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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0 04:20 PM

壁井優香子 -【琦莉‧五】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上)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1-20 06:49 PM 編輯


日文名稱:キーリ5・はじまりの白日の庭(上)
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琦莉、哈維以及收音機下士打聽到不死人的傳聞,
認為那可能就是貝亞托莉克絲,於是再度來到了西貝里。
這時恰巧是殖民祭的時節。
琦莉等人在鎮上遇見了哈維朋友所屬的歌舞團,
於是借住在他們的營地裡,並且以那裡為據點,開始尋找貝亞托莉克絲。
但是,哈維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單獨出門呢?
只能在歌舞團內打雜度日的琦莉始終感到不解。
有一天琦莉出去買東西時,眼前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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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44 PM

〈那座熟悉的單槓下〉


  少年突然被似曾相似的感覺包圍,他拾起頭來。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掛在黑板正上方的時鐘,黑框裡的圓形數字盤上,冷漠的黑色數字排列成圓形,那是和所謂的個性化或是裝飾性完全沾不上邊的指針型時鐘。52、53、54……稍稍彎曲的秒針在泛黃的數字盤上遲緩地爬著,緩慢地刻劃出時間。

  57、58、59……

  喀鏘一聲,分針動了一下,顯示兩點五十七分。這個時間從殖民時代開始一直沿用至今,是那顆遙遠行星上的時間制度。

  (……現在是在搞什麼?)

  以前似乎也曾有過完全相同的瞬間。不過仔細一想,即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天還是會顯示出兩次相同的時間,所以這樣的事不足為奇。

  少年微微歪著頭思索,把視線收了回來,他按了好幾次油快用罄的打火機,點燃了香煙。他坐在課桌上,懸空的雙腳晃來晃去,同時望著眼前那塊被白色粉筆畫滿塗鴉的黑板。

  『今天的值日生——莎拉和拿哈爾。』『←不對,那是塞特亂改的!』『依莉莎今天又尿褲子。』『我才沒有呢!』『約雅敬和莎拉在樓梯下親親!』另外還有從黑板最左側畫到最右側彎彎曲曲的鐵路線;還有好像是在畫女孩,但又不像是人類身體的圖案。

  黑板角落還寫著小小的文字: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拜託戰爭快點結束,讓我可以早日回家。』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不知道是誰在何時寫下的,字跡潦草拙劣。即使不斷有人重複在上面塗鴉寫字,不知為何字跡卻能一直保留下來。

  少年伸出右手,把手掌放在黑板上,然後左右摩擦鐵路的一部分,粉筆灰便沾到他的手指上。雖然他覺得裡頭似乎也有他的塗鴉,但卻忘了是哪一個。應該是除了那句『拜託戰爭快點結束,讓我可以早日回家』之外的某一個吧?

  下午的教室沒有半個人,顯得異常安靜。從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一成不變的天空因沙塵而顯得有些混濁,而秋末屋外的冷冽空氣也使得香煙裊裊升起的細煙微微搖晃。隨著室外空氣一起飄入窗內的是,在校園裡玩耍的少年們天真無邪的笑聲,此外還能隱約聽見夾雜在笑聲中若有似無的歌聲。

  雖然聽不清楚,加上自己是個大音癡,但因為非常熟悉這首歌的旋律,所以一下子就記住了。歌詞敘述一名老人如何和一座擁有大型鐘擺的時鐘相處九十年的故事,每間學校的低年級都必須學會這首古老無趣的歌。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口齒不清的女孩聲音,應該是依莉莎吧?少年的腦海裡浮現那個年紀最小的女孩蹲在單槓下的砂坑裡,一面在砂上畫畫,一面哼著她最喜愛的那段歌詞。雖然唱得不是很好,但是聲音清晰悅耳。

  「把那個擦掉。」

  身旁傳來口氣不悅的聲音,原本面對校園的他把頭轉向校園反側,看見一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少年站在走廊的窗外。少年的髮色很淡,擁有和夜空一樣藍灰色的雙眸,而且是留在這間學校的孩子當中,唯一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朋友。不過他們並沒有因為這樣而特別要好。

  少年追隨著藍灰色眼眸的視線,再次望向黑板,然後視線停留在『約雅敬和莎拉在樓梯下親親!』這句話。

  他納悶地想了一下。

  「你們真的親了嗎?」

  「才沒有!」

  「是嗎?」

  少年抿嘴一笑回答後,走廊上飛起小石子擦過他的臉龐。「才沒有咧!」、「知道了啦,真危險。」先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也許那只是塞特的惡作劇吧?

  叼著香煙的嘴角仍殘留著微笑。因為找不到板擦,所以就用手隨意擦掉名字的部分。朋友將手肘靠在窗框上,看著他擦黑板的舉動(既然已經看見了,就自己進來把它擦掉啊),感覺像是接續剛才的話題,開口說道:

  「對了,聽說今天早上開始,西邊的圍牆附近聚集了好多戰車。」

  「喔?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

  「所以呢?」

  「沒什麼,就這樣而已。」

  兩人之間的對話實在很無趣,所以這個話題就此打住。

  少年雖然對戰車不怎麼感興趣,但可能會有許多軍隊跟著過來,或許可以弄到香煙。如果運氣好,弄到口香糖或是巧克力糖,還可以送給依莉莎和其它小鬼。少年聽著那唱著「古老的時鐘」的天真爛漫歌聲流過耳邊,同時如此思忖著。

  明天去看看好了,如果天氣好的話……

  「那明天見。」

  雖然自己還沒說出口,但對方像是理所當然般地向他道別。少年眨眨眼睛回頭一看,朋友像是輕輕彈開般,已從窗邊離去。

  「約雅敬——」

  「幹什麼?」

  「沒事。」

  雖然叫住對方,但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所以只是復誦一遍:「明天見。」

  「喔。」

  對方點點頭後便轉過身,少年默默地目送他離去的背影。視線的角落看見牆壁上的時鐘指向三點,愈來愈長的煙灰飄然地落在膝蓋上。「啊!」少年心想:完蛋了!當他視線落在膝蓋上時,又有一種奇妙的似曾相似感。

  「——!」

  不知是誰在窗下尖叫。

  少年反射性地抬起頭,就在他從課桌上滑下來的一瞬間,靠近校園的那一道牆上,窗戶玻璃膨脹成圓頂狀,接著無聲無息地粉碎迸裂開來——或許有聲音,但是衝擊波貫穿耳膜,暫時把他關進無聲的世界中。整間教室瀰漫著白霧,無法判斷是硝煙還是玻璃碎片,眼前變成一片白茫茫。少年回過神後,才發現自己在爆炸引起的強風衝擊下,側臉撞到黑板上。

  少年沿著黑板一路滑行,最後跪在講台上。他呆若木雞,幾乎是無意識地任視線遊走。他看見剛才黑板上的鐵路在線,像是把畫筆砸在上面般,紅色顏料濺得四處都是。他一摸太陽穴,剛才被粉筆染白的手心,沾上了和黑板上相同的鮮紅色。過了一會兒,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在逐漸恢復聽覺的耳膜中,不斷聽到像是敲鐘時發出的嗡嗡噪音。這個噪音不但使他的太陽穴疼痛,甚至使他感到頭昏,讓大腦的功能幾乎無法正常運作。在他腦海的角落,好不容易聽到一個有意義的聲音,朋友彷彿在叫喚著什麼:「……弗朗!」

  「艾弗朗!」

  朋友口中叫喚的是自己的名字。剛才趴在走廊上的朋友,一站起來就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他大可不必這樣拚命叫喚——先不管這個了,他更在意為什麼聽不見依莉莎的歌聲了呢?當然,存這種情況下還繼續唱歌反而不合常理,但是連他這種人都可以撐得過去,那麼她繼續唱歌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依莉莎的時間和牆上的時鐘一起停留在三點鐘。

  依莉莎自此沒有再開口唱過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46 PM

第一話〈消失於雜訊的夢〉


  這個行星上有熊的玩偶,但卻沒有熊這種動物。是一開始熊就沒有搭上殖民船呢?還是因為無法適應行星的環境而絕種呢?這就不得而知了。總之,行星上的人類只從古老的畫像或玩偶看過熊。

  所以哈維可以辨識出那是一頭熊,應該是近乎奇跡了。

  相較之下,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巨大頭部,卻配上一對過小的圓耳朵和塑料眼球。熊身上的玩偶裝由粉紅色和咖啡色的拼布構成,體型比哈維高上一個頭。然而,熊卻和哈維並排,靠在車站的牆邊站著。笑咧開的嘴裡叼著一根煙,不知所措似的一動也不動。

  就在此時,他突然把圓圓的頭轉向哈維。

  「你有火嗎?」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哈維不發一語,把剛才為了打發時間,在口袋裡把玩的打火機輕輕丟給那只熊。熊向他道謝後,便用那只不知是粗製濫造,還是隨便做做的手靈活地接住打火機(仔細一看,玩偶裝內側不顯眼處,還有一個手指頭穿得過去的洞)。當他正要把香煙靠近打火機時,立刻又停下了動作。哈維還以為他又有什麼問題,只見對方把手放在下巴上,然後稍微挪動頭部,熊頭下方露出了一張嘴,那個人重新叼好香煙後再次點火。

  熊頭下的人將頭轉向另一邊露出笑臉,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煙後吐出煙,然後把打火機丟還給哈維。

  「唉呀,我要休息一下,太重了。」

  「……喔。」

  哈維沒什麼反應,只是不帶感情地響應了一下,然後就把視線移開。他自己也用嘴巴叼出一根新的香煙,到點火之前的一連串動作他都只使用左手,雖然有點不方便,但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不方便。

  隔著香煙冒出的煙看著車站前的圓環,他心想:一個大男人和一隻人類扮成的玩偶熊站在一起,若無其事抽著煙的樣子,看在別人眼裡會是怎樣呢?就在這時,他看見對面有一隻黃綠色和咖啡色斑點圖案的東西在蹦蹦跳跳。雖然顏色不同,但是和熊一樣都是拼布材質,那應該是一隻老鼠吧?他好像想說什麼似的,不斷揮舞著兩隻手。

  「哇!他在生氣了。」

  一旁的熊趕緊把煙蒂丟在地上,背部也離開那道牆,一面把剛才挪開的頭重新戴好,一面往對方那裡跑去。

  哈維目送那個身穿粉紅色斑紋加條紋吊帶褲、令人眼花撩亂的背影,以及他那悠閒的腳步聲,然後伴隨著歎息將煙一起吐出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亂丟煙蒂實在讓人不敢領教。』

  「……我又不是在說這個。」除了亂丟垃圾這一點,應該還有很多地方令人想吐槽幾句。

  『真是的,戰後出生的年輕人就是這麼討人厭。』

  隨著那個嘮嘮叨叨咒罵著的男人聲音,和行李一起放在腳邊的小型收音機喇叭吐出黑色的雜訊粒子。『哈威。』、「是哈維。」哈維幾乎是以脊髓反射的速度反駁,因為可以預料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所以在對方開口之前,哈維用腳把距離自己半步的煙蒂踩熄。

  「怎麼上個廁所這麼久……」

  哈維並不是對著收音機說,而是自顧自發牢騷。他背靠著車站的牆壁蹲了下來,漫不經心地想仰望天空,後腦杓就撞到了牆壁。

  抬起頭來就能看見,經過都市裡擁擠的建築物排氣管中排放出的石化燃料廢氣熏染,呈現出略帶黃色的灰濛濛天空。他從大約十分鐘前進站的列車上下來時,立即接觸到他皮膚的,是時序已進入初冬的街道所吐出帶有一點溫度的廢氣味道。

  這裡是西貝里教區的中央市,也是商業和觀光的重鎮。

  一條街道上就有三個火車站,要說行星上最廣闊的地方,應該只有這裡。街道的東西側和中央共有三個車站,其中在東邊盡頭的這個車站,相較於其它兩個車站,規模算是較小的。不過即便如此,車站四周還是因為人群、車潮和建築物而顯得狹窄擁擠,都會區的朝氣與噪音更將這裡妝點得異常熱鬧。

  前頭放著圓筒狀燃料桶的三輪出租車,一輛接一輛停靠在圓環,司機們親切地招攬客人,外觀矮胖的箱型巴士排放著石化燃料的廢氣,慢慢從他們身旁行駛而過。設置在車站前方建築物牆壁上的立體屏幕,彷彿要對大眾洗腦似的,從剛才就一直重複播放著相同的影像。這是一段由三頭身人偶組成的樂隊,在一座設有機械裝置的街道上遊行,然後往高檯鐘塔前進的影像——最後會打上這樣的字幕。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南西貝里主題樂園(變化多端的街道)殖民祭紀念周,即將從明天展開!」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在屏幕的正下方,由剛才那兩個人扮成的玩偶熊和老鼠,正對著經過的行人分發氣球,並順便表演啞劇。

  「啊——」

  哈維現在才發現這件事,不自覺地發出笨拙的叫聲。

  「明天開始就是殖民祭嗎?」

  『你還真遲鈍欸,你之前都在看些什麼啊?』

  「沒什麼。」

  雖然那行字幕已經看到不想再看了,但哈維根本沒有動腦筋思考。

  他覺得殖民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就沒放在心上。但是這麼一說後,感覺街上的空氣似乎也因活動的氣氛而顯得輕鬆愉快。也或許西貝里平常就是這個樣子。

  「剛好挑這種奇怪的時節來到這裡……」

  從明天開始就是連續十天的假期,外面湧入的人潮會使得平常就很熱鬧的西貝里變得更加擁擠混亂吧?只要一想到此,哈維就感到厭煩。雖然這樣比較容易混入街上的雜沓人潮,就這層意義來說是有利的,但若要在那當中找人,就只能說太欠缺考慮了。

  一輛黑色烤漆的卡車駛入車站前,正好和攬到多金的客人後、從圓環開出去的三輪出租車擦身而過。哈維本能地有所警戒,坐在柏油路上的身軀稍稍挺直了腰桿——雖然卡車為了在市街巡邏而將車體小型化,但那確實是教會兵的卡車。中央市有大規模的教會治安部分支機構,甚至連街道上的治安維持機能都由教會兵完全掌控。

  有幾名身穿白色神官服的士兵從卡車上下來,往正在屏幕下表演啞劇的玩偶走去。一名不知是小隊長還是什麼階級的男子,應該是當中官階最高的人,用嚴肅的口氣對老鼠說話,和熊合演短劇演到一半的老鼠嘻皮笑臉地(因為它的臉本來就被做成這樣)響應著。可能是被問到是否有申請許可證之類的問題吧?

  『最好趕快離開。』

  「是啊。」

  哈維對著收音機的聲音點點頭,然後站了起來。為了謹慎起見,還是避開教會兵比較好。對於自己的遭遇,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雖然覺得麻煩,但仍把兩人份的行李背到肩頭,收音機則掛在手上。準備離開時,聽見教會兵所在的反方向傳來叫聲。

  有一群孩子,手裡拿著應該是玩偶給他們的氣球,在圓環旁的巴士站附近圍成一個圈圈。圈圈中央有一張巴士站候車亭的長凳,只有坐在長凳上的小女孩手裡沒有拿氣球,而是緊緊抱著一隻拼布做成的小熊布偶,並抬頭瞪著圍在她四週年紀較大的孩子們。

  「這傢伙的朋友就只有這隻小熊布偶!」

  身型較高大的少年得意洋洋地說著難聽的話,其它孩子們則跟著附和,一同嘲笑小女孩。雖然哈維不太會分辨小孩的年紀,但是中間那個小女孩大概只有五歲左右。

  平時,哈維對小孩們的吵架完全不感興趣,但現在他之所以會這樣冷眼旁觀,可能是因為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而令他感興趣——尤其是頑固的個性特別相像,明明已經快哭出來了,卻仍拚命緊閉雙唇忍住不哭,眼珠子朝上瞪著對方。

  「誰說我沒有朋友的!」

  小女孩終於按耐不住了,倏地踹了長凳一腳,揪住中間的那個少年。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一下子嚇到了對方,不過兩人的體型實在相差懸殊,所以小女孩輕易就被推開。小女孩跌坐在地時露出「糟糕了」的表情,原本抱在手裡的小熊被少年搶去了。

  「還給我!」

  「不要,有本事來拿啊!」

  小女孩跳起來想拿回小熊布偶。但在她的手構到布偶前,少年們就把那只布偶丟給另一人了,最後一個人拿到後便高舉過頭,然後出其不意地往反方向丟。

  那只滿臉笑容的小熊畫出一條拋物線,越過了以低速駛進圓環的巴士車頂。小女孩為了追回布偶,毫不猶豫地衝向車道。

  這時她眼前卻突然冒出一輛三輪出租車的車頭,正打算從巴士的死角超車。

  「!」

  『哈威,等一下!』

  收音機突然發出制止的聲音(哈維原本以為收音機要催促他快走),讓他的身體一瞬間僵了一下。但他又立刻動了起來,而那一瞬間的停頓反而害了他。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碰」的一聲,激烈的撞擊聲和刺耳的緊急煞車聲同時傳到耳裡,琦莉這時正在觀賞兔子的雜耍表演。

  明明是兔子外型的玩偶裝,卻以黃色和咖啡色為主的拼布構成,是一隻比琦莉還要高兩個頭,用兩隻腳站立的兔子。琦莉從車站旁的洗手間出來時,兔子正在表演有點驚險的踩大球,琦莉不知不覺緊握拳頭,看得提心吊膽。就在這時,她聽見從圓環那兒傳來這兩種聲音。

  周圍瞬間變得很安靜。過了一會兒,人們交談的嘈雜聲和奔跑時的腳步聲,再度讓街道喧鬧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琦莉從車站的角落衝出來左顧右盼,發現圓環的巴士站附近開始有人聚集。有像是住在這條街上的少年、路過的旅客、還有從巴士、出租車下來的司機,他們全都一臉蒼白,膽戰心驚地遠遠圍觀著。順著他們的視線,琦莉看到一個人俯臥在馬路上。一頭像是生銹的紅銅色頭髮垂落在地,鮮血在灰色的柏油路上逐漸擴散開來。

  一瞬間琦莉屏住了呼吸,接著嚇得大叫「哈維!」然後一路跌跌撞撞地直奔過去。

  她從圍觀的人牆縫隙衝進去,跪在昏倒的年輕人身旁。

  「哈維,你還好嗎?你到底在——」

  「啊!好痛……」

  年輕人只發出像是手指被菜刀切到般的呻吟聲,然後搖搖晃晃地坐起身。血不斷從他右半邊的頭流到臉頰,但他不顧自己的傷勢,而是把視線落在他的臂彎裡,琦莉這才發現哈維用左手臂緊緊抱住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一臉驚恐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被血染紅的右半臉,眼睛眨巴眨巴地瞪得好大。

  「嗚……」

  過了一會兒後,她那稚氣的臉龐突然扭曲,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哭了起來。

  「嗚哇——嗯……」

  是哪裡痛嗎?還是怕血呢?亦或只是單純嚇到而已?總之,對於突然嚎啕大哭的小女孩,琦莉和年輕人都感到不知所措,就在他們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時,一雙看似堅固耐穿的白色長筒靴站到他們身旁。

  「你不要緊嗎?」

  從上方傳來男人的聲音,兩人同時抬頭仰望,然後嚇得全身僵硬。

  士兵身穿加了裝甲的白色神宮服,直盯著年輕人的臉瞧,確認過年輕人的傷勢後,便用質地粗糙的手套抓住年輕人的上臂。

  「先去醫院再說,到候診室我再問你問題。你可以走嗎?快點上車。」

  「不,等一下……我沒事。」

  對方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也不問他的意願就想要把他強行帶走,年輕人焦急得企圖想掩飾過去。「那個,請等一下,等一下!」琦莉主動把小女孩接過來抱在膝蓋上,想要幫年輕人講話時,另一名士兵便抓住她的手說:「妳們也過來。」然後強迫她站起來。琦莉看著周圍的人群求助,但是另一個同行的人——收音機和行李則一起被留在車站的牆邊。

  就在他們被教會兵的小隊包圍而動彈不得時,竟然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對他們伸出援手。

  那該算是人還是動物呢?

  「啊,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欸,大人。」

  剛才表演踩大球的黃色兔子委婉地說著,隨後便闖入了人群中。嘴巴雖然看起來在笑,但睜得大大的塑料眼睛卻看不出有任何笑意。那張非常不協調的笑臉,和看似隊長身份的年邁士兵面對面。

  「他是我們團裡的年輕人,我們會帶他回去治療的。」

  「這沒問題,但是車禍發生的來龍去脈……」

  「不用擔心,他一直都有鍛煉身體,這一點小傷不算什麼的。不好意思,驚動了大家,給您添麻煩了。」

  兔子笑容滿面地給了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但隨即強勢地扭轉話題。「走吧,菜鳥。」態度變得有點嚴厲,像是從教會兵手中強行拉走般抓住年輕人的手腕。他拉著年輕人的手腕,然後又拉起琦莉的手腕,教會兵便放開手(教會兵似乎是迫於情勢而鬆開手)。

  抬頭看到兔子的側面後,年輕人目瞪口呆,然後用一種像是快哭出來的沙啞聲音低聲問道:

  「……席曼……?」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黃昏的溫煦陽光從背後照射過來,把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好長。琦莉像是追著自己的影子般,在拖車群間的縫隙小跑步。

  這裡是位於都市東南邊的郊外。不同於鋪設完好的街道,在岩石地面外露的開闊空間裡,許多拖車就像一群體型龐大的動物,以家族為單位挨在一起睡午覺般,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幾台拖車停靠在一起。

  琦莉經過裝載著儲水槽的拖車旁,繞到後面的臨時給水站,一個身型瘦長的年輕人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方,正在洗臉。

  他發現腳步聲後拾起頭來。「哈維,衣服。」、『真是的,你這傢伙為什麼每次都這樣?』琦莉脖子上掛的收音機比琦莉早一步發出怒吼。

  『所以俺剛才不是叫你等一下嗎?才剛到這裡就被車撞,拜託你以後行動時要多注意車子!你是幾歲的小孩啊!』

  「我又不是因為貪玩才被撞的,你不要再嘮叨了……」

  哈維筋疲力盡地回應。身上的衣服已被血弄髒,他卻想用肩膀擦臉,琦莉見狀趕緊把拿來的毛巾遞給他。「喔。」哈維冷淡地接過毛巾,粗魯地擦了擦臉和頭。

  他的頭部側邊像是被砍傷一樣,流了很多血。不過他卻擺出平時那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說:

  「這只是擦傷,不要緊。」不過因為傷口可能尚未癒合,白色的毛巾被染成淡淡的紅色。

  「我本來是想要閃開的,可是你卻突然叫住我,害我來不及閃躲。」

  『要是覺得來不及,就不要衝過去啊!』

  「如果那個小孩在我眼前死了,你又會罵我為什麼見死不救。」

  『那……』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只會一個勁地隨便發號司令。」

  『……』

  「那、那個,換好衣服就走吧,團長在叫我們了。」

  氣氛變得有些沉重,琦莉便打斷他們的對話,但是收音機好像還想再繼續說什麼,心不甘情不願地安靜下來,哈維只輕輕咂了咂舌。由於四周沒有其它人,加上哈維可能也毫不在意,於是當場換起衣服。

  哈維把左手繞到背後,將連帽外套和T恤一起脫下來。因為身材過瘦,看起來全身都是骨頭,但上半身還是有充滿男人味的肌肉。雖然琦莉並不是第一次看見,但還是覺得臉紅心跳。她一邊避開視線,一邊將髒衣服拿過來,把乾淨的襯衫遞給哈維。哈維還是只能將衣服套在左手上。

  哈維現在沒有右手臂,從T恤袖口隱約可窺見金屬骨架和電纜之類的東西被切斷後,僅剩的一點殘骸,嵌入上胳膊垂掛下來的骨架到手肘附近就斷了。

  剩下的殘骸已經沒用了,所以哈維本人主張要截斷。因為已經侵蝕到手臂深處,除了多截斷一些,否則無法完全處理乾淨。但是這其實是辦不到的(哈維卻露出這是可以辦到的表情),所以才會殘留一些金屬骨架。

  他們把截下來的右手臂埋在教區裡的酒吧後面,並做了一個墳墓——多虧琦莉的保護,才得以免去在丟危險物垃圾的那一天被丟掉(真的是千鈞一髮!)琦莉抗議說:「這樣太過分了!」結果哈維只是很乾脆地說:「不過就是個東西嘛!」之後一個人走到酒吧後面,好一陣子都沒有回來。

  從首都的入口處,也是下水道的市鎮「門之鎮」回到北海洛的教區內,已是距今三個多禮拜前的事。琦莉他們接受老闆的好意暫時留在酒吧,這就是在那段期間發生的事。

  現在畸莉他們為了尋人來到西貝里。

  「給我,我來幫你弄。」

  琦莉看見哈維正笨手笨腳地撕開新的保護貼布,便順手搶了過來。「面向我。」、「不用啦,我自己來。」、「面向我,蹲下來!」琦莉不管他是否願意就抓住他的手,讓他面向前方。哈維露出一臉無法釋懷的表情,不發一語地輕輕彎下高大的身體。

  哈維伸手撥開紅銅色的瀏海,閉著的右眼皮不自然地凹陷下去。琦莉用指尖輕摸他的眼皮,他的身體輕輕抽動一下,琦莉立刻放手,然後幫他的右眼貼上保護貼布,四方形的貼布內側有一層薄薄的軟墊。若用紗布或眼罩會顯得太過誇張,也引人注目,因此最近改貼這種保護貼布。

  失去的眼球必須等一陣子才會再長出來。貼上保護貼布雖然是為了保護眼睛,但是其實主要是為了遮掩眼皮凹陷的醜態。

  就哈維的個性而言,一定會嫌這些東西麻煩吧,但是琦莉心想:下士肯定會嘮叨。哈維只有一隻眼睛和一隻手臂,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人類。然而琦莉又再次發現,哈維平時根本是個受傷大王——像今天也是一樣。他本人總是說馬上就會好,絲毫不放在心上(事實上也是不管傷勢多嚴重,他都能立刻痊癒)。但旁觀者總是擔心得不得了。

  「你這樣會感冒喔。」

  貼上保護貼布後,琦莉伸長了手想幫哈維把還沒擦的頭髮擦乾,「不用了啦,我才不會感冒呢。」哈維這次真覺得很麻煩,便推開她的手。

  「我又不是小孩子。」

  話才說到一半,他臉上的表情突然消失,視線越過琦莉的頭望向另一邊。

  琦莉跟著轉頭,追著他的視線,看見拖車車廂的角落有兩道影子正在窺視這裡。兩道影子嚇得跳了起來,趕緊躲起來。

  「有什麼事嗎?」

  哈維用非常明顯的懷疑口氣問道。只聽見小聲的窸窸窣窣對話後,接著就傳來輕飄飄的腳步聲,同時那兩道影子又再度出現。

  五短身材,相較於巨大的手腳,頭部則顯得異常的小——在夜幕漸漸低垂的天空下,琦莉看見體型畸形的兩人組霎時嚇了一大跳。但立刻認出他們的身份,頓時鬆了口氣。

  即使脫下套在頭上的東西,但身上仍穿著不同顏色拼布製成的條紋吊帶褲。原來是人類裝扮而成的老鼠和熊的玩偶,玩偶裡站著和哈維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

  老鼠笑嘻嘻地,然後用玩偶的手搔著頭。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們真是不識趣。」

  「打擾什麼?」

  哈維感到納悶蹙起眉頭,琦莉在旁低叫了一聲「啊!」然後就和哈維保持半步的距離。不知道是真的不懂還是故作不在乎,哈維只是瞥了一眼琦莉的舉動,然後就把這個話題丟到腦後了。

  「有什麼事嗎?」

  他用和平常一樣冷淡的口氣再次問道。老鼠有點失望地聳了聳肩,重新調適心情後,用兩隻手比出一些令人看不懂的手勢。當然,他是用玩偶服的手比劃。

  「來和我們一起玩牌吧,團長說如果有你加入會更好玩。」

  聽他這樣說,才發現他比的手勢好像是一手拿著牌,一手抽取其中一張。

  琦莉想發出內心的忠告,如果讓哈維加入,大家會輸得很慘,但是因為很久沒有看哈維玩牌,自己也很想看,所以就什麼也沒說。哈維考慮了一下,沒想到他好像很感興趣,嘴角露出充滿戲譫的笑容(不過可能只有琦莉發現)。

  「好啊,我加入。」

  「OK,走吧,已經開始了。」

  老鼠帶頭沿著拖車的車廂往前走,熊和琦莉他們並肩走著,並解釋說明:「今天晚上是殖民祭的暖場慶祝活動,我們從明天開始才要正式上場。」不可思議的是裝扮成什麼動物,個性就會像那個動物。扮老鼠的那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說話速度很快,而且直來直往;扮熊的那個年輕人則給人一種傭懶的感覺。

  他們在車站前分發氣球和表演才藝,據說能為西貝里的觀光重鎮——主題樂園招攬客人。聽說幾年前西貝里的體驗型劇場才剛落成,就是那個被稱之為南西貝里遊樂園(變化多端的街道)的主題樂園。

  從明天起,就是為期十天的殖民祭,一場別開生面的嘉年華會即將開始。除了遊樂園的餘興節目外,還有歌舞團在遊樂園內外載歌載舞,以及街頭表演等。各地的許多表演團體都受到邀請,來到這個位於東南方的郊外,並一起搭建營地。老鼠和熊所屬的舞者及街頭藝人的歌舞團也在其中。

  團長就是剛才在車站踩大球的那隻兔子——是哈維的舊識,雖然琦莉是第一次和他見面,但是團長卻已經認識琦莉,令她感到很驚訝。琦莉一邊和他握手,一邊說著「請多多指教」,但不知為什麼,對方卻跟她說「謝謝」。

  團員們的生活據點就是四輛中型拖車,只有團長獨自住在一輛小型卡車裡。玩牌的地點可能是在男性團員們睡的那輛拖車上,或是把桌子搬到其前方的廣場上玩吧?

  拐過拖車的轉角來到廣場時,從一旁流洩出微弱的歌聲。生澀的旋律還不成調,聽起來像是在自言自語。

  只有一部分的歌詞唱得出奇清楚,所以可以明白意思。也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只記得這一部分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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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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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場的角落用矮矮的水泥磚排成一個正方形,做成一個臨時的砂坑。抱著拼布小熊布偶的女孩蹲在裡面,她一邊用小鏟子挖著砂,嘴裡一邊哼著「滴答滴答」這首歌。

  她就是剛才哈維救起來的那個小女孩,她的媽媽是歌舞團裡的一名舞者,團長說現在團裡的小孩只有那個女孩,聽說就是因為沒有人陪她玩,所以今天才會跟著團長他們來到車站前。

  「娜娜。」

  老鼠叫住她,女孩立刻拾起頭來停止唱歌。琦莉被充滿警戒心的眼神盯著,不禁感到有點害怕,但是老鼠像是習慣似的,繼續用輕鬆的口吻說:

  「又在唱一些怪歌了。」

  「……才不是怪歌呢,這是我朋友教我的。」

  「哈哈!」對於女孩板著臉的回答,老鼠卻是嗤之以鼻地笑著:「又來了,說什麼『朋友』,妳的朋友叫什麼名字啊?」

  「……」

  「妳媽還真可憐,唯一的獨生女卻總是說些瘋言瘋語。」

  「我才沒有瘋呢!」

  咬牙切齒、不發一語的女孩突然間大叫。本來以為她要站起來,她卻蹬了砂坑一腳,往這裡衝過來。看也不看一眼地經過琦莉等人面前,當她和老鼠擦身而過之時,就拿著鏟子猛力捶打老鼠的脛骨前方。

  「死老鼠!」

  她對著邊叫邊跳的老鼠丟下這句話後,就跑向廣場的另一頭。

  「媽的!死孩子!」

  雖然隔著一層布偶裝,但或許是女孩使用的「凶器」奏了效,他的拍檔——熊,用一副受不了的語氣對著單腳跳躍、還一邊咂舌的老鼠說:「誰叫你要嘲笑她……」距離玩偶兩人組不遠處的琦莉,目瞪口呆地目送著女孩離去的背影,她彷彿想打聽什麼似的,抬頭望著哈維的臉。

  「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什麼都還沒說,對方就搶先一步讓她把話吞回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伴隨著微弱的噪聲,收音機的喇叭裡傳來這樣的低吟聲。

  至少比剛才那個小女孩還要低八度音,但旋律是相同的——應該說是更正確,這首歌的旋律可以聽得更清楚。

  「下士?」

  一呼喚對方,收音機便停止了歌唱。

  「原來你會唱那首歌?」

  『嗯,那是首老歌。』下士的聲音雖然小,但是感覺得到琦莉意外地興奮。下士帶著些許悲傷的語氣低聲說道:『現在的學校都不教這首歌了,俺那個時代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這首歌。是吧,哈維?』

  「我不知道。」

  正說得起勁時,一下子被潑了一盆冷水,收音機似乎很掃興地沉默了一陣子。

  『……不可能不知道吧,每個人小時候至少都唱過一次。』

  「我不知道,不可以嗎?真是的。」

  同樣的事情一再提起,眼看哈維越來越不高興,琦莉感到提心吊膽,擔心兩人又要吵架了。下士應該很瞭解哈維這種討人厭的個性吧,因此不再多說什麼。但他似乎仍無法釋懷的樣子,窸窸窣窣地發出一些噪聲。

  當晚哈維和團員們打牌時,仍然擺出平時那張撲克臉,並讓人見識到他超好的賭運(哈維平時的好運可能都在牌桌上用完了),但卻突然犯下愚蠢的錯誤,導致最後輸了。而好久沒看他打牌的琦莉,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後來她才知道,別人給她的馬克杯裡頭香甜的飲料竟然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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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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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有誰在唱歌,聽得出是天真爛漫的女孩聲音,但又不像昨晚砂坑裡的那個女孩。

  之所以聽得出唱得比昨晚的那個女孩好,是因為還有另一個聲音,像是在協助她似的一起哼唱著。那是一個感覺有點低沉的渾厚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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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來不眠不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刻劃著爺爺的一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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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和穿著軍服的男人並肩坐在長凳上,長凳的四周全都被柔和的乳白色包圍著,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景象。身穿紅色洋裝的娃娃、砂坑裡的藍色鏟子、綠色的小黑板……全都已經老舊得褪色。散落一地的玩具,卻讓人有股溫馨的感覺。

  這是哪裡的公園……?不對,這好像是私人住家的庭院。

  女孩忘記歌詞而唱不下去。軍人只教小女孩他會唱的部分,小女孩的歌聲雖然生澀,但卻很乾脆地唱了起來。軍人的低音緊跟在後,像是從後面保護小女孩般,只有在她唱不下去時,才會適時伸出援手。但其實軍人很心急,他非常想要幫忙多唱一些。只是一旦他的想法被察覺,氣氛就會變得不自然。

  「越來越冷了,進來屋裡唱吧!」屋裡傳來女人溫柔的呼喚聲。

  「喔,馬上就進來。」軍人回答後從長凳上站起來。他轉過頭去,小女孩露出撒嬌的表情,伸出兩隻手。軍人露出無奈的笑容,姿勢稍微蹲低,把手伸向小女孩。

  當他正要抱起小女孩時——

  沙沙、沙……

  乳白色的風景混入了黑色的噪聲粒子,跳動一下後,整個世界隨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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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起頭來一看,頭上是低壓壓的灰色天花板。

  這裡是哪裡?琦莉在枕頭上往左右張望了一下,她想起來這裡是女性團員住的通鋪拖車。但她不太記得昨晚的事,隱約只記得哈維把她抱過來後,好像對某個人說「那就麻煩您了」。

  拖車後方的門是半敞開的,從那裡射入一道細細的金黃色陽光,現在太陽似乎早已爬得很高。其它人早已起床,除了琦莉所睡的那套寢具外,其餘的寢具都折疊好放在一旁,拖車裡一片空蕩蕩。

  (哇!睡過頭了……)

  琦莉撐起手肘打算坐起來時,躺在堅硬車板的背部吱嘎作響,頭痛更加劇烈。

  「好痛……」

  她按住額頭呻吟著,頭部正中央疼得很厲害。

  她身穿橫條紋毛衣和短褲,昨晚就以這身穿著睡著了,現在也懶得換衣服。她用手順了一下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隨便把頭髮整理一下後,決定先去洗個臉。

  她從拖車後方敞開的門探出頭,冷冽的空氣刺痛了她的雙頰,她呼出白濁的氣息。荒野的風受到冬天的侵蝕,直接吹襲著郊外,即使是大白天,空氣還是為之凍結。琦莉先回到車內,披上平常穿的那件黑色粗呢外套,然後坐在敞開的門框上穿靴子。當她繫好一隻腳的鞋帶後,聽見說話的聲音從拖車側面傳來。

  (太好了,好像還有人在。)

  剛才因為外面很安靜,琦莉還在擔心只剩她一個人睡過頭,而被留在這裡。但今天開始,其他人就要在遊樂園表演,團員們應該早就出門了。

  她趕緊穿好靴子,跳下拖車,輕輕跑到拖車的轉角,往廣場上窺看。昨晚團員們聚集的吵鬧廣場現在空無一人,顯得異常安靜。但是她看見有兩個人影蹲在角落的砂坑裡——一高一矮。

  矮的身影是昨天那個叫做娜娜的女孩,而高的就是……

  「噗!」

  琦莉不由得噗嗤一笑。因為、因為她看見哈維正蹲在砂坑裡,面無表情地玩著砂……噗噗。

  「這個不對啦,要做得更細更長。」

  「砂子怎麼可能做得細長!」

  「可是城堡的塔都是細細長長的啊!」

  「這是城堡?真傷腦筋啊!」

  「沒錯,這是鍾塔,這是城門,這是接見室,還有國王的房間。」

  「妳別鬧了,我們做別的吧,不要做城堡這麼複雜的東西。」

  『你真沒用啊,哈威。』

  「你真沒『又』啊,哈比。」

  「……是哈維。」

  聽起來不像是大人和小孩的對話,感覺像是兩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在說話,還真是好笑。娜娜身穿背心裙,外面又套了一件看起來很暖和的斗蓬;哈維則是在連帽外套上穿了一件短大衣,下面則是一般的工作褲。空蕩蕩的右手袖子插在外套口袋裡,右眼仍貼著保護貼布。在砂坑四周的水泥磚上放著馬口鐵的澆花器和小型收音機,把這兩個東西並排放在一起,兩者看起來都像是玩具。

  琦莉心想:還可以再看一會兒,但是這時她突然發現了一件很嚴重的事。

  剛才收音機在娜娜的面前,不是又和平常一樣說話了嗎?

