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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0 04:19 PM

壁井優香子 -【琦莉‧四】深淵畔的長夜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1-12 07:29 PM 編輯


日文名稱:キーリ4・長い夜は深淵のほとりで
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哈維消失約一年半後,琦莉十六歲了。
琦莉與收音機的憑依靈.下士,
以及「不死人」貝亞托莉克絲一同居住於南海洛東部。
某日,貝亞托莉克絲的情報來源獲得琦莉的身世線索,
於是一行人便出發前往北海洛。
旅途中,琦莉等人抵達了離西貝里教區有點距離的城鎮--土魯斯,
在這個城鎮再度遇上了不可思議的事件。
那麼……琦莉的身世線索究竟是?!她還能和哈維再度重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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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0 PM

〈冬日早晨,某清道夫與屍體的故事〉


  清道夫在白濁空氣都要結凍的冬日清晨發現那個屍體,那是他側耳傾聽掛在自己腰帶上的隨身收音機傳出混著噪聲的音樂,並沿著城牆清掃垃圾時的事。啊,多麼像屍體的屍體啊!他腦中最初浮現的,就是如此愚蠢的感想。

  他蹲下身俯視了一會兒,扳開已凍僵的手放開清掃工具,開始物色屍體的隨身物品。工作褲口袋裡塞著數張約有一半被紅褐色液體渲染的小額紙鈔,其它只有幾根香煙與一個廉價打火機而已,真是一具身無長物的寒酸屍體。

  「真是窮酸啊。」

  清道夫喃喃自語著將紙鈔放進自己懷中,接著——

  「可憐,真殘忍啊……」

  他對於自己前一秒的行為完全不當一回事,竟低聲指責起他人。他並非想以偽善來當成免罪金牌,自然而然說出真心話後,才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驚訝:原來我還有良心啊?

  他冷得抱著雙膝、縮緊身體,低頭再次凝視躺在鞋前的那具屍體。

  究竟是受了什麼樣的傷才會變成如此淒慘的模樣啊?那是一具幾乎無法辨別何處受了什麼樣的傷勢,全身千瘡百孔的淒慘屍體。如果是在晚上,必定會將他誤認為垃圾清除。

  應該是槍傷吧?臉頰上有著凹陷的傷痕,而且約有一半已經血肉模糊到無法辨識。然而,從那勉強殘存的左半臉看來,像是位年紀尚輕的青年。

  愚蠢的年輕人為了一些無聊小事,白白斷送接下來的漫長人生。恐怕是被某人唆使,涉及什麼惡行吧——對了,差不多是國家電台晨間節目開始播放的時間,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件,或許會有相關報導。

  清道夫如此想著,伸手轉動腰際上的隨身收音機搜尋頻道。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別……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有如雜音的一部分,隱隱約約但卻牢牢吸引著聽覺的沙啞聲音傳來。清道夫嚇得停止手上的動作。

  他戰戰兢兢的將目光從收音機移回屍體。

  染滿血液的右臉頰就這麼貼在地面上,屍體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但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嘴巴有一半都爛了,恐怕連舌頭和聲帶都無法使用了吧?

  既然如此,為何感覺好像聽見了聲音。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別轉台……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清道夫瞠目結舌地俯視著那具青年屍體,有如瑕疵品的傀儡木偶般,動作僵硬且半無意識的將電台轉回原來的頻道。

  那是一個不瞭解的人聽起來僅像是噪音般,音質極差的電台。但仔細傾聽,卻可以聽見夾著噪聲的絃樂聲,彷彿融入晨間空氣般小聲播送著。

  由於是教會禁止的反體制音樂,如果在大白天的路上收聽此類音樂,必定會馬上被教會兵包圍。而將不知位在何處的游擊電台偷偷播送的這個節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當成每天工作的背景音樂,是這份寒冷、薪水微薄且內容單調,無法燃起一絲工作慾望的晨間作業中,唯一的秘密特權。

  「你喜歡這種音樂嗎?」

  清道夫詢問著。青年閉著殘存的一隻眼睛,仍保有原形的單側臉頰流露出看起來相當安心,如同傾聽故事入睡般的小孩神情,接著又一動也不動。

  末得到對方響應的清道夫,感到若干失落的聳了聳肩膀。

  「……啊!」

  此時,他猛然想起似地跳起身。「等、等一下!水,我現在去拿水來給你!」

  不知拿水過來對方是否能喝?在煩惱這個問題之前,應該先懷疑,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還能存活吧?最重要的是,自己才剛將青年殘存的些許金錢占為已有,如果對方死了反倒對自己有利才對。但此時,這些事情全都被他拋諸腦後,清道夫被一股衝動驅使,手忙腳亂跌跌撞撞的跑開。位在數條街外的街口處,有間放置清掃工具的小屋,那裡就有自來水。可是,有什麼可以盛水的容器嗎?

