定?是和我有關的事嗎?」

  「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事。」

  慧粗暴地將翠蘭拉了過來。

  翠蘭在快要被他抱入懷中之前,努力地將腳步穩住。

  慧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是如此冰冷。

  而他的手指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你們做了什麼約定?」

  「他說如果我能立下戰功回來,就可以向你求婚……」

  聽到慧以沙啞的聲音所說出的話,讓翠蘭張大了嘴巴。

  「父親大人是說你可以和我結婚嗎……」

  「……不對,是允許我可以向你求婚。但是,等我打完仗回來的時候,已經決定要將你嫁給吐蕃王了。」

  「那是……」

  想不出接下來能說些什麼的翠蘭,啞口無言地看著慧。

  雖然對他很不好意思,不過她實在不相信慧的話。

  十三年前,慧被帶回翠蘭的祖父母家中,喪失了求生意志的他躲在馬廄裡抱著膝蓋瑟縮著,是翠蘭將食物用湯匙一口一口餵他吃的。

  她為他擦拭沾到嘴邊的粥,而且一直耐心地與他說話。

  還會在晚上把棉被抱來馬廄裡,緊緊抱著他一起進入夢鄉。

  那個時候翠蘭還很年幼,卻拼了命地在幫助慧,當時慧終於對她微笑的那份喜悅,至今仍留存在她心中,慧對翠蘭而言就像是家人一樣。

  「慧,我……」

  翠蘭說不出話來,慧舉起她的手腕,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他的手依然顫抖著。

  為了抑制住顫抖,他加上了另一隻手。

  「哈……哈哈,我好像不相信桑布扎的話。」

  「桑布扎大人說了什麼?」

  「他說你還活著,可是我真的無法相信他的話,我以為你絕對回不來了,所以反而可以很冷靜……」

  「……慧」

  「就這樣一起逃走吧,翠蘭。」

  「逃去哪兒?」

  「那就……逃去西域附近如何?」

  露出淺笑的慧建議著。

  「總之請你答應,這裡……」

  慧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門口的布簾無聲無息地被掀起,拿著餐點的芙蓉走進了帳篷。

  「我送餐點來了。」

  芙蓉機械性地說著這句話,但是那冷淡的語調與稍微瞥了翠蘭一下的眼神,多少還是帶著嘲笑與輕蔑。

  恐怕她剛才躲在帳篷外頭偷聽到了對話的一部分吧?

  裝在器皿裡的餐點沒有冒出半點熱氣,看來是冷的。

  「請您用膳吧。」

  芙蓉依然用冷漠的語調說著。

  無可奈何的翠蘭只好將手伸向餐點,慧立刻將她的手拉了回來。

  「怎麼了,慧?」

  慧沒有回答滿臉疑惑的翠蘭,而是拿起器皿聞了一下之後,就把東西朝芙蓉扔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粗魯舉動,就連原本冷靜的芙蓉也忍不住發出小小的慘叫聲跌坐在地上。

  慧對著她發出了毫不留情的怒吼:

  「把毒端給客人是吐谷渾的禮儀嗎……」

  用手掩著頭,趴在地上的芙蓉立刻抬起頭來,眼眶含淚地瞪著慧。

  「你懂吐谷渾的禮儀嗎……」

  「如果用唐的禮儀來看,就更不可饒恕了。」

  慧一邊要芙蓉站起來一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拉了起來。

  「別這樣,慧!!別這麼凶!」

  翠蘭壓住慧的手努力想制止他。

  慧不僅不打算放開芙蓉,反而還用力地將她的手腕往上拉。

  芙蓉因為疼痛難耐而低聲呻吟。

  「我不是叫你住手了嗎……」

  「那傢伙可是想殺了你耶!」

  「殺了我?為什麼?」

  翠蘭驚訝地喃喃自語,這時出現了第四者的聲音回答了她的疑問。

  「因為你的存在對吐谷渾而言是個麻煩。」

  從布簾那端現身的,是一臉沮喪的陽善。

  在他身後還出現了一位從頭到腳都包著黑色斗篷、身材嬌小的人物。那位人物看起來像是只有七、八歲的小孩,因為黑斗篷的關係,無法判別其年齡與性別。

  「可以請您放開芙蓉嗎?慧大人。」

  陽善以沙啞的聲音拜託著,慧小聲地啐了一下,粗魯地把芙蓉往地上推。

  他對慧點了個頭,接著轉向了翠蘭的方向。

  「請先坐下吧,公主殿下,接下來會是一段很長的故事。」

  翠蘭聽話地點點頭,在床上坐了下來。

  雖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危機感,不過對方似乎願意解釋清楚,翠蘭不願放過這個機會。

  接下來陽善又點了點頭,然後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誠如各位所見,我只是一介僧人,父親則是擔任地方官吏。去年,我的妹妹也與公主殿下一樣,被命令嫁給遊牧民族的國王。」

  「陽善大人的妹妹?」

  「是的。我妹妹被假扮成公主,然後成為吐谷渾王——諾曷缽的王妃。」

  「……我不知道這件事。」

  看到翠蘭驚訝的樣子,陽善對她輕輕地笑著。

  「這不僅限於公主,大多數的漢人應該都不知道這件事,就連我也是在她來到吐谷渾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為何要將你妹妹假扮成公主呢?」

  雖然翠蘭覺得應該靜靜地聽完陽善的話,可是她實在沒辦法不問。當初之所以會選中翠蘭,李世民的解釋是因為她符合會騎馬與堅強這兩個條件,她想知道這個條件是否也適用於其他女性。

  「我的妹妹很擅長漢土的傳統歌謠。」

  陽善給了一個很明確的答案。

  「吐谷渾王向皇上要求想找一位對漢土文化造詣很深的女孩。當然,無論他所希望的是何種女孩,最後還是得由皇上親自挑選出來才行。」

  「然後,陽善大人的妹妹就被選中了嗎?」

  「是的。因為我妹妹的歌聲被比喻成迦陵頻伽(註:迦陵頻伽為一種歌聲很美妙的鳥兒),所以不幸地以皇太子選妃的名義被召去。她被命令當天就動身下嫁,不但連整理行李的時間都沒有,甚至不給她與家人道別的機會。只帶幾個隨從就被送去吐谷渾和親了。」

  「一切都是吐蕃的錯!」

  坐在地鋪上的芙蓉,兩手握拳敲向地面。

  「原本唐並沒有要與吐蕃來往的!!就連公主和親這件事應該也曾拒絕過,這是因為與唐同盟的吐谷渾和吐蕃之間是敵對關係!!但是沒想到吐蕃居然對松州出兵,靠武力取得了和親的權利……!」

  「若將公主獻給吐蕃的話,吐谷渾也就必須承認和親一事。」

  代替因憤怒而說不出話來的芙蓉,陽善補充。

  「而那也是因為想比吐蕃早一步,所以才會決定當天就準備下嫁。這位芙蓉是我妹妹的表姐,她以媵人的身份與我妹妹一同來到吐谷渾,雖然她因父親過世而來我家投靠,事實上是個家世顯赫的千金小姐。」

  「家世顯赫的干金小姐會被拜託來殺人嗎?」

  慧低聲表達不滿。

  瞬間,芙蓉滿臉慍色。

  「住嘴!!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

  「芙蓉小姐,我也不懂。為什麼你會想殺了我?」

  翠蘭這麼一問,芙蓉滿臉憤恨地哽咽了起來。

  「若不阻撓公主下嫁到吐蕃的話,吐谷渾的存續不就會有危險了嗎?對唐而言,吐谷渾的存在意義就是為了防範吐蕃的侵略,如果唐與吐蕃結盟之後,本來就時常起糾紛的吐谷渾內部,勢必將會產生更大的騷動。」

  但是芙蓉卻帶著絕望的表情大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吐谷渾變得怎樣都無所謂,可是如果國王死掉就麻煩了。」

  「為什麼說這種話……?」

  「遊牧民族不是會毫不在乎地將繼母或兄弟之妻變成自己的妻子嗎!!就算可以忍受和自己不屬意的對象結婚,我卻無法做出這種禽獸般的行為!」

  哇的一聲,芙蓉哭了出來。

  陽善跪下來,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

  翠蘭也能理解芙蓉所說的話。

  國王死後,下一個國王會將先王的妻妾們納為所有。這個遊牧民族的風俗習慣,讓翠蘭本能地感到厭惡。如果是與其他人結婚或許可以忍受,但是與自己的繼父或丈夫的兄弟再婚,只會令人感到嫌惡。

  「可是,就算唐與吐蕃結盟了,吐谷渾也不至於立刻陷入危機之中吧?」

  聽到翠蘭提出的疑問,芙蓉拾起了被眼淚沾濕的臉笑了笑。

  「在聽到皇上的命令那一刻之前,無論是我還是她,也都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送給蠻族國王,然而才過了沒幾天,就被趕著從長安出發……」

  「國王死後,不能提出希望回國的請求嗎?」

  翠蘭的問題引來芙蓉的歎氣。

  「真是一位無知的公主大人。從以前就沒有任何一位皇帝曾許可嫁給遊牧民族的公主回國。首先,雖然她被賦予了弘化公主之名,但是她根本是個假公主,這種人今後的命運,皇上是不可能去掛心的。」

  接著,芙蓉的聲音變得更沉了。

  「將自己亡弟的王妃奪來,而且還對之寵愛有加的皇上,是不可能會瞭解我們的心情的。可以想見,他會以嫁過去的人本來就該遵從對方的風俗道德作為借口,隨便打發掉我們想回國的願望。原本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找來的假公主……」

  芙蓉瞬間將視線轉向翠蘭,露出了懷疑的表情。

  那個眼神就像在問翠蘭:你也是假公主嗎?