  當她嚇得目瞪口呆時,哈維抬起頭來發現了她。琦莉也反射性地先開口道了聲早。

  「早啊。」她說。

  「嗨,宿醉女孩。」

  哈維面無表情的臉上帶著一抹惡意的微笑。

  「誰叫妳因為飲料甜,就咕嚕咕嚕喝下去了。」

  「唔……我又不知道那是酒,你很囉嗦欸。」

  琦莉按住隱隱作痛的頭部往砂坑走去,跪在哈維的旁邊。

  「你在幹什麼?」

  「席曼要我看小孩。」

  『俺怎麼覺得是她在陪你玩。』

  收音機插嘴說道。收音機還是像平常一樣說話,令人捏一把冷汗。琦莉看了娜娜一眼,發現她似乎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仍繼續默默地用鏟子挖著砂,堆成一座小山。她看起來似乎對琦莉的介入不太高興,因為他們三人(兩個人和一台收音機)剛才正玩得起勁。

  當琦莉正為自己遭到嫌惡而感到不知所措時。「好吧,我們來換班。」哈維站了起來,準備要跟剛來的琦莉交換。

  「等一下,換什麼班?」

  「我去街上看看。」

  「你要去情報站嗎?那我也要去。」

  「妳顧小孩,這是席曼交代我的。」這個人莫名的老實。

  「可是我也想要去找貝亞托莉克絲啊。」

  「妳今天留守這裡,妳不是答應我會聽話的嗎?如果妳不聽話,妳現在馬上就給我回去。」

  「喔……」

  沒想到哈維如此強勢地下令,琦莉無法反駁,只好乖乖閉嘴。

  在北海洛走散,至今仍不知去向的貝亞托莉克絲——他們來西貝里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她。

  他們認為貝亞托莉克絲若平安無事,一定會和他們聯絡,因此在教區內的酒吧等待。但是過了快兩個星期,貝亞托莉克絲仍然音訊全無。就在此時,受他們委託幫忙尋人的情報站(那個香煙鋪的店員)告訴他們,聽說在西貝里有不死人出沒。這不過是個傳聞,而且毫無根據,所以哈維對此並不太感興趣。但琦莉強硬主張,即使只有一絲的可能性都要去找,在這種被逼迫的情況下,哈維只能勉為其難地答應她。

  不過……

  因為是妳執意要這樣做,所以在西貝里的期間都要聽我的,不准輕舉妄動、惹是生非、不可以給我添麻煩,一旦不遵守就立刻給我回去。

  哈維提出了上述的附帶條件……不論任何事,都把她想成是一個專門製造麻煩的人,看來她的信用似乎已經破產。

  「哈比,你不玩了嗎?」

  娜娜口齒不清地叫著正要離開砂坑的高個子青年。她並不是用纏功或是撒嬌的方式留住他,只是用那欲言又止的雙眸直盯著哈維。

  哈維暫時停下腳步回過頭,用視線指著琦莉。「喔——現在她來陪妳玩。」哈維說得輕鬆,但琦莉卻很傷腦筋。她本來就不習慣和小孩子玩,要和這個難搞的小孩相處愉快,似乎更加困難。再說,娜娜似乎比較喜歡哈維,不喜歡自己。

  「放心,妳們會合得來的。」

  琦莉發出求救訊息,仰望著他。哈維則把左手放在她的頭上,隨便應付一下(真是不負責任!),他輕輕撥了幾下琦莉的頭髮後就把手拿開。

  當他向右轉正準備跨越砂坑的水泥磚時。

  『等一下,俺呢?』

  「啊?」

  這次換放在水泥磚上的收音機叫住了他,哈維感到有些不耐煩,再次停下腳步看著腳邊。

  「你當然也是留在這裡啊。」

  『你說什麼?俺也要去,你一個人去俺不放心,你這個沒有警覺心的重傷人士!』

  「不用啦,你也留在這裡和她們玩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等一下,喂!』丟下這句話,哈維毫不理會收音機的制止,左手插在口袋裡,大步從廣場離去。總覺得他好像是逃走了,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嗎?『點也不聽話,這個笨蛋……』琦莉一邊思索著,一邊看著嘮叨不停的收音機。

  「下士。」他還在說話,這樣好嗎?

  「下士,我們來玩吧!」

  娜娜像是搶走琦莉正想說的話,用有點強硬的口吻說道。她板著臉低下頭,一邊挖著腳邊沙沙作響的砂——她果然將琦莉視為眼中釘。

  剛才哈維所在的地方一下子空了出來,結果形成她們兩人之間保持一個微妙距離的狀態,那個距離彷彿製造出了分外尷尬的氣氛。琦莉會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她先人為主認為娜娜難搞的想法作祟。

  她採取抱膝蹲著的姿勢,結結巴巴地試探性問道。

  「請問——我也可以和妳一起玩嗎……?」

  「妳會唱那首歌嗎?」

  娜娜低著頭反問,眼珠子朝上轉看著琦莉。琦莉一時嚇到,然後明白娜娜指的是昨晚那首時鐘的歌。下士說現在這首歌已經被大家遺忘了,但這是從戰爭發生前的久遠年代,就已經存在的一首古老歌曲。

  琦莉想起了剛才夢中的庭院。在輕霧瀰漫的影像中有一條長凳,她剛才在夢裡聽過女孩與軍人唱那首歌。

  「嗯,會一點……」

  琦莉一邊搜尋著快要沉在記憶底層的歌詞,一邊點著頭。娜娜沒想到琦莉會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似乎很訝異地張大了眼睛。

  「是朋友教妳的嗎?」

  「朋友?」

  「就是遊樂園裡的朋友,她教我唱這首歌的。」

  「?」琦莉不解地眨著眼睛,娜娜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再度將視線落在地上。琦莉感覺自己好像辜負了她的期望,不明就裡地感到困惑,水泥磚上的收音機便對琦莉做了更清楚的說明。

  『她可能是遇到了遊樂園附近的古老幽靈。』

  「欸……」這次換琦莉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她和妳不一樣,不過人類小時候可以看見大人看不到東西。』

  「啊……」

  琦莉再度望向距離她兩步之遙,正在挖著砂的娜娜。自從哈維離開以後,娜娜就不做城堡了,但也看不出在做什麼具體的東西,只是用鏟子把砂子挖起來,然後再把砂子從小山上倒下去,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還一個人喃喃自語。

  「如果我和朋友說話,媽媽的表情就變得很奇怪,問我在跟誰說話。我跟她介紹說這是我交的新朋友,她的表情就更奇怪。媽媽說她工作時我不可以去遊樂園,所以我就留在這裡。」

  「……」

  琦莉不發一語地望著不時垂下眼睛說話的稚氣側臉,小小聲說了「……嘿咻。」隨後站了起來。她踩著沙沙作響的砂子,往娜娜靠近兩步後再次蹲下。

  她用手摸著腳邊的乾燥砂子,感覺比外面的空氣要稍微溫暖一點,砂子從指縫間沙沙地流下——和「砂之海」的砂子一樣(即使堆砂的人不是哈維,要用這種砂子做城堡本來就很困難)。

  「妳要做什麼東西呢?不過我也很笨手笨腳款。」

  她彷彿感到吃驚,卻又帶著些許懷疑的態度。娜娜拾起頭來,眼睛朝上看著琦莉。

  「……妳不會笑我嗎?」

  「為什麼?」

  「大家都嘲笑我,這裡的人還有外面的小孩都笑我。他們說那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因為我沒有朋友,太想要朋友才會變得怪怪的。」

  「妳一點也不怪啊。」

  琦莉看著挖起來的砂落到鞋尖上,心想:雖然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但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會說場面話的人,想到什麼也就理所當然地說什麼。

  娜娜一臉嚴肅的表情,杏眼圓睜地抬頭看著琦莉。過了一會兒,她再次低頭垂下視線,用鏟子戳著砂子的表面,同時擺出鬧彆扭的臭臉。

  「……我有朋友。」

  「嗯。」

  之後兩人還是沒有太多話題可聊,不過娜娜把自己的鏟子借給了琦莉,兩人開始用砂子建造看似最簡單的「鼴鼠的窩」。

  被拖車包圍的無人廣場的一角,兩人中間隔著砂子堆成的小山,面對面蹲著挖砂。這時娜娜開始哼著時鐘的歌,而收音機也隨之發出帶有噪聲的細微歌聲。遇到會唱的部分時,琦莉也跟著一起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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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刻劃著爺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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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想起她小時候住在東貝裡的事。在教會舉辦的兒童教室裡,每次聽完老師說故事後,就會有一杯淡淡的牛奶和一片餅乾。份量雖少,卻是大家最期盼的點心時間。

  所謂的老師,其實並非正式的神職人員,而是婦女會的義工,她會在拚命舉手的孩子當中,只指定自己的兒子回答,然後再大肆讚美。(有一天她兒子沒有舉手,琦莉看見課程結束後,她嚴厲地斥責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昨天晚上你不是有唸書嗎?)即使聽那個女人說上帝或是聖人的故事,琦莉一點也不會感動,她是為了點心時間才來上兒童教室的。琦莉只要一吃點心就吃不下飯,所以祖母不常為她準備點心。

  有一天,教室裡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坐在她隔壁,她們很投緣,一下子就變成好朋友。無聊又漫長的故事,在那天一晃眼就過去了。到了點心時間時,那個女孩卻沒有牛奶和餅乾。

  琦莉理所當然的舉手報告。

  「老師,還少一份。」

  「是嗎?還少誰的呢?」

  「艾妮塔。」

  琦莉還記得,當她看著空蕩蕩的隔壁桌時,老師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接著老師換了一個熊度,親切地對琦莉這樣解釋:「琦莉,餅乾是一人一片喔,如果妳想要多拿一份,是不可以的喔。」

  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琦莉感到悶悶不樂。

  「不是我,是艾妮塔。」

  「……琦莉,我知道妳祖母一個人要養一個家很辛苦,可是這間教室裡,大家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她為什麼突然說這些事?為什麼會說到祖母和家裡的事呢?不公平的人是老師才對啊!琦莉已經氣憤到說不出話來,周圍的孩子們則嘻嘻竊笑著。

  來接她回家的祖母被老師叫去談話,從那之後,不知為何家裡開始出現點心。這件事情過後,琦莉就算看到沒拿到點心的小孩,也不再向老師報告。

  琦莉沒有再見過艾妮塔,她心想:可能她搬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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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嗯……)

  雖然琦莉並沒有說謊,但是現在想起來還是會令她臉紅。她試著回想,就旁觀者來看,她應該是一個固執又貪心的小孩。

  據說僅有一部分的小孩,能在小時候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朋友」。大人們說那只是小孩子腦袋裡的幻想,或是自己想像出來的產物。但光憑這些說法,無法解釋他們感覺到的某些東西——不過大多數的人隨著年齡增長,就會慢慢失去這個能力。但即使到了現在,琦莉卻仍理所當然的擁有「別人看不見的朋友」——也就是兩年前的室友,那位金髮碧眼,漂亮、瘋瘋癲癲又愛製造麻煩的女孩。還有室友消失後一直陪著琦莉,那個愛瞎操心又嘮叨,時而可靠、時而又靠不住的收音機憑依靈(下士自稱是監護人,如果說他是朋友,搞不好他還會鬧彆扭)。

  『琦莉。』

  「對,嗯,我們比朋友還要親密對吧?」

  下士突然出聲叫她,琦莉情急之下,脫口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放在隔壁的收音機訝異地說:『啥?這個俺當然瞭解啊!』琦莉不懂下士明白了什麼,感覺下士似乎弄錯對象了。

  琦莉和收音機並排坐在拖車敞開的門框上,茫然地眺望著逐漸被夕陽餘暉染紅的天空。過度無聊的空閒時間,讓她勾起了從前那些丟臉的回憶。

  喇叭適度地流洩出中板的音樂和絃樂器的樂音。即使微弱的噪聲混入其中,但音符仍悅耳地融入秋末的空氣中,逐漸消失不見。

  長時間在戶外玩砂確實非常冷,剛才琦莉他們也回到拖車上了。娜娜一直玩著小熊布偶,可能是玩累了吧,只見她在一旁前仰後合地打著瞌睡。琦莉輕輕把她的肩膀拉過來,她就順勢倒在琦莉的膝蓋上。

  『為什麼妳會知道?』

  「嗯?知道什麼?」

  『那首歌啊,妳這個年紀的人應該不會知道的,就一般而言。』

  「因為……」

  這樣睡著應該會著涼吧,去拿條毛毯過來好了。不過一站起來可能會吵醒她吧?對這種情況欠缺經驗的琦莉,正煩惱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隨便回答:

  「因為我看見下士唱過。」

  『俺……?』

  「嗯。」琦莉時常看見死者生前的記憶或是思念,那並非自己的意識可以控制,而是接收到死者的強烈思念,或是踏入結合死者記憶的殘存空間時,影像就會自動在她的腦海裡播放。

  「你和一個年紀跟娜娜差不多的女孩在一起,在一個像是庭院的地方,那是下士的家吧?家裡還有一個女人。啊,對了,搞不好那是——」

  琦莉一面理了理娜娜的斗蓬,不假思索地把夢境內容一一道出。說得差不多時,她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琦莉目瞪口呆地把視線投向一旁的收音機。

  這次她謹慎挑選該說的話。

  「那是下士的太太和女兒……對吧……?」

  『……』

  平常就算不講話也會發出微弱噪聲的收音機喇叭,現在則是徹底的沉默。度過這幾秒特別漫長的空白後,喇叭終於發出了帶有噪聲的聲音:

  『……是嗎?俺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回憶,都被妳看見了啊?』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關下士家人的事。」

  『唉!沒什麼特別值得說的。』

  「才不會呢,我本來就很想聽,為什麼你不告訴我?」琦莉不知不覺乘勝追擊地問道。之前聽下士說了很多以前的故事,但卻從沒聽他提過自己的家人。琦莉並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對她而言,下士一開始就是一台收音機,因此她很難聯想到他還有家人——

  『唉,那個,因為俺是戰死的。』

  琦莉興奮的心情,因為收音機的一句話立刻洩了氣。

  下士是因為戰爭而死亡的,那是比八十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戰更久遠的事了,他的家人可能也已經過世了。談論他的家人,也等於在談論那些無法再見面、已逝去的人。

  「對不起……」

  『算了算了,妳不用道歉啦。』

  收音機像是要趕走變得嚴肅的空氣,用輕鬆的口吻對一臉失望、喃喃自語的琦莉說:『喂,等一下!』然後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再次降低聲調。琦莉眨著眼睛,等待收音機接下來要說的話。

  『妳看得見的東西,那個傢伙也會看見吧?』

  「呃。」

  琦莉立刻明白下士說的是什麼意思。

  琦莉接收下士的思念後所看到的那個畫面,哈維應該也會看到相同的東西。『……真是白癡。』琦莉明白收音機為什麼會發出嫌惡的聲音。算了,你自己不是也玩得很開心嗎——把收音機留在娜娜身旁,然後像是逃跑般的離開,那是哈維的體貼和內疚吧?一邊說說笑笑陪娜娜玩砂,一邊可能希望琦莉快點起床跟他換班。

  「娜娜!」

  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插入,打斷了琦莉的思緒。她抬頭一看,一個水藍色的身影從廣場的另一頭小跑步過來。娜娜聽見有人呼喊,在琦莉的膝蓋上動了一下,然後張開沉重的眼皮。

  「喔,媽媽。」

  她看到跑過來的女人後,突然起身。

  琦莉毫無反應地看著站在眼前氣喘吁吁的女人。之所以會覺得她一身水藍色,是因為她穿了一條似乎用許多羽毛裝飾的水藍色蓬蓬裙。由於天氣非常寒冷,因此她披了一件外套,但那件露出大面積肩膀和胸口的衣服——是歌舞團舞者的衣服,款式和以前在東貝裡嘉年華會上只見過短暫一面的那個女人相同(聽說那個人已經退休了)。一頭短髮配上和服裝同款的羽毛飾品,感覺是個開朗的女性,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

  「妳回來了啊。」

  「我回來了。」

  她輕輕彎下腰,迎接從拖車跳下來的娜娜,同時對琦莉露出一臉安心的笑容。

  「妳好,妳是琦莉吧?我想說一定要來跟妳道謝,所以就趕快偷溜過來。」

  「喔,不、不用客氣。」

  娜娜的母親和自己想像中的樣貌相差甚遠,琦莉一臉不知所措,口齒不清地打著招呼。她從娜娜的談話中擅自塑造對方的形象,把娜娜的母親想像成類似教會兒童教室老師那樣的女性。

  「你們救了我的女兒,真是太感謝了。昨晚我在團長那裡等你們,可是你們沒來,我也無法答謝。」經她這麼一說,團長確實是有叫他們過去,但哈維卻直接去玩牌,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那個,我什麼也沒做,妳該道謝的對象不是我。」

  「我今天早上碰到他了,雖然他粗魯了一點,但是個好孩子,我真的很羨慕妳,我的老公已經跑了。」

  如此沉重的話題,她卻不以為意地笑著說出口,讓琦莉不知是否該對她報以微笑。加上她把哈維歸類為好孩子,讓琦莉一時反應不過來。就在這時,貼在母親裙子上的娜娜抬起頭來,眉開眼笑地說著:

  「哈比是好孩子喔,他都不會嘲笑我說的話,還有下士是那台會說話的收音機。對了,我下次可以去遊樂園嗎?我想把他們介紹給我的朋友。」

  「……娜娜。」

  母親壓低聲音制止娜娜。娜娜剛剛還臭著一張臉,下一刻卻一臉興奮地報告著,但現在笑容又立即消失。「不行……對不對?」低頭看著一臉失望閉上嘴巴的女兒,母親露出一臉無奈、感到困擾的表情,她果然在某些方面有兒童教室老師的影子。不過不像那位老師給人的印象那麼差,那應該是身為父母感到無可奈何時的反應吧?

  「對不起,這孩子好像又跟妳說些奇怪的話了。」

  「不要緊的。」

  琦莉對看著她苦笑的母親搖搖頭答道。對琦莉而言,雖然這是發自內心的回答,但可能會被視為社交辭令吧?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那我先走了」母親像是要打圓場地說,然後把娜娜抱起來。

  「我要回去換衣服,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們晚餐時再見。今晚妳也會住在這裡吧?」

  琦莉並沒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昨天最後還是睡在營地裡,但今天要怎麼辦?哈維什麼也沒說。他本來就是個隨性、毫無計劃的人,不可能事前就告知琦莉今後的行程安排。

  攜家帶眷的團員並不多,他們住在有隔間的家屬專用拖車,而不是單身者的通鋪拖車。母親抱起娜娜便往她們住的拖車走去,水藍色的裙子隨風飄揚。娜娜越過母親的肩膀,直盯著被留在原地的琦莉瞧。她又恢復原先的臭臉,對著琦莉輕輕地揮手。

  不管今晚是不是住在這裡,琦莉覺得今天似乎不可能有機會再和娜娜玩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般人認為如果要過幸福的日子,就最好不要去沾惹奇奇怪怪的東西。』

  背後傳來安慰她的聲音。所謂奇奇怪怪的東西,就是指從「會說話的神奇收音機」發出聲音的那個人,琦莉噗嗤一笑,踏著輕快的步伐,回頭看了一眼拖車。小型收音機還放在敞開的門坎上,如果一個不注意,明天可能會被當作不可燃垃圾丟掉。收音機的外型雖然很舊,但對琦莉他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夥伴。

  「我現在很幸福喔。」

  『哈哈哈,謝謝。』

  下士的笑聲聽起來有一點落寞,也許他想和娜娜多相處一段時間吧?

  越過拖車的四角形屋頂放眼望去,天空已從黃昏的紅銅色變成夜晚的藍灰色。過了一陣子,其它團員們也陸續回來,原本安靜的營地又變得熱鬧十足。但那位頭髮顏色和黃昏天空一樣的年輕人卻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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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嗯……

  哈維以左手觸摸眼前的虛無空間,彷彿聽見計量器超出範圍時發出的微弱聲音。接著以他的手心為起點,空氣的震動宛如波紋在水面上擴散開來。他感覺身體內部構造像是飄浮起來般極為不舒服,便立刻將手收回。

  他輕輕喘了口氣,靜待反胃的感覺消失。

  「款……」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他發出莫名感動的聲音。

  走過跨越鐵路上方的天橋,他來到往南方的下樓階梯,然後停下腳步駐足。不時有風吹過腳下黑暗的鐵路,包圍鐵路的圍牆發出像是生物鳴叫的吱嘎聲。

  哈維造訪教區內的情報站——那間與他保持聯繫的香煙鋪。事情迅速辦妥後,他逛了一圈許久沒來的西貝里市鎮(即使花上一天的時間,要逛完這個錯綜複雜的巨大都市,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他搭上巴士,隨性地選擇下車地點再步行回來。光是這樣就幾乎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回到營地前,他還想來看看一個地方。在這裡,他碰到了有趣的現象。

  他再次伸出手,想要觸摸那片虛無的空間,但最後還是作罷。如果不會影響到自己,那就姑且一試,但碰觸後若會對自己造成嚴重的傷害,那可就不有趣了。以前也曾被類似的感覺襲擊過,就是當身體遭到用石化資源礦石製成的槍攻擊時,那種極度不安定的感覺。

  鐵路南邊那一帶,也存在著一種非常相似的奇妙磁場。

  (那裡到底有什麼東西……?)

  哈維凝視著天橋前方的遼闊黑夜,費神凝望才看見櫛比鱗次的街景,和像立體迷宮般蜿蜒陡峭的高牆,以及體積縮成半大不小的一般住家。雖說是夜晚,但時間並不算太晚,卻被如此不自然的黑暗與靜謐包圍。這條街道完全感受不到人類在此生活的樣子。

  (那個是……)

  哈維在心中喃喃自語。

  幾年前興建的主題樂園(變化多端的街道)。

  西貝里教區的中樞——中央市,其市鎮被橫貫的大陸鐵道分割為南北兩部分,現在只有鐵道以北還具有都市的機能。本來兩大都市在戰爭時曾經統一過,光是北邊區域面積就十分寬廣。軌道另一端的南邊舊市鎮已形同廢墟,長時間遭到封鎖。

  南西貝里遊樂園的建設工地就位於廢墟正上方。據說在商業區賺到錢的資產家收購了這個廢墟,建設成這個大得可笑的玩具街(相較於戰前的高度文明時代,目前稱不上是富裕的時代。但是不論任何時代,總是有人願意撒下大筆金錢在自己獨特的癖好上)。

  從天橋的樓梯下來後,有一個拱形的正門。在鐵柵欄深鎖的大門兩側,佇立著迎接觀光客的人偶——那是兩尊配戴大劍、身穿深灰色盔甲的人偶。鑽進門後是遊樂園的園區,人偶大街——哈維絲毫不感興趣,不過只要坐上遊園車,穿過活動人偶們居住的夢幻大街,最後就會來到中央的鍾塔。冒險遊戲的戲碼似乎是如此設定。

  從天橋往下看,可以窺見街道的中心是一座矗立在高台上的黑塔。在黑暗中,隱約浮現最上方的白色大時鐘數字盤,兩根黑色的長短針影子就投射在數字盤上。

  在這裡會動的東西只有大時鐘上緩慢刻劃時間的指針,和隨風搖晃的圍牆。

  早已過了閉園時間的遊樂園沒有半個人影。大門前和天橋上,為迎接觀光客而前來表演的街頭藝人也早已離去。除了風不時把圍牆吹得嘎吱作響之外,周圍一片寂靜。

  但哈維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能是白天喧囂過後的餘音,和人群的氣味仍些微殘留在空氣中的緣故吧?

  說不定這是那些人偶的氣息。

  胡思亂想了一堆事情,連哈維自己都很訝異他那孩子氣的想法。

  他再次眺望眼前看不見形體的虛無空間,確定前方確實存在著某種障凝,左思右想後,決定將問題先擱置一旁。很多事情都讓他快要不堪負荷了,不論是貝亞托莉克絲……或是下上。

  (啊——明明好不容易忘掉了……)

  虧他今天還勉強自己先不去想這些,現在卻又開始感到悶悶不樂。

  他低頭看著垂下來的左手,握緊拳頭。雖然下士可能是無意識地回想一些事情,但是——那個影像對他來說卻很難受。在戰爭中殺死敵人是理所當然的,他明白自己現在感到自責,只不過是一種偽善。但自己親手毀了那個幸福家庭的事實,如今又重新擺在眼前。雖然差不多該回營地了,不然下士又要囉哩巴嗦,但是他實在不想回去。在他出來時下士已經念過他了,所以不管他何時回去,下士都一定會罵他吧?就在他暗自在心裡歎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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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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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間,細微的悲傷歌聲混入風中,吹過了天橋。

  他抬起頭來,聚精會神地凝視前方的黑暗空間。除了腳下生銹的圍牆發出微弱的吱嘎聲以外,並沒有聽見任何可疑的聲音。

  是自己太疑神疑鬼嗎……?

  「你在關閉之前來不就好了嗎?」

  突然有人從背後發出聲音,專注於前方的意識被拉了回來。他反射性地做出防衛的姿勢,但立刻發現那是他熟悉的聲音,於是他卸下警戒心,回過頭張望。

  就在長長的天橋正中央,矗立著一盞孤伶伶的瓦斯燈。是為了要配合遊樂園的氣氛嗎?那盞充滿懷舊氣息的燈,三角形的傘尖上吊著小小的人偶。

  燈柱下,一個五短身材、四肢莫名龐大的奇怪人影佇立在那裡。他的腳下放著一個黃色與咖啡色拼布材質的巨大兔子頭,兔子正齜牙咧嘴地(之所以會有這樣的錯覺,大概是瓦斯燈的光線製造出來的陰影吧)笑著。

  「席曼……」

  哈維喃喃念道,他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因此站在原地不動。隨著輕快柔軟的腳步聲,對方走了過來。被丟在瓦斯燈下的那顆兔子頭,仍然咧嘴在笑。

  「下次把她一起帶來吧,不要等遊樂園關門後才一個人來,真搞不懂你款。」

  「她是指……?」

  他想了一會兒。

  「啊……還不是因為你要我們留在營地!」

  雖然沒想過要帶她來也是事實,但哈維故意佯裝不知情,如此回答道。席曼只是一臉漫不經心地聽著,然後輕輕彎著腰,點了一根煙。也許是上了年紀的關係,因此他擁有這個年齡應具備的威嚴,但他現在卻身穿條紋吊帶褲玩偶裝,用玩偶拼布材質的手,拿著他最愛用的純銀打火機。

  現在不是笑他的時候,哈維只是沒勁地歎了口氣。

  「都這把年紀了,還做這身打扮。」

  「沒辦法啊,這樣才受小朋友歡迎啊。」雖然嘴巴發著牢騷,感覺他似乎也樂在其中。但團長本身應該不用打扮成這樣招攬客人吧。

  「那個扮成兔子的人真的是團長嗎?」昨天傍晚琦莉用很詭異的表情詢問哈維。當他對琦莉提出的疑問感到困惑時,才知道原來是因為他踩大球的技術很差,讓琦莉難以相信他是團長。後來哈維告訴琦莉,他在當團長之前是專業的雜耍師,這下讓琦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都已經年紀一大把了,不要再穿著玩偶裝踩大球了。」

  「哈哈哈哈。」

  哈維半開玩笑地說(其實有一半是真的擔心)。席曼哈哈大笑,用玩偶裝的手搔了搔頭。

  「不,我覺得我現在還不輸年輕人,雖然在不知不覺間會漸漸力不從心。」

  「你在說笑嗎?總有一天你會受重傷的。」

  「你根本沒資格說我,你這個沒有自知之明的重傷人士。我每次看到你時,你很少是四肢健全的。」

  「……囉嗦,不要扯到我頭上來。」

  想不到席曼今天也說出和收音機相同的話,讓哈維忍不住燃起反抗的念頭,用力咂了咂舌。

  「啊……不好意思。」哈維對於剛才的遷怒行為,立刻感到後悔而道歉。因為他根本犯不著跟席曼頂嘴。

  哈維似乎仍處於心情低落的狀態,就連回答也話中帶刺。自己不像人類這點已讓他感到厭煩,他歎了一口氣,玩偶的大手突然伸到他眼前,把他的頭用力拉過來。「哇,搞什麼嘛!」席曼粗魯地抓著他的頭髮,哈維不禁大叫,連忙把他的手撥開。

  「要不要去喝一杯?」

  「不用了,我不喝酒。」

  「你只要安安靜靜地在一旁啃魚乾陪我就好了,不然我一個人去太無聊了。」

  明明就還沒答應(與其要啃魚乾,還不如喝酒算了),席曼已轉身往新市鎮的街燈方向邁開腳步。「那你要這身打扮去嗎?」、「不可以嗎?」、「我不要走在你旁邊。」、「不用在意,我無所謂。」席曼若無其事說完後,就踩著輕盈腳步離去。留下哈維目瞪口呆地目送著兔子的背影。

  「真是的,真隨便……」

  哈維輕輕搖著被弄得亂七八糟的頭,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反正他也不想回去,這樣不是剛好嗎?

  橫臥在鐵路南邊的複製品街上,充斥著恐怖黑暗與寂靜的氣息。相較之下,從天橋眺望的新市鎮夜景則是一片燈火通明。街燈和大樓牆上的屏幕——街道一閃一滅地發出各式光芒,看起來確實有人類居住的味道。

  當哈維追上正在瓦斯燈下拾起兔子頭的玩偶背影時。

  「對不起。」

  他又再次輕聲道歉,哈維心想:最近我老是在道歉。

  「啊?什麼事?」

  「……沒什麼。」

  在東貝裡的嘉年華相遇時,正好是兩年前的殖民祭吧?當時哈維已單方面決定不再和他們見面(昨晚團長叫他過去,他沒有過去,其實他是故意的),結果現在又再次受到席曼的照顧,讓他們繼續為自己擔心。說不定退休後過著安定生活的歐嘉絲塔,還在期待自己有朝一日會去探望她的小寶寶。其實那只是他為了配合當時的氣氛,而隨口敷衍她的場面話。

  自己已經盡量不和他人有所接觸,但等到發現時,為何自己總是受到別人的幫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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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起玩吧!

  殖民祭就快要到了,媽媽、笨老鼠、熊及其它大人們都要準備工作,大家變得相當忙碌。當娜娜一個人在遊樂園入口玩著踩影子遊戲時,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可愛小女孩,從遊樂園裡對她說話。

  當娜娜跟她說:「我們一起來玩踩影子遊戲。」時,女孩似乎很難過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令人遺憾的是,女孩並沒有影子。但她教娜娜唱了那首她沒聽過的歌,兩個人一起唱著。只是歌詞太難了,娜娜沒辦法完全記住,不過最常出現的歌詞,娜娜已經會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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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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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女孩的聲音……)

  在睡得昏昏沉沉之際,娜娜聽見朋友的歌聲,立即醒了過來。

  娜娜和媽媽住在有隔間的拖車上,四週一片漆黑,還帶著些許涼意。也許大人們都還沒就寢,當她入睡時,原本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媽媽也不見了。在這又黑又窄的空間裡,只有娜娜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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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們來玩吧……我們來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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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娜聽見朋友在叫她。對方一邊唱著歌,一邊踏著沒有影子的地板轉圈圈跳舞。

  娜娜像蟲一樣蠕動著,從車板上爬起來。

  我必須去和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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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慢啊……」

  琦莉喃喃自語。她呼出的白濁氣息,消失在頭頂上一片烏壓壓的雲海中。

  西貝里的夜空非常明亮,琦莉覺得這可能是她到目前為止,在各個不同地方看到的夜空當中最為明亮的。

  營地入口搭在郊外,琦莉就坐在以水泥磚堆棧起來的圍牆上,抬頭仰望著天空。在視野的最前方,一閃一滅的街燈隱隱約約照亮了上空,浮現雲的形狀。

  市鎮的街燈燦爛奪目,但郊外的夜晚卻是一片漆黑,只有矗立在不遠處的支柱頂端有一盞藍白色的燈。第二天大家都要早起工作,現在差不多是營地的就寢時間了。琦莉剛才都在幫忙收拾晚餐後的殘局,收拾完畢後,團員們開始回到自己的拖車上,只有琦莉一個人溜出來,等待哈維歸來。

  她坐著把雙手插入外套的口袋裡,抬頭仰望天空。

  「真慢……」

  『他一定又不知道去哪裡溜躂了,那個愛流浪的傢伙……』

  放在一旁的收音機像平時一樣發出抱怨和噪聲,但感覺似乎少了平日的威風。

  即使來到入口處迎接哈維,琦莉也無法確定哈維今天是否會回來。因為哈維並沒有養成晚上睡覺、早上起床,這種大家視為理所當然的生活習慣,只要一個不留意,就會超出以一天為單位的時間週期,說不定甚至過了兩二天都還不回來。

  下士有老婆和小孩的事,聽說哈維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下士說,在他被哈維撿到沒多久後,就曾經告訴過他(感覺下士好像只會打斷別人的談話,可以想像他當時應該是大發雷霆,非常恐怖吧)。據說他們取得和解、變成好朋友後(下士也曾插嘴說他並沒有和哈維和解,是琦莉自己這樣解釋),他們之間彷彿有了共同的默契,從此不再提起這件事情。

  下士的女兒以前非常喜愛這首關於古老時鐘的歌,沒想到現在還聽得到那首被遺忘許久的歌。也許在懷念過去的同時,不知不覺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吧?下士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歌詞和女兒的臉,俺幾乎都想不起來了。』但他明明就沒有忘記。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琦莉哼著歌打發時間,嘴裡吐出的白色氣息和低吟的歌聲,立刻混入空氣中消失不見。

  「爺爺出生的那天,爺爺的……」

  琦莉蹙起眉頭想了一會兒。

  「……接下來的歌詞是?」

  『爺爺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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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出生的那天,爺爺的爺爺買了回來

  從那天開始它成為爺爺的寶貝

  那是爺爺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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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士加入一些旋律哼唱著。雖然小聲,但調子卻聽得很清楚,那是一種非常悅耳的低音。平時收音機總是會流洩出音樂,因此琦莉知道下士一定很喜歡唱歌,但卻完全不知道下士居然唱得那麼好。

  不知為何,琦莉覺得有點不甘心,嘟起了嘴巴。「如果下士是音樂老師,我應該會更喜歡音樂。」琦莉在寄宿學校時,音樂成績總是中等左右,她在音樂方面並沒有特別亮眼的表現。在聖歌隊中,她被分配到的位置也是不起眼的女低音。

  「你常和女兒一起唱歌嗎?」

  『啊,也沒有……』

  只不過是隨便問一問,收音機為什麼要含糊其詞呢?

  『……小孩出生前,俺就已經去打仗了,所以俺只和她透過影像對話過一次。她說她會唱這首歌,於是就在屏幕上唱給俺聽。』

  「欸……可是那個夢……」

  琦莉沒有立刻意會過來,不解地眨著眼睛。在夢裡,下士和女兒一同坐在庭院的長凳上,似乎很快樂地唱著歌……莫非那並不是真正的回憶……?

  她想起在夢境最後影像就消失不見了。在下士抱起女孩之前,就被黑色噪聲打斷了,真是短暫的夢。

  『本來若是可以休假,俺準備要回家,但結果還是沒機會見面』

  「原來是這樣……」

  「這件事連哈維也不知道,所以妳不要告訴他。不然那個笨蛋一定又會意志消沉。真是的,俺為什麼要替他著想,那個笨蛋只會麻煩人。」

  「嗯。」

  下士的聲音如同平常一樣開朗,琦莉點點頭,也重新打起精神。下士雖然總是在抱怨,但他其實還是喜歡哈維的,琦莉不禁偷偷露出苦笑。

  「別再笨蛋、笨蛋的叫我,我又怎樣了?」

  「哇!」

  『哇!』

  突然從後面冒出的聲音,讓琦莉的心臟差點跳出來。

  琦莉的臉頰輕輕抽動,她轉過頭來環顧四周。結果一隻拼布材質的巨大兔子正在她眼前展露笑容。「……?」琦莉眨著眼睛,她和塑料制的圓形眼珠互看了幾秒鐘。

  她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紅銅色頭髮的青年正拿著兔子的頭站在那裡。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才,從另一頭。」

  「搞什麼嘛。」

  虧自己那麼擔心地等著他……琦莉當然很希望他回來,但這次他一下子就回來,琦莉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失望,開始喃喃自語。哈維驚訝地皺起眉頭,把兔子頭塞給琦莉。「妳說『搞什麼嘛』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沾有灰塵的拼布材質被塞到琦莉的眼前,她伸出雙手想要推開,卻反而變成了接受兔子頭的姿勢。

  「兔子……原來你和團長在一起啊?」

  「嗯,他叫我陪他。」

  「喔……」

  手裡抱著大大的兔子頭,琦莉從兩根長耳朵之間,眼珠往上轉窺視哈維的臉色。他仍和平常一樣面無表情,看起來並沒有特別沮喪,但總覺得他似乎是刻意不表現出自己的情緒。難道這只是琦莉在胡思亂想嗎?