  就在此刻,他聽見身後傳來數個金屬質地的腳步聲。

  基於竊盜者的本性,清道夫本能的飛奔躲進建築物的陰暗處,偷偷探頭窺視。朝靄的彼方出現了五、六名穿著白色神官服的人。那些人幾乎與聳立於身後的乳白色城牆融為一體,顯得相當虛幻不真,然而卻是散發出莫名威嚇感的一行人。

  (是教會兵……)

  清道夫感覺一名神官服裝束的人似乎轉向自己這個方向,他趕緊貼著牆壁停止呼吸。此時發現腰際的收音機仍傳出微弱的音樂,他慌忙切掉電源。

  靜待片刻之後再度偷偷探看。那群穿著神官服的人將趴在城牆下的青年團團包圍,所有人像是戴著面具般,面無表情的俯視青年。數聲平板的竊竊私語後,其中一人像是處理無關緊要的行李般粗魯扛起青年,從白色神官服肩膀上癱軟垂下的後腦杓有如無力的人偶。然而,沿著髮絲不斷滴落的紅黑色血液,卻是顯明他並非一具人偶的最佳證據。

  只不過是增加了一個行李般,身穿神官服的一群人又若無其事的重整隊伍,隱沒在朝靄的那一頭。清道夫躲在牆後屏住呼吸,目送著那群人直到完全消失為止。

  被一整片朦朧乳白色包圍的光景顯得相當虛幻。隨著那行人逐漸遠離,現實感變得越來越稀薄,只有染上青年頭髮的,那鐵銹般的血液顏色,直到最後仍真切的烙印在視網膜上。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事後回想,那些人一定是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亡靈隊伍。

  以常識來思考,感覺青年的屍體動了這種事,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自從目睹亡者將新夥伴帶走之後,清道夫更是如此堅信不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1 PM

第一話〈Once up on a time,a witch was in a town〉


  在心中長歎了一口氣,同時壓抑住越來越快的心跳。臉上絕對不能透露出任何端倪,因為這就是需要如此做才能獲勝的一種遊戲。

  「沒有人要棄權嗎?」

  擔任莊家的男子詢問。包括琦莉自己在內,所有圍坐在桌旁的人均默默點頭。

  「好,那麼開牌。」

  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從莊家的指示,各自攤開手中的牌。大家看似滿腹自信,卻心情浮躁的迅速環視其它對手的牌;牌型有「聯邦軍」的同花、三條「武器商人」、兩對「錫杖」與「流刑囚」、以及四枚「狙擊手」。現場頓時交錯著失望的歎息與勝利的口哨聲。

  「小姑娘,妳呢?」

  坐在琦莉右側、拿到四枚「狙擊手」的男子問她。如果自己的脾型比對方差,對方就是此局的贏家。

  琦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瞥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後,再也克制不住笑了出來。開脾的對手們均露出狐疑的眼神,琦莉將手中的牌往桌上一攤。

  「牧羊人」的牌一張、兩張、三張、四張……

  五張。

  對手們望著紙牌,每個人都驚訝得張大了雙眼。

  怎麼可能?不知是誰的低語。頭腦壞了嗎?又傳來另一人的嘟喃。

  「牧羊人」的張數越多,牌型就變得越差,是非常棘手且力量最弱的一種牌。然而,唯有同時拿到五張「牧羊人」的時刻,才擁有可完全逆轉此遊戲牌型強弱的革命意義。

  「那麼,我就收下了。」

  琦莉將置於桌子中央的賭金收了過來,即使如此,她也只是在心中安心地吁了一口氣。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琦莉離開賭場後,頭也不回的快步穿過夜晚馬路上的人潮,就在轉入第一個轉角、走進靜謐的小巷時,她突然停下腳步。

  徐徐吸了一大口氣;

  「……呼……」

  接著發出滿足的聲音吐出氣,背倚在小巷內的冰冷水泥牆上。

  「我做到了……」

  該不會因為是小女生而不讓自己參與吧?如果贏了錢要離去時,會不會有一群面露凶相的人擋住回家的路途?琦莉忐忑不安想像了許多狀況。最後,她幸運的保住了性命,並帶著贏得的錢平安離開賭場。