  翠蘭沒有將眼神移開,也沒有顯現出肯定的態度,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芙蓉的眼神。

  就好像她還沒有感覺到芙蓉懷疑的是什麼一樣……

  「這件事,諾曷缽王也知道嗎?」

  「當然。」

  芙蓉不知為何充滿怨氣地點頭。

  「但是他不會干涉的。他只是靜靜地聽完了我的話,然後再派給我不會說漢語的士兵,就算現在這個計謀被大唐帝國知道了,我想他也會裝做不知情吧。」

  「這麼卑鄙的……」

  「是啊,與皇上是同類嘛。」

  芙蓉以輕蔑的語氣說道。

  「總而言之,我無法認同這場婚姻,我要奪走公主大人的性命,然後把一切的責任推給吐蕃。吐蕃那裡也是有人想阻止這種與大唐帝國不平等的同盟關係。」

  「可是……」翠蘭邊說邊望向掉在地鋪上的器皿。

  「可是在食物裡下毒,算不上是種好方法吧?」

  翠蘭話才剛說完,突然聽到一陣宛如物體摩擦一般的竊笑聲。

  她四處張望想找出是誰發出來的聲音,才發現是那個站在入口附近,披著黑色斗篷的神秘人物發出來的。

  好像是注意到了翠蘭的視線一般,那名男子——應該是男的吧——停住笑聲,取而代之的是嘶啞刺耳的說話聲。

  「正如公主大人所說的,不能用毒殺呢。」

  「而且啊……」穿黑斗篷的人提高了聲音。

  「馬上就被慧大人識破的毒,是生長在這附近的毒草吧。」

  「你是……?」

  「唉呀,失禮了,我還沒打招呼呢。我叫做石燕,雖然是人稱的魔術師,不過我並非吐谷渾的人,我的出生地可是在西域的偏僻鄉下喔。」

  「那你為何要協助吐谷渾?」

  聽到翠蘭的問題,穿著黑斗篷的人——石燕發出了喀喀喀的笑聲。

  「為了錢嘛。這可是最重要的事情唷!」

  「是你抓住了腳夫的腳嗎?」

  「沒錯。從長安過來的路上,陽善大人對腳夫與宮女撒了謊,讓他們對於前往吐蕃之事心生恐懼,而接下來那件事便正中了他們的恐懼。有很多人因為害怕而逃走的關係,所以壞事的目擊者便減少了。」

  石燕以毫不在乎態度,繼續公開實情。

  「破壞營火,讓帳篷燒起來的是陽善大人;至於讓士兵起幻覺的人是我,我們還針對那鍋湯要了一點小把戲呢,公主大人您有看到嗎?」

  「……那個舞動的黑色人影嗎?」

  「呵呵,很不錯的花招對不對?」

  石燕一笑著繼續說下去。

  「雖然最終目的是要殺了公主大人,可是若在隊伍裡下手的話就沒有意義了,必須要讓這件事看起來像是吐蕃所犯下的,這才是重點所在。雖然把腳夫趕走,再讓士兵失去正確的判斷力在我們的預料之中……」

  「沒想到卻臨時有人插了進來?」

  翠蘭故意冷笑了一下。

  不過石燕卻很高興地回應她。

  「正如您所說的,不過那個時候,我們並不清楚他們是哪裡來的。」

  接著石燕突然將眼神轉向慧身上。

  「這邊這位護衛官大人似乎知道。他央求公主大人希望能帶著她逃跑,您不覺得這正是個意想不到的背叛嗎?因為這樣,芙蓉小姐才會迫不及待地在食物裡下了毒。」

  翠蘭正想問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在發問之前,她先將事情在腦子裡整理了一遍。

  石燕的說詞裡充滿了太多矛盾。

  「你們想要殺了我對吧?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把慧當成同伴?」

  「因為陽善大人表示不能殺了公主。取得公主大人的信任,再將她從隊伍裡帶出來雖然也是陽善大人要扮演的角色,不過他似乎投入真感情了,所以就決定不如讓公主大人在途中與她的愛人私奔逃走算了。」

  「可是……」翠蘭低聲提出反駁。

  「沒有我的屍體不是會很麻煩嗎?」

  「是啊,如果公主逃走的話,我們就得準備假屍體了。」

  「哪會這麼剛好讓你們找到一具屍體?」

  「什麼啊,這很簡單的。沒有的話就做一具不就得了。」

  「要殺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嗎……」

  「而且還得是漢人的女子呢。雖然要找到一個和公主身高差不多的女孩有點困難,不過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石燕喘了口氣說。

  「原本陽善大人是反對這個計劃的,說要珍惜人命、顧全大局什麼的,實在是個很沒志氣的人啊。不過嘛,如果讓他陷入進退兩難的狀況的話,或許他就能下定決心了,畢竟可以和曾經相愛、後來卻放棄的芙蓉小姐再一次重逢嘛。」

  「住口,石燕!」

  陽善怒吼起來。

  他的臉色蒼白,緊握的拳頭顫抖不已。那個樣子和過去的他多少有點不同,可以看出他世俗的一面。

  「我沒有必要接受你的侮辱。」

  「容我說句話,陽善大人。您之所以會對我所採取的方法有所遲疑,是因為您的意見與我們有出入,倘若按照芙蓉小姐最初的要求,接受殺了公主大人的命令,那麼公主大人早就在快要抵達赤嶺的那晚就一命嗚呼了。」

  「少騙人了!」

  陽善以一句話反駁石燕的抱怨。

  「那時你對那群吐蕃人的闖入也束手無策不是嗎?說什麼只要讓隊伍的人數減少,就能輕鬆收拾得一乾二淨,結果還不是失敗了。還說就算在干裡之外也能找出他們在哪裡,卻到了今天早上才發現掉進河裡的公主大人!」

  「這都多虧了委託人的優柔寡斷啊。」

  「真不該僱用像你這樣的人。」

  陽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石燕則繼續反駁。

  「如果您要解雇我的話,我很樂意唷!不過前提是您自己能收拾得了殘局的話喔。」

  石燕再度發出了呵呵的笑聲,然後在瞬間靠近翠蘭。

  「好了,您決定如何,公主大人?您是想要捨棄新娘的身份與慧大人一同逃走?還是化為草原裡的一堆土呢?請從中擇一吧。」

  「如果我兩邊都不要的話呢?」

  「呵呵呵,看來您並不想和愛人一起逃走啊。也就是說他當玩樂的夥伴還可以,當丈夫卻不夠格的意思囉。那我就要強迫您選後者了。」

  石燕發出了略帶惋惜之聲。他的語氣之中毫無閃爍,也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殺氣。

  就如同他隱藏在黑斗篷下的真面目一般,言詞中也隱藏了利刃,他恐怕是個在必要之時會立刻行動的男人吧。相信就算要他割斷翠蘭的喉嚨,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今天早上想把我拉進溫泉裡的也是你嗎?」

  「啊,那只是打個招呼而已啦,因為你們兩位相處融洽的模樣有點令人忌妒啊!原本只是想來點有趣的表演,沒想到卻被吐蕃魔術師的護身符阻礙了。真是的,這塊地的『精靈』性質並不是很好。」

  「如果把我和『他』一起殺掉的話,你們想要栽贓就很簡單了,對吧?」

  聽到翠蘭的話,雖然只有一瞬間,石燕的全身顯露出怒氣。

  「如果知道和公主大人在一起的是吐蕃王的話,早就想別的法子了!雖然慧大人已經對陽善大人表明希望能得到公主大人,他卻沒有向我們提這件事。」

  「是在外頭聽到才發現的嗎?」

  「沒錯。如果早一點知道的話,我們就能以萬全的準備讓那個國王斷氣了。那個不務正業的國王是獨生子,再加上有點作戰的才能,所以才沒有和他那被稱作大王的父王發生問題,也因為有這個兒子的關係,吐蕃才得以成為那樣的大國喔。」

  「接著……」石燕的語氣變了。

  「我已經大致說明完了,您決定好了嗎?」

  「……這樣嗎。」

  翠蘭深呼吸一口,以冷靜的聲音回答:

  「能不能再讓我考慮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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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普熊 發表於 2009-1-12 11:23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1-12 11:25 PM 編輯

  【七、河源之星】

  翠蘭的要求很明顯是為了爭取時間。

  但是陽善仍然答應了。翠蘭心想他恐怕原本也想這麼做吧!即便石燕再怎麼佔上風,僱主依然是陽善與芙蓉。芙蓉一心堅持要殺死翠蘭,而陽善則在勸說她。

  原本陽善的計劃就不是萬無一失的。

  以他的做法來說,他的計劃有很明顯的破綻。

  無論芙蓉還是石燕都清楚這一點。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想殺翠蘭,而且沒有改變心意過,儘管如此,他們仍舊假裝徵求陽善的意見,這是基於利用了他的愧疚感?還是基於他們在平時所培養起來的交情呢?