  「……看什麼?」

  琦莉直盯著哈維。也許是被盯著看的感覺讓他覺得不太舒服,於是他避開她的視線,轉而望著放在琦莉身旁的收音機,然後僵硬地停下動作。收音機的喇叭已不再發出噪聲,一時之間瀰漫著不自然的沉默。

  「呃——」

  『那個,哈——』

  兩人同時開口說話,又同時說到一半停下來,接著再次出現尷尬的沉默。

  兩人似乎都懶得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麼,但就在這時,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從哈維背後傳來了說話聲和腳步聲。總之,他們兩人的對話沒有再繼續下去。

  「哈維!啊,原來琦莉也在這裡。」

  有兩個人影從靜謐的黑暗營地中往這裡過來,對方沒有穿著玩偶裝,讓人一時無法認出那是團長席曼,而跟在他斜後方的女性是娜娜的母親。確認前方是哈維和琦莉後,娜娜的母親推開席曼跑了過來。

  「琦莉!」

  「啊?」娜娜的母親靠過來抓住琦莉的雙手,琦莉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怎麼了——」、「娜娜在哪裡?」、「什麼?」突然被這樣一問,琦莉只是眨著眼睛望著她的臉。

  「她不在拖車上,我找了一陣子,可是營地裡到處都不見她的人影,我在想她會不會是來妳這裡了?」

  「沒有,她沒有來……」

  聽見琦莉的回答,娜娜的母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扭曲著臉屏住呼吸。或許她接下來正準備這樣說——不要說謊,是妳把她帶走的吧?在對方說出這句琦莉不想聽到的話之前,哈維的聲音早一步打斷她們的對話。雖然聲音還是像平時一樣小聲,卻尖銳到足以切斷漸漸緊張的氣氛。

  「我去找她。」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同時以左手支撐身體的重量,輕盈地躍過水泥磚。「我也要去。」琦莉趕緊從水泥磚上跳下來,身旁的收音機彷彿在訴說自己的意見般發出短暫的噪聲。著地時的反作用力讓正要起跑的哈維立即停下腳步,回過頭以搶奪般的方式抓住收音機的吊繩。「妳等一下再來!」快速對琦莉拋下這句話後,哈維便跑離現場。

  事情發生的過程僅僅只有兩秒鐘左右。

  琦莉就這樣抱著兔子的頭,傻傻地愣在原地。

  「呃,我去找她。」

  琦莉把兔子頭塞到席曼手上,說出同樣的話。然後從後方追逐這時已經跑得相當遠的哈維。

  難道他有什麼線索嗎?還是他只是憑著第六感行動——只見哈維正朝著遊樂園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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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來玩吧……我們來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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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冽的夜風咻咻地吹著,吹得睡衣下襬啪答啪答作響。

  橋上冷冽的空氣讓娜娜的雙頰瞬間變得冰涼。她忘記穿媽媽買給她的斗蓬出門了。

  樓梯下的大門前站著一個女孩。穿著帥氣鎧甲的人們跟隨在她的兩側,她就像故事裡受到騎士保護的公主。身穿鎧甲的人們有影子,但唯有那個女孩依然沒有影子,娜娜覺得沒辦法玩踩影子遊戲的公主好可憐。

  「妳要和我玩嗎?」

  「嗯,我就是來和妳玩的。」

  娜娜和朋友分別站在橋上和橋下,彼此互相點點頭。

  快來,快來,快來玩,快來玩……在朋友的呼喚聲引導下,娜娜開始走下樓梯。娜娜小心翼翼地踩著落差頗大的階梯,一格、兩格……

  『娜娜!』

  當她踏到第二格階梯時,有人從後面叫住她,接著她的手就被抓住了。她以為那是收音機裡頭的人,嚇一跳回過頭,卻看到一張男人的臉近在眼前,他的眼睛像黃昏的天空一樣紅。娜娜最喜歡黃昏了,因為黃昏是媽媽回家的時刻。

  「哈比,你也來玩啊?」

  「不是的,我們回去。」

  娜娜覺得玩遊戲要人多才好玩,但哈比卻板著臉孔對娜娜如此說道,還準備伸手抱起她。

  「可是我朋友……」當他想轉身逃跑時,一個強大的力量突然拉住娜娜的腳。

  「不可以回去,我們來玩吧!」

  娜娜所謂的朋友,從階梯下方抓住她的腳,對方明明是和娜娜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力氣卻比娜娜大得許多。雖然哈比從上方抓住她,但朋友卻繼續用力拉扯,讓娜娜從樓梯上慢慢地滑落下去。

  「混蛋,放開她——」

  轟……!

  ——娜娜緊靠著哈比的身體。但這時哈比的身體某處卻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讓她突然覺得耳朵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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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維把手伸進「那個空間」的瞬間,感到強烈的暈眩和嘔吐感,霎時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即使如此,他還是想盡辦法抱緊娜娜的身體,想將她拉回來。這種感覺,就像把吸附在皮膚上的黏液拔出來一樣。當娜娜和自己的手臂穿過詭異的重力場表層時,虛無的空間就像海浪翻轉般搖晃不已。

  『不要碰那女孩!』

  被收音機發出的咆哮聲和衝擊波攻擊,抓住娜娜腳踝的少女靈魂飄然飛走。「唔……」哈維則趁機抱起娜娜往階梯上爬。但當他一鬆手,收音機卻發出廉價的音色,從樓梯上滾下去。

  「下士!」

  哈維想追回收音機,但剛才退避到樓梯上時,早已筋疲力盡,無法動彈——總之,如果把手再次伸進那個空間,確實會使精力消耗殆盡。

  哈維摔到天橋的路面上。他彎著身體,拚命忍住強烈的耳鳴和彷彿翻攪身體內部的嘔吐感。好不容易把抱在手裡的女孩稍微抱離自己的臉頰,以確認她的情況,結果發現她疑似受到共鳴的影響昏了過去。

  「娜娜,喂……」

  事發原因和影響範圍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掌握。哈維擔心不已,只希望不要出現奇怪的後遺症才好。

  收音機——

  哈維先讓娜娜平躺下來,他抓住天橋的欄桿,將身體向上拉。當他膝蓋跪在地上,正要確認樓梯下方的情況時……

  咕溜……

  拖著濕潤的聲音,從樓梯下方出現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藍白色小手。

  雙手的指甲抓著路面,女孩的靈魂慢慢爬了上來,她那漆黑深邃的空虛眼眸,將視線停留在蜷伏在地的娜娜。哈維嚇得趕緊介入,擋住她的視線,女孩的視線才慢慢轉向哈維。

  不知為何,霎時女孩的靈魂露出驚恐的表情,不斷眨著眼睛。

  「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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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用天真無邪的童音開口說道。

  「……啊?」

  「艾非,我們來玩吧!」

  她的表情仍然呈現空虛的模樣,只有稚氣的嘴唇扭曲成微笑的形狀,這次她的目標變成了哈維,並朝他爬過來。「什麼——」哈維用單手爬行往後退,但肩膀立刻撞到天橋的欄桿。慘白的小手抓住哈維的腳踝,以超乎常人的力氣將哈維拖過去。

  『讓開,哈維!』

  幾乎和怒吼聲同步,一道衝擊波從樓梯下方飛射過來。雖然下士要他讓開,但哈維根本沒有時間遲疑,只能本能地往後退。一道空氣的利刃掠過他的臉頰,背後的欄桿瞬間凹陷進去。受到餘波的影響,小小的靈體發出一聲慘叫後,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摔到樓梯最後一階的收音機,喇叭傳來一陣刺耳的雜音,同時吐出的黑色噪聲粒子在空中聚集,開始形成影像。

  事情不妙,難道摔落時受到的衝擊,令下士發火了嗎——?

  「下士,住手!」

  噪聲粒子形成怒氣沖沖的軍人身影,他沒有聽到哈維的呼喊。雖然哈維的身體還站不太穩,但他仍爬到天橋的盡頭,並從樓梯探出身體。

  「下士!你誤會了,那不是惡靈!」

  不過他似乎沒聽見哈維的叫聲。結合成完整影像的噪聲體軍人,開始張大嘴巴吸取四周的黑暗,收音機的喇叭也隨之膨脹成圓頂狀。「下——」隨著軍人發出的咆哮聲,第三發衝擊波也準備發射——

  ……只聽見像是氣體洩出時發出「噗嗤」一聲,第三發衝擊波並沒有發射出去。但並不是因為他聽見哈維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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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嗚、嗚……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女孩的靈魂正跌坐在樓梯中央哭泣。

  收音機四周膨脹起來的殺氣也急遽消失。令人莫名沮喪的氣氛中,只有女孩的嗚咽聲,和把圍牆吹得吱嘎作響的風聲,在深夜靜謐的遊樂園裡發出聲響。

  『啊——怎麼了?妳不要哭……』

  「嗚……好可怕,好可怕喔……艾非,好可怕喔……」

  由噪聲粒子組成的下士試著安慰女孩的靈魂,但只是她害怕地不停啜泣。下士的靈魂錯過分解噪聲體的時機,還愣在收音機上空,以不知所措的表情抬頭看著哈維。哈維撇開視線,歎了一口氣。不要看我,干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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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好不容易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現場,看見哈維在天橋的另一端,他沒有靠在欄桿上,而是坐在欄桿上抽煙。只見娜娜的臉枕在他的腿上,身體被哈維的外套下襬裹住。安詳的睡臉在三角傘造型的瓦斯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柔和。

  琦莉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慢慢靠近。哈維只是略微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娜娜怎樣了……?」

  「只是睡著而已,應該沒事。」

  哈維叼著香煙喃喃說道,然後眼睛望向夜幕低垂的天橋前方,遊樂園大門的那個方向。

  從樓梯下方傳來某種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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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一個女孩和一個男人的聲音,兩人一起哼著歌。

  琦莉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往下一看,小女孩和身穿軍服的男人並肩坐在最後一格階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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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年來不眠不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刻劃著爺爺的一生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女孩生澀地咬著每一個音似的認真哼唱,軍人的低音則像是從旁協助一般,雖然些微慢了幾拍,但仍緊追在後頭。複雜的歌詞跳過不唱,回到招牌的「滴答滴答」那一段時,女孩就會露出驕傲的神情,抬頭看著身旁的軍人說:「我會唱喔!」軍人那有稜有角的臉頰也變得柔和許多,還不好意思地對她微笑。

  當——當——

  遠處傳來像是學校鐘聲的聲音。女孩抬起頭來停止唱歌,輕盈地從樓梯上跳起來,凝視著安靜的遊樂園深處。

  「我要回去了。」

  說完後,她毫不猶豫地從樓梯上跑走。

  面對突如其來的離別時刻,軍人只是坐在樓梯上不發一語,目送著女孩的離去。他的背影看來似乎有幾許落寞……然而,女孩卻彷彿想起了什麼事情,走到一半便停下腳步,以小碎步跑到軍人的面前。

  「拜拜,叔叔。」

  她把纖細的手臂環繞在軍人的脖子上,緊緊抱住軍人。

  軍人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仍僵硬地抬起骯髒深綠色軍服底下的雙臂,他像是處理脆弱的玻璃藝品般,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孩小小的身體。一開始他只是輕輕地擁抱,確認力道沒問題後,再抱得更緊。

  然後,他露出滿足又柔和的表情,把臉埋在女孩的頭髮裡。

  ……沙……

  留下噪聲粒子的碎片後,眼前的影像旋即消失不見。

  琦莉瞬間無法動彈,只能愣愣地站在天橋上。

  樓梯下已沒有半個人影。女孩和軍人都消失了,只留下生銹的小型收音機,在藍灰色的黑暗與寂靜底層孤伶伶地被擺放在原地。

  「下……士……?」

  琦莉提心吊膽地對視線下方的收音機叫道。她以祈禱的心情,等待破裂的圓形喇叭發出和平時一樣帶著噪聲的聲音。

  收音機依舊毫無動靜,彷彿理所當然似的無聲無息地被擺放在原地,琦莉等了一會兒後,還是不見任何反應。之前她隱隱約約感到的不安,就在這時帶著一股真實感湧上心頭。

  「下……不要……!」

  泫然欲泣的琦莉準備跑下樓梯時——

  『走,回去吧!』

  伴隨著些微雜音,從喇叭發出熟悉的聲音。

  琦莉正跑到樓梯中央,當場僵住動彈不得。『搞啥啊,快把俺撿起來!』下士以若無其事的口吻提出任性的要求。琦莉無法理解似地望向斜後方的哈維,哈維也正俯瞰著樓下,同樣面無表情地僵在原地。但仔細一看,平常不太帶有感情的紅銅色眼睛,漸漸浮現明顯的慍色。

  「走吧。」

  「欸?那下士呢?」

  「如果他運氣好,明天早上就會被專收不可燃垃圾的回收業者撿走。放心啦,沒問題的。」

  哈維快速拋下頗有問題的發言,一面用單手抱起熟睡的娜娜,轉過身大步離開。『等一下,喂!等一下,不要把俺留在這裡!』琦莉慌張地望著從樓梯下方大聲叫住哈維的收音機,以及哈維他那毫無回頭之意的背影。琦莉只好趕緊撿起收音機,此時,她發現前方的哈維,似乎放心似地歎了一聲氣。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不要緊嗎?要不要換我來?」

  「不用。」

  哈維用再簡短不過的單字拒絕後,左手重新抱好娜娜快要滑落下來的身體。如果要抱著娜娜走,對琦莉來說恐怕有點重吧?「嗚嗯……」耳畔傳來小小的呻吟聲,娜娜動了一下後,就把臉貼在哈維的脖子上。哈維被她的氣息弄得剌刺癢癢的,霎時希望琦莉能跟他交換一下。

  在遊樂園通往郊外營地的偏僻冷清街道上,他們沿著每隔一段距離才出現的街燈光環踏上歸途。最後因為琦莉才得以撿回一命的收音機,一如往常地掛在琦莉脖子上,低聲播放著他最喜愛的游擊隊電台節目。並肩走過街燈下的兩個身影,在柏油路上投射出兩道長度不同的模糊影子。

  「剛才我嚇了一跳。」

  琦莉眺望著距離頗遠的下一盞街燈喃喃說道。

  「找以為你真的消失了。」

  『哈哈,妳擔心嗎?』

  「你這傢伙……」

  哈維對若無其事還嘻皮笑臉的收音機萌生殺意。完全不瞭解別人的心情就算了,居然還那麼悠哉。

  「下次你再開這種玩笑,我就把你丟進砂坑裡,然後再灌水泥埋起來。」

  『你試試看啊,在俺被挖出來之前,一定會每天晚上來到你的夢裡。』

  「……別鬧了。」

  當他們這樣鬥嘴時,琦莉不禁笑了出來。

  「笑什麼笑?」

  「沒有,因為你們又像平常一樣了。」

  哈維斜眼瞪著琦莉,結果琦莉給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然後獨自竊笑。哈維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尷尬,臉色難看地移開視線,彷彿要逃跑似的加快腳步。「等一下!」興奮的叫聲和小跑步的腳步聲從斜後方追了過來。

  「喂!明天我們一起去砂坑玩吧!」

  「我才不要。」突然說這個幹嘛,她以為自己幾歲啊?

  『有什麼關係!反正你的精神年齡就只有玩砂坑的水平。』、「混蛋,我明天就把你給埋了!」、「不要吵架!」也許是三人說話的聲音太過吵雜,抱在手裡的女孩嘟嚷著說了一些話,還皺起眉頭。三個人同時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過其中一人沒有臉),閉上了嘴巴。

  大家屏氣凝神地注視了一會兒,娜娜似乎沒有醒來的樣子,大伙才鬆了一口氣(仔細一想,為什麼連俺都必須這樣小心翼翼的)。琦莉的聲音壓得比剛才還低,輕聲說道:

  「那個,我想我們一起做個什麼東西吧,留下證據之類的東西。」

  「什麼證據?」

  「……我也不知道,總覺得應該……」

  琦莉用有些認真的口吻道。哈維把視線往下移,驚訝地看著琦莉的側臉……他覺得他似乎能明白她的意思,但又覺得不要明白比較好,於是決定不再追問下去。

  「啊,他們回來了喔!團長!」

  把視線轉向發出聲音的前方,發現大家都聚集在營地入口的圍牆四周。除了席曼和娜娜的母親之外,另外還有好幾個團員。

  「娜娜!」

  母親看到女兒之後,直接衝了過來。琦莉想起他們去找娜娜之前,她母親手足無措的樣子,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娜娜的母親似乎已冷靜下來,並沒有要強行奪走女兒的樣子。

  ,為了不吵醒熟睡的娜娜,母親安靜地接過女兒。見到女兒熟睡的臉龐,母親放心地露出笑容。「謝謝……對不起,謝謝……」她用含著哭腔的聲音不斷道謝,並深深地鞠躬。

  「如果不介意,請你們明天也跟她一塊玩好嗎?她好像已經很喜歡你們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客氣頷首的琦莉,她所說的「我們」,包含下士在內也就算了,難道也包含我在內嗎?哈維在內心歎著氣,然後任由視線遊走。接著,他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回頭眺望剛才走過的路。

  市鎮上充斥著擁擠的建築物群,藍灰色的低雲持續延伸到建築物長影的遙遠另一端。橫臥在雲層底下的,有活動人偶們居住的大街、以前南西貝里市鎮的廢墟、奇妙磁場的牆壁,以及稱他為「艾非」的少女亡靈——

  在那個空間裡,似乎有什麼……?

  「哈維?」

  哈維在琦莉的呼喚下才回過神,她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望著他。聚集在這裡的團員們打著哈欠,陸續回到營地。

  「啊……沒什麼。」

  「回去吧!」

  琦莉拉著哈維的袖子,讓他的腳邊稍微絆了一下,腳步回穩後,他跟在琦莉的身後繼續前進。總覺得最近他們的立場彷彿顛倒過來,讓人有股複雜的感覺——總之,令人頭痛的問題已累積到讓人厭煩的程度了。

  總而言之,明天在砂坑做個什麼東西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48 PM

第二話〈從車廂壁中望著你〉


  在殖民祭前一天的早上,發現了一隻小野貓的屍體。牠爬上了拖車的屋頂,但卻無法自行下來。最後飢寒交迫,瑟縮成一團死了。

  幾個團員把那具小小的屍體埋在營地後面。如此一來,這個小插曲也終於落幕,沒有再引起話題。只有他發現小貓的靈魂仍然在屋頂上發抖,但他並未因此採取任何行動,結果就跟他沒發現是一樣的。

  那是發生在殖民祭第二天深夜的事。對他來說,那件事比發現小貓還更嚴重。從前天開始,住在營地裡的團長舊識(雖說是舊識,但對方卻是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帶來的女孩,不斷從拖車下方眺望著屋頂。

  她看起來並不十分出色,但是黑髮、黑眼珠和白皙皮膚呈現明顯的對比,給人一種異國風情的印象,年紀差不多是十五、六歲左右。

  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抬頭望著屋頂好一陣子,不久又怯生生地東張西望,接著就不見蹤影。幾分鐘後,她拖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細長木板回來。把木板靠在拖車的車廂上做成斜坡,然後持續仰望著距離幾步之遙的屋頂上方。

  即使等了一下,屋頂上仍然毫無動靜,她的表情終於出現若干變化。她歪著頭似乎不知所措地蹙起眉頭,臉上卻略帶微笑。

  「可以下來了呀!」

  她喃喃念道。

  屋頂上有一個小影子在動。可能是快要形成怨念的靈體——像是噪聲集合體般的模糊黑團,小心翼翼地將前腳放在木板前端,然後又害怕地把腳縮了回去。不過,接下來牠滑行般地跑下斜坡,一到地面就躍身逃走。在牠的身影混入夜晚的漆黑消失之前,噪聲霎時形成小貓的形狀,然後「喵」的叫了一聲。

  她面無表情地望著這一切,面無表情地開始收拾木板。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只是腳步變得比較輕快。

  也許她的朋友也不知情吧(感覺她似乎不會把這種事掛在嘴上)。他從拖車的車廂壁裡露出上半身,偷偷看著那幾分鐘發生的事。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殖民祭第三天早上格外寒冷,那個團體從白霧籠罩的郊外營地陸續出發,琦莉站在一旁目送他們時,覺得……非常奇怪。不論是身穿拼布玩偶裝的人們,或是水藍色衣服的妖精們,或是頭戴尖帽的小丑,全都一邊小小聲地聊著:「哇!好冷,今天好冷喔!」、「你們穿這樣比較暖和,真羨慕啊,至少今天跟我們換班吧!」等對話,一邊往工作的地點前進。其它歌舞團裡還會有身穿刺眼螢光色褲裙的樂隊,或是罩上鎖子甲(註:鎖子甲為古代鎧甲之一,以鐵絲或鐵環相套,構成一件連頭套的長衣)的半裸巨人族,應該是一群以力氣大為賣點的街頭藝人吧?

  「啊!」

  琦莉看到在距離那奇妙隊伍的稍遠處,有個與眾不同、莫名顯眼的紅髮高大身影正蹣跚地走著。他正和把兔子頭夾在腋下的席曼打招呼,和團體拉開一段距離。

  「哈維,等一下!」

  被琦莉叫住後,哈維只稍微回過頭來,平時幾乎面無表情的他,這時卻似乎露出一臉的不耐。他停下腳步等琦莉追上來,但顯然他想把琦莉留在營地。

  從後面趕上的歌舞團的人,不時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們。紅髮加上獨臂、獨眼的瘦長身軀,難免引人注目。但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卻被埋沒在團體當中,讓他看起並不會顯得特別顯眼。

  「你太狡猾了,今天我也要去。」

  「我哪裡狡猾?妳不能去,快回去!」

  「欸——」

  琦莉早已猜中哈維會給這樣的回答,還是忍不住噘起嘴巴,今天她絕不再輕易罷休。前天被他強迫留在營地和娜娜玩,而且昨天他沒講一句話就不見了(所以才說他狡猾)。昨晚她先睡著了,所以記不太清楚,但哈維似乎快天亮了都還沒回來。

  「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為了每天留守營地才來這裡的!」

  「一個人行動比較方便。」

  「可是我……」

  「沒有可是,是妳自己答應的。」

  琦莉被還擊得無法招架,只能失望地閉上嘴巴。老實說,她沒想到「答應要聽哈維的話」這個約定,會被哈維如此有效地利用,因此她現在非常後悔,當初不該答應他的。

  『俺要去,所以你帶俺去。』

  這次換掛在琦莉脖子上的收音機說道。哈維果然露出嫌惡的表情,收音機毫不在意地繼續發出聲音:

  『俺可沒答應你什麼喔,你就當作是帶時鐘去吧!』

  「哪有那麼吵的時鐘……」

  『少廢話,帶俺走。帶——俺——走!』

  「……知道了啦!」

  哈維莫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他伸出手想取下琦莉脖子上的吊繩,琦莉只好勉為其難把收音機拿下來。哈維只要一不留神,立刻就會回到自己的生理時鐘而忘了回來。如果收音機能跟他同行,確實比較讓人放心。

  琦莉踮著腳尖把收音機吊繩掛在哈維的脖子上。當哈維湊過來的臉龐,不禁讓她感到心跳加速時。「……?又有新的傷口。」琦莉發現隱藏在瀏海下的額頭邊有傷口。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

  哈維一臉納悶地反問,同時用手摸著自己的額頭,他似乎是現在才發現這個傷口。「傷口怎麼來的?喔——對了,昨天我撞到招牌,因為招牌太低了。」、『如果太低的話,就要彎腰啊……』收音插進來一句正確無比的言論。真是的,為什麼哈維時常會這樣漫不經心呢?琦莉一方面覺得受不了他這個樣子,同時也為他感到擔心。她歎了口氣,好像有什麼事情令她耿耿於懷。

  琦莉立刻想起是什麼事令她如此掛心。從哈維額頭上至今仍未褪去的傷疤看來,不難想像當時撞擊的力道有多大。但不論哈維再怎麼粗心大意,應該也不至於沒發現自己受傷吧?

  「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這只是擦傷,不要碰我。」

  「說謊,怎麼可能是擦傷……」

  「不要碰我!」

  琦莉正想要觸摸哈維的額頭時,出乎意外地被強烈拒絕,被撥開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中。

  琦莉瞠目結舌。「對不起,要是你不喜歡……?」她說出這句話時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似的。怎麼辦?自己剛剛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琦莉焦急地想著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喂!你在欺負女生啊?」

  從旁插入一個輕浮的聲音。琦莉轉頭一看,原來是身穿條紋吊帶褲玩偶裝的團員抿嘴笑著朝這裡走來。琦莉看見他腋下夾著黃綠色拼布的老鼠頭後,發現他果真人如其名。琦莉只記得他的外號是「瑞特(Rat)」,正好和他穿的玩偶裝一樣。經常和他形影不離的熊,外號則是「貝爾福特(Bearfort)」。

  「小兩口在為什麼事情吵架嗎?」

  「你不該把女朋友弄哭的——」

  老鼠和其它團員你一言我一語地起哄,或是吹著口哨從後面超過他們。「啊,不是這樣的。」相較於不自覺慌忙否認的琦莉(他們說的女朋友是那個意思嗎?也就是說我和哈維看起來是這種關係嗎?)哈維對於那個字眼並沒有顯現出任何特殊表情。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哈維只是若無其事地還嘴,視線還不時瞄著雙眼朝上窺看哈維反應的琦莉。「妳留下來。」哈維就像是對自己養的狗說話,叮嚀完後再度邁開步伐。

  彩度頗低的紅銅色的頭髮,很快地消失在濃厚晨霧籠罩的另一端。琦莉就這樣被丟下,像小狗一樣孤伶伶地站在那裡。雖然她還是無法釋懷,但也只能無奈地返回營地。當她盤算著乾脆偷偷跟蹤哈維時,根本沒發現一隻粉紅色玩偶正停下腳步望著她。

  殖民祭第三天早上,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展開。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事情是發生在那天的傍晚。

  (有人闖空門……?)

  結束工作的團員們回來後,營地再度顯得生氣勃勃,被各個歌舞團拖車包圍的中央廣場上,大約有二十入圍成了一個圓圈,大家的表情嚴肅,似乎在討論什麼事情。人群中有琦莉認識的席曼歌舞團團員,她便挨身向前,豎起耳朵聆聽。據說是包含席曼歌舞團在內的幾個表演團體拖車遭竊了。白天營地幾乎是唱空城計,基本上團員也不會把貴重物品留在車內。雖然只少了一些食品,損失並不嚴重,但緊張的氣氛卻仍瀰漫在聚集的人群之間。

  「如果只是偷走食物,應該不是慣竊。」

  「不,食物庫有上鎖,所以對方是個會開鎖的傢伙。」

  「開鎖是商業區裡貧民窟那些人必備的技能吧?」

  「有沒有人看到什麼可疑的人?」

  「對了,琦莉。」

  在一旁聆聽他們交談的琦莉,突然被這麼一問,不由得全身僵硬地轉頭仰望呼喊她的人。那是記得她名字的少數團員之一,卸下老鼠玩偶裝的「瑞特」。

  「白天妳都一直待在這裡吧?有沒有看見可疑的傢伙?」

  「我沒看到。」

  琦莉搜尋一整天的記憶後回答。今天她收拾完團員們大量的換洗衣物後,便和娜娜在砂坑玩了一會兒。下午在娜娜一家住的拖車上,不知不覺中跟著迷迷糊糊地睡著。即使她無法注意到其他歌舞團的拖車,但假設有人潛入席曼的地盤,一定也是在那時候吧?

  「是嗎?」瑞特露出不悅的表情,嘴裡唸唸有詞。

  「對不起……」

  要是我沒打盹,或許就可以防止意外發生了。琦莉覺得自己應該為此負責,感到心虛不已。

  「難道妳就是小偷嗎?」

  不知是誰脫口說出這句出人意外的話。「啊——?」琦莉甚至忘了要立刻否認,只是當場目瞪口呆。那是一張不曾在席曼的歌舞團裡見過的臉孔,應該是其它團的團員吧?

  「可是只有妳一直待在這裡對吧?」、「說的也是啊,妳說沒發現,的確是有點奇怪。」某人開口質疑後,周圍的人都像是受到感染般開始點頭,好幾道懷疑的視線同時射向琦莉。

  討厭……

  琦莉感到心臟一陣刺痛,她咬著嘴唇,藏外套後方的手握緊拳頭。

  「別再隨便亂說了!」

  只有一個年輕人打破這股不安的氣氛,出面幫琦莉說話。琦莉對他有印象,他應該是席曼歌舞團裡的人,不過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過了一會兒,琦莉的腦海裡浮現「貝爾福特」這個外號。

  他給人的感覺很溫和,身穿大大的熊玩偶裝,卻是一個身材中等的年輕人。剛才投向琦莉的視線,現在全集中在年輕人身上,他害怕地吞了一口口水。「因為也、也沒證據啊。」有人替自己說話固然令人高興,但對方似乎不怎麼可靠。

  要是這時沒有出現更有力的人物,結局一定是他們兩人在這場爭論中位居下風。

  「我還在想你們到底在吵什麼?」

  一個低沉宏亮的聲音讓所有人都回過頭去。身穿吊帶褲玩偶裝的壯年男子——席曼歌舞團的團長,正站在這些人圍成的圈圈後面。他總是最後一個回來,應該才剛回到營地吧,他身上還穿著玩偶裝,在那五短滑稽的身體上,精悍的臉龐顯得更加嚴肅。

  「團長……」

  貝爾福特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求救。席曼則一一瞪著在場的所有人,不分對方是自己團員或是他團團員。

  「聽說有人闖空門……是我弄錯地方了嗎?現在不是在討論闖空門的事,而是集體批鬥那個女孩嗎?」

  「不,席曼,沒有人……」

  應該是其它歌舞團的團長吧,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試著打圓場,但被銳利的目光回瞪一眼,只好乖乖閉上嘴巴。席曼瞥了那男人一眼,然後繼續看向在場所有的人。

  「聽好了,她是我們的客人,是我朋友帶來的重要朋友,並不是我請來顧行李的,所以你們沒有理由懷疑她。如果有誰還有話想說,就來找我。」

  大家被這低沉的聲音和可怕的表情震懾住,沒人敢再多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席曼又再次環顧所有人的臉,頷首說道:「好!」、「關於行李只能由各團自行注意,那大家就解散吧,明天還要工作。」

  席曼說完後,集會自然地結束,人們彷彿鬆了一口氣似的解散,吵吵嚷嚷地聊著天,回到各自的營地。

  「好了,你們也快回去吃飯。」

  被團長這麼一說,席曼的團員們也陸續回到拖車上。只有扮玩偶熊的貝爾福特不放心似的留到最後。「那個,謝謝你。」琦莉向他致謝,他害羞地笑了笑,隨後追著已先行離開的同事們。

  廣場的燈光下,只留下琦莉和席曼兩人,四周瞬間變得安靜無比。席曼仍然一臉嚴肅地眺望著周圍的營地。不一會兒,他將視線轉向琦莉,表情也緩和下來。

  「不好意思,剛剛讓妳覺得不舒服。」

  「沒關係。」

  席曼一定也深受其它歌舞團團員的信賴吧。雖然踩大球的技術很差,但是琦莉覺得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團長,她似乎明白為何哈維會和他維持如此長久的友誼。

  「今天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訴哈維?」

  「可以是可以……不過為什麼?」

  「如果這次我惹了麻煩,就會立刻被他趕回去。」

  琦莉明明說得很認真,但席曼卻露出驚訝的表情輕輕噗嗤一笑,接著毫不客氣地放聲大笑。他那經過歌舞訓練的宏亮嗓音響徹夜晚安靜的廣場,於是他趕緊忍住笑意。

  「不,對不起,我覺得妳真是一個有趣的孩子,我終於瞭解那傢伙為什麼這麼重視妳了……」

  「我並不覺得他特別重視我……」

  「沒這回事,他從來沒有帶著一個女孩出去這麼長一段時間不是嗎?」原來如此,琦莉理解後也發現席曼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所以您的意思是說,他曾和其它女人短暫的在一起過是嗎……」琦莉越來越心虛地試探問道。席曼尷尬地用玩偶裝的手搔著後腦杓。「唉唷!我太多話了,我的意思是說,那個……那傢伙有時候挺善變的,所以大概都維持不了多久……」團長像是要替哈維說話,但反而弄巧成拙。

  其實仔細一想,這也是無可厚非。畢竟哈維是大人……

  呼——

  當琦莉感到沮喪時,突然覺得頭頂有股軟綿綿的觸感。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兔子的大手掌放在她頭上。

  「那個麻煩的孩子,今後就拜託妳多加照顧了。」

  這和兔子玩偶裝裡那個人嚴肅的形象完全相反。說不定這隻手溫暖柔軟的觸感,正和裡面那個人的內心世界一樣溫柔。琦莉抬頭望著兔子玩偶裝上那張男人的臉後,重新調適一下自己的心情,接著點頭應了一聲好。

  「可是他都不帶我去,我們正在尋找一個重要的朋友。」

  琦莉鼓著兩頰嘟起嘴巴。不知為何,琦莉覺得他似乎很可靠。「啊,我有聽他簡單說過。」席曼點點頭(既然是哈維說的,想必一定說得很簡略吧)。

  「就算那裡是他最熟悉的家鄉城市,如果要去那條街找一個人,我想應該也很困難吧?」

  「家鄉城市?」

  「怪了,那傢伙沒跟妳說過嗎?」

  琦莉眨了眨眼睛反問。席曼搔了搔腦袋,心想:自己又多話了。

  「應該是沒有留下任何紀錄吧,那是我小時候從老一輩那裡聽來的英勇事跡。一路追趕殲滅北西貝里的佔領軍,並使南西貝里得以獲得解放的,就是南軍中最驍勇的不死士兵們。」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最後,哈維四處尋找了三天,結果就是「果然不出所料」。

  老實說,第一天就幾乎已經有了結論。第一天哈維去拜訪情報站,詳細打聽的結果是大約在一個月前,東南方的商業區出現了「會動的屍體」,因而引起一陣騷動。但那應該就是西貝里有不死人的傳說源頭。雖然目擊情報很少,無法作為判斷的依據,但至少沒人指證那個不死人是個金髮碧眼的女人。

  即使如此,琦莉可能也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為了謹慎起見,哈維又多花兩天時間在商業區四處尋找,但是結果果然如當初所料。

  哈維心中一開始就沒有將傳說的不死人和貝亞托莉克絲連結在一塊兒。他透過情報站讓對方知道他們目前的住處,如果貝亞托莉克絲真的在西貝里,應該會和他們聯絡。

  那個傢伙到底去哪裡了……

  雖然哈維對琦莉說他不擔心貝亞托莉克絲,但現在也開始有點在意。本來貝亞托莉克絲就不像自己四處流浪,而是常定居在某個市鎮(因為市鎮絕對是比較方便的,這點對她而言可能很重要吧,因為可以購物)。很難想像她會住在完全無法與外界聯絡的偏僻村莊。

  還是說,她已經陷入無法任意行動的危險處境了嗎——

  (真傷腦筋啊,只會給人添麻煩……)

  哈維在內心喃喃抱怨,卻忘了自己也是這樣。然後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說:「你沒資格說我!」哈維聳了聳肩,不希望貝亞托莉克絲把他當弟弟看,他心想:不用管我,先擔心妳自己吧!他覺得她應該是一個可以過得更幸福的女人。但這些事情他只會在心裡想,就算嘴巴裂開來,他也絕對說不出口。

  『已經證實貝亞托莉克絲不在這條街上了吧?』

  這是一條兩邊被高牆包夾的狹窄巷弄。收音機的聲音在灰色牆壁和藍灰色黑暗之間亂竄,同時發出令人難以掌握距離的回音。

  『那你還在四處尋找什麼?而且盡走這種小巷,真是有夠難走的。』

  「……走的人又不是你!」

  哈維半瞇著眼,響應掛在胸前那個愛隨便發牢騷的聲音。他跨過擋住通道的酒瓶箱子,地上還有散落一地的垃圾及建材等物品,使得原本狹窄的巷子更具壓迫感。

  「我總覺得要是他在這裡,會不會是待在這種地方呢?」

  『你是指那個傳說中的不死人嗎?』

  「這個嘛……」

  『是你認識的傢伙嗎?』

  「不,應該是不認識……」

  怎麼感覺兩人之間的對話沒有任何重點。自己也不知為何要去找,雖然有很強烈的預感告訴自己最好不要去找,甚至是超越預感的第六感也發出了警告——不要和對方有所接觸。

  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怪怪的,彷彿有一種無法從腦海裡揮去的納悶感覺。

  那具被目擊的「會動的屍體」——

  哈維無意識地將左手插在工作褲身後的口袋裡,確認那把折疊刀的觸感,那是一把屬於軍用的大型折疊刀——一旦碰到緊急情況時,雖然無法發揮多少功效,但是總比赤手空拳來得強。

  哈維突然覺得一陣反胃。因為他對凶器感到厭惡,同時也對帶著這種東西走在路上的自己感到厭惡。他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以前即使在緊急狀況下曾經手持武器,但他卻不曾主動帶武器上街。

  不過他一定是察覺到,一旦發生什麼事情,情況將會對自己現在這副身體非常不利。

  『喂!』

  「啊?」

  當哈維邊走邊陷入沉思時,突然被下士這麼一叫,他才回過神來。

  咚……

  哈維的頭撞上了突出的招牌。

  『……你也該學著點吧!』、「唔……」哈維不斷呻吟。他現在根本沒功夫響應收音機驚訝的聲音,只顧著用手按住剛才狠狠撞上招牌尖角的額頭。在這條沒人經過的巷子,掛著不具有宣傳效果的招牌有什麼用!

  「你早發現的話,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你的注意力太不集中了吧?真是的!你必須清楚瞭解,自己的體質已經不像從前,即使放任不管也會自動痊癒。要是你再像今天早上那樣被琦莉發現新的傷口,不久之後,她一定會開始懷疑你。』

  「啊——知道了啦,我會注意啦,你先安靜一下。」

  只說了一句話,卻引來十倍左右的反擊,哈維不耐煩地打斷收音機的聲音。他閉上眼睛,把意識集中在用手摸著的地方,傷口深處彷彿有小蟲在爬行,不舒服的感覺不禁讓他皺起眉頭。宛如焦油的血液從傷口淌出,哈維在腦裡描繪血液連結破損細胞的圖像。

  這並非是嚴重的擦傷,幾秒鐘後傷口便完全消失。今天早上被琦莉看到的傷口也已經消失,應該是說被他消除了。

  為了彌補「核」再生能力的缺陷,哈維學會了一項本事。就是學會了以意識驅趕含有修復粒子的血液循環系統。藉由這項意外收穫讓他瞭解,如果是受到輕傷,只要用意識將修復功能集中在傷口上,即可得到等同於以往的治癒能力——不過,若使用在嚴重的傷勢上,再生速度會比較慢,因此無法常用。哈維對於自己的右手臂幾乎已經放棄。但唯獨右眼,如果無法早日痊癒,實在很傷腦筋。因為難以掌握遠近距離,讓他更容易撞到東西(他是這麼認為)。

  哈維還沒有對琦莉提起「核」的缺陷,他知道自己早已讓琦莉無法安心,同時也知道這件事無法繼續隱瞞,但他害怕一旦說出口,只會讓琦莉感到更加不安,因此他才說不出口。

  『如果你覺得在那方面對不起她,那麼就在其它方面對她有所響應啊。』

  「其它方面是指……?」

  哈維反問道,然後將視線飄向另一個方向。下士應該是指今天早上被團員們嘲笑的事吧?他抬頭看見空蕩蕩的大樓牆壁,不知道這是興建到一半,還是拆到一半,感覺通風似乎還不錯。

  「我不需要特別對她響應什麼。」

  『你還想嘀嘀咕咕說些消極的話嗎?你多少也該承認吧!』

  「承認什麼?」

  哈維歎口氣。「……可是,十六歲還是怪怪的吧?」他心想:這個借口真爛,果然話一出口就遭到反駁。

  『好,那你說說看,到了十七歲或十八歲就沒問題了嗎?是這個意思嗎?』「啊,拜託,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沒資格又怎樣?哈維覺得厭煩,正想要說出口時,卻在心中反問自己後打住不說。收音機像是看透他似的,說出了同樣的話:

  『沒資格又怎樣?』

  「……沒有,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哈維強制結束了這個對話。伴隨著些許歎息聲,他抬頭一望,看見臨時建造的牆壁上,靠著一捆彷彿和建築物樓層相同高度的長鋼筋。他心裡盤算著:把這台收音機掛到最頂端後就回去,他相當認真地思考著,當他開始在腦海的角落模擬爬到上面的方法時,突然感到背後有一股視線盯著他。

  他回頭一看,後方並沒有任何人。這條窄巷裡,雖然有很多妨礙行走的障礙物,但是並沒有藏身的空間。如果一開始就有人跟蹤他,即使聲音很小,他應該也能聽得見(雖然他連招牌都沒發現)。

  站在原地幾秒鐘後,哈維警戒地看著昏暗的前方,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但他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正感到納悶時……

  嘎哩……!