  『哇,真令俺驚訝啊!沒想到妳竟然擁有玩牌的天分。』

  脖子下方傳來滿懷感佩的男聲。琦莉的目光往下望去,一如往常掛在脖子上的提帶前端,垂著一台老舊的小型收音機。

  「我還差得遠呢。」

  這不是謙虛,在紙牌方面深深影響琦莉的那個人,有著一張更厲害、更徹底的撲克臉……雖然他也曾罕見的,在不該失誤的情況下犯了不該犯的錯誤。

  ……我做到了哦。

  琦莉在心中帶著些許自豪,重複了這句話。然而,卻也即刻湧上一股空虛感。

  「我們去和貝亞托莉克絲會合吧。」

  強迫自己轉換心情的琦莉,靠著些微的反作用力離開了牆壁。『那女人去哪裡了?』、「她說要去籌備一些事情。」當琦莉與收音機交談著朝原來的大馬路前進時——

  「啊,在這裡。」

  轉角處驟然露出一張探看的臉,那人影開口道。自己與收音機的對話該不會被聽見了吧?琦莉嚇得全身僵硬而停下腳步。「總算趕上,真是太好了。」男子踩著輕鬆的步伐走進小巷。琦莉依稀記得那張臉孔,對方是在賭場時同坐一桌、看似旅客的年輕男子。

  「原本想跟妳聊聊,沒想到妳馬上就離開了。」

  「有什麼事嗎……?」

  琦莉往後退了半步,拾眼回視對方。男子雙手往上一舉,有如演戲般表現出投降的動作。

  「喂喂,沒有必要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吧?我只不過是想邀請妳一起吃晚餐而已。」男子說到一半,忽然驚訝的睜大雙眼說:「咦,妳的年紀該不會還很小吧?幾歲?」

  「……十六歲。」真是沒禮貌的人啊!琦莉心裡如此想著,板著臉回應。

  「十六!」

  男子以走調的聲音重複一次。「十六歲,真是看不出來啊……」對方用一隻手摀住嘴,露出複雜的表情喃念著:剛才看起來明明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啊,可能是太有魄力的關係吧?

  「對不起,如果沒事,我能不能離開了?」

  琦莉蹙緊眉頭、抬頭瞪著男子(「看不出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像是要逼對方離開巷子般,方才後退半步的琦莉再度往前跨出腳步。男子畏怯地後退了半步,琦莉當下鬆了一口氣。然而,這只是短暫的安心罷了。對方迅速抓住她的肩,將她擋下。

  「喂,等一下啊!這麼難得的機會,一起去吃頓飯吧?」

  「請放手——」

  『你這傢伙真煩!』

  驟然傳來一聲怒吼的同時,感受到收音機的周圍開始膨脹。「下士,不行!」琦莉瞬間大喊,及時阻止了即將釋放的強大衝擊波,收音機的喇叭隱約飄出微弱的空氣。

  (糟了……)

  緊緊抱住收音機的琦莉,連忙抬頭望著眼前的男子。「怎麼一回事?是誰?」男子就這麼單手抓住琦莉的肩膀,環顧四周搜尋聲音的主人。

  下上這個笨蛋,真是沉不住氣!琦莉在內心抱怨著收音機。她準備趁此時往前衝好逃離現場,於是利用踏在柏油路上的腳為支點,用力一踩——

  喀啦喀啦。此時,男子身後傳來一個物體逐漸靠近的滾動聲響。

  「哇!」轉身回望的男子突然大叫了一聲,想逃開什麼似的朝琦莉衝來。琦莉本能往牆邊一閃,緊接著,眼前出現一個龐大的四角形物體撞上男子背部。朝前方撲倒的男子,臉部直接貼向柏油路面。

  滾過來的是一個綁在小型拖車上的大行李箱。行李箱將男子撞飛後立即變換路線,一陣搖晃傾斜後又補上一記,橫倒在男子背上。

  (啊……)