  但是……翠蘭也在思考著。

  他們讓利吉姆逃了。

  想要把公主被殺害這件事推給吐蕃已經是難上加難了。

  吐蕃方面也不可能袖手旁觀、等著自己被誣賴為犯人吧?

  這樣的話,他們應該會想盡快殺了翠蘭。

  芙蓉等人會這樣有耐心地對翠蘭說出背後的真相,也是斷定反正不久之後,她就再也無法說話的關係吧。

  原本就沒有向她解釋的必要……一想到這裡,翠蘭腦中浮現出芙蓉哭泣的容顏。

  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她這樣對著慧喊道。

  不過,她應該是認為翠蘭多少可以體會吧。

  原本在漢土被嚴格地灌輸了漢人的道德觀,卻在皇帝一聲令下被迫嫁給外族,而且還必須抱著原先最禁忌的,可能會被迫再嫁的恐懼度日。

  週遭沒有一個人能將她從這種恐懼感之中解救出來,就連以道德之名造成她這般恐懼的同族,也不願對她伸出援手。

  或者可以說,不管是唐、吐蕃還是吐谷渾,對芙蓉而言都是一樣的。

  說不定無論是身為皇帝的李世民、吐谷渾王諾曷缽,甚至就連陽善也是,他們對芙蓉而言都是糟蹋了她身為人的尊嚴,是破壞了她人生的可憎對象。

  如果是這樣的話……

  關於以後的事,她應該已經考慮過無數種方法了。

  如果公主的死因是因為本人行為不檢的話,將會讓大唐帝國顏面掃地。

  若被認定是吐谷渾所為的話,諾曷缽王將會遭到斥責。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應該都可以在短時間內阻撓公主和親一事。

  翠蘭當初是在盛大的列隊下被送出長安的,如果她被殺掉的話,李世民恐怕也無法立即決定下一次的和親時間吧。

  問題是,芙蓉她們打算要如何下手……

  想到現在居然在思考自己會如何被殺的翠蘭歎了口氣。

  帳篷外的天色開始泛紅,飢餓感也越來越明顯。翠蘭太過疲倦了,讓她懶得移動身體,倘若這裡不是敵方陣營的話,真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不能等到芙蓉等人做出決定。

  盡早從這裡逃出去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總之得把慧也一起帶走……

  翠蘭想起了從森林裡衝出來時的慧。

  當他的金髮映入眼簾的一瞬間,放心的感覺瞬間傳遍心底,對陽善萌生出的小小疑惑也煙消雲散了。利吉姆恐怕也是因為看到了慧,所以才毫不遲疑地離開了吧。

  ——利吉姆……

  翠蘭忽然想到,不知道利吉姆會不會回來這裡?

  可是又不希望他回來。

  一想到利吉姆的事,翠蘭心底捲起的淨是困惑。

  為什麼他不表明自己是國王呢?

  或許看著什麼都不知道的翠蘭那種既不安又擔心的樣子很有趣。

  但是打從他得知翠蘭是公主的那一刻開始,必須將翠蘭帶回去的義務便應運而生。

  倘若他丟下翠蘭,就正好稱了芙蓉等人的意。

  ——但是,那個時候……

  翠蘭不知不覺地用指尖碰觸自己的嘴唇。

  在月光沐浴下的巖地被強吻的時候,利吉姆在身邊低語著說喜歡她。

  一想起那個聲音,翠蘭的身體就感到一陣躁熱,而且有強烈的混亂感。那時他說的話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嗎?還是說那只不過是在那種情況下的慣用句?他是認真的嗎?還是他覺得反正對方是他未來的老婆,所以就隨便起來了呢?

  ——這種事……!!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翠蘭用強烈的語氣告訴自己。

  已經沒有磨蹭的時間了,想要有所行動的話就要趁早。

  翠蘭輕輕地搖著頭,開始思考可採取的對策。

  帳篷外有士兵看守著。如果對方只有一個人,翠蘭還有自信可以打倒他,可是外頭有兩個人,看來只能分別將他們打倒了。

  問題在於該如何把他們引開。

  翠蘭彎了彎左胳臂確認自己現在的力道,然後稍微把裙子拉高,看著自己的腿部曲線。所幸現在帳篷裡頭很暗,讓人沒什麼機會品頭論足,若想要使出僅此一次的色誘,這裡絕對是最佳場所。

  雖然有點不願意這麼做,但是翠蘭手邊也沒有其它武器了。

  翠蘭在心中暗自祈禱著,希望無聊的士兵會對她有那個意思。

  她用力地點了一下頭,然後悄悄地將頭採出布簾外。

  站在帳篷外的兩名士兵同時回頭,再度握緊了手上的長槍。

  這兩名士兵從翠蘭和陽善等人講話前就已經在那裡站衛兵了,年輕的士兵看起來有些疲倦,而年紀較大的士兵則是一臉生氣的樣子。

  或許行不通吧。翠蘭壓抑住害怕的心情,然後對年紀較大的士兵投以微笑,並非發自內心的笑容令翠蘭的嘴角抽搐,所幸從長安來此的路上,她的練習總算派上用場了。

  與翠蘭四目相交的瞬間,一臉嚴肅的士兵臉上出現了變化。

  「有點事……」

  雖然明知語言不通,翠蘭還是以漢語開口了。

  而且還試著用指尖向他們招手。

  年長的士兵皺了一下眉,將長槍立在帳篷入口旁。

  年輕的士兵則用吐谷渾語問他問題。

  年長的士兵同樣以吐谷渾語回答後,重新轉向翠蘭。翠蘭努力安撫著跳個不停的心臟,然後回到帳篷之中,年長的士兵也跟了過來。

  「首先,得和你說聲抱歉。」

  背對著士兵的翠蘭以漢語嘀咕著,然後年長的士兵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可是對方的動作顯得有些顧忌,似乎是對自己的行動不太有自信的樣子。

  翠蘭把握機會迅速轉身,用手掌朝著士兵的臉打下去。

  喀的一聲,士兵呻吟著跪了下去。翠蘭不願錯過這片刻的機會,立即繞到他的身後,攻進鎧甲些微的隙縫中,一口氣勒住了他的脖子。

  當翠蘭用手架住士兵粗壯的頸子之際,她心想失敗了。

  士兵的脖子比她想像得還粗,原本擔心使用細長的布或繩子,可能會不小心殺了對方,所以才決定徒手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讓對方一聲不響地失去意識實在太難了。

  士兵口中發出了野獸般的怒吼,在翠蘭還緊貼著他的狀況下猛然起身,然後伸出粗糙的手揪住了翠蘭的頭髮。

  ——好痛!

  因為頭髮被揪住而產生的焦急,讓翠蘭更加用力地勒住士兵的脖子。

  這片刻的時間對翠蘭而言猶如一輩子那麼久,最後,士兵悶哼了一聲,接著便四肢癱軟地昏倒在地。

  翠蘭鬆開手離開了士兵的身體,大力地喘著氣。

  如果可以就這樣倒在地上睡一覺的話,那該有多幸福啊!

  用手撐著膝蓋起身之後,翠蘭的全身有如泥巴般沉重不已。

  是否有辦法在不發出聲響的情況下撂倒另一個士兵呢?翠蘭懷著不安的情緒走出帳篷,卻沒看到看守的士兵。

  她慌張地四處張望,看到的是慧在帳篷陰影處,低頭看著倒地的士兵。

  「另外一個人是你打倒的嗎?」

  「不過我沒殺他……」

  「我也沒有殺了這傢伙。」

  慧以不悅的語氣說道,並將昏倒的年輕士兵推進帳篷之中。

  「要逃嗎?」

  「嗯。不過,真的是太好了,我本來還在想要如何去找慧的。」

  翠蘭發自內心鬆了一氣,卻被慧以冷淡的語氣打斷了。

  「用不著擔心我的事。」

  「那怎麼可以呢!」

  「我話先說在前頭,『那件事』是騙人的。」

  慧以壓抑的語調迅速地說。

  『那件事』是哪件事?翠蘭心想。難不成是指一起逃去西域那件事嗎?如果是的話,那還真是個天大的玩笑。

  「虧我還當真了呢。」

  「不要連你也開始騙人。」

  以簡單的話回應了翠蘭的抗議之後,慧催促著她快走。

  「道宗大人在等著我們!」

  回到道宗所在之處,也就代表著要與吐谷渾王面對面了。

  但是,吐谷渾王應該不會殺了翠蘭,他持有和陽善不同的理由,不會殺了親自跑到他面前的翠蘭——也就是公主。

  「但是,慧。道宗大人或許可以受到諾曷缽王的保護,可是堤-澀魯大人和桑布扎大人怎麼辦?對吐谷渾而言吐蕃可是仇人啊。」

  「他們不會把迎送公主的使者抓起來的。」

  「這邊!」跑到翠蘭面前,引導她往馬匹走去的慧這麼說。

  「而且吐谷渾也不是笨蛋。他們也有意在以不破壞與大唐帝國的同盟關係之下為前提,與吐蕃合作。因為遊牧民族也算是集合型國家,在國王之下會有幾名建立了類似組織的小王,而他們各自擁有發言權。」