  收音機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從喇叭發出刺耳的短暫噪聲。在收音機大叫『哈維,那裡……』之前,哈維就感覺到斜後方有人,然後他立即轉身。豎立在大樓牆壁上的鋼筋露出些許縫隙,在那個人類應該無法潛入的狹窄空間裡,出現一張模糊的男人臉龐,但下一刻卻立即消失。

  (那傢伙是——?)

  就在哈維本能地快速移動視線時,成堆的鋼筋發出嘎啦嘎啦的轟然巨響,從頭頂上方落下。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真慢欸……」

  琦莉喃喃低語。嘴裡吐出白色的氣息,混入夜晚的冷空氣後,立即消失不見。今天收音機不在,她只好一個人自言自語。

  坐在營地入口的水泥磚圍牆上打發時間,已經成為她每晚的功課。有收音機陪著哈維,琦莉認為今天他應該會準時回來,但時間仍比預期的晚。營地裡的人們早已就寢,此刻周圍顯得更加寧靜。荒野的風夾帶些微雜音呼嘯吹過,輕撫著琦莉的聽覺和臉頰。

  現在西貝里的風如此溫和,若是八十年前,想必風中充滿了鮮血、鋼鐵和硝煙的味道吧?

  戰爭當時,緊鄰的兩大都市——北西貝里市和南西貝里市,兩市長期處於敵對狀態,不斷上演著激烈的街頭戰,甚至連一般市民也死傷慘重。受到北西貝里軍隊的侵略,已成廢墟的南西貝里戰災地,就是現今鐵道以南的地區。而曾經被北西貝里統一過一次的南西貝里,其殘餘勢力將不死人編入部隊後,軍力大增。他們擊退佔領軍、解放被佔領地,甚至將北西貝里納入勢力範圍內,並趁勝追擊進攻到東貝裡。東貝裡東部荒野殘留的戰爭遺跡中,處處可見當時被節節逼退往東邊的東貝裡聯合軍最後抵抗的痕跡。

  關於當時的戰爭並沒有留下詳細紀錄,聽說歷經戰爭末期倖存下來的席曼祖父,曾經對當時年幼的席曼講述這段歷史。

  哈維就是隸屬於南西貝里軍的不死人之一。

  (也就是說,哈維可算是在西貝里出生的……)

  琦莉從來沒聽過哈維孩提時代的事,或是他家人的事。比起下士的家人,更令人難以想像,或許這是哈維不太願意觸及的話題吧,琦莉模糊地思忖著。

  琦莉明明很想問個明白,卻總是猶豫不決。哈維離開的那段期間,究竟在首都發生了什麼事?聽說猶大已經死了,還有在「門之鎮」下水道碰到像水屍一樣的怪物——那個怪物也和首都有某種關係,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和不死人有關聯吧!至少這一點是琦莉可以斷定的。

  但琦莉因為感到害怕,而遲遲不敢開口詢問哈維,琦莉對他一無所知,但不祥的預感卻莫名清晰。假設琦莉開口提問,哈維也將事情全盤告訴她,哈維最後可能會這麼問她——琦莉,我可以再去一次首都嗎?

  (絕對不可以……)

  琦莉搖搖頭,在心中斬釘截鐵地說。第一次去就受了那麼重的傷回來,絕對不能再去一次,而且他一定不會想要帶我一起去。

  「……真慢。」

  琦莉再次低喃,只要一想到這些事情,自己就會突然擔心不已。

  或許他會從其它入口回來,琦莉半強迫自己如此期待。她跨過剛才坐著的水泥磚,往營地方向躍下。所謂的營地,不過是用臨時搭建的水泥圍牆和拖車圍起來,因此圍牆的高度只到琦莉的胸部,如果想進去,從任何地方都進得去。

  在廣場四處亮起的燈光下,細長的拖車成群相連,彷彿沉睡般停靠在一起。席曼歌舞團的四台拖車就位於營地的邊緣。

  琦莉朝那裡跑去,但卻又立刻停下腳步。

  (是誰……?)

  琦莉凝視著一台停在入口附近的拖車陰影處,她感覺有人正看著她。這種時間大家早已安靜入睡,那個人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麼呢?琦莉把自己的事拋諸腦後忖度著。

  (難道是小偷……)

  對方也許是白天那個闖空門的人。她曾在書上看過,通常小偷還會再回到犯案現場。

  一想到這裡,她就兩腿發軟無法動彈。為何小偷要盯著她看呢?該怎麼辦才好,好可怕……

  從同樣一台拖車再度傳來被注視的感覺,琦莉感覺這次視線來自另一邊陰影處。「——!」就在那一瞬間,琦莉奮力掙脫束縛,全速往反方向奔跑。她穿過廣場,稍微跑遠後突然急轉彎,衝入眼前的拖車後面,接著鑽入拖車的縫隙間。她不顧一切地跑著,也已經搞不清楚席曼的拖車在哪一個方向,但只要一到空曠處應該就能立刻明白吧。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於是先暫時停下腳步,她按住狂跳不已的心臟,並對身後提高警戒。過了一會兒,她沒有再聽到腳步聲,是那個人放棄了嗎?還是琦莉的錯覺?或許一開始就沒有人跟蹤她。

  稍微鬆了一口氣後,她打算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於是加快腳步跑了起來。希望哈維和下士已經回來了,琦莉邊祈禱邊跑過拖車轉角,卻在那裡和小偷撞個正著。

  「哇!」

  兩人同時尖叫,小偷趁琦莉愣住時,趕緊逃入旁邊拖車的車廂壁中。沒錯,是車廂壁中。

  一時反應不及的琦莉,當場被留在原地。

  「……啊!」

  琦莉回過神後,立即轉身沿著小偷剛才消失的拖車車廂壁奔跑。

  那不是人類,是幽靈……!當她如此思考時,訝異和恐懼感全然消失,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膽識,告訴自己必須抓到小偷。不過一般人的反應應該正好和她相反。

  當她從反方向的轉角衝出去時,剛才那個小偷正好從車廂壁裡鑽出來,打算鑽入另一台拖車的縫隙。琦莉看出他行進的方向後,搶先一步到達,從拖車後面突然衝出來大叫一聲「哇!」眼前的小偷停下腳步,想要立刻鑽入旁邊的車廂壁裡。

  「等一下!」

  聽到聲音後,半邊身體已經鑽入車廂壁的小偷停下動作。叫他等一下,他還真的等了,反而讓琦莉嚇到。

  小偷感覺有些僵硬地轉身過來,琦莉再次確認了他的身份。當她把小偷的臉和綽號連在一起後,再度露出訝異的神情。「貝爾福特」——那位總是穿著玩偶熊的溫和年輕人。

  「小偷就是你嗎……?」

  琦莉愣愣地低喃,然後她發現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欸?可是你為什麼……是幽靈……?」琦莉已經不知所云,腦中一片混亂。小偷是幽靈?不對,更重要的是,他是什麼時候死的?今天大家因闖空門事件引發騷動時,他還替琦莉說話,當時他確實還是活著的。

  琦莉的腦筋一下子轉不過來了。

  「那個,對不起,嚇到妳了。我不是小偷,我也沒有死……」

  對於啞口無言愣住不動的琦莉,幽靈青年露出感到困惑又充滿歉意的表情。他搔著頭問:

  「妳果然看得見我……?」

  本來靈感就比一般人強的他,大約在一年前學會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技藝。有一天他在練習雜耍表演時,因為一時失手而猛力撞到頭部,結果陷入昏迷三天,讓團長和團員們非常擔心——上述的這一切,就是他當時在上方看見的畫面。在他清醒後,席曼團長卻苦著一張臉,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一點都不擔心他的傷勢,只不過團員要是因為練習不慎致死,會影響到他的信譽。團長的回答和當時的反應還真是有點矛盾。

  他的傷勢很快就復原,而且看起來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但其實除了他本人以外,令眾人無法想像的後遺症出現了。

  這個意外發生後,每當他睡著時,他便能夠切割自己的意識讓靈魂出竅,身體則留在原地。

  「那現在你的身體還在拖車裡睡覺嗎?」

  「嗯,沒錯。」

  年輕人笑著點點頭。「喔——」琦莉雖無法完全理解,但仍含糊地應著。他明明就還活著,但琦莉卻蹲在拖車車廂牆邊,和他的靈體面對面聊了這麼久,這樣的狀況還真是詭異。

  「可是你剛才在那裡做什麼?」

  即使他的靈魂可以出竅,但也不需要半夜躲在拖車後面偷窺吧?琦莉不禁抱著懷疑的態度問道。青年緊接著回答:「沒有,沒有,我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是沒機會叫妳……」他本來是自信滿滿地說,但卻越說越小聲,最後一句更是含糊不清。他有什麼事情要找我嗎?看著琦莉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青年繼續口齒不清地說:

  「那個……就是……那傢伙對妳太冷酷無情了,我覺得……妳好可憐,所以想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結果沒想到有點弄得太誇張,他就倒地不起了,然後……就被埋了。」那麼,是什麼東西被埋了?

  琦莉聽不懂他的意思,不禁皺起眉頭。「也就是說……」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然後重新解釋得更清楚。

  也就是說,我用鋼筋把哈維埋在建築工地裡。

  「為……」

  才一開口,琦莉就瞠目結舌,三秒鐘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你不先跟我說這個?現在不能再拖拖拉拉了,在哪裡?快帶我去!」琦莉邊說邊站了起來,想要立刻跑去。

  「等、等一下,我得先回到身體裡再帶妳去。」

  在琦莉的氣勢壓迫之下,青年將臉往後微仰,點點頭然後站了起來,往席曼歌舞團的拖車方向跑去。雖說他在跑步,其實仔細一看,他距離地面還有幾公分,感覺就像飄浮一樣,在一片寂靜的黑暗營地中,只有琦莉小跑步的腳步聲跟在後面。

  他穿過拖車的縫隙來到中央廣場後,在廣場的另一頭,停放著席曼的四台中型拖車。其中一台是單身男性團員共享的拖車,有幾個人正聚集在那台拖車的四周。

  現在這個時間,大家應該都已經熟睡了才對。

  拖車的屋頂上有個人影。團員們用手電筒由下往上照,「喂!你怎麼了?」、「快點下來,貝爾福特。」大伙紛紛出聲安撫著他。他向前彎著在屋頂上走來走去,對著下面的人齜牙咧嘴,嚇唬他們。與其說他像熊,現在這副模樣反而更像猴子。

  「欸?我怎麼會在那裡?」

  站在一旁的青年靈體目瞪口呆地說。

  「眼前的狀況沒有那麼單純好嗎……」

  對於青年毫不緊張的反應,琦莉終於忍不住半瞇起眼睛,插嘴吐槽他。

  琦莉看見站在屋頂上的青年,身體四周有一團黑霧般的東西形成一個漩渦,那是模糊不成形的噪聲粒子集合體。但是有時噪聲粒子會跳動,形成一個表情焦急的人臉。

  噪聲粒子已不具一個個體的意識,那是死者對人世間有所留戀而形成的聚集體——那些怨靈一定是看準靈魂出竅後的空殼軀體才趁虛而入的吧?

  「怎、怎麼辦?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青年發現越晚行動事情會越嚴重。當身旁的青年陷入慌張時,前方傳來「哇」的叫聲。

  拖車上的青年突然蹬了一下屋頂,跳了起來。他飛過那些尖叫不已的團員們頭頂,降落在人牆背後,然後一直線朝琦莉他們過來。「啊——」琦莉尖叫一聲後,下意識地抱著頭蹲下。在快要被他踢到前,青年再次了跳起來,降落在琦莉的背後,當琦莉轉過頭時,他一瞬間就拉開和琦莉他們之間的距離了。

  「哇!我的身體要去哪裡啊?」

  青年靈體明明沒有實體,但剛才卻和琦莉一起抱頭閃躲,而現在他又要去追自己的身體。琦莉也立刻展開追逐。他一下子躍上拖車的屋頂,一下子又無意義地轉圈圈,青年就像是逃脫出來的馬戲團猴子般,一邊繞圈圈,一邊往營地的入口奔去。如果他走到大街上,事情就麻煩了,一定得在那之前想辦法抓住他。

  就在他一溜煙爬上入口的街燈柱子時,琦莉他們終於追上他。站在柱子下方的青年靈體,表情顯得驚惶失措;琦莉則在一旁抬頭望著柱子。

  「喂!快下來!」

  雖然琦莉覺得這招可能不管用,但總之先試著出聲喊住他。在柱子頂端的青年齜牙咧嘴地發出「嗚——」的聲音,隨後他停止了吼叫,或許是因為聽見了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琦莉揮手牽制在一旁翻著白眼的青年靈體,她把視線固定在頭頂上方的青年身上,爬上旁邊的水泥磚圍牆。

  「下來吧!不要緊的。」

  站上水泥磚後,琦莉盡量不刺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青年彷彿在觀望情形似的往下窺視,他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

  當琦莉這麼想時,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向青年的側臉。「在那裡!喂!他逃到那裡去了!」遠處的那群人大叫著,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青年再度發出吼叫聲,旋即從柱子跳到圍牆上。

  琦莉嚇得急忙躲開,卻不慎跌落在圍牆的另一頭,她的背部撞到堅硬的地面,痛得無法呼吸。「琦莉!」聽見青年的——靈體的聲音,琦莉抬頭一看,只見青年的影子背對著夜空,並以四肢降落在圍牆上。他從圍牆上跳起,對無法起身的琦莉齜牙咧嘴地猛撲過來。

  就在琦莉本能地縮起身體的那一剎那。

  聽見「卡鏘」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青年的影子瞬間從旁消失。

  「……?」

  琦莉目瞪口呆地看著猛力撞上水泥磚牆後倒在地上的青年。她把視線往反方向移動,結果發現一個脖子上掛著小型收音機的紅髮瘦長身軀站在那裡,垂下的左手拿著折斷後長度和鋼筋差不多的鐵棒。

  「哇啊,你要做什麼?」

  青年靈體跳起來發出抗議的聲音,而且還一邊嚷著:「我去年就是撞到同樣的地方款!」一邊跑向自己的軀體。

  「你問我要做什麼?」

  哈維手裡拿著鐵棒咚咚咚地敲著肩膀,看不出有一絲膽怯,只露出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這應該是我要說的話,該死的傢伙,我可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出來的。」……哈維表面上看似平靜,但仍感受得到他的怒氣。仔細一看,哈維和收音機渾身都是沙土,就像去洞窟探險歸來似的,全身衣服破爛不堪。收音機的喇叭隨著類似呼吸的斷續雜音,開始吐出憤怒的噪聲。

  「不,那個,那是一起不幸的意外……」

  青年靈體將倒在地上的自己當作擋箭牌(這樣好嗎?),想要逃跑的他開始往後退。哈維則拿著鐵棒,不發一語地步步向他逼近。收音機彷彿吸入一大口氣似的,四周的空氣逐漸聚集起來。

  迸裂開的衝擊波並沒有衝向青年,而是掠過他的頭頂往斜上方飛去,從上空靠過來的黑霧旋即一散而開。哈維這才想起,青年的軀體仍倒在水泥磚圍牆下一動也不動。受到撞擊力道的影響,剛才附在青年身上的怨念聚集體似乎已經離開了。

  「快點回去,先回去再說。」

  「喔,是。」

  經哈維這麼一吼,青年靈體嚇得縮著頭,倉皇跳入自己倒在地上的身體,漸漸消失——

  原以為他的靈魂會順利回到身體裡——但青年卻以覆蓋在自己身體上的姿勢僵在那裡。過了一會兒,情況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此時,上空的黑霧又逐漸聚集過來。

  「你在幹什麼?快一點!」

  「那個,我……回不去。」

  「回不去?」

  對著焦急得皺起眉頭的哈維,青年露出一臉困惑。「以往我只要有想回去的念頭,就可以回去了,可是現在卻沒辦法——為、為什麼?我該怎麼辦?」、「我哪知道!」、『你先冷靜下來,想想快樂的事!回去的話,你最想做什麼事?』。「欸?什麼?這是誰在說話?」、『囉嗦,別管這麼多了,快一點!』

  就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叫嚷鬥嘴後,所有人同時閉上嘴巴,現場突然變得異常沉默。

  「……那個,那我……」

  青年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我可以和琦莉約會嗎……?」

  「欸?」

  自己的名字突然被提到,剛才還在一旁發呆的琦莉,回過神後不禁發出訝異的聲音。她不自覺地偷偷窺視哈維的臉色,但如同她所預料的,哈維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

  「……如果你想讓自己的靈體消失,那也無所謂。」

  不過,唯獨說出這句話時的聲音,低沉到讓人感到不安。似乎就連收音機也開始動怒,喇叭四周殺氣高漲。「哇!我剛剛是亂說的啦!」衝擊波(這次是真的!)朝向抱著頭大叫的青年飛射過去,青年在千鈞一髮之際消失蹤影,一把空氣的刀刃斬斷了幾秒前他所處的空間。

  「啊,找到他了!在這裡!」

  營地後面傳來的叫聲和白色的燈光逐漸逼近。「好痛……太過分,都腫起來了……」倒在地上的青年按著頭,口中帶著抱怨站起身來。當團員們逐漸聚集過來時,事情總算是圓滿落幕。

  抬頭仰望天空,黑霧彷彿有所眷戀般地飄浮在上空。也許是畏懼光線和人群,不久之後就像霧一樣飄散開來。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清澈的冷空氣和無聲的寂靜籠罩著黎明前的廣場。琦莉小跑步穿越後,在營地入口前停下。

  (太好了,他還在……)

  紅髮青年坐在水泥磚圍牆上眺望著市鎮。琦莉一邊吐著白色氣息,一邊朝他走近,然後抓住他正要點煙的手。青年回過頭來,一看見琦莉就皺起了眉頭。

  「……怎麼穿得這麼少?」

  「啊,因為我看見哈維往這裡走,就匆忙趕過來呀。」

  琦莉低頭看穿著一條短褲和小背心的自己,趕緊解釋著。穿這麼單薄就出門,確實是自己太大意了。明明是小跑步過來的,但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臂卻越來越冷。

  琦莉半夜醒來,心想:不知現在是幾點,從打開的窗戶縫隙往外看時,剛好看見往廣場走去的哈維,於是直接從拖車上跑過來,壓根忘了要穿上外套。收音機當然也留在枕邊忘記帶出來。

  「妳幹嘛那麼急?」

  「因為我以為你又會不吭一聲就出門。」

  「今天我已經不去了。」居然用「已經」來形容今天,現在一天才正要開始呢。哈維心中的一天,似乎是自己憑感覺隨意劃分的。在哈維的心中,昨晚靈體附身的事件(最後事情以青年夢遊大鬧營區來做總結),就像是今天發生的事一樣。

  「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不用徵詢我的意見。」

  琦莉客氣地詢問,哈維不置可否地丟下一個冷漠的答案。當琦莉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水泥圍牆時,哈維卻抓住她的手臂拉她上來。

  她背對著營地坐在水泥磚上,雙腿朝向市鎮。沒有衣服遮蔽的肩膀,和隔壁哈維外套的手臂部分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還有一點點令人酥麻的感覺。他們遠眺著市鎮的街道,景色由夜晚的藍灰色逐漸轉白,變成清晨特有的淺砂色。西貝里新市鎮的街燈一直喧鬧到深夜都不曾熄滅,唯獨在昨日與今日交界的時分才會安靜下來,彷彿是為了迎接新的一天而做準備。

  琦莉覺得身旁似乎有東西窸窣作響,這時哈維把脫下來的外套塞給琦莉。「我看到妳就覺得冷。」哈維連看也不看琦莉一眼,冷淡地說道,琦莉一時之間愣住了,然後感激地接過外套。那件董一染了煙草味的男用短大衣,琦莉穿起來顯得格外寬鬆。

  「你不冷嗎?」

  「不會。」

  哈維叼著香煙口齒不清地冷淡回答,同時重新把空蕩蕩的右手袖子塞進連帽上衣的口袋裡。琦莉在內心歎息著,他到底是溫柔還是冷漠,至今仍讓人摸不透。

  ……對了,難道他還在為昨晚的那件事生氣嗎?就是那個人向我提出約會的請求。不,他應該只是為了自己差點被活埋而生氣吧?

  琦莉在一旁偷窺他的側臉,由於琦莉坐在他的右側,貼在哈維右眼上的那塊白色保護貼布便顯得很礙眼,讓琦莉無法看出他的表情。唉!算了,反正他一直以來都是面無表情的。也許是發現琦莉在看他,哈維以若無其事的態度,仰望著逐漸亮起來的天空盡頭,然後吐出香煙煙霧。

  「啊!」

  就在他看得出神時,可能是因為頭仰得太高了,結果從水泥磚上摔落下來。

  由跌落時的聲音來判斷,這一摔應該摔得不輕。

  「哈維?」

  琦莉也嚇得大叫,趕緊跨過水泥磚,朝營地那一面跳下。「好痛……」琦莉蹲在哈維上方,他正抱著後腦杓,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不要緊嗎?真是的,你到底在幹什麼?」

  「沒、沒有……」

  哈維話說到一半就不自然地打住了,接著把視線撇開。琦莉低頭一看,自己蹲著的姿勢,讓小背心前方露出了胸口。「啊!」她假裝若無其事地合攏外套的前襟。其實琦莉胸前並沒有那麼偉大,甚至可說是沒有料。

  當微妙的尷尬氣氛使兩人陷入沉默時——

  「真令人羨慕欸……」

  不知從哪裡傳來夾雜著歎息聲的低吟。琦莉環顧四周,發現停在不遠處的拖車車廂壁上,一個年輕人正探出頭來窺看。「你這傢伙,還沒吃夠苦頭是嗎?」就在哈維準備翻身躍起時,年輕人發出「哇啊」的叫聲,然後消失在車廂壁裡。

  「真是的,你有種不要跑啊……」

  哈維的手撫著後腦杓,搖了搖頭,同時痛苦地發出咂舌聲,利用反作用力輕輕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裡?」琦莉坐著問道。

  「我要回去叫那傢伙起床。」

  哈維完全沒有要等琦莉的意思,直接往營地走去,琦莉的膝蓋壓到尺寸不合的外套下襬,差點因此摔跤,但她仍趕緊起身。

  琦莉感受到哈維借給她的外套上,仍殘留著一絲絲體溫,但琦莉並不覺得溫暖,反而想到再過一會兒,當那個體溫消逝後取而代之的將是冰涼的觸感。其實相較於不溫柔的哈維,溫柔的哈維反而更令琦莉感到不安。琦莉覺得或許哈維對她冷淡一點反而比較好。

  「喂!剛才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

  「你騙人!」

  琦莉對著頭也不回就直接回答的瘦長背影噘起嘴巴。但他每次的反應都是這樣,所以琦莉也就釋懷了,琦莉拍了拍沾在外套上的砂子,追了上去。

  廣場上的燈光依然亮著,燈光逐漸與泛白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慢慢失去它照明的功用。昨日和今日的交接時段已結束,西貝里又即將展開熱鬧的一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49 PM

第三話〈真正的不死人〉


  體內又熱又痛,流動於全身的所有體液都已經沸騰,感覺細胞全都快要融化。

  彷彿從體內噴出的劇痛,讓他痛得幾乎滿地打滾。然而同時他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個身體不屬於自己,不知自己身在哪個遙遠的國度。前進時,他只能拖著其中一條腿,再把另一條腿往前扔,鞋底已經嚴重磨損到幾乎看不見。「咕嚕」、「噗通」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彷彿拖著什麼扁平狀的東西,然後再扔出去似的,在城市裡的漆黑小巷中拖著恐怖的尾音。

  雖然想要再加一把勁,但是走了太遠的路,他的神智已經越來越模糊。

  再加一把勁——

  再加一把勁——

  再加一把勁……

  「……到家了……」

  最後一次開口說話是何時呢?許久沒開過口的喉嚨裡,發出了像是錄音機快要故障時的平板低音。無法靈活轉動的舌頭打了結,聽起來結巴得很嚴重。

  那是一棟建在兩棟大樓之間的便宜公寓。他往旁邊繞,站在一樓角落房間的窗戶下。窗戶關上,窗簾也拉了起來。但從窗簾的一點點縫隙往屋內一看,一個看起來感覺很疲憊的中年婦女正在收拾餐桌。

  啊——她瘦了一些……而且也蒼老了一些……

  並不是因為身體的疼痛,但是卻覺得胸口越來越悶。

  他將手輕輕搭在窗框上,他本來打算輕輕的,但自己的力氣卻出乎意外的大,使得薄薄的窗玻璃喀答作響,嚴重搖晃。

  房間裡的女人回過頭,驚訝地往窗邊走來。並不是因為身體感到疼痛,胸口卻越來越熱。要如何開頭呢?還是說句我回來了吧。我回來了……他事先在嘴裡練習,好讓舌頭不打結。

  女人微微拉開窗簾,隔著玻璃窗往外看。屋內昏暗的燈光照在柏油路上,使四周的景物顯得格外柔和。他一時之間忘記了肺部的疼痛,深吸一口氣。

  「我回來了,媽媽……」

  自己的臉映照在玻璃上面,重疊在媽媽的身影上,這時他才想起,不知道自己現在變成了什麼鬼樣子了?

  站在窗戶另一頭的母親看著自己,臉上表情因感到恐懼而逐漸扭曲。就在母親的嘴巴張大成尖叫的嘴型時,他立即轉身逃走。過了一會兒,母親發出的尖叫聲在巷子的牆壁之間迴響,緊跟在他後面。

  他不顧全身的疼痛,拚命逃離那個家。母親又細又長的尖叫聲就像是耳鳴般黏在他的耳膜上,不管他怎麼跑,聲音依然緊緊地跟著他。他拚命地跑,直到聽不見那個聲音為止。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要我來拿嗎?」

  「不用。」

  對於固執搖著頭的娜娜,琦莉聳了聳肩,其實她自己也步履蹣跚地抱了一堆曬乾的衣服,正感到有點吃不消。娜娜的臉幾乎被雙手抱著的衣服遮住,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旁。

  今天天氣變得比較暖和,所幸在太陽下山之前衣服就已經干了。她們把大量曬乾的衣服分好幾次拿進拖車裡,隨著殖民祭進入第五天,這項工作琦莉也越做越熟練。

  打雜的阿姨不久前因為身體不適請辭。因此現在洗衣服和煮飯的工作,都由團員們輪流負責。姑且不論煮飯這項差事,洗衣服實在做得很馬虎,等著送洗的表演服飾和便服早已堆積如山,讓人看不下去,琦莉終於忍不住插手管。從那一天開始,洗衣服就成了她的工作。

  設有儲水槽的拖車上有大型洗衣機,琦莉在拖車和拖車之間牽了一條繩索,再將洗好的衣服晾在上面。雖然席曼歌舞團的成員並不多,但每天還是有成堆的衣物要洗,光是收拾這些衣服就佔去琦莉大部分的時間。反正寄人籬下也無所事事,而且還可以打發時間,能夠盡一己之力,琦莉也覺得比較心安理得。

  哈維仍然完全不想讓琦莉和他一起去街上,即使問他貝亞托莉克絲的事進行得如何,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回答。哈維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帶著收音機出門,形成琦莉一人被孤立的狀態。團員們對她發出邀請:「有空就來遊樂園玩嘛!」(尤其是穿著玩偶熊的貝爾福特),但也不能請哈維帶她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去玩……

  (他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真是的……)

  明天一定要想辦法跟去看看,琦莉開始認真思考。就算曾答應過他,但怎麼想都覺得不公平(要是能再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琦莉,妳在生氣嗎?」

  從斜下方傳來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琦莉往下一看,從衣服的縫隙間露出眼睛的娜娜正仰望著她。

  「嗯,我才沒有生氣呢!」

  琦莉面露苦笑掩飾著,但是被那道不帶任何情緒的透明視線這麼盯著看,覺得自己的內心似乎都被看穿了,令她莫名地越發心虛。「……嗯,不知該算是生氣呢,還是焦慮呢……」雖然知道這不是該對娜娜說的話,但她只是稍微吐露自己的心聲。

  焦慮其實是對她自己。哈維什麼事情都不找她商量,應該是因為還把她當作小孩,只想保護她吧?琦莉希望自己能幫上一些忙,但哈維卻不讓她做任何事,她什麼也不能做。

  (我真的這麼靠不住嗎……)

  琦莉對自己歎氣,有點像是遷怒般地把曬乾的衣服從拖車的後門扔進去。

  「哇!」

  裡頭有人發出叫聲跳了起來。

  現在離團員們回來的時間還有點早,怎麼可能有人已經回來了,所以琦莉非常吃驚,她雙眼凝視著昏暗的拖車內。結果裡面的人正朝向這裡轉過身來,以半蹲的姿勢僵在那裡——他正好把手伸進某個團員的行李裡,周圍的東西也散落一地。

  ……闖空門,這次是真的小偷。

  琦莉和小偷在凝結的氣氛下對看了數秒。「啊……」不知哪一方發出笨拙叫聲的同時,小偷蹬了一下地板朝她們衝過來。「呀!」他趁著琦莉和娜娜跌坐在地時衝下拖車,一溜煙逃走了。

  「妳在這裡等著!」

  琦莉嚴厲地對娜娜丟下這句話後,立即起身去追小偷。儘管琦莉這樣對娜娜說,但仍聽見啪答啪答的小腳步聲跟在後頭。小偷逃進用來曬衣服的兩台拖車之間,琦莉追在後頭,拐過拖車的轉角後,尚未收進去的衣服從頭上垂了下來,妨礙了她的前進。

  小偷走到彷彿是妖怪軍團般輕輕飄揚的衣服牆前,膽怯地停下腳步,接著他又立刻鑽過衣服牆下逃走。琦莉趁機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小偷的背。

  「喂!等一下!」

  「哇!」

  用力過猛的琦莉把小偷壓倒,和小偷糾纏在一起,兩人同時衝進垂在眼前的衣服簾幕,摔了個倒栽蔥。

  頭上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琦莉,危險!」聽見娜娜的聲音後,已經支撐不住他們體重的繩索便從拖車車頂上鬆脫,衣服整個崩落下來。

  「琦莉,琦莉,妳不要緊嗎?」

  「嗯……」

  他們完全被衣服掩埋,一時也搞不清楚對方在哪裡,但從衣服堆另一頭呼喚她的含糊聲音,讓琦莉明白了方向,琦莉蠕動著推開覆蓋在她身上的衣服。當她探出頭的同時,「呼」的一聲喘了一口氣。「找到妳了……」、「琦莉!」琦莉一邊抱住衝進她懷裡的娜娜,一邊將視線遊走四周。小偷呢?

  她聽見附近傳來了低吟聲,仔細一看,小偷(看起來像是某種昆蟲的蛹)被一張大床單緊緊裹住,不斷地掙扎。

  「抓到了嗎?」

  「……嗯,好像是抓到了。」

  琦莉尚未完全回神,和娜娜四目相交後,兩人才相互擊掌微笑道:「成功了!」

  不過琦莉冷靜一想,洗好的衣服差不多有一半都毀了,這點讓她完全高興不起來。再加上其他原因,使得琦莉雖然抓到了小偷,但卻一點也不覺得興奮。

  「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裡?」

  營地的廣場上聚集了好多人,形成一個圈圈,團團圍住被床單和曬衣繩緊緊裹住的小偷。只有頭部從「蛹」的頂端露了出來。坐在圓圈正中央的小偷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當然並不能因為他是小孩就不算小偷,但因為自己抓到他,而使一個孩子遭到大人們的批鬥,琦莉的心情變得有點複雜。

  圓圈中央除了席曼之外,還有其它表演團的團長們。其中一個團長正用嚴肅的表情訊問少年的身份,少年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把頭撇向另一邊,一句話都不說。他似乎是商業區貧民窟的孩子。聽說那一帶治安很差,常可見到小孩當扒手或是強盜。

  琦莉牽著娜娜的手,從後面眺望著訊問的情形。

  「琦莉,妳真了不起,哈比一定會誇獎妳的喔。」

  「是嗎……」

  娜娜天真無邪地對琦莉說,琦莉以不置可否的苦笑回應。她覺得自己或許會被罵太莽撞吧?當時她毫不考慮就追上去抓住小偷,如果對方的年紀再大一些,甚至還攜帶刀子的話,情況就會更危險了。

  廣場正中央繼續進行著訊問,但少年仍然維持一貫的沉默,團長們不知所措地交換眼神。

  「實在沒辦法了,我看就交給教會兵好了——」

  「不、不行!」

  不知是誰隨便提出這個建議,沒想到剛才態度一直很高傲的少年突然臉色大變。緊緊裹住的身體像是跳起來似的,往眼前的大人們匍匐過來。

  「千萬不可以讓教會兵知道,不要!」

  「那你告訴我你住哪裡?叫什麼名字?」

  「……」一被問到身份,少年又再度保持沉默。「喂!誰去通報一下!」、「不可以!不可以通知教會兵,他們會拿我的心臟去做實驗!」對於拚命哀求的少年,圍在四周的大人們不禁露出笑容,最後由席曼做出結論。

  「這樣應該夠了吧?我們的損失也沒多大,把他關在倉庫裡一個晚上,處罰一下就放他回去怎麼樣?」

  席曼提議後環顧周圍的人們,並等待他們的反應。感覺上這樣的懲罰好像就夠了,席曼看見其它團長們相互點頭示意後,自己也點點頭,最後將視線投向在圓圈最外圍旁觀的琦莉身上。

  「這樣可以嗎?琦莉?」

  琦莉沒想到他會問自己的意見,頓時愣了一下,然後不自覺立正站好。「是、是的,這樣就可以了。」她拘謹地回答。為什麼要問我呢?

  「放開我!」

  一名團員抬起大吵大鬧的少年後,人牆也隨之瓦解、開始散去。和琦莉擦身而過的其它表演團的成員們,也隨意和琦莉說話。在一片「真了不起」的讚美聲中,也摻雜著「對不起」的道歉。這時琦莉才明白,剛才席曼是故意問她的,目的就是要替前天遭受不白之冤的琦莉找回立足之地。

  在這個擁有來自各地歌舞團的營地上,闖空門事件造成各團之間產生了微妙的不信任。但抓到真兇後,事情也總算是解決了……不過,「心臟會被取出」一定是來自大人嚇唬小孩時常使用的詞句——「壞孩子會被教會兵挖出心臟」但是「拿去做實驗」這倒是第一次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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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困喔……」

  「呼啊~」打了個大哈欠後,走在旁邊的同事對他投以訝異的眼光。

  「你應該睡眠很充足欸,晚上總是第一個睡,早上也是最晚才起床,只不過夢遊時的舉動太易於常人了。」

  「不要你管。」

  貝爾福特一邊擦拭眼角的淚光,一邊把視線撇向另一頭。在別人的眼裡看來他好像一直都在睡覺,但其實很多時候,他的意識都是清醒的,所以越睡越想睡。他打算暫時不再幹那種事了,但是——前天晚上發生的那件事,他編了一個牽強的理由說自己是因為夢遊,才得以全身而退。不過下次如果再發生相同的事,自己可能就會被送進醫院了,即使不是如此,說不定也會因為其他原因而被送進醫院吧?

  昨天早上,因為被發現偷窺,當他倉皇回到拖車上的身體後,立刻被人踩住胸口(而且是穿著鞋子的腳)。「如果你下次再惹麻煩,我就讓你無法回去身體!」聲調聽起來就像是要馬上把他踹死一樣恐嚇著他。真是恐怖!

  「呼……啊——啊,真是麻煩。」就像是被傳染一樣,連身旁的同事都跟著打哈欠,最後還輕輕伸懶腰說:「其實小偷都已經抓到了,不用巡邏也沒關係吧?」

  「真是的,呼啊……」

  「呼啊……」

  他們一邊窸窸窣窣抱怨著,一邊輪流拚命打著哈欠,然後並肩走在靜謐的深夜營地裡。

  從最初發生闖空門事件的前天傍晚起,整個營地的防盜氣勢高漲,最後就由各表演團體輪流在白天和夜晚巡邏。雖然可以達到防盜的目的,但對他們這種被迫動員的小角色而言,只是感到麻煩。原本只要三十分鐘應該就可以繞完整個營區,但是上頭交代要仔細巡邏,兩小時內不得回來。不得已只好再巡邏第二次。

  「對了,琦莉那邊進行得怎樣了?」

  剛剛應該沒有聊到琦莉,同事卻突然沒頭沒尾地丟出這一句話。扮老鼠的這個同事個性雖然不錯,但卻喜歡嘲笑別人。

  「什麼怎麼樣?」

  「你看上她了吧?嗯,雖然她不是很出色,但卻有種鄰家女孩的可愛。不過我還是喜歡再稍微前凸後翹一點的啦!」

  「嘿嘿,你的喜好我很瞭解。」貝爾福特半瞇著眼,看著露出下流笑容說話的同事。「我才沒對她怎樣。」摻雜著歎息聲回答……因為那個男的實在太可怕了。

  這個話題難以再繼續下去,說到這裡就此打住,兩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在毫無人煙的寂靜廣場上,只有兩人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楚。他們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追著照在地上的手電筒光圈,大約只走了十步左右後。

  「那我告訴你一件很恐怖的事。」

  莫非他瞬間感到無聊透頂,所以又突如其來冒出這句話嗎?真是什麼跟什麼啊!

  「這是我聽說的,聽說其它團老一輩的之前就曾經見過他,就是我們團長認識的那個傢伙,那個紅毛的。」

  「……欸?那也沒什麼,他們可能是朋友吧!」

  「聽說那大約在二十年前欸。」

  「款?」本來已做好心理準備要聽恐怖故事,但這哪裡恐怖啊?(怪談對他來說可不是開玩笑的)當他心裡這麼想時,才發現這句話的蹊蹺,不禁感到背脊發涼。二十年前?