  琦莉背貼著牆,懷抱若干同情的低頭俯視腳下男子的後腦杓。

  「好痛,搞什麼啊……」

  男子按著擦傷的臉頰從行李箱下踉艙爬出,一臉憤恨的轉過身大罵:「混帳,搞什……」但是才說到一半便驟然住嘴,他驚訝得睜大雙眼。

  琦莉追隨男子的目光拾起頭,同樣也是一臉訝然的她,身體不禁往後一縮。

  在左右都是水泥牆的小巷入口處,佇立著一位只手插在腰際,擺出一副尊貴姿態的人影。從大馬路照過來的街燈形成了逆光,將人影的輪廓映成一個清晰的影子。在那漆黑人型的臉部中央,一副有如巨大昆蟲複眼般圓滾滾的螺旋眼鏡,正綻放出怪異的光芒。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你不知道『有如橡皮糖的男人惹人厭』這句母星哲學家的名言嗎?」

  戴著螺旋眼鏡的人影發出凜然的女聲。

  「你也知道人家不想理你吧?那就趕快滾!」

  「什麼,這與妳無關吧?一身怪異打扮——」

  「什麼?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喀!靴子的後跟往地上一叩,螺旋眼鏡向前踏出一步。男子被那股氣勢震懾,於是將抗議之聲吞下。

  「共同語言聽得懂吧?你的耳朵與腦袋有好好銜接在一起嗎?如果沒有,讓我剖開那空空的腦袋幫你接上吧!我一直很想嘗試外科手術看看。」

  人影又踏出一步,跌坐在地的男子嚥了一口口水往後退。「真拿你沒辦法,我再重複一次,如果還聽不懂,看來真的得剖開頭才行了……」昏暗小巷內迴盪著令人騷然不安的低沉女聲,螺旋眼鏡瞬問射出強烈的光芒。

  「趕-快-滾!」

  「可惡!」

  男子尚未將女子的話語聽完便迅速跳起,半俯著身朝小巷反方向的出口奔去。

  「咦,這麼容易就放棄啦?想搭訕就得更有耐心啊——」

  對於男子逐漸消失在水泥牆之間的背影,女子感到無趣的抱怨。

  「真是軟弱,我只不過是稍微恐嚇一下而已!」

  『俺也覺得是妳那一身打扮將對方嚇跑了……』

  收音機無力的吐槽那名將螺旋眼鏡後的目光投向小巷底,嘴裡邊發著牢騷的女子。琦莉也在心底大表贊同,身體離開牆壁後重新仰視眼前女子的裝扮。

  那頭註冊商標的金色長髮被包住頭部的絲巾掩蓋;有如偵探穿著的繫腰風衣衣領立起;最要命的是,臉上那副遮住了大半鼻子、宛如厚瓶底的圓形眼鏡——怎麼看都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怪人。若非彼此認識,連琦莉也會極力避免與對方扯上絲毫關係。

  「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

  「很完美吧?」女子流露出驕傲自滿的模樣,挺起胸脯回應。

  「完美……」

  之前說要去籌備一些事情,恐怕就是指這一身變裝吧?琦莉知道,對方應該是為了怕在鎮上被人認出。若是基於這個理由,那的確是非常完美,然而,總覺得她另有目的。

  對於無法判斷該如何響應,僅是漠然回視自己的琦莉,女子也不想繼續探究答案為何了,「算了。」於是主動中止話題。

  「對了,倒是妳,賺到錢了吧?」

  「賺到大致所需的金額了。」

  所需金額包括今晚的住宿費、前往目的地的車資還有些許生活費。賺到當下需要的最低花費時便收手,然後離開賭場;除此之外沒有贏太多錢的必要。這是琦莉的紙牌師父(雖然並未具體傳授她什麼)所抱持的態度。然而,戴螺旋眼鏡的女於似乎毫不認同這種態度,她不滿的噘著嘴抱怨說:

  「為什麼這麼快就收手啊?應該趁贏的時候好好大撈一筆啊!真是靠不住的孩子。」

  嘴上無理的發著豐騷,將倒在地上的行李箱拉起。琦莉以為女子要自己拖拿行李,沒想到對方卻一副理所當然的將行李一把塞給她。琦莉不禁伸手握住拖車的拉桿,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琦莉的行李只有一個順便綁在拖車上的運動袋而已,即使行李箱的容量頗大,但兩邊卻已呈現異樣的隆起,鎖扣幾乎快蹦開,裡面全被貝亞托莉克絲的物品(主要為衣服)所佔滿。

  如此淒慘的行李箱,正是貝亞托莉克絲順道繞去西貝裡購物街上衝動採購的成果,而代價就是,旅費在抵達目的地前就已經捉襟見肘。最後,由於搭霸王車的行徑敗露,因此在計劃外的中途車站被趕下車。為了早點擺脫連今晚的住宿費也毫無著落的窘況,琦莉只好至賭場放手一搏。