  就如同慧所說的。

  雖然翠蘭所知道的事情也是由別人那裡聽來的,但是據說遊牧民族的王位繼承製度本來就是一種協議,也就是說,在這片廣大的土地上,存在著好幾位與國王擁有同樣地位的人士,待國王死後,無關乎血統,將會從這群人之中選出最有實力的人繼位。

  在這種艱困的自然環境下,確實需要擁有真正實力的人來帶領大家。

  只不過,最近就連遊牧民族也開始流行以血緣為主的世襲制度。

  留在各地擁有實力的人們,他們一方面是支撐著王國的棟樑;另一方面又被視為可能推翻國家的危險要素,這一點幾乎與漢土上重複著興盛衰敗的歷代王朝沒有差別。

  「抓走朱瓔的吐蕃王部下們,也被安置在名叫宣王的小王身邊。」

  慧一邊帶領著翠蘭前往樹林裡,一邊加以說明。

  「吐蕃王恐怕也會前往那裡吧。那傢伙應該聽得懂吐谷渾語才對。」

  「為什麼你知道他懂吐谷渾語?」

  「因為當陽善大喊不要傷害公主時,他就離開了。」

  「嗯,我倒覺得是因為有慧在的關係喔。」

  翠蘭悄聲地說,然後將視線移往被綁在樹林角落的兩匹馬。

  這裡雖然離帳篷很近,不過卻是完美的死角。

  馬背上已放置了馬鞍,韁繩也已經套好了。

  慧解下綁在樹枝上的韁翻交給翠蘭,然後指著在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如果我有什麼萬一的話,你就朝著那顆星騎。」

  「你在說什麼啊……」

  正當翠蘭對慧的話感到不安之際,意想不到的事突然發生了。

  有一點點不太對勁的感覺。

  翠蘭的右腳踝忽然感到一陣寒顫。

  她驚訝地往下看,想不到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雙有著修長白皙手指的人手由地面伸了出來,抓住了她的腳踝。

  「咦……」慘叫聲卡在喉嚨裡,翠蘭發不出聲音來。

  下一秒,那隻手動了,將翠蘭拉倒在地。

  翠蘭的後腦勺結實地撞到地面,無法馬上站起身來。

  在此同時,喉嚨也感受到了一股涼意。

  她立刻驚覺到,自己的喉嚨也被掐住了。

  翠蘭努力動著依然自由的雙手與左腳,試圖想要站起來。

  但是掐著她喉嚨的手不動如山,而翠蘭的掙扎反倒使自己的呼吸逐漸困難了起來,如果再掙扎下去的話,恐怕會像剛才的士兵一樣昏倒。

  「慧!」翠蘭以嘶啞的聲音向慧求救。

  然而……

  慧一動也不動。

  他那往下望著翠蘭的雙瞳宛若冰一般冷酷。

  清澈的淡藍色眼睛裡,蘊含著淒絕之美。

  「……慧?」

  完全不回應翠蘭的呼喊,慧抬頭看著上方並跨站在翠蘭的身體上。

  他慢慢地握住了配戴在腰上的劍柄,然後以更緩慢的動作漸漸抽出了白刀,接著,慧以兩手握住劍柄,並將其舉到頭上。

  他對準的目標,不偏不倚的,正是翠蘭的喉嚨。

  「……慧!」

  翠蘭盯著慧。

  啪搭一聲,有水滴落在她的臉頰上。

  翠蘭以為慧哭了。

  但是,從他身上滴落的是斗大的汗珠。

  仔細一看,慧舉著劍的兩隻手都在微微顫抖著,彷彿在與命他揮劍的力量對抗著。

  咬牙切齒的慧,牙齒發出了聲響。

  那個聲音,不可思議地清楚傳人了翠蘭的耳中。

  「……慧!!」

  翠蘭想要扳開壓著自己喉嚨的手。

  但是在喉嚨與那雙手之間,完全沒有縫隙可以讓她的手指伸進去,而且那雙手被翠蘭碰觸到之後,更加顯露出殺意,緊緊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嗚……!!」

  呼出了氣管裡僅存的最後一口氣,翠蘭死命地掙扎。

  這時,她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鳥籠裡的鳥兒,然後眼前浮現楊氏哀戚的眼神。

  雖然聽說人在將死之際,過去的回憶會陸續在腦海中浮現,翠蘭卻用僅剩的自我意識將這些回憶趕跑。如果真的要死的話,一直到最後為止也要緊盯著現實——翠蘭這麼想著。

  這時在她耳邊,傳來了竊笑聲。

  現身在慧背後的,是拿著火把的芙蓉與石燕。

  石燕喀喀地笑著,站在稍遠之處眺望著翠蘭與慧,對殘酷的瞬間所抱持的期待,從黑斗篷所包覆的身體中,像熱氣一般散發出來。

  「趕快殺了她!!」

  芙蓉低聲命令。

  但是慧動也不動,石燕也只是佇立在原地。

  兩人之間持續著無言的攻防戰。

  等不及的芙蓉,以生疏的手法拔出了短劍。

  但是在下一瞬間,又有新的異象朝她們襲擊而來。

  由四面八方射來燃著火的箭,讓六座帳篷都著火了。

  碰!伴隨著沉重的聲音,冒出了火柱。帳篷在轉眼之間被火舌包圍,裡頭的士兵全都逃出來跑向草原,而被這陣騷動嚇到的馬群也一同向外衝。

  手持短劍的芙蓉膽怯地環視著周圍,就在此時……

  慧的劍往下一揮。

  銀白色的軌跡劃破空氣,貫穿了掐住翠蘭喉嚨的手。

  「呃啊!」石燕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拔出劍的慧一轉身,刺向了一臉痛苦壓住手的石燕的胸膛。

  芙蓉張大了雙眼,火把與短劍掉落在地。

  好不容易爬起來的翠蘭,看見近百名的騎兵包圍了帳篷。

  應該是司令官的男子身旁,有一名舉著青色旗幟的士兵,而再旁邊一位則是桑布扎的臉龐——確認了這點之後,翠蘭立刻站了起來,跑向大火熊熊燃燒的帳篷。

  中央的帳篷裡有昏倒的士兵。

  再這樣下去的話,他們會在沒人發現的狀況下被燒死。

  然而,看來翠蘭沒有必要衝入火海中了。在她還沒抵達帳篷之前,便看到了那兩名被熏得一臉黑的士兵,茫然地坐在地上。

  翠蘭瞬間感到全身無力,自己也癱坐在地上。

  離開了包圍帳篷的騎兵團,司令官與桑布扎騎馬靠了過來。

  「您沒事吧,公主殿下?」

  以流暢的動作下馬的桑布扎,在翠蘭身旁跪了下來。

  翠蘭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好幾次頭

  「……桑布扎大人也沒事呢。」

  她終於說出話來了,或許是因為口乾舌燥的緣故,聲音相當沙啞。

  桑布扎露出笑容,扶起翠蘭的手。

  「我沒死喔,至少還想再活個五十年。」

  「真長壽啊。」

  「而且他預備死了之後,要化為龍在地底下生活。」

  司令官從微笑著的桑布扎身後走了過來。

  滿臉鬍子的司令官與翠蘭視線相交之後跪了下來。

  「初次見面。我是吐谷渾的臣下,名叫宣王。很抱歉這段時間在吐谷渾的領地上,為公主帶來了極大的麻煩,在此謹代我王向您致上最深的歉意。看來似乎出了一點差錯……」

  司令官——宣王話說到一半……

  便將視線停留在慧身旁的芙蓉身上。

  從兵陣裡脫身而出的陽善,跑向了芙蓉,然而芙蓉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挺挺地走向宣王,並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口水。

  「吐蕃的走狗!!」

  「閉嘴,狐狸精!」

  以冷靜的聲音回應,宣王打了芙蓉一巴掌。

  啪的一聲,芙蓉的臉被打向另一邊。

  「請您不要動粗!」

  翠蘭以懇切的語氣拜託宣王。

  而宣王也以恭敬的口氣回復:

  「臣遵從公主殿下的吩咐。」

  這句話將翠蘭拉回了現實,也就是她以假公主的身份嫁到吐蕃的這個現實,現在她正披著由這個痛苦的謊言所織成的衣裳。

  「芙蓉小姐會受到什麼懲罰嗎?」

  翠蘭詢問著宣王。

  宣王挑起了一邊的眉毛,瞪了芙蓉一眼後搖了搖頭。

  「身為臣下的我無法懲罰身為王妃的她,如果公主殿下希望的話……」

  「沒關係,不會受罰就好。」

  「那麼,請讓我們帶您到安全的地方。」

  宣王請翠蘭移步,並將其他士兵所牽著的馬轉交給翠蘭。

  翠蘭由慧幫忙跨坐到馬鞍上。

  「那麼,我們出發吧。」

  桑布扎對著翠蘭如此說道。

  翠蘭沉默地點了點頭。

  桑布扎陪伴著翠蘭,跟著宣王騎了約兩小時的馬。

  現在他們要去拜見這塊土地的領導人——諾曷缽王。他為了向公主表達敬意,離開了原本的營區,前往日月山附近紮營。

  在拜見完諾曷缽王之後,到移動至專為公主準備的帳篷之前,桑布扎一直擔心著公主會就此倒下。

  看得出來她全身上下都充滿了疲倦。

  但是她一路上都堅強地撐著。

  「您一定很累了吧?公主殿下。」

  進入帳篷,待宣王離開之後,桑布扎這麼對翠蘭說。

  「明天我會帶道宗大人與朱瓔小姐來見您。」

  「等一下,桑布扎大人!」

  正當桑布扎準備低頭告退之際,翠蘭抓住了他的衣袖。

  因為過度疲勞而臉色發白的翠蘭,以沙啞的聲音問道:

  「……您見到利吉姆了嗎?」

  「嗯,我們見過面了,他雖然受了傷,卻依然很有精神喔。」

  「這樣啊……」

  翠蘭鬆了一口氣後,身體突然向前傾倒。

  桑布扎連忙撐住她,扶她坐到床上。翠蘭彷彿要昏倒一般彎下腰來,而後隨即往上看,然後用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桑布扎的臉。

  「您怎麼了嗎?嘴角上有傷耶。」

  「是被利吉姆殿下打的。他一直說無論如何都要親自去把公主殿下奪回來。我們五個人想壓住他,結果最弱的我就遭殃了。」

  「居然毆打文官……」

  翠蘭皺起了眉頭。

  桑布扎卻笑了出來。

  「真是的,明明被箭射傷了,居然還能那樣活動自如,真是令體弱的我難以置信。不過利吉姆殿下看到我流血之後似乎嚇到了,所以我們才得以成功把他壓下去。」

  桑布扎繼續報告下去。

  「他現在人在宣王的營區,相信不久之後就會動身出發,然後按照之前預定的,在河源迎接公主殿下的到來。」

  「……利吉姆果然是吐蕃王。」

  「是的。利吉姆殿下沒有告訴您嗎?」

  面對這個問題,翠蘭輕輕地搖頭。

  桑布扎無法從過度疲倦的公主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他開始有點煩惱是否有必要將自己所知道的事都講給公主聽。

  利吉姆的行動,無論是哪一項都不符合身為一國之君所應有的行為,但是桑布扎可以理解這位年輕國王的不安。

  五年前,利吉姆與重臣的女兒結婚。

  雖然才過了兩年新娘就去世了,但是與她在一起的生活為利吉姆帶來很大的打擊。最糟的是,這樁婚姻是以門當戶對為首要條件,並且是被國王命令的。

  而且,對方竟是利吉姆當成兄長一般景仰的喀魯的戀人。

  在豪華的婚宴上,年僅十五歲的新郎從頭到尾都一臉怒意;而他身邊的新娘,自始至終視線都沒有離開喀魯過。

  就這樣,一直到她過世為止的那兩年間,她一直無法忘懷原本的戀情,而持續無視著利吉姆的存在。

  桑布扎無法責怪依舊眷戀著喀魯的新娘。

  反而應該說,他一直緊盯喀魯的動向。

  當時才二十七歲的喀魯身份還很低下。面對正在婚禮上緊盯著他的新娘,他微笑以對。

  那個笑容,桑布扎認為是出自內心的。

  他並不想與成為利吉姆新娘的戀人就此道別。相反的,他反而很樂見對自己傾心的女孩取得了未來王妃的地位。隨著日子的經過,桑布扎發現了這件事。

  當然,喀魯絕對不可能會露出破綻。

  然而沒有人可以做到十全十美。

  桑布扎看穿了喀魯的陰謀。

  他想要讓吐蕃成為大國,然後按照自己的意思操弄它……

  這就是喀魯內心的計劃,但是他並不希望成為國王——不對,應該是說,他根本無法去希望。

  喀魯的確是充滿了魅力的人物。

  但是那份魅力卻無法成為操控大多數人的力量。

  或許有一兩個人願意為喀魯賣命,但是這樣還不夠,想要動搖一個國家,就算該國本身有陋習,也還得要有巨大的力量才行。

  而且,那份力量——可以動員多數人的力量,明顯地由欠缺政治才能的利吉姆所擁有。喀魯希望利吉姆坐在王位上,然後由自己掌握實權。

  不過,利吉姆也並非愚者。

  正因為如此,他賦予了喀魯宰相的地位。如果讓他回歸成地方上的小王,一定會讓吐蕃國內發生無意義的動亂。

  儘管如此,之所以會命令堤-澀魯把喀魯留在長安,是想趁著這次與公主和親之際,爭取一些時間來查查看喀魯有沒有做了什麼事吧?

  ——比起喀魯,那位皇帝也是很高明啊……

  桑布扎依舊看著眼前的公主,苦惱著是否該將這些事說出來。

  「儘管如此,你們的處理速度還真快呢。」

  好像突然想到似地,翠蘭這麼說。

  深陷在思緒中的桑布札苦笑著。

  「因為我們私下部署了宣王的士兵。那個平原離原先的河川很遠,是朱瓔小姐說公主殿下們正經過那裡的。想要用占卜追查一些細微的事情似乎相當不容易,多虧了她,我們才能及時找到利吉姆殿下。」

  接著桑布札歎了一聲。

  「他應該是想去尋求救援吧。利吉姆殿下的馬只差一步就要虛脫了,讓馬兒跑到那種程度,實在不是吐蕃男兒該做的事。」

  聽到這句話,翠蘭小聲地笑了出來。

  「公主殿下?」

  「沒什麼事。我原本以為利吉姆是逃走的。」

  「您那時很失望嗎?」

  「為什麼要失望?那時我覺得太好了。」

  翠蘭毫不猶豫地這麼說。

  她抬頭看著桑布扎的眼神相當堅定。

  「再那樣下去的話利吉姆會被殺,那是……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是因為慧出現在那個地方,利吉姆才離開的吧?桑布扎大人和慧有聯繫對吧?」

  「正如同您所察覺的,其實一開始我曾懷疑過慧大人,因為他出現過一些間諜特有的行為舉止。」

  「怎麼可能!」這麼想的翠蘭搖著頭。

  桑布扎並沒有再把他反覆思考的事說出來。

  「當公主殿下跌入河中之後,我曾在河岸邊與慧大人商量過,為了避免讓諾曷缽王那方有所行動,無論如何都需要一位深入他們內部的人,關於這個人選,慧大人正是適任者,而他實際所做的也超乎我們的期待。」

  桑布扎說到這裡,露出了苦笑。

  「但是,一旦他背負了這個角色,接下來就很難與我們進行連絡,而且諾曷缽王的側妾與她僱用的魔術師,立場似乎與陽善不同而打算謀害公主的樣子……」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們還要讓慧加入呢?」

  「這樣講有點失禮,但是可能是他們為了讓公主安心。如果光憑帶著吐谷渾士兵的陽善,公主殿下應該不會願意跟著他走吧?」

  「嗯……有可能。」

  「您原本是認為利吉姆殿下看到了慧大人,所以才離開的嗎?」

  桑布扎的聲音突然變低,咳了幾聲清一清嗓子。

  「這是我聽別人說的。當初從遠方窺視行進隊伍的利吉姆殿下,似乎相當在意慧大人與公主殿下的關係。」

  桑布扎的這句話,讓翠蘭臉上浮現了如花朵般嬌羞的笑容。

  只不過,他無從得知這句話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因為她那朦朧的眼神,很有可能已經游離到睡眠國度了。

  桑布扎敬了一個吐蕃式的禮,打完招呼之後便退出了帳篷。

  緊接著,他身後傳來了一聲好像是有人倒在床上的聲音。

  慧坐在樹下,用背靠著樹幹。

  他的眼前就是翠蘭所在的帳篷。

  帳篷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恐怕在剩下翠蘭一人之後,她馬上就會以驚人的速度陷入沉睡了吧。

  從孩提時代起,她入睡的速度就很快。

  可能是因為她怕失去雙親的慧感到寂寞,所以總是和他蓋同一條被子入睡,不過先睡著的永遠是翠蘭,而且睡相奇差無比的她還會手腳亂揮,為了怕她著涼,慧反而得幫忙留心。

  ——吐蕃王也真倒楣……

  一個人自言自語的慧不禁笑了出來。

  就算不知道她最近的睡相,不知為何還是想笑。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這種「莫名奇妙」的親暱感讓陽善誤解了吧。原本慧也提起了勁一一列舉他愛著公主的證據,但是陽善只聽了三成左右便讓慧加入他們了。

  原先芙蓉她們便打算把慧設計成為公主殉情的對象。當嫁禍給吐蕃的計劃失敗之後,這依然可以當作公主被殺的借口。

  ——和翠蘭一起殉情嗎?劇本上恐怕是寫「我強迫她的」吧。儘管如此,要他下手殺了翠蘭還是很難。

  想到這裡,慧原本放鬆的嘴角又揚起了笑意。

  當翠蘭落河之後,慧原本想殺了那群男人的,儘管後來桑布扎出現並對他說明原委,慧依然疑惑著是否該相信他。

  特別是他懷疑桑布扎有可能是間諜。

  因為慧本身是間諜,所以他明白。

  桑布扎頻頻放出飛鳥。雖然漢人不常用這一招,但是住在山林裡的人時常會利用飛鳥來互相連絡。

  慧心想反正他應該是在向松贊-千布王報告吧?關於這點桑布扎沒說,慧也沒有問他。

  兩個人稍微互相觀察了一小段時間,便得出了這個答案。

  接下來慧回到唐的隊伍裡,向道宗稟報了大致情形之後,便前去與陽善接觸並加入他們,他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陽善了。