  他用驚訝的表情轉頭看著同事。同事把手電筒放在下巴,故意製造出恐怖的氣氛,然後用降了三個音階的語調繼續說道。「不只二十年前,甚至三十年前、四十年前……還有,每當那個男的出現的那一年,團員當中一定會有人死亡。聽說上次是在熊玩偶裝裡,發現了渾身是血的奇怪屍體……?」、「在熊、熊的……?」幾乎貼到同事的鼻尖,貝爾福特咕噥著嚥了一口口水。

  「什麼?」

  同事抿嘴一笑把嘴角往下撇……讓他一下子鬆了口氣。

  「搞什麼嘛……」

  「不是啦,二十年前的事真的是我聽說的,可是那是一個愛吹牛又愛胡謅亂蓋的老爺爺說的,就算是真的,應該也是認識紅毛的爸爸吧?」

  「可惡,你給我記住!」貝爾福特充滿恨意地瞪著正在哈哈大笑的同事,他暗自下定決心,下次要用靈體來嚇嚇那隻老鼠,但他也覺得有些事情的確令人難以理解。

  不只琦莉,就連那個男的也看得見自己的靈體,這點令他感到非常驚訝。他覺得好像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這是怎麼回事?那些傢伙到底是……?

  嘎沙……

  「哇!」

  當他在思索的同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嚇得不禁想大叫的他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忍住沒叫出聲。然後就這樣摀住嘴巴和同事交換吃驚的眼神,兩人一同將視線移向發出聲音的地方。

  靜止不動的那群拖車幾乎與藍灰色的黑夜融為一體,靜靜地排列在那裡。繼剛才發出的聲音,從其中一台拖車後面又開始發出金屬類的聲響。

  他和同事兩人躡手躡腳往那裡靠近,從緊接在後的另一台拖車後面窺看,結果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在後門的前方晃動。他似乎正在門上動手腳,想要把它撬開。同事看著自己,使了個眼色,然後聳聳肩。感覺好像是在說,沒想到小偷接二連三地來呢!

  對方用眼神和手勢示意他繞到拖車的另一頭去。(欸?是要我們自己抓嗎?)(當然囉,兩個小女孩都可以辦到了,我們兩個男的怎麼可能辦不到?難道你不想在琦莉面前表現一下嗎?)(這個嘛……)幾乎就在他們用眼神和唇語快速交談的同時,傳來了吱吱嘎嘎的聲音,門已經成功被撬開了。

  「啊!」

  兩人不禁同時大叫,本來想要鑽進門內的那個人影回過頭來。

  現在已經不是使用「繞到後面去」這種作戰策略的時候了,他們只好同時從拖車後方衝出去,同事把手電筒往前方一照,小偷就站在白光的正中央——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哈維坐在水泥磚圍牆上,正要點燃香煙時,背後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一看,從漆黑的營地後方一道嬌小的人影跑來。當她跑進從頭頂的路燈灑落下來的光圈內後,停下了腳步,嘴裡微微吐著白色氣息,然後慢慢走了過來。

  「妳又來了……」

  「啊,我醒來剛好就看到哈維往這裡走呀。」讓人感覺她好像根本就沒睡,一直在等著。今天可能沒有那麼趕吧?她確實穿好外套才來,就各種意義來看是讓人鬆了口氣,哈維在內心歎息著。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才,和席曼聊了一下才出來。」

  哈維回答。在還沒被問「是否可以坐下來?」之前,他就抓住琦莉的手把她拉上來。他把收音機取下來還給琦莉,琦莉坐在哈維身旁,將收音機放在膝上,兩人的肩膀若有似無地觸碰著。

  『俺剛才聽說了,妳挺出鋒頭的嘛。』

  「嗯,還好啦。」

  『雖然這是件好事,可是太過危險的事,妳……』

  「我知道,我下次會注意的。」

  哈維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同時又重新點燃香煙。對了,自己不是在幾天前也被收音機念過同樣的事嗎?他用事不關己的心情思考著:為何收音機總是操心個沒完沒了啊?在他把打火機丟進口袋裡的同時,發現琦莉正斜眼窺視著自己的表情,感覺好像是在問:「你沒有什麼話要說嗎?」哈維思考一會兒後,把手放在琦莉的黑髮上。

  「幹得好!」

  就這麼簡單幾個字。想說的話收音機都替他說了,所以沒有特別要說的。這樣一來琦莉似乎就放心了,她把視線轉回到自己的膝蓋上,表情瞬間變得稍微開朗起來……可別因為這樣就那麼莫名的高興啊!

  哈維的眼睛不知該擺哪裡才好,於是抬頭仰望天空抽著煙,這麼做有一半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他心想:今天還好沒緊張到摔下去。像上次就是「那個」害的,她明明就還是個小鬼,不知不覺中居然已經變成「那個」了,所以自己才會不知所措嗎?「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惡,都是環境害的……)

  都是因為週遭人的閒言閒語,才會害他有不好的念頭。他叼著煙咂了咂舌,然後用斜眼瞪著「週遭」的代表人物——收音機。『幹什麼?』下士從喇叭發出若無其事的聲音問道。

  「囉嗦,都是你害的。」

  如果被追問是什麼事情又會給自己惹麻煩,因此哈維說完後,趕緊把視線挪開。

  「哇啊——」

  一聲尖叫劃破寂靜的漆黑夜空,響遍整個營地。聽起來就像是大型鳥類臨死前的痛苦哀嚎。但那是男人的聲音,而且好像是兩個人?

  當他發現不對勁後,幾乎是以脊椎反射般的動作,翻身往營地的方向跳下。整個營地變得有些不平靜,人們似乎都從拖車上下來了。

  當他想要往發出聲音的方向跑去時,有個人影從對面穿過廣場,往這裡過來。那是一個身上扛著行李的高大人影——對方不時回頭注意背後的動靜,即使如此,他仍以飛快的速度前進。

  「哇!」

  哈維幾乎要與他撞個正著,於是趕緊側身閃躲,但還是無法完全避開,最後他撞上對方的肩膀後彈開來。「啊!」哈維滾了半圈後起來,用單腳跪地的姿勢一看,對方也沒採取保護自己的姿勢,而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不過對方立刻就坐起身,趕緊將外套的風帽拉低遮住臉,同時起身重新扛起行李。

  雖然只有一瞬間,哈維仍從風帽的縫隙間看到了對方的臉。他的皮膚跟彷彿快要腐爛的屍體一樣偏綠,還有突出的眼球——

  「妖、妖怪!妖怪把小偷抓走了!」

  「那裡!」

  從營地後方傳來怒吼聲和腳步聲。怪異的人影嚇得晃著肩膀,飛也似地跑了起來。「等——」哈維本來打算追上去,但他立即冷靜下來。因為站在妖怪前進方向的是——

  「琦莉,閃開!」

  聽到叫聲後,原本抱著收音機站在水泥磚圍牆前方的琦莉,做出彎下身體的反射動作。人影立刻猛蹬地面跳起,一口氣越過琦莉的頭和圍牆,消失在圍牆的另一端。

  「哈……」

  「妳待在這裡,絕對不准跟來!聽到了沒?」

  哈維對著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琦莉片面交代後,旋即從她身旁翻過圍牆。『笨蛋!不要一個人去!哈維!』聽到收音機的聲音時,他已經在圍牆的另一頭著地了。才一眨眼功夫,剛才那個人影早已往街道那一頭跑遠了。

  (好快——)

  哈維一邊追逐一邊咂舌。扛著那麼大的行李,跑起路來腳幾乎是拖著地,可是那傢伙步履蹣跚卻能跑得那麼快。

  那個像是行李的東西,其實是一個小孩。剛才哈維聽到有人大喊「妖怪抓走小偷」,他聽說逮到闖空門的那個小偷就被關在拖車裡,那麼應該就是那個少年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的目標是那個小孩,但目前當務之急是要確保小孩的安全。

  不過,哈維花了四天時間都找不著的人,沒想到竟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

  哈維跑步的同時,一邊把左手放在褲子後方的口袋上,以確認折疊刀是否還在。他只是要確認,並沒有要掏出來。他明明事先設想過和那個人碰面時的情景,才帶著傢伙出門的,然而到了緊要關頭時,他又變得很不乾脆,居然希望如果可以,不要演變成那種狀況。

  當哈維覺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時,不知不覺自己已經進入商業區的貧民窟。走在他前方的影子並未露出疲態,影子穿過稀稀落落街燈照耀下的深夜馬路,踢散一團被風吹聚在一起的垃圾,然後衝進狹窄的巷子裡。

  哈維隨即跟著轉進建築物轉角,但前方已不見任何人影,只見那個人正沿著右邊牆上的屋外樓梯爬,發出很吵的腳步聲。

  哈維開始覺得怪怪的,但仍決定先跟上去,將樓梯兩格當一格爬。到了不知是三樓還是四樓時,從緊急逃生口衝進建築物內,一邊是排列著幾扇門的昏暗走廊。這應該是公寓還是飯店之類的地方吧?現在好像沒有人住,不但看不到半個人影還散發出很重的灰塵味。哈維看見那個背影無視於中間的那些門,直接穿過走廊,消失在另一頭的緊急逃生口。

  (奇怪……)

  原先令他抱持懷疑的想法,瞬間轉為確信篤定。對方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經驗,但他的動作很明顯是要甩掉自己。那些傢伙會採取這麼聰明的行動嗎……?

  穿過走廊後,一走出另一頭緊急逃生口的瞬間,哈維就感到頭上傳來殺氣,他做出躲開的反射動作,這時靠在正上方樓梯後面等待機會的「那個人」跳了下來。他已經先把少年放到上面了吧,沒有負擔的他變得身輕如燕。奮力揮動的手臂劃過空中,打在樓梯的欄桿上。

  喀鏘!

  發出堅硬的撞擊聲音後,鐵欄桿應聲凹陷下去。

  (喂,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哈維感到膽戰心驚,一邊往後退,繼續閃避攻擊。這時他的背碰到了欄桿,於是他靠著欄桿順勢往後一傾。「下去吧!」哈維發出氣勢十足的咒罵後,一個迴旋以膝蓋猛踢朝他衝過來的對手腹部,再將他踢下樓。哈維就這樣順勢轉過身,隔著欄桿往下一看。

  「嗚啊……」

  哈維發出不完整的聲音。隔著欄桿,他看見對方那巨大身軀被拋向空中,彷彿被地面吸入般,摔落到下方的路面上。即使是三樓的高度,也不見得能使他無法行動。要去追他嗎?還是要保護少年呢——

  哈維正猶豫不知該往上還是該往下行動時,看見一個少女跑進巷子裡,那一瞬間迫使他做出下樓的決定。

  「我不是告訴妳不要來嗎?」

  突然有一個物體落在眼前的垃圾堆裡,琦莉嚇得停下腳步。「那個人」好像完全沒受傷似的從垃圾堆起身,準備攻擊愣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琦莉。哈維咂了咂舌,準備跑下樓梯時——

  「你這傢伙!」

  此時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伏兵。那個被抓走的少年突然從後面衝了過來。「嗚、哇!」哈維踩空階梯失去平衡,他抱住緊抓著他的少年,兩人一起從樓梯上滾下來。好不容易採取了防護的姿勢才沒有受傷,但背部卻猛烈撞上樓梯平台的欄桿,霎時痛得無法呼吸。

  「……呃!」

  現在不是痛的時候,哈維用一秒鐘切斷痛覺準備起身時,剛才那個少年卻還黏在自己身上,真是麻煩。「你給我滾開!」哈維不耐煩地抓住他的脖子想要把他甩開,但少年的拳頭卻不分青紅皂白的揍了過來。

  「你這混蛋,大混蛋!你要對我哥哥做什麼?」

  「我哪知道啊——」

  不管這麼多了,就在哈維想要隨便把他扔下時。

  「……欸?」

  「把、把我弟弟放下來!」

  在哈維不自覺發出癡呆聲音的同時,從樓梯下方傳來了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少年不停地大吵大鬧,哈維抓住他的脖子,幾乎對少年沒轍的他回頭一望,戴著風帽的人影正面對這裡,手裡勒住琦莉的脖子以牽制他。

  兩人都抓著人質互瞪,空氣逐漸凝結。

  「……弟弟?」

  這種時候,哈維居然用傻愣愣的聲音復誦著。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吱——

  隨著生銹門扉開啟時發出的摩擦聲,門口出現一個縫隙,少年從外面溜進來後立刻關上門。現場氣氛變得緩和許多,琦莉也稍微鬆了口氣。

  「街上沒事了,沒有引起騷動。」

  少年在詳細報告的同時走到房間後面,和站在窗邊的哈維交換位置。窗戶的位置接近天花板,少年的身高根本構不到,於是他在窗戶下堆了麻布沙袋把自己墊高。少年靈活地爬了上去,踮著單腳往窗外窺看。

  他們住在距離剛才那條巷子不遠的地方,一行人直接步行過來。這是一間位於公寓的地下室,像倉庫一樣的房間。天花板的電燈泡滲出偏黃的昏暗燈光,照亮這間充滿灰塵的房間。除了堆放在窗邊的麻布袋之外,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損壞的傢俱雜亂堆放著。琦莉坐在靠牆的一個細長箱子上,箱子似乎是他們用來代替床鋪的。

  「要喝嗎?」

  一隻馬克杯突然遞到她眼前,琦莉不禁嚇了一跳,肩膀微微抖動了一下,身體往後縮。掛在她脖子上的收音機發出帶有威嚇性的雜音,不安的氣息開始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琦莉……下士,住手!」

  被哈維冷靜的聲音告誡後,殺氣瞬間消失。琦莉對於剛才表現出明顯的排斥反應立刻感到後悔,她將手伸向馬口鐵馬克杯,但接過馬克杯時指尖互相碰觸時又稍微嚇到了。感覺像是曾經融化過又干了的攣縮皮膚,還有關節突出的扭曲五指,手指上沒有指甲,可能是脫落了……琦莉就這樣凝視著對方的手一動也不動,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趕緊把視線移回自己的手上。

  這時一隻大手放在琦莉的頭上,她抬頭一看,哈維正輕輕地搔著她的頭髮,隨即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克里福。」

  「沒關係,不用在意。」

  克里福——自稱克里福多夫的他,扭曲著和手部皮膚同樣攣縮的臉頰,做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這樣會比較暖和,因為這裡很冷。」他對琦莉說完這句話後,刻意選在離他們有點距離的箱子上坐下。

  琦莉感受到為了使她安心而坐在她身旁的哈維的體溫,頓時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感到難過。她無精打采地低頭望著手中的馬克杯,溫熱的淡咖啡幾乎溢出,這杯咖啡給人一種努力卻笨拙的感覺,如同替她泡咖啡的那個人說話的方式。

  除了可以煮開水的簡單瓦斯爐外,房問內沒有其它熱源,也沒有一張像樣的床鋪,用來代替床鋪的箱子上只放了隨意折疊的毛毯。聽說這裡是他暫時的住處,也就是藏身之處。

  「引起騷動真不好意思,我擔心我弟弟不知道會不會被送到教會,所以急著去救他……」

  談不上冗長的一句話,他那不靈活的舌頭卻得花上比常人更多的時間才能說完。站在窗邊往外看的少年回過頭來,噘起嘴巴。

  「哥,你不用道歉啦!」弟弟則恰巧和哥哥相反,飛快地予以反駁。

  「是你不對吧,托比!我已經跟你說過,不要再偷東西了,媽媽會傷心的。」

  「什麼嘛,媽媽連哥哥……」

  「托比!」

  說話節奏雖然緩慢,但卻嚴厲地制止弟弟,弟弟板起臉閉上嘴巴,將視線重新投向窗外。克里福多夫歎了口氣,再次看著哈維他們,他似乎無法做出複雜的表情,有些尷尬地露出苦笑。

  「他不是壞孩子……他看到我這副模樣,竟然還認得出是我,於是把我藏在這裡。我們家就在這裡的一樓,所以就把這裡當作基地。以前,在我出去工作之前,常和他一起在這裡玩。」

  克里福多夫的腦海裡浮現當時的情景,琦莉覺得自己彷彿也看得見。一對感情很好的兄弟,躲在箱子後方一起玩戰爭遊戲。雖然很難從他現在面目全非的樣子去想像他原來的面貌,但想必他應該是一個穩重的好青年吧!

  大約在兩年前,開墾首都的山脈時需要僱用集體勞工,聽說他為了加入那個勞工團體而離開家。但是開工後不久,工地現場發生了大規模的坍方意外,失蹤者和身份不明者陸續出現,在好不容易才能確定姓名的死亡名單中也出現了他的名字。由於罹難人數過多,當局難以妥善處理,無法將遺體一一運送回家,必須在首都集體埋葬。聽說托比和母親只接到這樣的通知。

  「……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在怪物們的洞穴裡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也跟他們是一樣的德行吧……大部分的傢伙都一動也不動,要不然就是走來走去,偶爾會開始自相殘殺,但是不久後就厭倦而作罷。天花板一天會打開一次,只有新人被丟進來時才夠刺激,大家會一擁而上,對著新人胡亂啃噬一通。通常新人第二天就會復活,然後成為吃下一批新人的一員……」

  他一字一字小心地慢慢說,讓聽眾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體會想像。當時的情景逼真地浮現在腦海後,充滿酸味的東西升上了喉嚨,琦莉啜了一口淡咖啡,把胃液吞下。

  「要去外面嗎?琦莉?」

  一旁的哈維低聲說。琦莉略微抬起頭斜眼窺看,她的位置可以看見哈維的左臉,他還是和往常一樣,不時垂下眼睛,面無表情。他無意義地叼著沒有點燃的香煙,視線落在翹著二郎腿的膝蓋上,左手伸進外套口袋裡——可能正把玩著打火機。

  「要去外面嗎?」其實他真正的意思是「我希望妳去外面」,但是琦莉用堅決的表情搖著頭。

  「我要在這裡。」

  如果事情和哈維在首都看到的事物有關,她希望自己也能全盤瞭解。

  琦莉立刻明白,克里福多夫和「門之鎮」下水道裡的那些怪物是相同種類的(雖然用種類來形容不知是否恰當)。克里福多夫和那些住在水裡的怪物不同,他的皮膚感覺很乾,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他有穿衣服,雖然是舊衣服。不過偏綠的皮膚和細胞,以及膨脹般畸形的巨大身體都一樣。

  既然是相同的種類,而且還是第二次遇到,琦莉怎麼可能會放過追問的機會。哈維可能也認為不必再刻意隱瞞了吧?有關怪物和首都這些之前堅持不談的話題,今天終於親口告訴了琦莉。

  來到這個房間後莫約過了十分鐘,才剛聽完事情真相的琦莉,目前還不能完全理解——去年冬天,哈維入侵首都的研究機構後,到底進行了什麼事情?——有人製造不死人的「核」複製品,而且教會也參與其中,把部分原本應該埋葬在教會的屍體搬運到那裡。另外,因為將質量不穩定的「複製核」嵌入屍體,造成細胞再生能力失控,大量生產出製作失敗的不死人——

  哈維淡然地將事實一股腦塞進了琦莉的腦袋裡,坦白說,琦莉很難產生真實的感受,但是聽克里福多夫說到這裡後,琦莉才終於慢慢瞭解這個現實的問題。

  她很害怕再繼續聽下去,但想要知道更多事實的心情戰勝了一切。

  「……請繼續說,對不起。」

  稍微中斷後,停頓一下的克里福多夫被催促繼續說。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克里福多夫點點頭,然後慢慢開始說道。

  「……我很害怕,一直蹲在角落裡。過了幾天、又幾天……我就這樣在充滿惡臭的洞穴裡生活,我以為我可能會就這樣死掉,可是我和其它那些傢伙都不可能因為飢餓而死。我瞭解即使過了幾天,甚至幾周,我還是會繼續活在那裡……可是,有一天,不知道誰從外面把洞穴牆壁上的鐵欄桿打開了,後來才知道那個地方叫做第六區。」

  哈維手上發出一聲小小的「喀擦」聲,他突然站起身來,用來當作床鋪的箱子頓時吱嘎作響。難道他在口袋裡點燃了打火機,然後再用手把火捏熄?「……啊,沒什麼。」他立刻故做鎮靜地說,但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抱歉,請繼續。」

  他縮短剛才琦莉說過的話,順勢站起來後,接著把叼在嘴裡的香煙點燃。克里福多夫同樣對他點點頭,可能是說了太多話累了吧,他輕輕喘了口氣後繼續說道。

  「我們就從那個打開的出口一湧而出,也許我們只是很本能地想獲得光線……但是拿著槍的傢伙們立刻追了過來,我想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被殺或是被捕,可是托那場混亂的福,我才得以逃出來。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走到了我家……我看見我母親時好高興,我想要去見她……」

  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聲音就消失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這個。」他突然說出想要轉換話題的字眼,然後坐著彎下腰,捲起自己的褲管。

  他的小腿前方有一半凹陷,已經黑碳化——那是碳化槍的槍傷。

  「這是在我逃亡途中被打到的,其它的傷都能立刻痊癒,只有這個好不了。我的腿好痛……每晚都痛得睡不著,明明很睏,可是就是睡不著,真是痛苦……」

  摻雜著歎息聲,哈維吐出縷縷煙霧。

  聽說被碳化槍打到的槍傷,即使是不死人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再生。哈維失去的右手臂就是這樣——像克里福多夫尚未受過阻斷痛覺的訓練,就只能繼續被無法痊癒的傷口疼痛折磨……

  「那個……有沒有方法可以治好我哥哥?」

  剛才一直望著窗外沉默不語的少年,這時才插口問道。也許他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加入話題了。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他隨著揚起的細小砂塵,從他站著的麻布袋上滑下來。

  「你應該懂很多吧?救救我哥吧!讓他能恢復原來的樣子和我媽見面,這樣我們就可以像之前一樣,三個人一起生活。」

  「托比,和他說也沒……」

  少年無視於後方傳來的勸阻聲音,立刻站到哈維面前,彷彿想緊緊抱住那個修長身軀般,繼續抬頭仰望他。

  「我媽雖然沒對我說什麼,但是自從聽到哥哥的死訊後,直到現在她每晚都在哭泣。其實我都知道,因為她給我了晚安吻之後,我沒有睡著,一直聽著她的哭聲。請你治好我哥哥吧,求求你。」

  「……不好意思,我無能為力。」

  哈維如此回答,他的聲音和低頭望著少年的紅銅色左眼,都像是要甩開他似的冷漠,托比和克里福多夫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都屏住了呼吸。

  「這並不是醫治不醫治的問題,他早就已經死了,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具會動的屍體而已,屍體是無法醫治的。」這句話是對誰說的呢?感覺不像是對托比,也不是對克里福多夫說。

  「你說什麼……」

  少年吐出剛才屏住的氣息後,發出了悲痛的聲音。「這是什麼意思!」他咆哮著撲向哈維。

  哈維就這麼往後踉嗆了半步,他並沒有想躲開或甩開少年的意思。空蕩蕩的右手袖子和左手都插在口袋裡,他面無表情地低頭望著抓住他外套猛搖的少年。

  「為什麼?我哥哥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要把我哥哥變成這種怪物?變回來!把我哥哥變回來,變回來!」

  少年以外的其它人都靜止不動。哈維默默地站在那裡,任由少年對他發洩。琦莉和克里福多夫,甚至就連收音機都難以插口,似乎就只能在一旁看著事情的發展。

  過了一會兒,少年的叫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嗚咽。他緊緊抱住哈維的外套,開始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剛才愣在一旁的克里福多夫終於僵硬地走過來,把弟弟拉開。

  至於琦莉……

  琦莉感到非常生氣,既然克里福多夫沒有錯,那麼哈維也沒有錯,憑什麼受到這樣的辱罵?

  琦莉替全都概括承受不做任何辯駁的哈維,以及什麼也不能說的自己感到不甘心,她緊緊握住已經完全冷卻的馬克杯。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我忘了拿煙。」

  踏上歸途時,從公寓後門走到巷子時,哈維啪沙啪沙地摸著左右兩邊的口袋,一個人自言自語。就在他想回去拿煙時……

  「我去拿。」

  跟在最後面已經哭腫臉的托比轉過身,跑下通往地下室倉庫的樓梯。門前只留下哈維、克里福多夫和琦莉三人。就在琦莉默默低頭,看著樓梯下方倉庫門口透出的燈光時,有人輕輕戳了她的頭。「……妳在生什麼氣?」哈維用有些無奈的語氣低聲道,琦莉則板著臉搖搖頭。

  克里福多夫沒有走出門外,他戴上風帽掩蓋自己的臉,站在後門陰暗處,不安地喃喃說道:

  「歌舞團那邊……」

  「喔——我會隨便編個謊搪塞。」

  哈維也不知道這次該用什麼理由,但還是隨口回答。克里福多夫抖動著臉頰皮膚,露出笑容。「給你添了許多麻煩……你真是個好人。」然後口齒不清地道謝,再用混合著客氣、些許怯懦——甚至有點羨慕的眼神看著哈維。

  「你才是真正的不死人……?」

  愣了一下後,哈維似乎不知該如何反應似的,小聲地噗嗤一笑……真正的不死人。仔細一想,可能是因為克里福多夫一臉正經,卻說出那麼滑稽的話,點中了哈維的笑穴。也或許這是帶有嘲諷自己意味的笑。

  沒多久,便聽到輕快的腳步從樓梯問跑上來。

  「這個嗎?香煙。」

  「謝了。」

  從地下室回來的托比輕輕喘著氣,把煙盒遞給哈維。托比的眼珠往上一轉,窺看著輕鬆收下煙盒的哈維,哈維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那個,對不起……」

  哈維沒有回答,只是用左手搔了搔少年的頭髮。雖然只有這樣,但應該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意吧?少年似乎因為其它理由又哭喪著一張臉,那時哈維已經把手從少年的頭上拿開。

  「回去吧!」

  哈維看著琦莉,催促她往巷子走。

  「托比!」

  突然冒出一個女人的聲音,使得已經稍微緩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四個人幾乎同時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在後門的裡面,通往公寓大門的走廊上站著一個人影。一個披著披肩的中年婦女站在那裡,她身上的披肩看起來是質料不怎麼好的合成纖維。

  「媽……」

  「這種時間你還在做什麼?真讓人擔心……」

  那個女人用含著淚的沙啞聲音說道,同時很明顯地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托比以外的其它人,那些人怎麼看都不像是住在這間公寓裡的住戶。就在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時,發出了很短的尖叫聲。

  克里福多夫一瞬間全身僵硬,但下一秒他立即跳起來轉過身,從後門衝過去。站在門前的琦莉被猛力一撞,幾乎快跌倒的同時,哈維的手臂抱住了她。「哥哥!」那是托比叫住他的聲音。克里福多夫就這樣猛地撞到巷子另一頭的牆壁,摩擦著牆轉了個直角。

  「等、等一下!」

  克里福多夫以受傷野獸般的姿勢想要逃走,但是聽到女人的聲音後,卻嚇得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不知為何,所有人都停下做到一半的動作,當場愣住。經過數秒鐘的空白後——

  「克里福……?」

  第一個開口的是那個披著披肩的女人。

  「……你是克里福多夫吧……?」

  克里福多夫嚇得猛搖肩膀,以半蹲的姿勢回過頭,戰戰兢兢地看著那女人。可能是從風帽縫隙間露出的側面,看出了兒子的面貌吧,淚水盈眶的她,眼睛瞪得好大。

  「怎麼可能……我聽說你已經死了,他們說你發生了意外……為什麼會這樣……」

  「我是已經死了,媽媽,可是我回來了。」

  對於兒子口齒不清的說話方式,母親喘了一口氣,踉踉艙艙的幾乎站不穩。她以緊握住的兩顆拳頭抵住額頭,像是祈禱般低下頭。「怎麼會變成如此罪孽深重的樣子……請饒恕我們,神啊!請饒恕我們……」像唸咒語一樣,在口中反覆念著「請饒恕我們」。克里福多夫只是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托比站在母親斜後方,抓住她的披肩一角,懊惱地咬著嘴唇。

  克里福多夫的樣子,到底對神而言有多麼罪孽深重?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還不都是教會害的嗎?琦莉怎樣都不能理解,她緊緊抓住哈維的手臂,瞪視著這對母子。

  「讓我看清楚你的臉……?」

  「可是,我這張臉,我……」

  「讓我看,拜託你。」

  母親以輕細卻堅定的聲音請求他,克里福多夫心驚膽顫地走到她面前。母親伸出顫抖的雙手,用指尖觸摸兒子攣縮的臉頰,她似乎不太敢摸,立刻把手收回。克里福多夫彷彿做錯事般,不好意思地縮起身體。

  她猶豫了一會兒,這次把雙手確實放在兒子的臉頰上,抬頭仔細望著兒子面目全非的容貌。

  「這個眼睛……真的是克里福多夫……」

  「嗯……」

  「你早就回來看過我對吧……當時我嚇了一跳……」

  「妳別放在心上……很抱歉讓妳嚇到。」

  看到兒子不知所措地拚命用不靈活的舌頭回答,她像是忍住什麼似的咬著嘴唇,然後在口中重複了一次「請饒恕我們」,但是接著……

  「……歡迎回來……」

  她把兒子的頭抱過來,將臉埋在兒子的脖子上,只見她又像是在唸咒語,不過這次念的和之前的不一樣,不斷反覆著。

  感謝主,讓我兒子回來。感謝主,感謝主……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夜深入靜的巷子裡,氣溫依舊寒冷,只有那棟公寓一樓角落的房間窗邊,被昏暗柔和的燈光,以及微微的溫暖空氣包圍。

  『在我們對所有事情都束手無策之際,總算解決了一件事……那一家人,可以就這樣一起生活下去吧?』

  「我怎麼知道!這和我無關,反正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哈維冷漠回答後,轉身背向窗戶(說什麼對所有的事情都束手無策,你是參與了什麼嗎?)催著琦莉往巷子走。琦莉還是那張不高興的臉,一邊瞪著腳底的柏油路,一邊跟在後面。哈維莫可奈何地斜眼瞄著她。

  「妳到底在生什麼氣?」

  「很多。」

  ……很多嗎?哈維輕歎一口氣。「是首都的事嗎?很抱歉沒告訴妳,但是我本來打算下次跟妳說的。」

  琦莉搖了搖低著的頭,就這麼低著頭小聲問道:

  「這就是全部嗎?」

  哈維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回答,不發一語。過了幾秒鐘後,哈維發出就連自己都覺得很生澀的聲音復誦一遍。

  「這就是全部。」

  「……那就好。」琦莉如此回答。感覺她似乎放心了,聲音變得較不緊繃,但自己說的那句話卻讓他覺得格外刺痛。

  哈維覺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這個深夜的商業區雖然一片寂靜,但是那種寂靜像是鎖定獵物後暫時地屏氣凝神,充滿了微妙的緊張感。他踢著路邊的垃圾,鞋底喀沙作響。

  他叼著煙點火時,凝結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些。他的視線追著自己吐出的煙,仰望著天空,他心想:抽煙的習慣為什麼這麼適用於說謊時呢?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佩服。同時心想:以前發明香煙的人一定是個大騙子。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真是無聊……)

  他帶著一半看熱鬧的心情觀察了一陣子,想看看克里福多夫什麼時候會吃了自己的弟弟,然後再襲擊自己的母親。但是事情出乎他意料地和平落幕。

  算了,反正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性。在不久的將來,他有可能受到自我意識侵襲,變成真正的怪物。他想像克里福多夫發現自己殺了親愛的家人後,那種絕望的樣子。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不禁浮現笑容。如果真是這樣,他的頭腦裡應該也不會有「絕望」這種想法吧?哈哈!

  (哈哈什麼啊?)

  今天的心情好到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如果是昨天,他可能會因為樂趣大減而殺人吧?但今天隨便怎樣都行,並沒有感到特別生氣。

  比起觀察怪物何時會變形,他發現了一件更為有趣的事。

  他從巷子的陰暗處,目送著即將消失在藍灰色朦朧天空另一頭的紅髮男子,以及少女嬌小的背影。

  「哎呀——」

  他不禁發出了感佩的歎息。

  哈維那傢伙居然還沒感到厭倦,繼續帶著那女孩一起走,老實說真令人意外。那個女孩跟以前相比已經長大了,當初那個矮冬瓜現在竟然也能有如此的成長。想想當初還真是可惜。

  他用手背摩擦因微笑而牽動無法回到原位的右臉頰,壞死剝落的皮膚就這樣黏在他手上。

  (可惡,又來了……)

  他厭惡地低頭看著手背上的皮膚,像是被火燒傷起了水泡,並滲出焦油般黏稠的血液裹覆傷口。已經壞死的部分會從旁邊再生修補,修復後旁邊會再起水泡,然後壞死後又再修復,就像是蛆在泥水表面跳來跳去,不斷重複著沒有結果的追趕。滿溢出來的細胞塊掉落在腳邊後,把柏油路染得更黑。

  ……變形的怪物就和我一樣。哼!

  「等……」

  他咂了咂舌,用鞋底踐踏自己的細胞,靠著牆改變身體的方向。他就這樣用肩膀摩擦著牆,拖著身體往無人巷子的黑暗深處行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51 PM

〈中場休息某一天,強風吹拂而過的迴廊〉


  其實並沒有太多關於祖父的記憶,他是教會最高機構——長老會的重要人物,尤利烏斯沒有辦法輕易接觸到一般家庭中所謂的「爺爺」。等到尤利烏斯懂事時,祖父已經年邁(不過即使如此,他仍然身居教會要職),他記得祖父的意識還清楚時,只和他見過幾次面。

  他從「門之鎮」回首都後不久,便收到祖父的訃文。大家早有預感祖父可能會在最近往生,因此沒有造成太大混亂,最後在首都舉行了莊嚴的喪禮。

  尤利烏斯本身的工作並沒有那麼繁重,但不知為何,每天還是手忙腳亂。在喪禮相關的一連串事情告一段落後,某天下午,他終於有機會和父親說話,雖然只能站著聊天。在治安部任職的父親非常忙碌,平時每個月只能和他見一兩次面。

  「父親,您會進長老會嗎?」

  「我也不知道,其它還有好幾個候選人,應該會以協議的方式決定吧?」

  感覺父親對於所謂「長老」的地位並不是那麼執著,這樣的回答讓尤利烏斯偷偷鬆了一口氣。父親陞官當然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但無法經常見面就已令他心生不滿,如果父親更加忙碌,他和父親可能會變得比路人還生疏。

  「先不說這個了,我希望能快點改建這裡。」

  「嗯,這裡還真冷啊!」

  聯絡聖堂的塔與塔之間的迴廊中間地帶,改建工程遭到棄置。因為當初的設計不重視機能性,故意做成通風的柱廊,讓山脈的風長驅直入。他拉起神官服的衣領,和父親並肩加快腳步穿過迴廊。

  雖然怕冷,但是事實上他也不想走得太快,一旦穿過這裡,同時也是結束和父親對話的時刻,父親將會前去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

  他的這個想法,父親應該不知道,但父親卻突然放慢腳步,不經意地看著迴廊前方。

  「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是想不到其它話題嗎?當他們久久見一次面時,一定會聊到身高話題。

  「一點點。」

  「你可以不用再長高了,我快你被追過去了。」

  「這我怎麼能控制……」

  他鼓起雙頰斜眼瞪著父親,父親輕輕別開視線。被父親這樣一說,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們的視線高度更接近了。中等身材的父親確實是快要被追上,但是對尤利烏斯而言,他如果不繼續長高,反而會讓他困擾。尤利烏斯對於身高的目標是要比平均來得高。

  (我一定要追上他……)

  他稍微抬起頭,瞪著那個目標——那雙紅銅色眼睛平時所在的高度。

  從「門之鎮」回來後,他試著調查石化能源研究設施,但他只知道那是直屬長老會管理的重要機密案件,並沒有什麼收穫。他心想:年邁的祖父或許會知道內情——正準備找一個理由去見他時,就接到了祖父的訃文。看來那個計劃將永遠無法實現了。

  父親呢?他會不會也知道些什麼……?

  「父親,我想問您,山脈的巖棚上有一個很大的實驗室是吧?」

  「啊?喔,是啊。」

  對於突如其來的話題,父親似乎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尤利烏斯對於自己不太自然的開場白,也焦急地絞盡腦汁。「在學校裡,我和朋友稍微聊過,他問能不能當作報告的題材取得參觀的許可證?」隨便找到一個理由後,尤利烏斯試著問,可想而知——

  「沒辦法,那是在我的管轄外。」

  就只得到這種沒用的回答。「是嗎……」原本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發問,但尤利烏斯仍感到有些失望地垂頭喪氣。父親好像產生了其它的誤會,反過來問他。

  「你學校方面有什麼問題嗎?」

  父親很少過問他學校裡的事,被這麼一問,尤利烏斯頓時詞窮。

  「……沒有,一切都很順利。」

  微妙的停頓了一下後,尤利烏斯回答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答案。

  表面上看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表現已經無懈可擊。成績就不用說了,老師都很喜歡他,在班上也沒受到欺負。他身上流著「十一聖者」的血,似乎受到這種輝煌家世背景的影響,他也散發出一股令人難以親近的氣質,沒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如果先打好關係,做任何事都很方便吧……要是有基於這種企圖來和他說話的同學,他也會欣然地和他做朋友。然而在這所蹩腳的上流階層學校裡,大家都是假清高。

  「尤利」聽起來就像是貴族王子一樣呢!

  和琦莉聊到自己的家世背景時,她非常直率的反應讓人覺得很舒服……到目前為止,她好像完全沒有想過要變成貴族的公主。

  尤利烏斯想起這些事時歎了口氣,走在旁邊的父親停下腳步。他面對正前方稍微端正了姿勢,尤利烏斯也停下來看向正前方,一道人影從長迴廊的那一頭走來。那是一個身穿最高等級聖職者長袍的削瘦男人——對方也發現了他們而抬起視線。

  「嗨,下屆候選人。」

  那張消瘦的臉頰稍微變得柔和,和尤利烏斯的父親打了聲招呼。對方看見尤利烏斯的父親表情複雜地愣住後,笑了起來。「不要一臉困惑的表情嘛,真是抱歉。」他輕鬆地說著走了過來。

  「哪兒的話,是我失禮了。」

  「你不用對我這麼客氣。」

  父親恭敬地低下頭後,這次換對方露出困惑的苦笑。他並不具有符合他身份地位的風度與威嚴,也就是說,他是那種不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類型。但尤利烏斯當然認識這號人物。他是父親年輕時就認識的朋友,聽說自從他以史上最年少之姿進入長老會後,他和父親之間便有了距離。

  「你是尤利烏斯嗎?長大不少了呢!」

  「是。」

  尤利烏斯學父親畢恭畢敬地應對。如果是這個人,他一定知道實驗室的事吧?但是又不可能唐突地問他這種問題。

  就在尤利烏斯一時猶豫之際,那個人和父親說:「我們兩個都忙,下次再一起吃個飯吧?」然後就和他們擦身而過,再次向前方走去。尤利烏斯趕緊跟在父親的後面,回頭看了他一眼。如果他一個人走在路上,絕對想不到他是象徵教會權威的一份子。有點垂頭喪氣的神官服背影往冷颼颼的迴廊走去。明明是和父親同個年代的人,但是他寂寞的背影看起來卻蒼老許多。他好像沒有結婚,也沒有家人。

  那個人如果有兒女,一定也和自己差不多年紀,這樣就不用在意彼此的家世背景,能輕鬆地交朋友了吧?尤利烏斯想到這裡,不禁覺得遺憾。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從長迴廊的起點走到盡頭,只需要幾分鐘。

  那一天除了可以和不常見面的父親聊天之外,並沒有發生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是個一如往常的一天。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第四話〈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永無止境的黑夜迷宮〉


  要是上帝能早點把你帶走就好了。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這是母親心情不好時的口頭禪。簡直就像是曾祖母還是曾祖母的曾祖母那一代流傳下來的咒語一樣。不論發生任何事,她都會加上這句話碎碎念。

  要是上帝能早點把你帶走就好了。

  有關母親的記憶,幾乎就只能想起那句話。即使記得朋友們曾對他說你的媽媽很漂亮喔,但他仍然不太記得母親的長相。他只記得母親並不是什麼美女,大多時間她都心情不佳,不然就是一副哭喪的臉……啊,對了,他只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母親討厭她那頭像生銹般的紅褐色頭髮,平時總是用圍巾包起來。

  說不定她討厭兒子,就是因為兒子也遺傳到和她相同的髮色。

  現在真相早已不得而知,但他也不會想去瞭解些什麼。

  他坐在單槓上,視線並沒有注視著任何東西,只是茫然地抽著煙。不知是什麼東西滾到了他的腳邊,原來是一顆被砂子弄髒的足球。此時有一雙被砂子弄髒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那顆球,剪得短短的指甲裡也跑進了砂子。

  抱起球後又蹲下來,年幼的依莉莎抬起頭來。

  「艾非,要不要玩?」

  「是艾弗朗。」

  雖然已經放棄了,但還是想糾正她。從來沒聽過有人把艾弗朗簡稱為艾非,依莉莎還不會拼音,只能隨意簡化聽到的音。因為她還不會發艾弗朗的音,念起來就變成「艾伊非」,最後縮短成「艾非」。

  「我們來玩。」

  「我不要玩。」

  他冷淡回答後,撇過臉抽煙。依莉莎蹲下來發呆了一下,然後把一隻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放到嘴邊,「呼」地噘起嘴巴。那是在模仿嗎?他斜眼一瞪,依莉莎就停止模仿,很少露出笑容的她,似乎有些開心地露出微笑。

  「依莉莎,球!真慢——」

  聽見從校園傳來的呼喊聲後,依莉莎立即站了起來,抱著球跑回去。幾個低年級的男孩正等著球回傳過來,三三兩兩地站在校園裡準備繼續比賽。依莉莎還不算是踢足球成員的一份子,只能負責撿球,不過她卻自以為是其中一員。每當她想和大家一起追球時,卻總是在半路被丟下,球回踢過來的話,她又去追,然後又被拋下,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她忙得團團轉。

  除了球場之外,這裡只有砂坑和單槓。這所校園並不大,抬頭望向天空,今天依舊是砂色的陰天,不管在哪裡仰望天空,景色都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哇!」

  因為抬頭的角度過高,使得身體往後栽,周圍的景物也跟著旋轉,就在他的頭頂快要著地時,他千鈞一髮地用膝蓋內側勾住單槓,人往下倒掛。「好險……」覺得心驚膽顫的同時,還重新叼好快要掉落的香煙。

  不知為何,他保持這個姿勢眺望著顛倒過來的景物。即使是倒著看,天空仍然是一成不變的砂色陰天。他心想:即使那裡真的有神,被這麼厚的砂塵層遮住,一定難以眺望人間的情形。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轟——

  在校園天空遙遠的那一方,低沉的大炮聲持續轟然作響。

  這個聲音也是一成不變,早已聽膩了。一切全都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53 PM

〈Episode。1‧Joachim〉


  「為什麼哈比的眼睛和手都受傷了?」

  (是啊,我也很想問,別顧慮快說吧……)

  「琦莉和哈比是情侶嗎?」

  (對、對,你們到底是不是?)

  「你們接吻了嗎?」

  (……接吻了嗎?)

  貝爾福特一面在內心裡加入她們的對話,一面豎起耳朵偷聽一旁兩個女孩聊天的內容,小孩子還真直率呢!

  不過,當發問者拚命提出問題,而另一方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發問者又提出新的問題了,感覺根本不像是在對話。那個超級難搞、完全不與歌舞團裡的大人接近的娜娜,似乎很喜歡琦莉。她和琦莉一起擠在卡車的副駕駛座上,一邊把玩著小熊布偶,一邊不斷提出天真的問題。

  今天是第六天的下午,殖民祭已經進入尾聲。由於食品等物資逐漸不足,必須出去採買,琦莉便代替其它有工作在身的團員出門採購。除了琦莉之外,還必須選一個人負責搬貨兼開車。除了可以得到半天休假,還可以和琦莉單獨上街,貝爾福特便興奮地自告奮勇,但沒想到會跟著一個拖油瓶……其實仔細一想,這也算是預料之中。

  他們向團長借了小型卡車,開到中央車站的市場,買了許多食品和日常用品,還接受團員們的個別請托,幫他們購物、寄信。所有事項都處理完後,卡車也塞滿了貨物歸來。兩個女生在副駕駛座上愉快地交談著,但握著方向盤的貝爾福特卻有些提心吊膽。

  好不容易才出來,就這樣回去太可惜了,他原本想走另一條路回去,順便兜風,但這個計劃卻徹底失敗。現在卡車正低速通過東南商業區的主要幹道,由於採買花了不少時間,現在已是傍晚時分。這個時間,馬路左右兩旁已經開始聚集一些看起來絕非善類的人,妓女們也紛紛在街燈下招攬生意。

  在這個行星上最繁華的大都市——西貝里-中央市,聚集了許多懷著各種目的前來的人們。這裡絕對稱不上治安良好,車站或是市場周邊以及上城區的高級住宅區等地,還算是教會兵的警備範圍。但商業區有一半已變成無政府狀態,街上理所當然地充斥著扒手和搶匪,即使行搶車上的人也不足為奇。

  (真糟糕……)

  他歎了口氣,暫時先不去想「自作自受」這句話。他只想快點衝過去,但在路邊說話的那些傢伙已經擠到車道上,還常常毫無預警地想要橫越馬路,因此沒辦法加快車速。等他們回到營地時,那些去遊樂園工作的團員們,可能早已經回去了吧?

  噗咻——

  他聽見車底下方傳來一個怪聲,接著車身突然往下沉。

  「啊!」

  他立刻察覺到不對勁,趕緊踩煞車將車子往路肩停靠。他從駕駛座跳下來,留下兩名覺得莫名其妙、往座位下方張望的女孩。繞到前面仔細一瞧,果然不出其料,前輪的輪胎沒氣了,輪胎可能壓到尖銳的金屬片。在治安不好的地方,垃圾也多得不像話。

  「是爆胎……嗎?」

  「嗯——」

  琦莉從副駕駛座探出身子詢問,貝爾福特用帶有肯定語氣的低吟聲回答。琦莉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要推車回去嗎?」爽快地說完後,就做出捲袖子的動作,同時還打算繞到車子後面去。「不用,沒問題。」貝爾福特制止了她。

  雖然這只是一輛小型卡車,但上頭堆滿了貨物,只靠兩個人推這輛卡車回去(另一個人完全幫不上忙),比她想像中還要困難得多。更何況,他也不想這樣做。所幸輪胎不是完全沒氣,應該還能勉強開回營地吧?

  問題是,他更畏懼卡車的車主——團長……當他想起團長那張可怕的臉,開始思考該如何解釋時……

  「不要——」

  娜娜的聲音幾乎接近慘叫——他和琦莉同時嚇得回頭往副駕駛座望。其中一個聚集在附近路邊的年輕人,把上半身探進駕駛座的車窗內,竊取車內的東西。除了掉落在座位上的錢包(因為要出來採買,所以裡面放了很多錢!)就連車子配備之一的收音機,他都毫不客氣地想扯下來。

  「啊,你這傢伙!」

  正準備繞到駕駛座時,整台卡車發出嘎搭嘎搭的聲響不斷搖晃。仔細一看,其它疑似是同夥的年輕人從後方進入載貨台了。在駕駛座上搜刮財物的人猛力甩開緊緊抓著他的娜娜,隨後便趕緊離開卡車。同時間,載貨台上的那群人隨便物色了一些東西後,一夥人便一哄而散。

  「貝爾福特先生——」

  「喔,呃。」

  琦莉轉過頭看著他,表情似乎是在說你還不趕快去追!但對方約有五、六名混混——他不禁嚇得裹足不前(不,我不是膽小,勇敢和莽撞是不一樣的!)在他思考時,娜娜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鑽過他們兩人身邊向前直奔。貝爾福特大吃一驚。「喂、別跑!」、「小熊、小熊!」他趕緊勾住她的脖子將她拉回,兩隻小手伸向前方,開始哭喊著。

  小熊?對了,那個人把娜娜推開時,好像把那隻小熊布偶和汽車收音機一起帶走了。

  「啊!等……琦莉?」

  「請你和娜娜留在這裡!」

  「等一下!」

  琦莉不聽貝爾福特的制止,跑去追偷小熊的小偷,不,是偷車賊。「等……好痛!」他想要追上前去,但卻被不斷掙扎的娜娜抓住,一瞬間琦莉已混入街上人潮,消失蹤影。貝爾福特就這麼抱著拳打腳踢的娜娜,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糟、糟糕了。」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他把娜娜丟進副駕駛座後,自己也跳進駕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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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門行搶車內財物的集團逃到半路時,兵分兩路。偷駕駛座物品的男子和另一名成員兩人一組,琦莉則緊追在後,跟著衝進巷子裡。

  (欸……?)

  不見了。只見夾雜著紅銅色和藍灰色的黃昏天空,和垃圾散落一地的無人小巷筆直向前延伸。琦莉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走入小巷時,在她前方幾公尺之處,咚的一聲一個東西掉了下來。小熊布偶帶著些許悲傷的笑臉,被埋進了巷內的垃圾堆裡。

  當琦莉想跑過去拿取時,她突然嚇得停下腳步。她從小熊落下的地點往上一望,沿著巷子牆壁的戶外樓梯上有人影。在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樓梯轉角平台上站了一個人,再上面一點的地方還有另一個人,對方手肘靠在欄桿上,俯瞰著這裡。

  「妳來拿啊!」

  其中一人嘲笑似地說,另一個人則從喉嚨發出笑聲。

  琦莉的內心天人交戰,一邊警告她不可以過去,但她又想拿回娜娜的布偶。她和娜娜差不多年紀時,布偶曾是多麼重要的玩伴呢?或許和娜娜一樣,甚至更甚於娜娜,那種心痛她完全能感同身受。

  咕嚕嚥下一口口水後,琦莉小心翼翼地靠近掉落下來的布偶。就在她一邊防備著樓梯上的人,一邊彎下腰撿起小熊時——

  「!」

  嘎鏘一聲,嚇得她心臟都快跳出來。她回頭一看,剛才在樓梯轉角平台的那個人跑了下來,站在她的面前阻擋她的退路。他將某個東西從原先那隻手傳到另一隻手,不斷把玩著。那是一把折疊刀——

  琦莉頓時背脊發冷。

  如果對方年紀更大一些,甚至持有刀子——闖空門事件抓到托比時,下士曾叮嚀過她,她還回答說我會小心的。

  她抱著小熊往後退,但另一個人從樓梯上跳下來,站在她背後擋住她。她試著想要逃,但頭髮卻被往後拉扯,硬是把她拖了回來。「呀……」、「一個女孩子跑到這種地方來很危險喔。」會危險還不是你們害的!琦莉在內心吶喊,同時想要甩開他。但站在前方的持刀男子卻抓住她的手腕,小熊布偶也因此彈了出去。

  放開我!

  她想要大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由於身體無法動彈,頭腦慢了半拍才感受到恐懼感。好可怕,誰來……!

  (哈維——)

  無意識地對那個名字求助時,身旁出現了一隻手,抓住持刀男子的手腕。

  持刀男子回頭一看,是一個身材瘦長的人影。琦莉覺得鬆了口氣,同時抬起頭來看。

  (……是誰?)

  琦莉不禁露出一臉茫然。不論是身材還是年紀都和哈維很相像,但站在那裡的人並不是紅銅色頭髮的青年,而是一名身穿高領長大衣的陌生年輕男子。

  「好痛、好痛。」

  被扭住手腕的持刀男子大叫並持續掙扎。那麼瘦的身體不知哪來的力氣,扭住對方的手一動也不動。「混蛋,放開我!」他只輕輕扭動一下頭,就躲開持刀男子慌亂時用另一隻手對他的攻擊,還順勢在持刀男子臉上揍了一拳。

  「咕沙」一聲,琦莉聽見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

  持刀男子甚至無法發出慘叫聲,雙膝直接跪地,身軀無力地垂下來。身穿長大衣的男子仍不放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用膝蓋踹了他的肚子兩三下。他彷彿感到厭倦似地隨意放開手。「唔……」看到自己的夥伴那麼淒慘地倒在眼前,剛才揪住琦莉頭髮的另一個人嚇得退避三舍。

  琦莉終於被放開。同時她覺得全身無力,當場坐在地上。她看見倒在她膝前的男人臉龐後,不禁屏住呼吸。他的鼻樑可能斷了吧,滿臉都是血,看起來不像是只被徒手打了一拳。

  琦莉目瞪口呆地抬起頭來,她終於明白了。長大衣男子的手裡握著一塊拳頭大的水泥塊,男子一臉無趣地低頭看著手上的東西。他歪著頭,似乎對使用起來的感覺不太滿意似的。

  「什麼嘛,你這傢伙太危險了……」

  另一個人尖聲說道,還不時往後退。男子慢慢地把視線投向他,他拿著沾滿了血的水泥塊,只用半邊臉頰冷笑著,他踩著倒地男子的手腕(又發出「咕沙」的聲音),然後撿起掉落的刀子。

  「嗚哇!」

  看到長大衣男子的舉動後,另一個人彈開似地轉過身去。當他正要逃走時,「等一下。」長大衣男子第一次發出聲音,搶匪停下腳步,嚇得全身僵硬,只轉動脖子往回看。

  「你不帶走我可要殺了他喔,太礙眼了。」

  長大衣男子就像是移開路上垃圾一樣,踢了一腳倒地男子的肚子。「嗚、嗚啊……」另一人發出無意義的喘息聲,同時跑回來扶起倒在地上的夥伴。

  「你給我記住!」

  丟下一句毫無特色的話,然後拖著夥伴往巷子裡逃。

  那句話在沒入黃昏色的水泥牆上空虛迴響後消失。琦莉當場坐下,目送著那些小混混消失的身影。同樣往巷子後面望的長大衣男子突然轉向琦莉。

  「妳聽見剛才的話了嗎?真的有傢伙敢這樣說呢,真了不起。」

  他一隻手拿刀,一隻手拿著沾滿血的水泥塊,同時用再一般不過的表情說話。琦莉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他真是一個怪人。

  「有受傷嗎?」

  「喔……謝謝。」

  「不客氣。」

  男子笑容滿面地回答,一邊丟掉手中的水泥塊,至於那把刀子,就像是自己的東西似的,被他理所當然收進大衣口袋裡。「妳站得起來嗎?」他對琦莉伸出手……那隻手還沾有剛才那個小混混的血,他似乎發現了琦莉的猶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舔著自己的手掌,同時重新伸出另一隻手。

  這個人在某些方面……果然非常奇怪,但一時又找不到理由拒絕他的手。男人抓住琦莉心驚膽顫伸出的手,笑嘻嘻地說:

  「沒有受傷,搞什麼!真是失策。我剛才太早出場了,要是妳的臉上有傷,我就可以看見艾弗朗有趣的反應了。」

  「……啊?」

  由於他說話的聲調過於開朗,琦莉一時無法理解他的意思,只能呆呆地抬頭望著男人的臉。「我是開玩笑的啦。不,我是很認真的。」男人的表情不變,繼續補充說明的聲音穿過琦莉耳膜的表層。

  琦莉感到自己的臉色逐漸發白。

  他那不會特別讓人留下印象的好青年模樣,薄弱的印象反而令人印象深刻,彷彿見過又彷彿沒見過的奇妙存在感——琦莉沒有立刻發現絕不是因為記憶力不好。即使分開五分鐘都可能會想不起來,更何況豈止是五分鐘,兩人相見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那個沒有什麼印象的長相,唯一比較明顯的特徵就是,那雙藍灰色的眼眸和西貝里的明亮夜空是同樣顏色。

  「約雅……敬……?不會吧……」

  聽說他已經死了,應該是兩年前死的。

  琦莉坐在地上想直接往後退,但她的手被抓住無法動彈。冰冷的手指觸感順著手臂爬上來,讓琦莉全身打寒顫。儘管如此,她還是拚命用一隻手和兩隻腿撐著地想要逃走,但感覺神經卻已經麻痺似的,手腳都不聽使喚。

  「放開我……」

  發出這樣微弱沙啞聲音,就連自己都覺得丟臉。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

  琦莉拚命呼喊,試圖掙脫被抓著的手。眼前這個男人眨著眼睛,彷彿是在說;妳為什麼那麼怕我呢?

  「奇怪了,那傢伙沒有告訴你我的事嗎?」

  「什……麼事?」

  「就是關於首都的事,妳沒聽說嗎?」

  琦莉不置可否,只是驚訝地微微搖頭。事實上,她也才剛聽說過首都的事——關於那個製造不死人的實驗室。但卻沒聽說這個男人的事,哈維明明告訴我這就是全部了……

  琦莉的反應似乎點中了那個男人的笑穴,他突然笑了出來。「啊哈!那傢伙還是不行欸,這樣看來,他應該還隱瞞了很多事情吧?」這個我怎麼知道!琦莉露出不悅的表情不發一語。那個男人覺得更好笑,再也壓抑不住地笑了出來,他突然啪答一聲跪在地上。

  「妳想知道嗎?要我告訴妳嗎?」

  當他們四目相交後,男人故弄玄虛地問道。她應該要拒絕的,但琦莉一時之間卻答不出話來,她只是望著對方那雙從極近距離盯著她看的眼睛。「如果妳想知道,就來找我啊!」、「你、你說什麼……」琦莉想要立刻移開視線,但卻被那雙宛如無底天空般深邃的藍灰色眼眸緊緊抓住,讓她無法移開眼睛。

  就在這時,傳來叩隆叩隆有點奇怪的卡車行駛聲,接著聽見短暫的緊急煞車聲。

  然後是……

  「琦莉!」

  幸好被這麼一呼喊,琦莉才得以動彈。她將視線從眼前的男人臉上收回,轉頭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巷子入口處停了一輛小型卡車,一個女孩從副駕駛座上跳了下來。

  貝爾福特也跟著娜娜從另一邊的駕駛座上下來,緊跟在小型卡車後面的另一輛卡車也同時停了下來,黑色烤漆的車身,正是教會兵專用的市區巡邏卡車。不同於琦莉和約雅敬之間高漲的緊張氣氛,又再增添了另一種緊張氣息。約雅敬咂了咂舌站起來,順便將琦莉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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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瞪著約雅敬,像是要趕走他似地甩開手,然後轉身抱住飛奔過來的娜娜。「對不起,小熊……」琦莉想撿起髒兮兮的小熊布偶,娜娜卻搖著頭緊緊抱住她。

  「琦莉,妳不要緊嗎?太好了!」

  帶著教會兵前來的貝爾福特呼喊著,一邊跑了過來。眼前這兩名負責市區警備工作的教會兵,應該是貝爾福特叫來的吧?琦莉冷眼看著開始若無其事對教會兵解釋的約雅敬。「對不起,我是剛才來幫忙的,但星讓他們給逃走了。」(真是做作!)琦莉甚至想乾脆放聲大叫。

  這個男的是不死人!救命啊!他要吃了我!

  琦莉想像著說出這句話後,只會讓自己感到更不舒服,因而作罷。再說若因此招來「不死人獵人」,那就更無法置身事外了。

  「那我就此告辭了。」

  看來約雅敬不打算久留,他片面交代完後,趕緊轉身離去。和琦莉擦身而過時,他輕輕彎下腰,把臉湊向琦莉的耳邊:「想知道的話就來找我。」接著低聲告訴琦莉一個有些耳熟的街道地址,他的嘴唇輕輕碰觸到琦莉的耳朵,琦莉顫了一下、縮起脖子時,他又補充說道:

  「艾弗朗那傢伙不久就會死了,他的『核』機能已經不健全了。」

  琦莉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當她抬起頭時,他已不見蹤影。往不知何時完全沒入夜色的漆黑巷底走去,和她熟識的那個人相像的瘦長背影正逐漸遠離。

  不久後,教會兵和貝爾福特立刻開始問東問西。琦莉在接受訊問之後,才得以重新思考那個男人最後說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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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妳啊。」

  眼角餘光隱約可見少女的臉從正前方直盯著他瞧,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慢慢移開視線。

  「妳幹嘛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這樣看?」他板起臉來問道。

  「沒什麼。」

  表情和視線都沒改變,琦莉用僵硬的聲音回答。

  ……騙子。

  「哈維該你了。」

  坐在左邊的(瑞特)很顯然強忍著笑意,還一邊使眼色。哈維斜眼看著自己手邊蓋住的五張牌。他用左手輕輕翻開那些牌確認,然後抽出其中一張放在桌子中央,再用指尖擋住一張莊家丟出來的牌,瞄了一眼是什麼牌後才拿進來。

  就連自己都知道手裡的牌非常差,他心想:在一旁觀看的那些人應該也很心急吧?琦莉今天似乎不打算幫忙,明明沒有加入牌局,卻故意擠到他的正對面坐下,彷彿要覆蓋桌子上方的收音機似的,托著腮幫子直盯著他的臉看。

  到底是怎麼回事?

  吃完晚飯,結束明天的會議及一些簡單的練習,距離就寢時間還有點早,團員們可以稍微享受自由的夜晚時刻(好像是這樣,不過琦莉沒有這種感覺,所以不太瞭解)。只要是在營地,這段時間彷彿理所當然的必須打牌一較輸贏。他們把煤油燈拿到廣場的燈光下取暖,五、六個人正圍著桌子。

  和瑞特幾乎形影不離的貝爾福特今天沒有加入牌局。他被席曼狠狠地訓了一頓,剛才一臉無精打采地走過去,回到拖車上。

  哈維大致聽說了傍晚車子被搶的事。雖然損失了一些現金、部分採買的東西,以及汽車收音機,但所幸琦莉和娜娜沒有受傷,這個事件算是暫時落幕。要向商業區那些流氓討回被竊取的物品想必很困難吧?因為事情發生在商業區,教會兵也不會認真去辦,那些東西可能已經流入二手店等地了。

  早知道應該先把貝爾福特踢開,自己跟著一起去的,哈維感到後悔不已。當時席曼對他說;如果你沒事就跟著一起去。但他之所以立刻拒絕,絕對不是因為陪她們去買東西很麻煩(雖然這也是原因之一),然而席曼似乎也已經忘了。

  (我就說我很不會開了……)

  不論是摩托車還是卡車,不可思議的是哈維似乎完全不具備駕駛能力。

  「已經打一圈了吧?好,那來看輸贏。」

  聽從擔任莊家的團員指示,打牌的人開始將牌攤在桌上。哈維收起思緒,很自然地將蓋在桌上的牌翻過來。

  五張屬於「解放軍」的藍色紙牌,分別為「裁判官」、「武器」、「革命」、「錫杖」、「牧羊人」——

  「等一下、等一下!」

  隔壁的瑞特突然大叫並站起身。折疊椅往後倒下,發出很輕但卻很吵的聲音。

  「什麼事?」

  「第幾次了、第幾次了?不會出現這麼多次吧?不可能!」

  「你是什麼意思?」

  哈維瞇起左眼瞪著他,對方也不甘示弱地瞪回來,並壓低聲調繼續說。

  「你要老千吧?」

  「你有證據嗎?」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下,其它團員們都緊張地屏住呼吸,大家剛才還在桌子四周聊得很愉快,此時卻突然變得好安靜。在氣氛緊繃的靜默中,哈維和瑞特互瞪了幾秒。

  最後……

  「……唉,算了吧!」

  彼此都沒勁地歎了口氣,然後撇開視線。

  一道視線從桌子正前方介入兩人之間,一直盯著哈維瞧,讓哈維不知該如何是好。少女在一群男生之中顯得特別突出,但卻毫不畏懼地盯著一個目標,不發一語地注視著。其它團員們都對她投以困惑的眼神。所謂的目標,就是哈維的臉。

  「啊——」

  哈維垂頭喪氣地隨意搔著頭髮。

  「妳到底是怎麼了?說啊!」

  「……騙子。」

  「啊?」

  哈維一時之間沒聽清楚那非常簡短的回答,習慣性地反問回去時,順勢抬起眼睛一看,不禁嚇了一大跳。

  剛剛還緊繃著一張臉的琦莉,眼裡已蓄滿了淚水。她像是在忍耐似地咬著嘴唇低下頭。

  「……騙子!」

  她用更強烈的口吻再次說道,一說完就踢倒折疊椅站了起來。收音機發出雜音想留住她,但她卻丟下收音機轉身離去。她刻意迴避街燈投射出來的光圈,往拖車的後方跑去。

  「什……」

  他把手放在後腦杓,目瞪口呆地愣住了,周圍的團員們對他投以責備的眼神。「唉!你到底做了什麼啊!」瑞特說話的口氣一半像是幸災樂禍,一半像是帶著勝利者的驕傲態度。

  「我怎麼知道?」

  哈維斜眼瞪著瑞特答道。他莫名地覺得很尷尬,趕緊撇開視線。

  我今天到底做了什麼?我……哈維試著回想,但他一點也想不起來。雖然有想起一些事,但他覺得至少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

  過了一會兒,讓人掃興的氣氛恢復正常後,牌局又再次開始。哈維只用半副心思玩牌,結果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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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妳要睡了嗎?」

  琦莉在拖車前被一個女團員叫住。她似乎正要去給水站淋浴,手上抱著毛巾和換洗的衣服。

  「聽說今天有熱水,昨天好像故障了對吧?妳要不要去?」

  她邀請琦莉一起去,但琦莉只是搖了搖頭,就從她身旁走過,然後爬上了拖車,她沒有換衣服就直接鑽進被窩裡。琦莉的床鋪就在一進門的右邊,因為她是客人,當初曾有人建議她睡在更裡面較溫暖的位置,但琦莉覺得自己是寄人籬下,因此選了靠門的位置。好處是半夜發現哈維時,也可以馬上走出去而不會踩到別人。

  (騙子……)

  她在心中反覆吶喊,並把毛毯蓋到頭上。

  雖然哈維告訴她首都研究機構的事,但對琦莉而言,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和哈維本身有關的事,但這些他卻隻字未提。他和約雅敬在首都相遇,還有約雅敬所說的,「核」的機能已經不健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經他這麼一提,琦莉想到了一些跡象。例如;輕傷莫名其妙地拖了很久才能治癒,以及兩年前失去的右臂幾乎沒有重新生長,也實在很奇怪。現在回想起來,最近只要哈維一受傷,下士就會開始神經質地嘮叨個不停,也許下士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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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弗朗那傢伙不久之後會死。

  那傢伙不久之後會死……會死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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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聲音在腦海裡不斷迴響。約雅敬的聲音讓人印象薄弱,但在記憶中隨意轉換,聽起來就像是哈維本人的聲音。

  琦莉以前未曾思考過,哈維可能會比她早一步死亡的問題,也沒想過萬一真的發生了該怎麼辦。琦莉只知道不可能和哈維永遠在一起,雖然這些她都明白。她模糊地想著,最後一定是她被丟下,或是她已經很老了,或是她先死。當她聽說哈維可能已經死在首都的消息時,她還想:哈維和一般人不一樣,應該不可能死掉。然而,如果哈維和普通人沒兩樣,那他可能真的會死。

  「不要——」

  她在毛毯裡喃喃自語的聲音,聽起來模糊又虛弱,就像是撒嬌的孩子泫然欲泣的聲音。她無法想像沒有哈維的世界,她也不願意去想。因為哈維對她來說就是全世界。

  (……不可以,如果哭的話……)

  琦莉壓抑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哈維會把事情告訴下士,但卻不會告訴她,一定是怕她會哭。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振作,她反而對於自己的軟弱感到難過。就是因為自己不夠堅強,哈維才會任何事都不和她討論。

  她蓋著毛毯,稍稍動了一下,接著抱住膝蓋將身體蜷縮成一團。門口附近果然還是很冷,冰冷的被褥光靠她一個人的體溫很難暖和起來。

  「琦莉?」

  頭上突然傳來一個天真的聲音。琦莉只從毛毯的縫隙露出眼睛往外瞧,不知何時過來的娜娜,正趴在琦莉的枕邊往裡頭窺看。

  「妳肚子痛嗎?」

  「……嗯,沒有。」

  娜娜問得很認真,讓琦莉不知該如何回答。琦莉發現娜娜還帶了布偶和枕頭,她有些緊張地將墊在肚子底下的枕頭偷偷拖了過來。

  「我可以睡在這裡嗎?媽媽說她還沒收拾完畢。」

  琦莉沒有回答,她往旁邊挪動,掀開毛毯之後,娜娜便帶著布偶、枕頭一起鑽了進去。本來一個人睡還嫌過窄的被褥,頓時變得更擁擠。但兩個人(和小熊)靠在一起蓋上毛毯後,比剛才溫暖許多。

  現在距離大人們就寢的時間還稍嫌早,隔著牆壁,從遠方傳來了說話聲和一些聲響,但昏暗的拖車內只有琦莉和娜娜兩人……難道她和娜娜一樣嗎?琦莉這樣想著。她覺得自己比娜娜年長很多,應該必須做更多事,但她和娜娜一樣,平時只需留守營地,無條件地被他們保護著……

  「……娜娜,明天我不在的話,妳沒問題嗎?」

  琦莉試著對靠在她下巴附近的娜娜問道。娜娜把臉頰枕在帶來的枕頭上,抬起頭來。和琦莉想的一樣(最近琦莉已經可以看出娜娜的反應。她似乎能明白,哈維所說的「妳們會很合得來」那句話的意思了),娜娜用那雙不帶什麼感情,但卻會說話的大眼睛盯著琦莉看。

  「嗯,沒問題。」

  娜娜簡短回答後又把頭低下。

  「我有事情要辦,對不起……」

  娜娜把臉埋在枕頭裡,琦莉一邊輕輕摸著她的頭髮,一邊看著沉入藍灰色夜幕的拖車車廂。

  明天,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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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距離居民們開始活動的時間還很久吧,上午的貧民窟非常安靜,天黑之後的喧嘩聲彷彿夢境一樣。從一早開始,這裡反而瀰漫著疲憊的氣氛。

  東南商業區的貧民窟。對方告訴她地址時,她當然對那個街道名稱有印象,那個地方距離克里福多夫和托比居住的公寓只隔幾條街,印象中是一棟無人居住的建築物——哈維和克里福多夫,之前就是在那棟廢棄大樓的緊急逃生梯互相追逐。

  從大馬路沿著皸裂的水泥牆抬頭一看,只見一棟七層樓左右的建築,窗戶玻璃幾乎已經脫落,像是敞開的黑洞,但二樓和七樓部份窗戶仍有玻璃窗。

  琦莉先背對著建築物,轉頭仰望馬路的那一頭,從貧民窟荒廢的建築物縫隙間,可窺見籠罩在砂色薄霧下的遊樂園鍾塔。

  可以看見鍾塔——

  他是這樣說的。如果是二樓,或許看得見也或許看不見,因此七樓的可能性比較高。正面入口上了鎖,琦莉便繞到巷子裡,從緊急逃生梯爬上七樓。脆弱的樓梯吱嘎作響,在安靜的巷子裡顯得格外大聲。

  從七樓的緊急逃生口往內看,堆滿細碎瓦礫和玻璃碎片的狹長走廊筆直地向內延伸。面向走廊的一整排房門也和建築物外看見的窗戶一樣,幾乎是脫落狀態,戶外的光線從門口的空洞照射進去,微弱的亮光灑落在地板上。琦莉屏住有些凌亂的呼吸,踏進走廊。鞋底踩在玻璃碎片上,發出微弱的沙沙聲。

  不知是哪裡傳來的流水聲。看來這裡似乎還有自來水,如果要長久居住,一定要先確保有水可用。

  從前方數來的第四個房間還有門,水聲似乎是從那個縫隙間傳出來的。窗戶上仍有玻璃的房間好像也是在那附近,她從門的縫隙窺看,沒看見任何人影,於是她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把門再推開一些,然後溜進房間內。

  (沒有人在,款……)

  她環顧屋內,覺得有點失望。

  這裡看起來就像是便宜飯店的單人房,裡面只有像是大型垃圾的沙發(彈簧都已經外露),還有佔了房間一半空間的傾斜矮桌。裡面靠牆的地方有一張床,床上鋪著充滿灰塵的寢具。

  房間旁邊還有另一扇門,那應該是浴室,半掩的門內清楚地傳來剛才一直聽到的水聲。

  (是那裡吧……)

  琦莉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往那裡靠近,她把臉靠在門上想要窺看時,突然有所警覺似地停住不動。窺看裡頭可能有人的浴室,一般都會覺得不好吧?雖然她不是為了普通的事情來拜訪。

  當她猶豫不決時……

  「喂!」

  耳後突然傳來聲音。她反射性地想要往後退,但對方的手臂卻環繞著她的脖子,把她用力拉過去。從緊貼在她背後的那個人身上,傳來對方的體溫和被水弄濕的觸感,她嚇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妳應該要更小心啊,至少要想想門上會不會有裝入侵感應裝置吧!」

  「放開我……」

  琦莉掙扎著想要甩開他的手臂,但光靠力氣是不可能辦到的,因此她用雙手的指甲用力抓,結果有一種奇怪的觸感。「……?」她維持著被勒住的姿勢,只移動視線往下看對方的手臂,最後不禁屏住呼吸。從襯衫的袖口往裡面看,可以看見手臂的皮膚像是用火鉗亂刮過一樣,變得血肉模糊。

  「不要,不……」

  她將身體往後仰,用盡全身的力氣抵抗,這次對方卻很快地放開她。琦莉一個踉嗆幾乎摔倒,但立刻逃到了牆邊,她貼著牆壁回頭望,看到對方臉龐的那一瞬間,卻讓她受到更大的驚嚇。

  他左邊的臉還算正常,但右邊從太陽穴到臉頰的皮膚,就好像煮沸融化一般,變成了偏綠的膚色,和克里福多夫一樣——

  「妳的反應還真過分,這樣我會很傷心的……」

  約雅敬一邊嘟囔著,還不時用力咳嗽,吐到地上的黑塊就像是腐爛的內臟渣屑般。琦莉不禁往後退,後腦杓撞到了牆壁,她彷彿也受到影響開始想吐,連忙摀住嘴巴。她保持這個姿勢動也不動,目瞪口呆地看著按住肚子跪倒在地的約雅敬。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她把剛才摀住嘴巴的手拿開,小心翼翼地問道。明明昨天看到他時還很正常。

  約雅敬蹲伏在地沒有回答,他吃力地抬起皮膚已經起變化的那隻手臂,指著房間裡面。他指的地方就是床鋪,彷彿是在說扶我過去。

  「為什麼我……」

  雖然琦莉試著抗議,但他看起來不像是不願意回答,而是沒有力氣回答。猶豫了幾秒後,她無可奈何地離開牆邊。

  她小心謹慎地一步步接近,讓自己一旦發生什麼事就可以立刻逃走。她走到約雅敬伸手可及的距離,但約雅敬沒有要動的樣子,她蹲下來試著拉他肩頭的襯衫,但光是這樣也無法將他拉起,於是琦莉用雙手抱住他那只正常的手臂,把他拖到靠近床鋪的地方。

  當約雅敬自己把手放到床上時,琦莉突然放開手,跑步退到剛才的牆邊。琦莉盡量不想碰到他身上已呈現噁心狀態的地方,但她的外套袖子和胸口附近還是被水弄濕了。

  約雅敬從頭到腳都是濕淋淋的,他剛才應該是在浴室裡開著蓮蓬頭嘔吐。仔細一看,濕透的襯衫底下清晰可見瘦得離譜的腹部,幾乎可說是凹陷下去,肋骨已經浮現出來。他的體內幾乎沒有東西了吧……一般人在這種狀態下早就已經死了。

  最後約雅敬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床,直到牆邊才轉過身來,靠著牆坐下。

  「有時候,能量控制會失控……不過我還是勝過那個瑕疵品。」雖然說起話來斷斷續續,但說話的同時症狀也越趨緩和,他最終仍以平時慣用的嘲諷口吻,回答了琦莉剛才問的問題。

  原來是這樣,琦莉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和克里福多夫一樣,這個男的也是靠「複製核」復活的。這樣一來,她就明白為何明明已經死掉的他卻又復活了。他和哈維在首都相遇,如果地點發生在實驗室,那麼事情就能連接起來。他果然和克里福多夫一樣,逃出來後藏身於這裡吧……?