  陽善在隊伍快要出發之際,與其中一名預定同行者交換了身份。

  之所以會做過這種調查,是來自於他的義父敬德的命令。

  慧離開翠蘭祖父母的家,成為敬德的養子。在成為士兵從軍期間,還身兼了臥底的職責。雖然軍隊裡除了慧還有其他胡人,但是可能是因為外貌看起來比較叛逆的關係,所以他常常被指派作為反叛份子。

  其實慧的內心並不想當臥底。

  但是,他依然將事情一一向上級通報,也逐漸習慣了被他人使喚。

  就連這回前往吐蕃之際,也收到了打探吐蕃國情的命令。

  然而他無意遵守這道命令。

  事實上,惟有與翠蘭的父親有過約定這件事是真的。

  慧獲得了求婚的許可之後,便前去打仗了。只不過到了現在,他還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心想與翠蘭在一起。

  或許,他只是想找一個能活著回去的借口罷了。

  從小時候起,慧就時常思考著他被生下來的意義。因為雙親發生意外身亡,讓他曾有過尋死的念頭。

  然而,他發現對翠蘭來說,儘管有太多無法去探究身世的理由,她卻不曾煩惱自己為何被生下來,而是思考應該如何活著。對此慧相當佩服翠蘭。

  但是,這種心情絕對不是羨慕。

  翠蘭雖然很樂觀,卻常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煩惱。

  可是,慧卻希望能守護住那個部分的翠蘭。

  這份感情裡並沒有摻入男女的因素。

  儘管如此,那時要求翠蘭和他一起逃走,與其說是要講給陽善他們聽,不如說是他想在自己的心裡做個了斷。

  他並不是真心誠意的,而翠蘭也看穿了。

  那時的情形重新浮現腦中,讓慧的笑意更深了。

  ——如果真的私奔了好像也不錯。

  慧微笑眺望著回歸寧靜的帳篷。

  東方的天空還未翻白,冷冽的空氣卻已經宣告日出時分即將到來。

  隔天,翠蘭在床上迎接了急忙抵達帳篷的朱瓔與道宗。

  雖然身體並無不適,然而由於累積了過多疲勞,翠蘭實在是爬不起來。

  翠蘭原本還想著,如此一來就省得聽道宗碎碎念的這一類沒禮貌的事。但是,直到聽見這位留著山羊鬍的老將淚流滿面地表達與公主重逢的喜悅時,讓她不得不深刻反省自己輕率的想法。

  相對的,與道宗同行的朱瓔則充滿了笑容。

  她的人生裡,似乎沒有喜極而泣這件事。因為道宗在場的關係,她稍微忍耐了下來,但是道宗一離開,她立刻從旁緊緊地抱住了翠蘭,並緊貼著她的臉頰表達喜悅之情。

  「翠蘭小姐!」

  感受著朱瓔柔嫩的臉頰,翠蘭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然而,朱瓔什麼都沒說。

  翠蘭連忙看看她,才發現朱瓔抱著她睡著了。

  ***********************

  就這樣,翠蘭和朱瓔一起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之久。

  在睡眠與清醒之間,現實依然纏繞著翠蘭,而在這當中,也出現了一點變化。

  遭宣王逮捕的陽善,被遣送回長安。

  翠蘭擔心他會受到怎樣的處罰,不過基於他欺騙了腳夫這點,翠蘭也不便多說什麼,道宗在托使者帶回的卷宗上也寫明了是自己的責任。

  至於剩下的宮女與腳夫,吐蕃王派了使者前來表示,准許他們在婚禮結束後回國。

  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間,宮女們的職業道德好像突然復甦了過來。

  她們努力地照顧翠蘭與朱瓔,不只語調變得輕快,也有興致與她們說話了。

  而在這段時間裡,翠蘭愈來愈覺得與利吉姆再見面是件麻煩事。

  她的心境已不同當初,偶爾還想回長安去。

  甚至還會在半夜被臉頰上淚水的灼熱驚醒,她對於這樣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儘管如此,在這個煩惱之下,她依然不忘細嚼慢咽和好好睡覺。

  翠蘭對於這個變化,只是歪著頭感到不解而已。

  經過兩天的休養之後,規模變小許多的隊伍朝著河源出發。

  途中,翠蘭驚訝地發現她在帳篷內休息的這段期間,季節已急速轉變為深秋。她愉快地欣賞著未曾見過的鳥兒,享受著小巧花卉的芬芳。

  翠蘭感覺身心都回復到在赤嶺附近受到襲擊之前的那種最佳狀態。雖然她也不是討厭長安,但是前往吐蕃路上的氣候與風景,都相當迎合翠蘭的喜好。

  光是讓黃昏時刻吹起的風拂過臉頰,便能感受到無可言喻的幸福感。

  就算無法與利吉姆成為一對和睦的夫妻,倘若可以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話,似乎也能擁有心靈豐富的生活。

  從赤嶺附近的帳篷出發之後過了十天,翠蘭等人終於抵達了河源。

  就如同桑布扎所說的一樣,河源周邊風光明媚的土地與美麗的風景讓翠蘭耳目一新、舒暢無比。

  只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個婚禮預定地上廣大的帳篷群落。

  中間搭了一個裡頭似乎可以容納得下數百人的大型帳篷,在周邊還圍了數十個帳篷。

  覆蓋在帳篷外頭的紡織品上面,有以色彩鮮艷的絲線所繡上去的野獸和花朵。而帳篷上方類似屋簷的部分則有以紅色點綴的裝飾品,就連豎立在帳篷周圍的旗幟被風吹響的聲音,也成了裝飾的一部分。

  『公主』的隊伍一靠近帳篷附近,太鼓便迫不及待地敲打了起來,各式各樣的樂器也開始鳴奏。

  盛裝的人們從帳篷裡現身,他們列隊向翠蘭的隊伍投擲花束。

  昨晚前來隊伍集合的使者,走在前頭引領隊伍來到國王的帳篷前。

  馬札多哥可汗與他的三位妃子,還有他的母后也就是利吉姆的姊姊,在帳篷外頭等著『公主』到來。

  與吐谷渾王不同,馬札多哥可汗笑容滿面。

  三位妃子與馬札多哥可汗的母后,都用慎重且親切的態度向『公主』問好。

  「我們等您很久了,公主殿下。」

  「歡迎您來到吐谷渾的土地。」

  「我們為您準備了特製餐點唷。」

  年輕的吐谷渾王——馬札多哥可汗聽著妃子們的話露出了苦笑,然後指向身旁的帳篷。

  「歡迎您到來的筵席已經佈置妥當,但是公主殿下看起來相當疲倦的樣子,我們在旁邊備妥了帳篷,還請您在那兒先稍事休息,消解疲勞。」

  「等您回復精神之後,請務必告訴我們關於長安的事。」

  年紀最輕的妃子如此請托著,結果立刻被年紀最長的王妃斥責。

  微笑地看著她們的模樣,翠蘭帶著感謝馬札多哥可汗的心情進入了帳篷。

  帳篷內的佈置,比之前向吐谷渾借來的帳篷素雅許多。

  當時的帳篷用了很多絹布或金線,相當符合漢人的品味,而這裡的擺設更近似於吐蕃的氣氛,不過,色澤鮮艷的刺繡非常精美,羊毛織品與披在床上的毛皮也都是上等貨。

  帳篷外的樂器依然在鳴奏著。

  翠蘭等到放下朱瓔的慧離開之後,一口氣撲到了床被上。

  軟綿綿的被褥,無論怎麼摸都很舒服。

  雖然她注意到前來迎接她的人群裡,並沒有利吉姆的身影,她反而因為沒有碰到他而鬆了一口氣。

  「吐蕃王好像不在呢。」

  彷彿看透了翠蘭的內心,朱瓔先提了出來。

  「不曉得這裡的規矩是否和唐朝一樣,在婚禮之前新郎不能見新娘呢?我頭一遭碰到,根本不清楚吐蕃式的婚禮是怎樣。」

  「不過,看了這次的婚禮之後,到時就能讓朱瓔當作參考啦。」

  雖然翠蘭馬上回嘴,朱瓔僅以微笑回應。

  翠蘭因為長途旅行的疲憊,迅速地進入了夢鄉,但是不久後便被馬札多哥可汗派來的侍女叫醒了。

  黃昏時刻的盛大宴會開始了。

  不只明天一天,就連後天,位於中央的大帳篷裡都會不斷地送上美酒與佳餚。

  「我們在等適合舉行婚禮的吉日到來喔。」

  這是在其它帳篷裡,一個全為女賓的筵席上,馬札多哥可汗的其中一位王妃告訴她的。

  比起豪華的料理,翠蘭更感謝她這個消息。

  自從進入馬札多哥可汗的領地之後,桑布扎與堤-澀魯就沒有來向她報告過事情了,甚至連他們的身影也沒瞧見。

  道宗則因為受到這樣過度的款待,顯得相當拘謹不安。

  「吉日是何時呢?」

  翠蘭以吐蕃語問道,王妃露出了非常動人的微笑回答:

  「是赤日那天。聽說貢松-貢贊王出生那年是赤年。」

  王妃的語氣聽起來相當理所當然,讓翠蘭顧忌著是否應該仔細問下去。

  她完全不知道什麼「赤日」。還是「赤年」,就連「貢松-貢贊」這個吐蕃王的稱號也聽不習慣。

  到了深夜,終於從宴會中解放出來的翠蘭,抱著朱瓔返回帳篷。

  「婚禮真是酒鬼的天國啊。」

  聽到翠蘭的牢騷,朱瓔笑了出來。

  但是她馬上止住了笑聲,並將視線轉向帳篷外。

  「有人在外面喔。」

  「該不會是道宗大人吧?」

  翠蘭站了起來,可是朱瓔從後面拉住了她的手腕。

  「感覺不是道宗大人耶。」

  朱瓔以緊張的語氣回應,稍後便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喊著「公主殿下」。

  當翠蘭聽見那壓抑的聲音時,她的心臟噗通地大力跳了一聲。

  透過翠蘭的表情變化得知來訪者身份的朱瓔,以驚訝的表情嘀咕著:

  「居然這麼晚了還來……」

  「公主殿下,妳在吧?」

  「在婚禮之前幽會,不是好人家的女孩該做的事吧。」

  朱瓔忽然轉換成保母一般的語氣責備著,不過她看著翠蘭的雙眸卻滿懷笑意,嘴角也微微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

  「我只是出去講點話。」

  翠蘭留下了聽起來像借口的一句話,便走出帳篷。

  從各處帳篷內的筵席流洩出的燈光,滲進了外頭的黑暗中。

  在微光之中,利吉姆帶著兩匹馬站在那裡。

  就像他們初次見面那天一樣,利吉姆將頭髮編了起來。

  「公主殿下。」

  利吉姆帶著滿面笑容走了過來。

  翠蘭看到利吉姆,一方面為他的平安無事感到高興,一方面對於他偽裝身份一事的憤怒也同時湧上心頭。

  翠蘭忍不住向前走了半步,用僵硬的聲音問道:

  「現在這種時間有什麼事嗎?」

  如此冷淡言語連翠蘭自己聽到都會感到有些心痛,利吉姆看起來並不在乎的樣子。

  而且他還笑著說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提議。

  「咱們騎馬去散步吧。」

  「現在是半夜耶。而且你不是受傷了嗎?」

  翠蘭隔著利吉姆的外衣撫摸他的肩,然後又將手伸進外衣內側,隔著裡面的上衣摸著他的肩膀,她想要透過繃帶的厚度來確認他的傷勢。

  「公主殿下,別再摸了。」

  「啊,抱歉。會痛嗎?」

  翠蘭連忙將手放開,不過利吉姆旋即笑著回答。

  「沒有啦,因為治好了所以會癢。」

  「……我才不信這麼快就復原了。」

  握住了仍處在驚訝狀態中翠蘭的手,利吉姆催促她上馬。

  「與其說這些,還是去散散步吧。我有好東西想讓你看,是只有在晚上才看得到的。」

  利吉姆催促著翠蘭,並騎上自己的馬。

  無可奈何的翠蘭只好騎上了另一匹馬。

  「路不好走,慢慢騎吧。」

  翠蘭抓緊了馬鞍的前方,利吉姆拉住韁繩開始前進。

  遠離營區踏入一片黑暗之中令翠蘭有點緊張,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半夜騎馬的關係,還是因為和利吉姆在一起的緣故。

  哇哇哇的馬蹄聲重迭著,將宴會的喧鬧聲拋諸腦後。

  取而代之的,是鳥兒們在黑暗中交互鳴唱的歌聲,那聲音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豎耳傾聽,草叢中還有昆蟲在鳴叫。

  樹葉被夜風吹動的沙沙聲,讓人聽來舒服不已。

  騎馬前進的路上,利吉姆始終不發一言。

  翠蘭也一直沒有開口。

  究競走了多久呢?

  就在湧上肩頭的寒氣逐漸增強之際,利吉姆突然將馬停了下來。

  「公主殿下,請暫時閉上眼睛,像這樣抓緊馬鞍就好。」

  雖然拒絕的話差點說出口,翠蘭依然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做。

  閉上眼睛之後,馬兒又繼續邁開了腳步。

  馬匹的背傾斜了,翠蘭覺得路應該變成上坡,她抓緊了馬鞍的前方,將身體向前傾以配合馬的動作。

  ——一、二、三……

  不知何時翠蘭數起了馬蹄聲。

  噠噠噠、噠噠噠……

  規律的馬蹄聲讓人產生輕微的暈眩。

  正當翠蘭心想再不張開眼睛恐怕會落馬之際,利吉姆再度將馬停了下來。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得未經許可將眼睛張開的翠蘭,發現自己與馬匹正浮在星空之中。

  腳下的漆黑之中散佈著無數的星星,宛若砂金一般閃耀著光芒。

  抬頭望向天空,空中也有星星閃爍著。

  「這是……」

  翠蘭左右張望,直到看到樹木的陰影之後才領悟過來。

  腳邊的星星是映照在黑暗水面上的倒影。

  不過這個大自然的惡作劇真的是太厲害了,由於站在較高的地方,所以得以縱覽倒映在水面上的星星,感覺就像真的浮在天空中一樣。

  「有月亮的晚上就看不到了,所以今晚剛剛好。」

  「嗯……」

  「怎麼了,公主殿下?你不喜歡星星嗎?」

  「沒這回事,星星很漂亮,不過如果能帶朱瓔來就好了……」

  才說完,翠蘭就心想不妙。

  在這種情況下,應該避免說這種話才對,可是這是她毫無掩飾的真心話,如此稀有的美景所帶來的感動,不只是利吉姆,她也希望能與朱瓔分享。

  「說得也是,如果朱瓔也能看到的話就太好了。」

  翠蘭原本擔心利吉姆的心情會受影響,但是他同意了她的話,並從馬鞍上下來。

  「不過,我有事情想要詢問公主殿下。」

  利吉姆伸出手來。示意翠蘭下馬。

  翠蘭藉著他的協助下了馬。

  「想問什麼?」

  「關於公主殿下的父親。」

  「我的父親?」

  「沒錯。桑布扎說公主殿下大概不是皇帝的女兒。」

  面對利吉姆直接的問法,翠蘭把玩著手中的韁繩,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麼。

  「如果我不是皇帝的女兒,你覺得我是誰?」

  「上天派來的,我的第二任也是最後一任妻子。」

  利吉姆率直地回答完後,瞬時紅了臉。

  「說實話,我並不在乎公主殿下的身世,只要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公主殿下本人,這樣就足夠了。」

  「這樣的話,為何還要問我父親的事?」

  「……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公主殿下你的個性意外地正直吧。」

  「我不懂你的話。」

  「如果心裡頭藏著秘密不覺得難受嗎?」

  利吉姆那彷彿看透一切的問題,讓翠蘭不禁將視線往地上看。

  雖然她也有很多問題想問利吉姆,可是畢竟自己撤了更大的謊,因此無法順利說出口。

  所以她的口氣無意中變得有點像在挖苦人。

  「這是從你自己的經驗得來的結果嗎?」

  利吉姆一聽,微微地笑了。

  「你在氣我隱藏自己的身份嗎?」

  「那當然。如果知道你是吐蕃王的話……」

  「就會和我保持距離,然後畢恭畢敬地對待我,對吧?」

  「……沒錯。」

  翠蘭以幾乎快聽不到的聲音回答。

  如果早知道利吉姆是吐蕃王的話,就沒辦法這麼自在地與他相處了吧?而翠蘭的心境想必也會變得與現在不同。

  「我想讓公主殿下認識的不是『吐蕃王』,而是真正的『我』。當初會隱藏身份,也可以說是為了保護自己……」

  「你覺得我會殺了你嗎?」

  利吉姆的理由令翠蘭啞口無言,但是他是認真的。

  「是的。因為那時我把公主殿下誤認為是侍女,大唐帝國也不是不可能派出刺客,大家都告訴我無論如何要小心。」

  「儘管這樣還是要來偷看隊伍嗎?真是不像話的男人。」

  翠蘭抱著頭歎了一口氣。

  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感受到了利吉姆的責任之大。

  如果在拋開了這沉重的壓力之後,會出現年輕人的好奇心也是在所難免,會想要知道翠蘭的真實身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儘管如此……

  「桑布扎大人為何會說我不是公主?」

  「最主要的理由是在要離開長安的那天早上,他聽到皇帝和你開了一個很過分的玩笑。雖然他沒告訴我是怎樣的玩笑,不過似乎不是該對即將遠嫁他國的女兒所說的話。」

  這句話讓翠蘭的心情放鬆不少。

  看來李世民欠缺了身為共犯者的自覺。

  「桑布扎奉了我父王之命去調查公主殿下的身份,不過他告訴我打算回報無法得知。他說還要再去長安迎接其他的公主實在太麻煩了,而且也沒有必要去觸怒大唐帝國的皇帝。」

  「這的確很像是桑布扎大人的見解。」

  翠蘭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但是,我無法回答你。」

  「……因為家人會受到責難嗎?」

  利吉姆低聲問道。

  翠蘭想起了落河隔天早上所發生的事,那時她向利吉姆要小刀,是為了確認對方是否值得信賴。

  或許現在的利吉姆想得到的並非真相,而是她的信賴。

  「公主殿下?是怎樣呢?」

  再度被問到時,翠蘭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這個動作帶有肯定的意味,對翠蘭而言已是最大的讓步了。

  「這樣啊……」利吉姆露出微笑,用指尖輕觸翠蘭的臉頰。

  他從漆黑的另一端以溫柔的眼神注視著翠蘭。

  「公主殿下是誰都無所謂。三天以後在婚禮上,我會將箭獻給公主殿下,弓與箭兩者合一便成為一項武器,而這武器從古早以前便一直支持著吐蕃人的生活。以丈夫的身份將其中一項獻給他的妻子,也就代表著宣示永恆的愛情與誠實。」

  「……嗯。」

  「雖然婚禮是既定的儀式,但是我是依照自己的心意將箭獻給公主殿下的。」

  「利吉姆的心意……?」

  「沒錯。如果接下箭這個舉動並非出自於公主殿下的本意,希望你能在這裡告訴我;如果你說這是因為皇帝的命令,那我絕不會再碰公主殿下第二次了,雖然無法讓你重回漢土,但是我會把在邏些建好的城讓給你住,公主殿下只要在那裡過著自己希望的生活就行了。」

  「我所希望的生活……?」

  翠蘭提出質疑。

  「首先必須要有能教我吐蕃生活習慣的人。吐蕃的冬天不是很冷嗎?而且,我也不懂吐蕃的禮儀習俗。」

  「會幫你準備好傭人和老師的。」

  「你不再教我了嗎?」

  「……以朋友的身份恐怕是不可能的,若在你身邊的話,我又會想要親近公主殿下的,我並不打算將曾經帶給亡妻的痛苦強加在公主殿下身上。」

  「你是指,不用生兒育女也沒關係嗎?」

  雖然翠蘭只是想詢問這個理所當然的問題,卻讓利吉姆一時語塞。

  「……不用在乎小孩的事,因為已經有繼承人了……」

  「也就是說,到了吐蕃可以看到你的小孩囉?」

  「公主殿下喜歡小孩嗎?」

  「喜歡呀。」

  希望不要失去對話原來的方向,翠蘭一面講給自己聽,一面點了點頭。

  畢竟翠蘭放棄了婚姻的理由之一,也是因為她認為即使結了婚,她一生都無法保有自己的小孩。在玄武門被殺的李元吉之子嗣當中,男孩子全都被斬首了;女兒們雖然逃過一劫,但是原有的身份也遭剝奪,陷入無法結婚的慘況之中。

  假如,翠蘭結婚後生了男孩……

  翠蘭之父李淑鵬,恐怕會陷入非常為難的狀態吧。

  李世民以及四周的人,必定會想盡各種理由將她的孩子帶走。

  光是一想到無辜的嬰兒可能會被慘忍地殺害,就讓當時年幼的翠蘭對結婚的期望盡失。就是從那個時候,她開始為未來獨居的生活做準備,然而為了這個目的所練就的劍技與騎術,反而吸引了李世民的注意,這實在相當諷刺。

  不對,或許對李世民而言,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事。

  如果他能夠在與李淑鵬不產生嫌隙的情況下將翠蘭趕出長安的話……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利吉姆似乎喜歡我,對吧?」

  翠蘭很直接地問。

  「我不是已經講過很多遍了嗎!!」

  利吉姆似乎有點不太高興,語氣變得有點暴躁。

  但是當他一看到翠蘭有點畏縮的表情,態度立刻改變了。

  「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而且被吐谷渾士兵襲擊的時候,我還丟下公主逃跑了,你會不相信我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那件事無所謂,我覺得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翠蘭打從心底這樣回答。

  不可思議的是,她覺得那是利吉姆喜歡她的證據。

  然後,那種疑惑也朝翠蘭自身而來。

  「看到利吉姆平安無事,我真的很高興喔!而且這和對別人的感覺不同,我想我大概也喜歡利吉姆吧。」

  「……大概?」

  「對。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所以不是很清楚,況且我還為利吉姆帶來了很多麻煩不是嗎。」

  「原來如此。你想說的是,對我也可能只是單純的感謝而已。」

  利吉姆笑了。

  「不過,關於這點我覺得你不用擔心喔。公主殿下的感謝之情,應該還不至於引起那樣的誤會,而且那天晚上我向你告白時,你也很乾脆地拒絕我了。」

  「那是……」

  翠蘭想要反駁,利吉姆卻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入自己懷中。

  「『那是為了想替吐蕃王維持住情面罷了』是嗎?」

  「沒錯。不過若是你在這裡又做了同樣事情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

  「你不是已經在生氣了嗎?」

  利吉姆邊說邊笑,並抱起了翠蘭轉個不停。

  翠蘭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緊抓住他的脖子,此時利吉姆在她耳邊低語著:

  「我不再提這些麻煩的事了。就算不是我多心,不過總覺得公主殿下是如果感到厭煩的話,就隨時會離開這裡的人呢。在你感到厭煩之前,就讓我們一起在邏些城生活吧!」

  「嗯。」翠蘭小聲地回答。

  連繁天地的滿天星斗,彷彿想要襯托她的聲音一般閃爍著。

  ※※※※※※※※※※※※※※※※

  後   記

  各位好。

  或者應該說,初次見面。

  這次講的是古代西藏(一帶)的故事。

  根據史實,唐朝第二任皇帝唐太宗的養女,嫁到了位在古代西藏繁盛的吐蕃王國。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曾上過與西藏有關的課。

  總是記不得別人的臉和名字的U教授,在講述文成公主時,似乎對她抱持著微妙的同情這點令我印象深刻;而「嫁到未知國度的皇帝之女」這樣的情景,也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中。

  但是,實在是因為烙印在太深處了,其它的記憶就逐漸堆迭上去。像這次也是直到接觸了與西藏相關的資料之後,我才想了起來。(比方說,隔了這麼長一段時間重新接觸西藏史,我甚至一度對於幾乎忘得精光的自己感到錯愕呢。)

  而且之前我也曾學過西藏語……

  真是的,我為記憶早已不清的自己感到可悲……

  打開學生時代所用的西藏語字典,看到上面筆記的字跡,「喔喔,這不是我的字嗎……」而莫名地感動了起來……

  於是後來的這段日子裡,我充分感受了懷念與害羞之情。

  接下來,很不好意思的有兩件事要向各位道歉。雖然書中稱吐蕃國王為「吐蕃王」,但其實在漢語裡,稱呼吐蕃王時所用的是『贊普』這個名詞,據說這是源於吐蕃語「王(Tsanpo)」的發音,而依據當時吐蕃所留下來的資料,他們稱唐太宗為「獅子王(Senge Tsanpo)」。

  「東方的獅子王嗎?感覺真帥!」這麼想的同時,卻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以前的人喜歡獅子啊?東方明明沒有獅子,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呢?」總之,這回的故事便決定統一用「吐蕃王」來表示。

  附帶一提,吐谷渾之王稱為「可汗」,這點書中是照實史沿用的。

  另外還有一點要致歉,那就是書中稱印度為天竺一事。在西藏語中確實稱印度為『Gyakaru』,可是其實故事當時還沒有印度這個國家,當時印度的所在地正由兩個大國所鼎立並互相競爭著。

  只不過……不過!真的很抱歉,實在是不清楚西藏是如何稱呼當時的印度,基於這個理由,就容我偷偷將其混水摸魚過去。

  至於吞彌-桑布扎這名人物,奉吐蕃國王之命前往印度,其後創造了藏文這件事也是史實。他身為西藏第四賢臣,至今仍被眾人所景仰,也有傳聞只要碰到桑布扎人像手裡拿的書,頭腦就會變好。

  真想實際去一趟西藏,碰一下桑布扎的人像啊。

  即使早已忘了大學時代的上課內容,不過從以前開始,西藏一直就是我想親自造訪一次的憧憬國度。雖然我沒有頭痛的毛病,要不是因為對高山症有所恐懼,恐怕早就已經飛過去了。可惜至今仍無法下定決心,還沒實地去嘗試就先認輸了。

  儘管如此。我仍夢想著有一天能成行。

  行文至此,差不多該向各位告別了。

  最後,由衷感謝讀者們一直以來支持著本人風格稍嫌不一的作品:以及忙碌之餘仍願意承接本書插畫工作的增田惠老師;還有面對明明很清醒卻在電話裡碎碎念的我,仍不吝給予鼓勵的責任編輯O女士。

  接下來天氣將逐漸轉熱,請讀者諸君務必要注意身體健康喔。

  毛利志生子

  主要參考文獻

  《吐蕃王國成立史研究》山口瑞鳳卅巖波書店

  《古代西藏史研究》佐籐長卅同朋社

  《西藏文化史》D.Snellgrove、H.Richardson卅翻譯:奧山直司卅春秋社


  《中國服裝史》華梅卅翻譯:施潔民卅白帝社

  《大唐帝國的女性》高世瑜卅翻譯:小林一美、任明卅巖波書店

  《西藏語字典》kelsang-Tahuwa卅Kawa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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