  「……我是來聽你說首都的事還有哈維的事,不是來照顧你的,你不是說要告訴我嗎?」

  琦莉站在牆邊用嚴肅的聲音這麼說。約雅敬仍然維持無精打采的模樣,說了聲:「真是冷淡啊——」接著嘴角露出苦笑問道:

  「妳那麼討厭我嗎?」

  「非常討厭。」那是理所當然的,兩年前曾經殺害過哈維的就是這傢伙。

  「嘖,因為那傢伙也殺了我,所以我們扯平。」

  他彷彿看穿琦莉的心理似地發著牢騷。接著他輕輕咳嗽,把一塊帶血的東西吐到了寢具上。那是一團狀似焦油的黑色血液,但又像是另一種生物般蠕動了幾秒,旋即停止不動。

  當——當——

  遠處傳來鐘聲。琦莉把視線從床上移到窗邊,隔著對面大樓的屋頂可以窺見小小的鍾塔。就算是在郊外的營地,每天也隱隱約約地聽見那個宣告正午時分的時鐘。來這裡之前,她先繞到遊樂園,把娜娜托給貝爾福特代為照顧,今天就算傍晚才回去也沒關係。

  「妳就坐在那裡吧,不過我這裡沒有茶。啊,對了!」

  約雅敬用下巴指著的地方,是一個外皮綻開、彈簧已經跑出來,不知是否還能坐的沙發。約雅敬似乎又想到什麼惡作劇似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琦莉喜歡吃巧克力吧,對不起,下次我再請妳吃。」

  他做出兩年前以神官姿態出現時,那個柔和又真誠的聲音和表情說道(雖然半邊臉已經潰爛)。琦莉感到背脊發冷,一邊用背部磨蹭著牆壁,一邊用嚴肅的表情回答。

  「我什麼都不需要,站在這裡就好。」

  「真冷淡啊,以前的妳又老實又傻,還真可愛呢!」

  約雅敬若無其事地說出不客氣的話,然後疲憊地歎了口氣,視線落在向前伸出的雙腿之間。吸了一口氣後,他的嘴角又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

  「要從哪裡開始說呢?我話先說在前頭,我也是會說謊的。所以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妳要自己判斷喔,我可不會給妳提示。」

  說出這個開場白後,約雅敬有點漫不在乎地開始聊起首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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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問到有沒有哪裡不對勁時,少年發出「嗯」的一聲,想了一下。「好像沒有……?我哥哥很健康。媽媽也很高興啊,她昨天還煮了哥哥最愛吃的美式烤肉餅,美式烤肉餅也是哥哥去工作前的那一天吃的食物。」少年興奮地報告著,哈維不好意思再深入追問下去。但他並不是來聽他說美式烤肉餅的事。

  「你進來嘛!」

  「不用了,謝謝。你可以回去了。」

  哈維只簡單問了少年一些情況後,就和少年道別,然後目送著少年跑回公寓的背影。他靠在巷子的牆上,從距離稍遠的地方,眺望著一樓角落的房間窗戶,掛在他脖子下方的收音機用得意的聲音說道。

  『雖然你嘴裡說和你無關,但你還是擔心不是嗎?還特地來看他的情形咧。』

  「我並不是因為擔心那傢伙。」

  哈維噘起嘴巴回應,他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帶他來。昨晚的牌局上,琦莉做出莫名其妙的舉動後,就一個人先回拖車了,就是因為這樣,收音機現在才會在他手上。今天一早琦莉就帶著娜娜去遊樂園,因此到現在還沒機會碰到她。這樣看來,琦莉答應他會乖乖聽話的約定已經失效了,但搜尋「會動的屍體」這項任務總算告一段落。不過自己做了一件又一件的虧心事,讓哈維也很難對琦莉說出重話。

  昨晚一堆人問他,這次你到底又做了什麼事情?但是(「這次」是代表什麼意思啊……)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次是怎麼回事,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總之拜託,別再給我找麻煩了。

  說到遊樂園,還有那個被他束之高閣的奇怪磁場問題,真是的,以為一件事情結束了,卻又來第二件……

  感到太陽穴一陣刺痛的他皺著眉頭,習慣性地伸手摸著口袋裡的香煙和打火機。他點燃一根香煙後吸了一口,煙繞到了他的腦袋後,感覺頭痛稍微舒緩……就各種意義而言,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有煙癮了。

  以實驗室裡看到的其它傢伙為例,並不能保證克里福多夫會永遠保有人類的理性,只要一想到這裡,哈維就會耿耿於懷,最後還動身前來探視他的情況(雖然自己不想承認,但這就代表他在擔心吧)。

  還有另一件事,讓他個人也很在意。

  「為什麼那個傢伙會想回來呢?」

  「這是什麼問題?回自己的家還有理由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他說得不夠仔細嗎?他又重新修正。「我是說,為什麼他會記得回家的路呢?」

  『……?』

  哈維感覺收音機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一陣沉默後,他才發現不是自己說得不夠仔細,而是自己說了一些語意不清的話。他低頭看著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眨著左眼。

  「那個,我生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我沒告訴過你嗎?」

  『……』

  過了幾秒鐘後……

  『沒有。』

  收音機絲毫不帶感情地吐槽。

  過了一會兒,收音機才恢復平日聒噪的模樣,從哈維的下巴附近發出不悅耳的聲音和雜音。

  『你這傢伙怎麼現在才說,這種事情應該早點說吧?』

  「不,我以為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哈維稍稍撇過頭去避開怒吼聲,心裡一邊納悶著:我真的沒說過嗎?這種事情沒有重要到需要自己主動提及,而且哈維可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用再說明一遍。「因為我的腦部曾經死過一次。」彷彿事不關己一樣,他說得很輕鬆,甚至感覺輕鬆過了頭。

  就如同「會動的屍體」這個俗稱,所謂的不死人,就是把屍體回收再利用而製造出來的人。第一次死亡時,腦部當然也曾經死過一次,像克里福多夫那樣記憶力沒有受損的情形應該很少見。人類的腦部是非常脆弱的,據說只要延遲幾分鐘供應氧氣,就會造成致命的損傷。

  『現在俺終於明白,你為什麼不知道那首歌了。』

  「你說什麼?歌?」

  『你這傢伙……』

  「啊——」哈維反問後才想起來,就是遊樂園幽靈女孩唱的那首古老的歌。『……與其說是記憶力的問題,不如說是你習慣不經思考就反問吧,你這傢伙。』……這點也無法否認。

  雖然到處都殘留著片段的記憶,但有關復活前的事情,體內的系統並不記得。例如他是怎麼死的?或是他是怎麼長大的?關於他的兄弟姊妹——對於兄弟姊妹沒有任何感受。他自行推測,自己應該沒有兄弟姊妹吧?至於父母,更是沒有任何印象。他覺得之所以不記得,可能是因為沒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吧。

  『怪不得,不管是哪一個不死人,人格方面都有缺陷呢!』

  「不用你管。」

  收音機似乎已經能理解。哈維半瞇著眼睛,反駁收音機發出的聲音。

  「……所以我們才會被當作戰爭的工具吧?」

  哈維任視線遊走,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

  一個從正常人類的母親肚子生下來,擁有從孩童時代到長大成人的記憶,並具備完整人格的人類,要變成令人畏懼的無情殺戮人偶「戰爭的惡魔」,應該很困難吧——雖然自己這樣說很奇怪。但像在首都的實驗室,以及「門之鎮」下水道裡的那些傢伙,不要說人格了,就連智能都已受損,只是憑著本能去破壞的怪物,或許自己和他們只有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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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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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來了……)

  哈維壓住左耳,輕輕搖著頭。

  他的腦中又開始聽到「那些傢伙」的呻吟聲,就像低沉的耳鳴一樣。光憑自己的意志,很難等到它自然消失。雖然之前暫時平靜下來,但去見了克里福多夫回來後,又變得越來越嚴重。

  「……該回去了,不要再來了。」

  哈維背對著公寓,順便把煙蒂丟到地上踩熄。

  『你說不要再來……這樣真的好嗎?』

  「是啊,等殖民祭一結束我們就要離開西貝里。而且必須重新尋找碧的下落,總之先回到教區內再說。」平常完全不提今後的計劃,現在卻故意大聲說出來,其實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克里福多夫還有那些不死人,以後都和他無關了。

  他在心中一邊喃喃自語「無關」,然後又用手摀住左耳。耳膜裡仍然持續發出低沉的耳鳴——像是詛咒著聽得見的人,但另一方面感覺又像是求救的呻吟。如果是受詛咒反而還輕鬆得多。

  (無關……)

  簡直就和惡作劇沒兩樣,不斷重複著,不過這次他反而想起來了。

  在黑暗的洞窟,空氣裡充滿了呻吟,還有模糊的槍聲——

  ——咻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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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維筋疲力盡地趴在天花板上的作業信道,周圍瀰漫著一股腐臭味,他拚命忍住嗯心想吐的感覺。

  碳化槍——

  聽到正下方傳來的槍聲,他本能地跳了起來,頭幾乎撞到天花板,千鈞一髮之際,右手的金屬骨架壓住了後腦杓。他在內心對義肢道謝,屏住呼吸從作業信道的鐵網後窺看下方的情形。

  他聽見窸窸窣窣含糊不清的說話聲,同時看到兩個人從死角的牆邊,搬著一個大行李過來。

  (那是什麼……?)

  他把臉貼在鐵網上凝視著,這時卻讓他更想吐。

  皮膚腐爛脫落已經見骨,只能說是一具腐爛的屍體——心臟附近有一個黑洞正冒著煙。那兩個人架著癱軟無力的屍體腋下,拖著屍體。

  可能是要丟到什麼洞穴裡吧?不久後,黑暗的那一頭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卸下負擔的兩人組一邊小聲交談,一邊往反方向撤退。他們對於搬運屍體的工作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嗎?居然還聊著餐廳的絞肉和牛筋湯的味道濃淡等非常日常生活的對話,但這段對話卻似乎不合時宜,感覺莫名血腥。他摀住嘴巴,壓抑住往上竄的胃酸。

  他吞了一口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後重新調適心情。他本來就不需要吃東西,他並不喜歡也不討厭肉類,但現在他確定自己討厭吃肉。

  他確認已經完全沒有人後,從作業信道的邊緣探出上半身,以倒掛的姿勢偷窺下面的空間。只有藍白色的緊急照明燈閃爍著,視野非常差,只看見通道般的狹長空間,某一邊的牆上有一整排小房間,像是以鐵欄桿為隔間的罕房。

  「……」

  他探出身體後,以倒掛的姿勢慢慢滑下來,直接以前轉的方式轉了半圈,右手臂一瞬間掛在作業信道上,然後他再跳到下面的通道。因為減少了衝擊,並沒有發出腳步聲,但當他放開右手時,晃動了頭頂的鐵網,發出意外響亮的一聲「嘎鏘」響遍通道的前後。「哇,笨蛋……」他對夥伴(右手臂)低聲咒罵,接著蹲著不動,警戒著四周。

  稍微等了一下,所幸剛才搬運屍體的兩人組沒有回來的跡象,為了謹慎起見,他環顧牆壁和天花板後,確定沒有看見監視器之類的東西,才放心地歎了口氣。

  腳邊是鋪上亞麻油氈的地板,但牆壁和天花板則露出了岩石表面。沒入黑暗的天花板正下方,有大大小小的配管,和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的生銹作業信道。

  首都山脈的巖壁上有被電動機器設備挖掘過的痕跡。據說戰前這個北邊的山脈地層,是高純度的石化資源寶庫。現在則用來作為研究那個已經消失不見的石化資源機構——至少表面上是單純研究資源利用的機構。

  相對於機構的規模,工作人員的人數似乎太少了,或許不會碰到其它人。理所當然的,進入首都後越來越難以展開行動,尤其是必須潛入重要機密機構這種麻煩事,更是令人感到棘手。不過一旦進到內部後,就能比較自由地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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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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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什麼動物在叫。那個又低又長的呻吟,彷彿震動著停滯在地面上的空氣向他爬過來。聲音到達他的耳膜後,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這是人類喉嚨發出來的呻吟聲。

  (……還有人活著……)

  牆上一排的鐵欄桿裡,可以看見一個在爬行的生物影子。在那個狹窄的空間裡,有好幾個影子堆擠重疊在一起,但從他這裡看不見,因此無法確認。他用兩手和膝蓋爬著稍微靠近,並盯著其中一間小房間看,倒抽了一口氣後,他不禁停止呼吸。

  就在不遠的前方仰躺的「那個人」,外露的心臟被嵌入一個拳頭般大小的黑色石頭,從那顆石頭裡發出琥珀色般的黯淡光芒,就像心臟跳動一樣一閃一滅。隨著跳動,人影也一跳一跳地痙攣著,身體各處也從內部冒出像沸騰般的泡泡,腐爛的皮膚細胞不斷脫落下來。

  「嗚,啊……」

  就在他恢復呼吸的同時,發出了喘氣聲。「那個人」仍維持仰躺的姿勢,但一瞬間張大了眼睛。「嗚哇——」從欄桿縫隙間伸出來的手,幾乎快抓到他的胸口,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右手的義肢突然伸出,把那隻手揮開。

  喀鏘!

  「那個人」被揮開的手撞到鐵欄桿的瞬間,發出了撞擊聲以及「噗」的一聲。像是被彈開一樣,把手收了回去,然後「那個人」就不再動了——只是用放大瞳孔的眼睛直盯著他看,彷彿是在訴說些什麼。

  「謝、謝了……」

  他從「那個人」的身上收回自己的視線,用肩膀擦著額頭的汗水。難道是要洗刷剛才小失敗的污名嗎?右手臂的馬達發出略帶驕傲的鳴響。「不要再犯那種錯誤了,笨蛋。」如果用借貸來比喻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他欠夥伴的比較多。雖然慶幸有一名夥伴陪同,不過他還是得重新振作,他抬頭仰望擋在眼前的鐵欄桿。

  (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機關……?)

  他雙膝跪地而坐,緩緩把左手伸進鐵欄桿,指尖略微觸碰的瞬間只覺得全身發冷,他立刻將手抽回。

  就是這個,這和南海洛那名怪異科學家所持有的特殊槍枝感覺相同,看起來很普通的鐵欄桿,感覺並不特別堅固,但只要使用這個當欄桿,這些傢伙就沒辦法碰觸。那個科學家好像叫做達內爾,聽說那傢伙八年前待過這裡,看來這段期間,技術已往不同的方向進化了……哈維半帶著感佩的心情思考,然後在嘴裡咂了咂舌。不管是哪一個傢伙,總是不斷發明出棘手的東西。

  膝蓋跪地,他又再次瞥了一眼那個睜大眼睛倒在他膝前的「人」(盡量不和他四目相交)。他想到,達內爾妹妹的「複製核」如果啟動,那個少女也會變成這副德行嗎?他立刻擦掉想像的畫面。可以說是幸運嗎?因為這絕對不會實現。

  (快走……)

  他想要趕快達成目的,然後離開這個地方。不過猶大到底在這個機構的哪裡啊?就連他都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精力,可以在這個到處佈滿怪物的地方找到他。

  就在他勉強打起精神站了起來,一邊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一邊左顧右盼時。

  「喂……你手臂上的那個傢伙不賴喔!」

  從通道的巖壁上傳來聲音。他霎時嚇得全身僵硬,只將視線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移動。通道裡沒有人影,在緊急照明燈的亮光下,封閉狹長的空間一直往前延伸,消失在黑暗裡。

  「是這裡啦。」

  又再次聽到帶著些許戲譫冷笑的聲音。和他隔著兩個房間左右的另一間小房間裡,在非常接近鐵欄桿的地方有一個人影,手腳不自然地伸出去趴倒在地。

  那傢伙稍微抬起貼在地上的臉頰轉向這裡。那是一張噁心得令人反胃的熟悉面孔,但卻令人沒什麼印象,無法立刻想起他是誰——他的臉稍微轉了過來,在緊急照明燈的昏暗光線下,照出了他那偏藍的藍灰色眼睛。

  「怎……」

  他嚇得不寒而慄,往後退了一步。他早就忘了要放輕腳步這回事,鞋底與堆積在亞麻油氈地板上的砂子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什麼嘛!居然那種反應,喂!是我欸,艾弗朗……」

  那傢伙從欄桿的縫隙間伸出右手。他伸出的手背和其它的「同類」一樣,腐爛與再生反覆交錯,過度增生的細胞掉落在地上後,就像是另一個生物體,還會到處活蹦亂眺。

  「為、為什麼……你……」

  「這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他們把整個行星上的屍體都收集過來用在實驗台上。我可是被你殺死的喔!」他對於哈維的反應似乎很滿意,印象中那個傢伙的消瘦臉頰,如今浮現了畸形的笑容。「你是來找什麼的啊?啊——該不會那個小姑娘的屍體也在這裡吧?」

  「你這傢伙!」

  哈維不禁想要上前揍他,正要走過去時,他又停下腳步。「……干你什麼事!」他氣得胃翻騰,壓抑住想要立刻上前殺了他的衝動,只吐出這幾個字。對方的喉嚨深處發出彷彿混合著血泡的咕嚕咕嚕笑聲。

  「那你是來找猶大的吧?」

  被這麼一問,哈維張口結舌。

  「我答對了,你要給我什麼獎賞啊?」

  「……」他為什麼這麼惹人厭。

  「你為什麼那麼在意那個傢伙卻這麼討厭我?你還記得嗎?在東貝裡的佔領地時,那傢伙發出偽善的命令,說什麼絕對不可以掠奪。最後我們卻因為補給線拉得太長,結果物資缺乏。但是一有小鬼過來,他就給他們口香糖,真是讓人一肚子火,等、等一下,喂!」

  「……什麼事?」

  他突然開始說起以前的事,但哈維完全不予理會(因為他不想從這傢伙的嘴裡聽到以前的事),故意繞一大圈過去。當他要從這傢伙的房前經過時,又被叫住了。哈維莫可奈何地暫時停下腳步。

  「喂,順便救我出去吧,這裡真的好臭。」

  那傢伙把臉靠到幾乎碰到鐵欄桿的地方,這樣對他說。

  「我們以前是好朋友吧!」

  「誰和你是好朋友!」哈維從來不覺得他們是好朋友,他將視線移至別處,再次邁開步伐。

  「我心血來潮的話,待一下再回來殺你,你就心存感激地慢慢期待吧!看在以往的交情,我幫你從這噁心的樣子解脫吧!」

  「等一下,我知道猶大在哪裡。」

  正要走過他房前時,哈維再度停下腳步,但這次他沒有回過頭,只是移動視線。那傢伙突然收起笑容,一臉認真的表情,微微發亮的藍灰色雙眸隔著鐵欄桿望著這裡。

  「猶大確實是在這裡,如果我告訴你地方,你就救我出去。」

  「……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也無所謂,不過你是認為他在這裡才來的吧?」

  他們互瞪著彼此,沉默了一會兒,這段時間內從其它房間傳出來的呻吟聲,在哈維的耳膜內逐漸擴大,令他感到厭煩。

  嗚——……

  嗚嗚——嗚——……

  哈維搖搖頭,想把那個聲音從耳膜內趕出去,同時向右轉身折返回來。

  他退到那傢伙的房前。「你走開,絕對不可以碰到我。」他從上俯視著並丟下這句話,對方乖乖聽話,似乎有些吃力地滑著身軀,往房間後面退。哈維靠近一看,已經幹掉的嘔吐物和壞死的組織碎塊,像化糞池一樣淹沒了房內的地板。哈維又再次忍住想吐的感覺,在心中低喃道:「真噁心!」

  「你可以摸欄桿嗎?」

  右手臂隨著哈維的指示舉了起來,輕輕碰觸眼前的鐵欄桿,確認不會影響自己的身體後,才緊緊抓住其中一根欄桿。

  嗡咿——

  手肘的馬達發出微弱的鳴響,鐵欄桿逐漸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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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邊走邊點煙,卻把打火機弄掉。「啊……」他想要在打火機落地之前接住,但因為無法掌握遠近距離,最後功虧一簣,廉價的打火機砸到了地面,發出廉價物品的撞擊聲音。

  一他蹲下來想要撿拾時,一個人從前方走來,用鞋尖把打火機踢走。

  「……」

  哈維就維持著手伸到一半的姿勢,目送打火機在柏油路面上越滾越遠,他叼著沒有點燃的煙拾起頭來。

  三、四個看起來是貧民窟的小混混,態度非常傲慢地站在那裡。

  其中一個男人的臉,正中央用紗布和膠帶固定著,他的眼神明顯充滿了敵意,低頭看著哈維。「認錯人了嗎?不過長得還真像。」對方似乎很生氣地丟下這句話……生氣的應該是我吧?哈維眨著一隻眼睛後,對方不客氣地把視線投射到他身上——貼著保護貼布的右眼,以及插在口袋裡空蕩蕩的右手袖子,然後很快地咒罵了幾句。好像是用貧民窟的黑話說了些歧視的言語。

  「混蛋,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我就殺了你。」

  「這傢伙頭腦有問題吧?」

  這樣就走了,小混混們一邊發著牢騷,一邊穿過馬路,哈維也不想主動挑釁,只轉過頭越過肩膀瞄了一眼,將打火機撿起來後,站了起來。

  『那是什麼意思?連聲道歉也不說。』收音機小聲罵道。

  「誰知道。」

  或許他應該要生氣,但哈維連該怎麼生氣也沒想到。無所謂,他不帶感情地響應後,就把叼在嘴裡的香煙點燃。因為只能用左手,使得他掉東西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不過,他對於這種不方便似乎有所警覺,卻選擇讓右手維持不方便的狀態。

  他低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右手袖子,小小聲咂了咂舌。

  都怪自己太天真,一時之間相信了那個混蛋,才會失去這個夥伴(右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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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那隻手臂還真不賴款,有什麼東西附身在上面吧?送給我啦!」

  哈維不搭理嘻皮笑臉對他說話的聲音,用手臂和膝蓋爬著,專心往前進。只要是我的東西,這傢伙什麼都想要。

  攀繞在天花板上的配管,以及在它正下方的作業信道之間有一個狹窄空間,哈維跟在約雅敬後面,在那個空間裡匍匐前進。他的臉常常差一點被前方約雅敬的鞋底踢到,他為了閃避,頭就會撞到天花板的配管。「你爬快一點啦,我連一秒鐘都不想看到你的屁眼。」哈維壓低聲音咒罵著,約雅敬仍然趴著,只轉過頭來歪著嘴回應:

  「真囉嗦,我已經盡全……」

  說到一半時,約雅敬的上半身突然掉落下去,從眼前消失。「欸?」哈維本能地用膝蓋頂住踏板,將身體往前僻,用左手抓住約雅敬背部的衣服,被往下拖行的兩個人幾乎一起摔下去,但他的右手抓住腳下的鐵架,支撐住兩個人的體重。

  連接踏板和踏板的接縫非常寬,兩人疊在一起從踏板邊緣探出上半身,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但立刻又吃驚地屏住呼吸。因為下方的通道傳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兩人就保持這樣的姿勢僵住不動,從昏暗的通道另一頭,看見兩個(兩人?)身穿白色裝甲眼,像是警衛的士兵。從正面看來對方並沒有帶裝備,但白色金屬板的裝甲服和「不死人獵人」一模一樣。所幸他們沒有發現這裡,金屬材質的腳步聲沒有停頓,直接從下面走過。

  好不容易熬過眼前的危機,此時左手抓住的約雅敬突然動了一下,用雙手摀住嘴巴。

  (哇!你不准現在吐!)

  內心雖然著急,但現在不能移動發出聲音,他好像在祈禱著什麼,等待裝甲服士兵快點經過。不久後,腳步聲消失在通道的另一頭,約雅敬再也忍不住嘔吐感,吐出的內臟碎塊黏在底下的亞麻油氈地板上。

  「呼……」

  剛才屏住的氣,終於慢慢吐了出來,哈維爬起身後,順便粗魯地拉起約雅敬的背。約雅敬一臉虛弱,又咳了一次,用手背擦拭嘴巴後,他的嘴角浮現了令人討厭的冷笑,低聲說道。

  (不好意思,謝了!)

  (因為你掉下去,我也會跟著被發現。)

  哈維同樣壓低了聲音,不滿地念著。最後還是忍不住移動身體去救他,可惡。早知道讓他掉下去就好了,真是悔不當初。

  (算了,快一點帶我去!)

  (好啦好啦。但你為什麼那麼在意猶大,那傢伙為我們做了什麼嗎?)

  (不管你怎樣,可是我很感恩。)

  (是嗎?)

  (囉嗦!我可是從來沒有想要和你分享。)

  (欸!)

  雙方都顯得很不悅,撇開視線後不再說話,繼續專心往前進。不久之後就穿過岩石表面外露的通道,來到鋪有天花板的地方。經過通風管道後,進入天花板上方的空間。粗配管和電纜線糾纏交錯,使得空間更狹窄,宛如鍋爐轉動時發出又低又吵的噪音,聲音不斷從肚子底下傳來。

  約雅敬停了下來,越過肩膀轉頭看著哈維,並用下巴指著前方。那裡鑲嵌了一個鐵網外框的通風口,從下方發出偏藍的黯淡光線。

  「打開吧!」

  「……你以為你是誰啊?」

  哈維感到火冒三丈,但仍爬到通風口前,和躲在一旁的約雅敬並排在一起。他用右手抓住通風口的外框,手肘的馬達發出小小鳴響的同時,也撬開了鐵網。雖然發出很大的聲音,但所幸周圍運轉的動力聲更吵,應該不會造成問題。右手臂也盡量不發出聲音,將鐵網輕輕放在地上。

  「喂!把那隻手臂給我啦。」

  「你很煩欸!」

  「嘖!有什麼關係嘛,不過是一隻手臂……」

  約雅敬毫不考慮是否會給人添麻煩,一邊嘮嘮叨叨說著,一邊把身體探出通風口,窺看著地上,隨後立即抬起頭。「你看!」並使了個眼色。哈維從約雅敬讓出的位置把頭伸進通風口,往地上窺看。

  吱——

  此時,傳來一陣彷彿直接刺入腦中央的尖銳耳鳴聲。

  吱、吱、吱——

  斷斷續續的耳鳴聲使哈維皺起了眉頭,他凝視著地上的空間。那是一個被緊急照明燈模模糊糊照亮的昏暗房間,隔著衣服接觸到的地方觸感雖然寒冷,但室內卻籠罩著一股悶熱的熱氣。

  真是一間沒有看頭的房間,不過就沒有裝飾品這點來說,這間房間絕不算是空無一物。一部分已被侵蝕的配管和電纜類,密密麻麻埋在他們所在的天花板上方,所有東西被彙集到上方牆壁的設備裡,景象就像倒生的大樹根。

  哈維將眼前的情況,與透過達內爾妹妹記憶裡所看到的兩相比較,雖然已時過多年,加上當時就已被破壞得很嚴重,有些部分不太一樣了,但的確沒錯,兩者是同一個地方。當時猶大就在那個設備後面——

  「……不會、吧……」

  哈維無意識地發出像是喘氣的低喃。

  彙集了配管的設備更後方和當時一樣,確實有一個人影。但那還可以稱之為人影嗎?

  以生物電纜線連接到心臟部分的黑色石頭為中心,只看得見一點點生物體組織的殘骸,四肢、頭部都不見蹤影。從脊椎裸露出來的神經系統,就像是纖維束一樣垂下,應該已經沒有機能了吧?

  眼前的人類殘骸只剩下部分身體組織。

  「真令人遺憾,這就是猶大的悲慘下場。只能供應動力給這個機構和『複製核』製造設備,他只能算是能源資源。」

  後腦杓傳來約雅敬的聲音。哈維受到越來越嚴重的耳鳴干擾,這個聲音無法到達他的思考回路,只是化做單純的聲音穿過耳膜。明明設備運轉時的動力聲比較吵,但唯獨耳鳴聲卻特別明顯,支配著他的聽覺。

  吱——、吱——、吱——

  發出耳鳴聲的地點,就來自「那個人」跳動的心臟。隨著黑色石頭內的琥珀光芒一閃一滅,就像血管中不停跳動的脈動產生疼痛感,痛覺伴隨著耳鳴刺入了哈維的太陽穴。

  右手代替抓著通風口外框僵硬得不能動彈的左手,小心地摸著太陽穴。「啊……不要緊」哈維緊咬嘴唇,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那個人」身上移開,用額頭抵住好夥伴(右手)。

  「就是這麼一回事。」

  哈維突然聽見一個輕蔑的聲音,同時從後方被踹了一腳。他本能地用左手垂吊在通風口的外框上,但下一刻,一隻鞋子踢了踢他的指尖。

  「你這傢伙……」

  他站在樓下的地板,同時將視線往上移向天花板。幾片指甲可能已經剝落,在左手感到疼痛之前,他先阻斷了痛覺。

  「原來你早有預謀啊!」

  「你還是一樣天真哪!這樣會活不久吧?」

  約雅敬從天花板的通風口露出帶著嘲笑的臉。「再見囉。」他揮揮手,把頭縮了進去。原以為他已經消失不見,他卻再次突然冒出頭來。

  「對了,我已經布下誘餌,如果你運氣夠好,應該逃得出去吧!」

  這次約雅敬話一說完,就消失蹤影。

  該怎麼辦呢?哈維對自己咂了咂舌,把視線從天花板移開,接著快速遊走在四周的牆壁。當他看見前方和右邊有顯示出口的緊急照明燈時,所有的緊急照明燈突然熄滅。一秒鐘後,眼前一片暗紅色。警戒色——在那個死去的少女的記憶中,這裡應該有幾台監視器。當他回想起來時,警報聲開始大作。

  「混蛋……」

  加上無法解決的耳鳴問題,頭痛變得更嚴重。他用雙手壓住耳朵,搖搖晃晃地想走到前方出口,但此時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急照明燈下方出現了人影。是武裝警衛隊——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安慰的事,但所幸他們手裡拿的不像是碳化槍。

  「不許動!」

  (誰快來——)

  他覺得抵不抵抗都會被捕,結果似乎沒什麼不同。哈維在內心反駁對方的制止命令,當他將前進的方向修正了九十度,轉向右邊緊急出口時——

  吱——……!

  耳鳴的強度急遽增加。「哇!」他感到頭痛和頭暈,懷疑自己的腦是不是裂開了,就在他雙膝跪地時,不由分說隨之而來的是子彈掃射,他的身體撞到地上後,曾經彈起來一次,然後又再撞了一次。

  中了幾顆子彈?他問自己確認狀況。頭沒事的樣子,但眼前一片漆黑,難以再恢復。胸部覺得怪怪的,是子彈射進肺裡了嗎?冒著泡的血從喉嚨往上竄。

  正以為無法動彈時,耳鳴外的另一層聲音,繼續鳴叫的警報鈴聲突然變成了更為尖銳的噪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怒吼聲。「是誰把第六區的保全系統解除的!」、「要掩護這裡。」、「全都逃走了吧?」慌張的叫喚聲此起彼落,警衛兵的動作越來越慌亂。

  雖然不是很清楚發生什麼狀況,但自己仍有脫逃的機會。

  (還可以動嗎——)

  身體似乎還能動,於是他用盡所有的精力,把痛覺和耳鳴從感覺裡趕走。他想站起來,原本想靠著右手臂支撐自己,但右手臂卻沒有反應,結果讓他的肩膀重心不穩地倒下,直接撞上地面——為什麼沒有反應?他有不好的預感。仔細一想,如果剛才不是右手臂保護他的頭,現在他的腦袋已經不見了。

  他斜著眼看了看冒著煙的金屬骨架,總之要重新用左手起身。他一邊朝打開的緊急逃生口跑,但最後又再回頭看了一次裡面的牆壁。

  一瞬間子彈削過他的側臉,一股撞擊力道讓他的腦部左右晃動,右半邊視線也隨之消失。

  即使如此,最後他還是再次回頭往裡面的牆壁看——

  儘管視野範圍被迅速染紅,侵蝕到幾乎看不見,他仍用僅剩的眼角餘光進行再次確認,在那裡是一具只剩下心臟和一點點神經系統的人類殘骸,他之前一直無法相信的事實,現在終於能由衷接受。

  是這樣嗎……

  猶大已經死了。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哈維心事重重地踏著蹣跚的步履回來,到達營地時天色已黑。歌舞團的夥伴們也從遊樂園回來,廣場上開始瀰漫著熱鬧的氣氛。

  差不多到了該準備晚餐的時間,空氣裡飄散著烤肉味,當他經過入口的圍牆時停下了腳步。因為聯想到討厭的記憶,使他湧起一陣噁心想吐的感覺。從那之後,他真的連一小塊肉乾都不曾吃過。真正有經過他喉嚨吞下去的東西,就只有水、香煙和酒,連他自己都很訝異他的胃竟然還沒退化。

  當他想再次跨出蹣跚的步伐時,不知什麼東西滾到他的腳邊。原來是一顆像足球般大小的橡膠球,那是街頭藝人使用的道具。球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來,兩隻被砂子弄髒的小手把它撿了起來,小女孩就這麼蹲著仰起頭來。

  「哈比,你回來了啊!」

  「是哈維。」

  雖然已經放棄了,但還是想糾正了一下。都是因為收音機教她奇怪的發音。

  「大家都很忙,你和我玩。」

  「我不要。」

  哈維冷淡地拒絕,反而把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取下來交到娜娜手上。「下士,我們來玩吧!」、『好啊,要玩什麼?』、「玩球。」哈維心想:收音機怎麼可能和她一起玩呢?但是他沒有插嘴,只是輕輕地靠在背後的圍牆上。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口袋裡的香煙,之前為了舒緩耳鳴抽了太多煙,現在剛好一根也不剩。待會兒再去跟席曼要好了。

  他就這樣把手伸進口袋裡,望著另一頭娜娜獨自追著球的身影,同時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在黃昏的天空下,一盞一盞亮起來的營地燈。

  (猶大……我該怎麼辦……?)

  他在心中問道。

  就算有一天那個機構和那些瑕疵品會遭到彈劾,或遭到破壞。他心想:至少不干他的事,也就是說,他不想把那些當作自己的事。自己、琦莉、收音機,最多再加上貝亞托莉克絲,光是要照顧身邊的這些人,就已經達到他處理能力的極限。他從來沒想過,要為世上這些和他毫無關係的人做些什麼。

  然而,儘管他一直認為和那些人沒有任何關係,但那些傢伙的呻吟聲就是無法從他的腦海消失。再加上克里福多夫的事,耳鳴情況反而越來越嚴重。

  最後他瞭解到,自己不可能坐視不管,和克里福多夫見面後,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他已經有所自覺。

  再去一次首都——

  「……不可能吧……」

  他不禁發出聲音喃喃自語,並歎了口氣。

  當然這次也不能帶琦莉一起去。可以考慮把她留在席曼這裡,或是托付給教區的酒吧老闆,他們都是大致可以信賴的對象。當初在「門之鎮」重逢時,他才決定今後要盡量和她在一起,然而現在又必須把她丟下。

  再說,這次的行動很明確的是以破壞為目的。也許——必須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去。

  (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

  哈維背靠在圍牆上仰望天空,對著那個是昔日的夥伴,同時也是長宮的男人,反覆問著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他希望能從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得到結論。只要你告訴我該這樣做,我也可以做好心理準備,將你的殘骸清除得不留一點痕跡——

  他的鞋尖碰到了什麼東西,低下頭一看,又是一顆滾過來的球。脖子上掛著收音機的娜娜跑了過來。他先中斷紊亂的思緒,把球踢給她,同時突然想到——

  「琦莉呢?」

  「琦莉?她好像還沒回來。」

  球滾到地面的坑洞彈了起來,朝奇怪的方向滾動。拚命追著球的娜娜,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欸?她今天不是和妳一起去遊樂園嗎?」哈維皺起眉頭反問。認真抱起球的娜娜,總算將身體正面朝向他。

  「沒有,琦莉馬上就走了。我是和大熊在一起。」

  娜娜愣愣地答道。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今天傍晚,因為其它表演團體的分贈,大家熱鬧地聊著天,把剝了皮後整只曬乾的珍珠雞切開烤來吃。琦莉來不及回來吃晚飯,只能負責收拾善後,她把堆積如山的碗盤搬到給水站。

  那是一台設有儲水槽的拖車,車身後方的牆壁上牽了水管,可以看見大約有八個水龍頭。她在最前方的水龍頭前用桶子裝水,正在與堆積如山的碗盤奮戰時,感覺附近似乎有人。

  她拾起頭一看,一個身材瘦長的青年靠著牆角站著。

  這麼說起來,自己昨晚從進行到一半的牌局跑走之後,就再也沒和他碰過面。看見那張一整天沒見到的臉時,固然感到放心。但昨晚的事又讓她感到心情不好,在兩種複雜的感受交錯之下,琦莉就保持雙手伸進桶子裡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琦莉隨意移開視線,對方也只是不發一語地站在那裡,感覺很彆扭。

  「你回來了啊?」她用僵硬的聲音先試著打招呼。

  「遊樂園怎樣?」

  聲音一如往常地不帶感情,令人懷疑他是真的感興趣才問的嗎?對方用一副無所謂的音調丟了一個唐突的問題。

  「對了,好不容易來到西貝里,卻沒帶妳去遊樂園。因為我不能進去那裡,裡面的感覺如何?」

  「喔,嗯,非常好玩,那個……」

  「為什麼要說謊?」

  哈維立刻反問,琦莉嚇得閉上嘴巴。她急中生智,連忙把手從水桶裡抽出來。「我還有一些東西要洗。」她編了一個很爛的借口,想要離開給水站,但哈維有些粗魯地壓住她的肩膀,她的背就這樣撞到了拖車的車廂上。

  瘦長的身影像是要將她完全覆蓋般站在她眼前,哈維把手撐在車廂壁上,擋住她的去路。右耳碰到哈維左手肘的觸感,現在她只覺得害怕,她縮著身體把背緊貼在車廂上。

  「……不,我並沒有生氣。」

  看到琦莉害怕的反應,哈維反而不知所措似的,從琦莉頭上傳來較為沉穩的聲音。

  「妳說謊也沒關係,我也會說謊。可是妳該不會又介入了什麼棘手的事吧?」

  「沒有。」

  「那妳今天去哪裡了?」

  琦莉咬著嘴唇不發一語,接著低下頭小小聲回答。

  「為什麼我去哪裡都要一一向哈維報告?哈維去任何地方也都沒有說不是嗎?」說完後,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很牽強,但對於這件事,不能釋懷的反而是琦莉自己。

  哈維早就知道貝亞托莉克絲不在這個鎮上,其實他不是要找貝亞托莉克絲,而是要去找克里福多夫,所以才說或許會有危險,而不帶琦莉去——明明什麼事都不告訴她。琦莉心想:老是指責她莽撞,但卻總是獨自做些危險事的人,就是哈維自己。哈維只會擔心別人,然而自己的事卻毫不在乎,也不瞭解她的心情。其實就是因為哈維瞭解……雖然琦莉以為哈維還不瞭解,但是他非常瞭解。

  琦莉丟出那句話後低下頭、不發一語,哈維莫可奈何地吐了口氣,瀏海微微飄起。

  「告訴妳吧,我和妳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一樣。」

  音量像是自言自語般小聲,但琦莉仍立刻還嘴,這次換哈維不知該說什麼。

  琦莉的視線往上吊,瞪著眼前的紅銅色左眼,她突然伸出手撫摸他右眼上的保護貼布,哈維彷彿嚇了一跳想要閃開,琦莉卻再次瞪著他的左眼。

  「為什麼還沒有好?」

  「什麼為什麼?」

  哈維含糊其詞,最後可能一時想不出借口,他故意眨了眨眼睛,把左眼的視線撇向旁邊。雙方雖以最近的距離對峙,但卻莫名地錯開視線,兩人之間流動著一股不自然的沉默。

  「琦莉,快來幫我!」

  在這個僵硬的氣氛之下,一個輕佻的聲音突兀地闖了進來。同時從拖車的轉角,突然出現一個像是碗盤疊堆而成的怪物。

  碗盤堆得很高,加上重心不穩顯得搖搖欲墜。貝爾福特從碗盤縫隙間露出了臉,看到眼前的情景後,嘴巴張得好大。哈維輕輕拍了一下牆壁,然後把手拿開,隨即轉身離去,正好和目瞪口呆的貝爾福特擦身而過。哈維無視於貝爾福特的存在,只轉過頭越過肩膀看著琦莉。

  「妳現在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馬上跟我說。」

  他只丟下這句話,就像是和貝爾福特交班似的,消失在拖車的轉角。

  貝爾福特轉著頭東張西望。「欸?什麼?吵架?」貝爾福特邊說邊走過來,語氣中似乎帶有一些期待。但琦莉毫無反應地回到水龍頭前,繼續洗著剛才丟在那裡還沒洗完的碗盤,同時在腦海裡反覆想著今天約雅敬所說的話。

  她問了許多哈維不願告訴她的首都相關事項,或是在實驗室和約雅敬見面的經過(雖然約雅敬說之後他用誘餌,他們兩人才能逃出來。但琦莉覺得話中有假,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何只有哈維受重傷,昏倒在「門之鎮」?),以及……猶大到底怎麼了?哈維除了說他死了以外,什麼也不肯說明,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琦莉絕非百分之百信任約雅敬所說的話。關於猶大的事,琦莉不願意相信,她寧可希望那全是他胡謅亂蓋的。

  不過哈維的「核」出了某些問題,至少這點是干真萬確,從剛才哈維的反應也可以確定……老實說,就算其它的事都是真的,唯獨這件事,她希望這只是捏造的。

  「……那個,琦莉?妳為什麼在生氣?」

  貝爾福特不知所措地問道。等回過神後,琦莉才發現自己彷彿和眼前事物有深仇大恨似地拚命洗著碗盤,她這才想起來,貝爾福特仍拿著搬過來的那堆碗盤。「請放在那裡,對不起。」琦莉沒有抬起頭看他,只快速交代完畢,但這樣的反應更讓人覺得她在生氣,她對貝爾福特感到很抱歉。

  (我怎麼老是在生氣……)

  她也討厭倔強的自己。早知道老實地直接問哈維就好了,但因為自己採取這種莫名固執的態度,事情才會變得一團糟。為了不讓眼淚流下,自己一直努力硬撐,結果卻變成這種態度。

  最好明天不要來臨。如此便不用臭著一張臉和他碰面,希望時間乾脆停下來,這樣哈維就一定不會死了——想必哈維的人生當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過得非常緩慢的,說不定就是因為遇見琦莉,才在短短的幾年裡開始加速流逝吧?琦莉甚至這樣想:或許當初他沒遇見自己就好了。

  明天也不想見到他。琦莉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每次都是她在生氣,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快變成一個討人厭的女生。

  明天該怎麼辦……

  琦莉緊咬著嘴唇,盯著手上的碗盤看,同時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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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55 PM

〈Episode。2‧Neverland-1〉


  傍晚,感覺走廊有人入侵,約雅敬抬起垂下的眼睛。

  老實說,他根本沒有安裝什麼入侵感應器,如果被教會的追捕兵發現,不管何種入侵感應器,他們都能成功突破。再說教會也沒有那個空閒,為了尋找這批擁有瑕疵的複製不死人,毫無遺漏地逐一搜索廢棄大樓。為了趕走那些闖進來找地方睡的流浪漢,他寧願故意把水開得很大聲,表示這裡已經有人居住。

  暫且不論這些。約雅敬為了嚇唬琦莉,騙她說這裡安裝了入侵感應器,但那位入侵者似乎對裝置毫無防備,一如往常地走進走廊,彷彿要回自己的房間般,毫不客氣地打開了門。

  「……妳怎麼又來了?」約雅敬對著門口蹙起眉頭。

  「不可以來嗎?」

  黑髮配上黑色粗呢大衣,那位入侵者——是一位年僅十五、六歲的女孩,她用毫不掩飾敵意的態度說道。

  「……我來監視你的,讓你不能對哈維做什麼。」

  「哈?妳是騎士嗎?」

  隨便應了一聲後,約雅敬又啪答一聲倒在床上。「我什麼也不會做啦,現在這個樣子。」反正他現在已經不做教會的走狗,也沒有理由要立刻對艾弗朗進行其它處置。只不過約雅敬恨他恨到隨時都想殺掉他的地步,基於這個屬於私人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只要心血來潮,或許會布下陷阱,在見到艾弗朗的那一瞬間捅他一刀。

  他在枕頭上輕咳,吐出了帶血的細胞塊。他的身體尚未復原,不時發生細胞生成失控的症狀,如果運氣好,幾小時內就會痊癒;倘若運氣欠佳,他可能會好幾天都痛苦得在地上打滾,將血和嘔吐物吐得滿地。

  「會痛嗎?」

  「不會痛,只是噁心想吐。」

  他就這麼趴在枕頭上回答少女的問題。

  「喔。」

  琦莉的回答語氣不帶任何擔心以及絲毫的感情。約雅敬心想:那妳就不要問啊!

  琦莉站在門口眺望了一下他痛苦的樣子,然後往裡走,靠在和昨天相同的浴室旁的牆上。她只是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觀察著他,讓他越發不高興。

  「既然都來了,那就坐下吧!真是礙眼。」

  「我站在這裡就好,因為我要監視你,所以我不坐,你不用管我。」

  什麼叫我不用管?這是我的房間欸!不過他也無法保證沙發坐起來會比較舒適。「啊——對了,我還沒去買巧克力,對不起,明天——」本來想再取笑她,但話說到一半又咳得厲害。

  「你再說些其它的事給我聽,繼續昨天的話題。」

  「……已經沒了。」

  從牆邊又傳來了聲音。大致吐完後,最後他咳了一聲,同時以沙啞的聲音回答。今天光是呼吸都很痛苦,根本不希望別人和他說話,但少女戰戰兢兢地用固執的聲音繼續追問。

  「那個,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修理故障的『核』……?」

  「如果有的話我也想知道呢。」

  「譬如說……拿去和首都製造的新的『核』交換之類的?」

  「哈!妳的想像力還真不錯,就算事情能順利進行,如果做出像我這種失敗品,就會變成怪物來把妳吃掉。妳可以給那傢伙建議啊!一定要喔!」他忍住咳嗽,一口氣說完。

  他當然是語帶諷刺地說。他望了一眼對方,發現她好像有些當真了,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他歎了口氣。「喂!小鬼,就算妳想破了頭也沒有用,那傢伙有他自己的想法,所以妳不要管他啦!」為什麼我好像變成她咨詢的對象?話一說完,連他自己都起雞皮疙瘩,他想要抓背,但沒辦法動,只能像是被棒子戳到的幼蟲一樣,在床上左右來回翻滾。琦莉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約雅敬板著臉趴在枕頭上,撇開了視線。

  「……喂!為什麼你會和哈維交惡?」

  她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樣子,冒出了另一個問題。

  「因為我討厭他。」他仍趴著回答。

  「你們都是西貝里軍隊的吧?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算是吧?」

  「那以前呢?」

  「以前是什麼意思?」

  「哈維的以前。」

  「我哪知道?不要問我。等我有印象時,我們就已經是猶大那一隊的。等我有印象時,我就已經討厭他了。」

  「猶大也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嗎?」

  「對。」

  「那之前呢?」

  ……所以為什麼要問我之前的事?「我不知道啦!聽說那傢伙本來就是傭兵,和我們的背景不同。」

  「猶大是什麼樣的人?」

  「怪人。」

  「怪人?」

  「……」

  一直問個不停,真讓人感到疲憊,約雅敬試著不理她。但過了一會兒,牆邊的少女似乎沒有放棄的意思,一動也不動地將視線刺向他的半邊臉頰。他感覺如果不理她,她應該會持續盯著自己看,最後還是拗不過她。

  「……他會到處亂髮口香糖給那些小鬼,太沒道理了。」

  「為什麼沒道理?」

  「因為我們是不死人啊!」

  和吐出內臟時的感覺相同,約雅敬擠出痛苦的聲音,想吐的感覺使他頭暈,於是他閉上眼睛,眼前沉入了傍晚天空的昏暗後,感覺舒服許多。

  ……從很久以前,那個大塊頭的男人就喜歡發東西給小孩子。不知是喜歡小孩,還是因為他人好,最重要的是,這種行為不應該發生在不死人身上。因為我們的感情應該早已隨著記憶一起遭到破壞了。

  約雅敬不太記得那次是在哪條街上發放補給了,反正在哪裡都一樣,只要軍隊的卡車一到,絕無例外的,街上那些小孩全都會一臉傻呵呵地聚集過來。「軍人大哥,給我一些東西吧!」、「有口香糖嗎?」、「有香煙嗎?」最先從載貨台上跳下來的艾弗朗被那群小孩團團圍住,他可能也覺得麻煩,既不趕走他們,也不罵他們,就只是不理會這些小孩,看了真令人火大。

  「擋路!」

  約雅敬踹了一腳從他身後走過的小孩,小孩哇哇大叫後直接跑開。他心想:真是活該!但不久後,小孩們再次欣喜大叫,往卡車前方聚集。往那邊一看,原來是駕駛座的門前,一個體型魁梧的下上正彎著腰發口香糖和巧克力。

  「為什麼那傢伙身上會有口香糖?明明他自己也不吃。」

  約雅敬冷眼眺望這個畫面後吐出了這句話。靠在卡車的側面,正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麼的艾弗朗,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哪知道——」約雅敬心想:他到底在幹什麼?結果他正把手伸進軍服外套的所有口袋裡找東西。「奇怪?怎麼找不到?」他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傢伙絕對有健忘症。

  駕駛座的猶大瞄了這裡一眼,接著兩塊口香糖在空中畫出拋物線飛了過來。兩個人分別接到口香糖,用不知所措的複雜表情看了一眼丟東西過來的人。

  「你們看起來很想要的樣子。」

  「哪有?」

  「艾弗朗,你把煙戒了,吃這個吧!」

  他若無其事地說完後,繼續發食物給小孩。兩人都板著一張臉看了看長官,默契十足地說:「我才不要。」然後又同時咂了咂舌,對剛剛同時發表相回言論感到不屑。看到猶大的側臉浮現淺淺笑容,反而令人更生氣,他們又同時移開視線,打開口香糖的包裝紙,把口香糖丟進嘴裡。

  他們明明一點也不對盤,然而行動卻莫名其妙地一致,這點更讓人生氣。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約雅敬只記得從以前就和艾弗朗水火不容。他所記得的「以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不記得了——但在同一個部隊裡,從見面的那一瞬間起就討厭他是不爭的事實。不過他覺得這似乎不是兩人最早的相遇經過。

  (……欸?)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琦莉突然醒了過來,一秒鐘後她才想起來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不會吧,我竟然睡著了……!)

  本來她是打算一直站著,但不知不覺間就靠著牆壁坐下,額頭靠在雙手抱著的膝蓋上睡著了。對於自己如此大意,心頭不禁感到一絲恐懼,她趕緊站起身來。

  此時天色早已暗淡,從沒有窗簾的窗戶望去,景色已沒入藍灰色的黑暗裡。大馬路上傳來夜晚街上的喧囂,變成了含混不清的噪音,震動著薄薄的窗玻璃。從窗戶射入街燈昏暗的光線,微微照亮倒在窗邊床上的男人側面。

  也許是燈光過於幽暗,他的臉色看起來格外蒼白,加上異常分明的陰影,一時之間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死了,讓她心裡嚇了一跳。

  (……是睡著……了嗎……?)

  琦莉感到有些掃興,她遠遠地窺視他的情況,發現他的臉頰靠在被自己的血和嘔吐物弄髒的枕頭上,但人似乎已經睡著了。

  除了二十歲左右的年齡和瘦長的身材以外,他沒有一處和哈維相像。但為何從最初見到他時,他的身上就不時會出現哈維的影子?現在她終於有點明白了。不同於猶大和哈維之間的相似之處,他只有少數某些地方感覺和哈維很相像。譬如說,像他現在這樣毫無防備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個小孩。

  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

  「……你睡著了嗎……」

  琦莉小聲地問道。確定沒有反應後,躡手躡腳靠近床鋪。在距離幾步之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窺看著他睡著時的臉,確定他絕對不會動後,又再靠近一點,輕輕伸出手替他將沒蓋好的毛毯往上拉。

  「我得回去了。」

  琦莉立刻轉身離開,跑出房間。

  「……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小跑步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過了一會兒,約雅敬才微微張開眼睛罵道。那個小姑娘真是一個笨蛋。

  勉強別人回答問題,結果自己卻坐在那裡呼呼大睡,我可是會襲擊妳的!思考到一半,他發現自己感到後悔。唉!早知道剛才就襲擊她了。現在追上去襲擊她吧!

  (好,現在就去襲擊!)

  他打算起身。「……」把頭從枕頭上抬起來,重新思考了幾秒鐘後就改變了想法,最後頭部重新躺回枕頭上。剛才他難過到甚至想乾脆把心臟挖出來,看看會不會比較舒服,但躺了一下後,身體感覺好多了。不過距離完全復原還很遙遠,再睡一下應該就能像平常一樣活動。

  因此,他決定再繼續睡一會兒,他把臉埋進毛毯裡。(真是一個笨蛋……)

  他在心中反覆咒罵著,然後閉上眼睛。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真令人無法相信!我竟然在那種地方睡著了……!

  琦莉一邊咒罵自己,一邊在夜晚的商業區奔跑,穿過人來人往的大馬路後,因為喘得很厲害,她決定不再繼續跑,改成快步行走,想趕回營地。她雖然有說要外出,但比預定時間晚了很多。畢竟昨晚和前晚幾乎都睡不著,剛才才會有些鬆懈……

  之所以鬆懈下來,也許是聽他說話時,眼前彷彿變成哈維在跟她說話。那個傢伙的影子又重疊上來了,真是令人不甘心。再說,哈維根本就不會跟她講以前的事情。

  直直往南走,可以看見前方建築物的影子越來越稀疏,天空逐漸展開來。再往前走一會兒,應會碰到鐵路。越過鐵路,另一頭就是舊市鎮的廢墟,如今已變成遊樂園。在沒入比新市鎮上空顏色更深的夜空正中央,鍾塔的圓形數字盤就好像浮在半空中般,看起來朦朧泛白。如果夜空中出現月亮,看起來就像天空中掛了三輪明月。

  琦莉先來到遊樂園前。沿著鐵路往東走,是通往營地的快捷方式。

  (……?)

  穿過大馬路後,琦莉感覺背後好像有人。她心想:難道是自己神經過敏?於是她沒有改變步調,只是壓低腳步聲,豎起耳朵聆聽,確實聽到其它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而且不只一人。

  (怎麼會這樣……真討厭……)

  如果是湊巧往相同方向走,倒還無所謂。對方也有可能是要回營地的歌舞團成員,若是這樣就沒任何問題。

  為了謹慎起見,琦莉試著稍微加快腳步。跟在她後面的腳步聲發生了變化——

  不一樣了。腳步聲同樣變快了……!

  (不要——)

  她彷彿從背後被人推了一把,下意識地開始往前跑——即使如此,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這一切都是巧合,但現在這一絲希望被切斷了,跟在後面的腳步聲果然跑了起來。琦莉邊跑邊越過肩膀回頭看,確定有三個人影。無庸置疑的,他們是在追著琦莉。

  (什麼?為什麼要追我?)

  穿過市鎮後眼前突然一亮,橫亙在前方的就是圍著鐵路北邊的圍牆,正前方可以看見天橋的樓梯。

  被追到天橋的前方後,他們從後方抓住了琦莉的手臂。「放開我!」琦莉扭動手臂試著想甩開對方,但卻太過用力,往前撲空踉嗆了幾步。這時其中一人繞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前面一人,後面兩人,前後受到包夾,琦莉只好停下來。

  「太幸運了,本來是要找那個男的,結果居然發現這個女的。」

  擋在琦莉前方的男子帶著一點鼻音說。琦莉一開始還以為他在說哈維,但覺得那個臉部正中央貼著大紗布的男人很眼熟。原來對方是被約雅敬打傷的持刀男子,當初搶奪車上財物的成員之一。後面兩人應該也是同夥的吧?

  「告訴我那個男的住在哪裡?」

  「我不知道,他只是剛好路過而已。」

  琦莉雙眼往上轉瞪著男子,並用堅定的聲音回答。她沒有理由要保護那個人……但他一定還虛弱地在睡覺。「快說,妳應該知道吧?」、「我不知道。」男人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試圖縮著身體閃避,同時態度強硬地重複一樣的話。

  「嗯……」

  對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和。琦莉還以為他們這麼輕易就罷手,但其實不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拉扯她外套的肩頭。「那也無所謂,妳來代替他道歉好了。」配合著前面那個男人的聲音,後面傳來了竊笑聲。琦莉不禁背脊發涼,全身僵硬。

  不可以站在這裡。

  另一個自己在腦海裡發出警告。

  快逃!

  「哇!」

  琦莉幾乎是用身體衝撞眼前的男人,然後立即逃開。被拉扯的右肩袖子脫落了一半,她還來不及思考該往哪裡逃,就跑上了正前方的樓梯。

  哈維——

  「等一下,妳這傢伙!」

  背後傳來制止的怒吼聲,和追趕過來的凌亂腳步聲。琦莉將兩格樓梯當一格跳,衝到最上面時摔了一跤,但她仍繼續全力加速在橋上狂奔。

  哈維,好可怕喔,哈維,哈維——

  她在心中反覆叫著那個名字,但是她卻沒說出「救我」這個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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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現在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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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哈維說的話在耳邊響起。哈維不想勉強她說,只丟下這句話,他是那麼相信琦莉,但自己卻如此意氣用事,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自己實在太任性了,現在怎麼說得出「救我」這句活……

  跑到天橋的中央時,她的頭髮被往後拉,頓時之間好幾隻手抓住了她,將她拉倒在地。「呀——!」、「好痛,她還真會抵抗!」、「你壓住她的腳!」琦莉被壓倒在路面上,臉頰、膝蓋都已出現擦傷,但她仍用盡全身的力氣,拳打腳踢地反抗。

  「妳這傢伙,好痛,妳給我安分一點!」

  她的喉嚨之間冒出彷彿小狗叫聲的哀嚎。她抱著被對方踢中的肚子,屈著身體,但她的雙手立即被拉開。其中一人壓在她的下腹部上,又痛又重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太好了,她快要不行了。」不知從哪裡傳來像是隔了一層薄膜的模糊聲音。眼前不知是男人的手臂還是腿,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有個帶點溫度的東西伸進了她的毛衣內側,黏答答微微出汗的觸感,讓她感到噁心想吐。不要拉扯我的毛衣,這是我和貝亞托莉克絲一起去買的!這些事情不斷在她腦海裡打轉。

  「——!」

  不知道是誰的手伸進她的短褲褲管裡,爬上她的大腿。摸到她的內褲時,她聽見有什麼東西啪答一聲斷了,這反而讓她的思路更加清晰。

  沒有人可以幫我,我只能靠自己逃命——

  琦莉發出莫名其妙的叫聲,但並不是哀嚎,她胡亂踢著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哇啊!」她的膝蓋似乎踢個正著,對方發出被擊中的聲音,一瞬間壓在她身上的重量變輕了,琦莉立刻扭轉身體掙脫束縛。

  她還沒站穩腳步,就踉艙地朝向浮在前方天空中的鍾塔跑,她用手壓住陣陣疼痛的腹部,痛得她幾乎快哭出來。不可以哭,他們馬上就要追來了。

  (哈維,對不起,哈維……昨天我說出那種話,真的很抱歉!我甚至在心裡想,明天也不願意見到你,真的很抱歉。我是笨蛋,一個大笨蛋……)

  不瞭解別人心情的其實是琦莉。她只是不願意哈維不在身邊而已,她只顧著自己,完全不考慮哈維的心情,最痛苦的人應該是哈維才對。

  即使琦莉拚命想著其它事情,腹部的疼痛仍舊將她拉回恐怖的現實。腳步聲從後面越來越逼近,但琦莉已痛得走不動。她絕望地回過頭看,就在這一瞬間,蹣跚的腳步踩了一個空。

  她連大叫的時間都沒有,等她回過神時,她已經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她立刻屈著身體抱住頭,但全身受到嚴重的撞擊,最後發出「碰」的一聲,背部受到像是被敲打般的衝擊。

  不可思議的是,她並不覺得背部疼痛——反而立刻坐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應該沒辦法繼續跑了,於是她拚命想辦法繞到天橋的後面,躲進樓梯下的空間。她蹲下來,閉上眼睛,抱住自己的肩膀抑制不斷顫抖的身體。一定會立刻被發現的,可是她已經逃不動了——

  照理說他們應該會馬上追來,但過了一會兒,她並沒有聽見跑下樓梯的腳步聲。琦莉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她聽見頭頂有說話的聲音。

  「……欸?她沒爬起來……?」

  「是死了嗎……」

  「怎麼可能。」

  「……」

  沉默一會兒後……

  「這下事情不妙了。」

  「要逃走嗎……?」

  「……快逃啊!」

  一陣驚惶失措的交談後,嘀嘀咕咕相互指責對方的錯,同時傳來倉促的腳步聲,從天橋往新市鎮的方向撤退。

  即使四周變得鴉雀無聲,琦莉仍暫時縮在被寂靜和黑暗包圍的狹窄空間裡,緊緊閉上眼睛。可能過了幾分鐘,也可能更久。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後,僵硬的身體才終於稍稍放鬆,她慢慢拾起頭來,不知何時腹部的疼痛已經消失。

  她扭動上半身偷偷往樓梯外探視,她凝視著黑夜,確定沒有人影後才戰戰兢兢地爬上樓梯。

  (沒有被發現……?)

  她仍然無法相信,頭和身體都因為剛才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而變得僵硬不已,一時之間難以恢復原狀。她回頭仰望樓梯上,仔細確認沒有任何人後,緊繃的表情仍然沒有鬆懈,但她稍微鬆了口氣,收回了視線。

  她將被扯亂的衣服拉整齊,同時慢慢吐出剛才憋住的氣息。

  「……呼……」

  吐氣的同時,淚水才終於潰堤而出。

  「……哈維……」

  我好想趕快回去……要是現在這副狼狽樣回去,這次一定會被罵,而且又會讓你擔心。如果貝亞托莉克絲在,這時就能拜託她了……如果是貝亞托莉克絲,這時她會怎麼辦呢?

  她一定不會不知所措地哭泣。琦莉咬著嘴唇,擦了擦眼淚。她心念一轉,總之必須先離開這裡。不能一直待在原地,說不定那些傢伙會再回來。

  她彎下腰想要重新繫好鬆脫的靴子鞋帶。

  「……款?」

  「自己」就倒在鞋尖前。

  她哭喪著臉眨了眨眼睛,低頭看著自己脖子以下的身體,我確實是在這裡,但眼前還有另一個自己倒在地上。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是誰?)

  就在琦莉陷入驚慌狀態,從「自己」身旁往後退時,腳跟似乎碰到什麼東西。

  後方應該是天橋的樓梯——不對,那是人,而且是已經死掉的人。「咦……」就在她往後退的同時,又絆到了什麼東西,她以跨越障礙物的姿勢,一屁股跌坐下去。她一看,那裡也同樣倒著一具屍體。他身上似乎穿著灰綠色的軍服,背部全都是血,癱軟地俯臥在全是尖刺的瓦礫地上,伸出的雙手手指彷彿曾在瓦礫上劃過般,上頭黏著一道乾涸的血跡。

  瓦礫——?

  走過天橋後應該就到了遊樂園的正門,但不知曾幾何時,那裡變成一個迥然不同的地方。其實這個時段也很怪異,天空顏色不是夜晚的藍灰色,而是白晝的砂色陰天,眼前的景色一直延伸到她視野的盡頭。在那片天空下蔓延的,並不是設有活動裝置的遊樂園街景,而是已變成半廢墟的真正市鎮。遍佈滿地的屍體埋在瓦礫堆間,彷彿被鮮血染成紅褐色的砂塵不停吹拂。有些屍體的背部全沾滿血,躺在瓦礫上;有些屍體沒有手腳,有些甚至還沒有頭——

  (好恐怖……不要啊……)

  琦莉已經叫不出聲。她為了不碰到屍體,雙手不停撥開瓦礫堆,努力地往後退。

  轟隆……

  不知從哪裡傳來地鳴般的低沉巨響。聽起來像是大炮的聲音——接著這次又在比較近的地方傳來連續爆炸聲,就連空氣也為之震動。下一刻,又在距離更近的地方響起爆炸聲,那個聲音越來越接近。

  轟隆!

  就在距離更為接近的地方,再次聽見爆炸聲,看見濃煙竄起的瞬間,琦莉突然二話不說地,轉身跑了起來。

  被瓦礫絆倒,或是幾乎哭著跨過屍體的手臂和腿,分不清方向是左還是右,總之,她往遠離大炮炮聲的地方奔跑。腦海裡已經呼喚過好幾十次的那個名字,就像是咒語一般,勉強維持她即將崩潰的情緒。哈維、哈維、哈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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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不會自已真的死了吧——

  她的腦海裡浮現剛才那些男人的對話,以及「另一個自己」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景象。會不會這個廢墟的街道就是死者的世界……?

  「不會吧……」

  否認的聲音不但沙啞,還帶著一絲恐懼,就連她自己都難以被說服。

  因過度疲倦而放棄奔跑時,她已經流不出淚了。臉頰上的淚痕被風沙吹乾,只留下緊繃的感覺。往下一看,映入眼簾的只有腳邊的瓦礫,以及一隻鞋帶鬆開的鞋子,她一步一步地舉起沉重的步伐,跨過玻璃碎片和水泥塊不斷向前走。

  她的鞋尖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原來是軍服上沾滿血跡的手臂,她稍微移動視線,那具仰躺的士兵屍體正張著無神的眼睛瞪著她。她已經沒有力氣反應了,至少這個人的幽靈在這附近就好了,她用已經麻痺的頭腦一邊思考著已經讓她麻痺的事情,一邊跨越屍體的手臂走過。

  (還有人活著嗎……)

  她抱著求救的心情抬起頭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走了很遠,但景色幾乎毫無改變。而沿著馬路上林立的半毀建築物旁望去,隨即可見河面上佈滿點點浮屍的瓦礫河,在被濛濛的砂塵覆蓋下筆直延伸到灰色天空的另一端。

  當琦莉發現那條瓦礫河的中間孤伶伶站著一個會動的人影時,因為她沒想到真的會遇到人,在感到興奮之前,她更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錯。

  那不是大人,而是一個身高和她差不多高度的少年。琦莉心想:不知他在做什麼?結果發現他把趴著的屍體踢翻過來,彎下腰將手伸入軍服的口袋及腰帶的小包包裡。

  他在行竊屍體……

  稍微彎著腰的少年突然朝琦莉轉過頭來,琦莉不禁嚇得屏住呼吸。欸?霎時覺得他好像一個人,但少年身上沒有任何特徵能讓她一眼就斷定他是某人,她也立即忘了少年究竟長得像誰。

  少年看到有人過來後,也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但他並不在意,臉上的表情立刻消失,繼續剛才手邊的工作。

  「請問……」

  琦莉試著叫他,他似乎覺得很煩,又再次抬起頭來,用銳利的眼神望著琦莉。他那雙藍灰色的雙眸和水泥廢墟背景莫名地融合,被他這麼一瞪,琦莉感到很害怕。

  「我回不了家,也沒地方可去……」

  琦莉也不知該如何求救,等她開口說出來後,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就像是迷路時的小孩一樣。雖然她也曾大概在腦海想過,如果能遇到人,一定就能得救。但是其實就只是遇到人而已,情況並沒有任何改變。

  竊屍少年詫異地皺起眉頭,看了看閉嘴沒再繼續說話的琦莉,然後才開口。

  「什麼?妳父母死了嗎?」

  「嗯……很久以前。」

  「妳念哪間學校?」

  「我現在沒有上學……」

  對於少年單刀直入的問題,琦莉不得要領地回答。這期間,少年根本不看她一眼,繼續做自己的事,他把從屍體上找到的手錶、口香糖等小東西都放進自己的口袋,然後站起來。「啊……」他直接轉身準備離開,當琦莉覺得不知所措時,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琦莉,然後做出輕輕抬起下巴的動作。好像是在說「跟著我走」。

  琦莉感到稍稍鬆了口氣,小跑步跟在後面,少年立刻轉身往前走。

  「請問,那個,這裡是哪裡……?」

  「哪裡?當然是南西貝里。」

  「南西貝里……」

  琦莉茫然地復誦一遍那個不帶感情的回答。這裡果然還是西貝里——但環顧荒廢的街道,到處都不見鍾塔的影子。琦莉懷疑這裡難道是死者的國度?不安的感覺揮之不去。

  「請問,你是活人嗎?」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可想而知,那個少年回過頭,用非常懷疑的眼神看著她。

  尷尬的沉默籠罩在四周,反正也沒有其它人可以求助,如果在這種地方被他丟下,琦莉也會不知所措,因此她默默地跟著少年穿過無人的廢墟。相對於在瓦礫堆和裂開的路面上不斷絆倒、踩著不穩的腳步追在後面的琦莉,少年像是習以為常地走過惡劣的路面。他的身高和琦莉差不多,年紀可能比琦莉小兩歲左右,如果是在寄宿學校,應該是八、九年級學生吧?

  「沒有其它的人嗎……?」

  過了一會兒後,琦莉又試著問少年其它問題。走在她前面的背影並沒有回答的意思,她心想:可能還要再沉默地走一陣子。就在行進間,少年突然舉起手指著前方。

  覆蓋在他們頭上的砂色多雲天空仍然沒變,他們走過一片血肉模糊的街頭戰遺跡後,進入了建築物保留較為完整的地區。往前方一看,只有那裡沒有建築物,變成一塊空地,空地的對面佇立著一棟建築物,那棟建築物比一般住家大上許多,但外觀卻略微單調。

  (那是學校……)

  那裡雖然不像一般教會的寄宿學校,但附設鑲嵌彩繪玻璃的教堂,仍讓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學校。等距離排列著玻璃窗的牆壁,只有從邊緣崩落了四分之一左右,幾乎還保有原形。一樓中央可以看見一個四方形的升降梯口。

  大約是三、四年級的孩子們在校園裡追著足球,其中一個人發現了琦莉,轉過頭來,其它所有的人也跟著轉過頭來。他們看見琦莉時,全都嚇得停止動作。孩子們突然停下來不動,足球就從他們腳邊彈跳而過,往另一個方向滾動。

  警戒心和好奇心參半的視線盯著琦莉看,琦莉覺得很不自在,不由得全身僵硬了起來。接著她跟著走在前面的少年踏進了學校內。

  「那是誰?」

  「是客人嗎?」

  「幾年級的?」

  和他們擦身而過的少年們七嘴八舌地問道,但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只隨便回答一句:「撿來的。」就穿過校園離開。琦莉緊張地和少年們打招呼:「打擾了。」然後加快腳步跟著少年。

  (欸……?)

  吵吵鬧鬧的少年們正逐漸眾集過來,只有一個人事不關己的樣子,專注於自己的遊戲,反而顯得更引人注意。

  校園角落有大小兩根單槓,一個一年級左右的女孩蹲在下方的砂坑裡,一邊用木棒玩著砂,嘴裡一邊哼哼唱唱。聲音幾乎小到聽不見,但是仔細一聽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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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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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那個女孩……!)

  她是娜娜的那個「看不見的朋友」,在遊樂園的階梯下和下士一起唱歌的那個幽靈女孩——也就是說,這裡果真是死者的國度吧!情況越來越混亂。「那個,等一下!」就在琦莉急忙叫住那個不顧一切往校舍走去的少年時——

  「約雅敬。」

  琦莉聽見了一個牽動她記憶的聲音,她越過少年的肩膀一看,校舍一樓的窗邊出現了另一個少年。他的手肘靠在窗框上,輕輕探出身體。他看了琦莉一眼後,將視線拋向擁有藍灰色眼睛的少年。

  「那是誰?」

  「我哪知道,她說她沒地方去。」

  「你又心血來潮撿一些奇怪的東西回來……」

  「你來照顧她!」

  「為什麼是我?」

  琦莉站在原地,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簡短的鬥嘴,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盯著那個少年的臉龐看。

  他和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年紀相仿,面無表情的帶點世故氣息,和傍晚天空一樣顏色的紅銅色頭髮和眼睛——怎麼看都很面熟。等一下——就在琦莉驚訝地看著他時,藍灰色眼睛的少年已經丟下她,往升降梯口走了,剛才那個人好像是叫他「約雅敬」……

  也就是說,怎麼可能?難道說這個少年就是……

  「艾弗朗!」

  一瞬間,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名字被叫了出來。

  「艾弗朗,快來!」

  「依莉莎跌倒了。」

  那是一個低年級男生的聲音,她回頭一看,剛才在砂坑裡的那個女孩趴倒在校園裡。「幹嘛跟我說……」窗邊的少年嘀嘀咕咕發著牢騷。跌倒的女孩似乎沒有大礙,立刻就站了起來,但血卻從嚴重擦傷的兩個膝蓋慢慢滲出來。

  「啊——」

  少年歎了口氣,輕盈地從窗框一躍而出,往砂坑跑去。女孩愣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跑過來的少年把她抱起來,她緊緊摟住少年的脖子。

  「嗚……哇……」

  她像是回過神似的放聲大哭。

  「現在才哭。」

  對於耳邊的哭喊聲,少年只是稍稍別過頭,重新抱好女孩,催促著其它少年往升降梯口跑。

  「快要開飯了,今天是誰當班?」

  「莎拉和拿哈爾。」

  「不是啦,是塞特!」

  年紀較小的男孩們彼此推來推去,緊跟在後。

  琦莉一個人被丟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站著。在升降梯口前,少年回過頭來。

  「去保健室。」

  少年對琦莉丟下這個簡短的話語後,琦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少年微微皺起眉頭,看了一眼琦莉身上的模樣。琦莉自己也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傷勢和那個女孩不相上下,渾身都是瘀青和擦傷。

  你壓住她的腳——琦莉想起了當時的事,她用兩手將皺巴巴的毛衣衣領拉攏,咬住嘴唇。

  「妳不過來嗎?」

  被催促後,琦莉抬起頭一看,少年正停下腳步等著她。與多雲的天空合而為一的紅銅色眼睛對她使了個眼色,告訴她往升降梯口過來。

  「幹嘛一副哭喪的臉?是這裡。」

  生硬地丟下這句話後,他就消失在校舍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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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妳幹嘛一副哭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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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雙不太帶有感情的紅銅色眼睛,還有聲調雖然略微不同,但感覺悅耳的沙啞嗓音,以及簡短冷淡的說話方式——琦莉仍然愣在原地,時常說出那句相同話語的人,現在對方的臉不斷重疊在她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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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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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園遠方的天空,低沉的大炮聲持續轟然作響。



〈後記〉


  我就是那個擁有責編後不久,就被對方問:「妳很討厭這點嗎?」的壁井。大家好,以及初次見面的朋友你們好。其實我並不討厭這點……(註:在此指作者的寫作習慣)

  最近我讓我家的小狗在附近的公園裡跑來跑去,我則坐在熊貓造型的遊樂器材上搖來晃去,呆呆地仰望天空,我真的很喜歡東京的淺藍灰天空。之前有幾個大約小學一年級的女孩子走過來,一邊說著「好可愛喔——」一邊開始抓起公園的砂子往我家小狗身上丟……我心想:該怎麼辦?她們是在和小狗玩,還是在虐待小狗?我家小狗看起來似乎不知所措,我覺得那應該算是虐待,愣了一下後就抱起我的小狗逃跑。

  不知為何,我就是生活在這樣的感覺中。

  這次推出了『琦莉』系列小說的第五集,對不起,竟然是失心瘋的上下集故事。這次整體而言,是以「過去」為主題,雖然這本來就不是一個積極向前的故事,但也不至於乾脆往後退……和以往一樣,仍然是描述個性不直截了當的固執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煩的孩子氣男子,一會兒形影不離,一會兒又分道揚鑣的故事。對人生感到厭倦的男人不是被車撞,就是自己撞到招牌,要不然就從圍牆上摔下來,同時他還有一堆煩惱事。

  本集的結尾場景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我會盡量不讓各位等太久,將下集呈現在大家面前。還望各位能繼續購買下集。

  對了,在本集中出現的「滴答滴答」這首歌,相信不用說大家都知道就是「古老的大鐘」,但我並不是採用大家耳熱能詳的日文版歌詞,而是以我那可笑的英文程度意譯而成。或許很多人都知道最近平井堅先生翻唱的CD裡也收錄了英文版,但是日譯版本翻譯成「百年」的地方,原歌詞其實是「90years」。事實上,原歌詞裡的老人家早了十年過世。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九十年」唱起來難以與旋律搭配,所以譯者才會改成百年。

  我雖然努力想表現我那深入研究後的知識,但我到底想講什麼呢?那就是我作品中的歌詞沒辦法配上「古老的大鐘」的旋律!沒辦法!我隨便把原本沒有的單字填進去,翻譯得又臭又長,所以早就與原歌詞相去甚遠!請恕我做了上述不清不楚的解釋……

  本集故事仍未完待續,所以我想把謝辭放在下集……啊!這次也是靠漂亮的插畫,為本人的拙作加分不少,我只想先在這裡感謝親愛的田上老師。我愛死封底的小熊了,辛苦你了。「琦莉的短褲應該再短一點才可愛。」請原諒我提出這種任性的建議,我甚至提出「沒穿絲襪的裸腿!」、「美腿!」、「鎖骨!」等破壞畫面的建議,真是抱歉……我的人格可能快要遭受質疑,不能再說下去了……(已經來不及了)

  呃——(咳)

  最後,對於總是給予我支持的各位讀者們,以及從這集開始對本書感興趣的各位讀者們——當然還要向拿著本書的您,要致上最誠摯的謝意。

  也希望您能繼續支持『琦莉6一切開端的白晝校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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