  「走嘍!趕快去找間旅館、窩在房間裡,明天一大早盡速遠離這個城鎮。啊,這身打扮讓我心浮氣躁,所以我才說不要在這個城鎮下車嘛!為什麼非得選在這個城鎮將我們趕下車啊!」

  貝亞托莉克絲的字典裡,恐怕沒有「自作自受」這個詞吧?琦莉連忙拉著行李,追趕著邊嚷嚷邊迅速跨步前進的貝亞托莉克絲。

  『那女的到底是憑什麼,經常擺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態啊?』

  「我也不知道……」

  『真是的,不死人是怎麼搞的,難道每個人的性格都有無法修正的缺陷嗎?該不會是再生的技術存在著某種根本的問題吧?』

  「……」

  琦莉對於這個話題沒有任何響應,只是拉著行李環顧夜晚的街道。

  雖然此處是離西貝裡教區中心相當遠的邊境城鎮,然而城鎮的氛圍卻深受西貝裡這個商業都市的影響,顯得極為開放,即使到了夜晚仍舊熱鬧非凡。此外,由於這個古老的城鎮採用近代的區域劃分方式,因此聳立的建築物相當新穎。只有在眾家屋頂另一頭可以略微見到的中央廣場鐘樓,仍保持著老舊的建築模樣,宛如融入街燈隱約映照的藍灰色夜空般佇立著。

  琦莉的目光轉向走在斜前方的貝亞托莉克絲,大概是發洩之後內心終於感到舒坦吧?她緊閉著嘴默默步行,那隱藏在厚重眼鏡下、直盯著鐘樓頂端的藍色眼眸深處,籠罩著琦莉無法探知的凝重神情。

  這裡是離西貝裡教區有段距離的城鎮——土魯斯。

  曾發生在歷史上被稱為「狩獵魔女」或是「土魯斯大火」的小事件,因而家喻戶曉的這個城鎮,過去曾居住了一名女不死人。

  就在今天,那名女不死人於事件發生的數十年後,第一次,非自願的再次造訪這個城鎮。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在燈光閃爍的妝點下及人群的喧囂聲中,琦莉與貝亞托莉克絲並肩站在熱鬧的中央廣場入口,啞然佇立了數十秒。

  在斜下方的燈光投射下,夜空中映出聳立於正前方的青白色鐘樓。通往鐘樓的道路兩側,是一整排掛著模擬「狩獵魔女」某場景浮雕的土產店招牌。除了與浮雕相同設計的紡織品、酒壺或驅魔環之外,還有魔女派、魔女糖果等,甚至也有輔以誇張手勢朗誦著魔女傳說的人。

  一個小時前在車站附近找到了今晚投宿的旅店。由於時間尚早,旅館老闆建議不妨參觀完鐘樓後再吃晚餐,於是琦莉便勸誘興趣缺缺的貝亞托莉克絲:「反正都來了。」因此兩人再度出門

  (不管怎麼說,琦莉知道貝亞托莉克絲相當在意那座鐘樓)——

  方纔的景象正是她們在此處見到的光景。

  在「土魯斯大火」中完全燒燬的教會建築物,已經全都移往他處重新改建了,因此這裡並不屬於教會的管轄範圍。奇跡般未被燒燬的鐘樓則因為盛傳有魔女的怨靈出沒,因而吸引了許多利用這個傳說的生意人前來。於是現今便發展成,鎖定來往西貝裡與北海洛的旅客為目標的知名觀光勝地。

  儘管這裡不是教區,但也勉強算是西貝裡的鄉下,或許商人的精神也延伸至此生根了吧?

  「真不敢相信,如此充滿朝氣的城鎮曾發生過『狩獵魔女』的事件。」

  啊……

  由於步行在招攬顧客的聲音、宏亮的朗誦與吵雜的觀光客交織而成的喧囂中,可能是逐漸感染了歡樂的氣氛吧?不禁脫口感歎的琦莉隨即感到後悔,她窺視著走在身旁的貝亞托莉克絲。螺旋眼鏡下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正張望著四周,至少表面上並未露出不悅的神情。她輕鬆地點頭回答:「就是啊——」

  「恐懼或是猜疑心這種負面情感,往往在霎那間就會傳染開來。僅僅一個晚上,整個城鎮就彷彿被集體催眠般完全走樣。」

  貝亞托莉克絲的視線隨意望著某處,以平淡的語氣補充了這句話。「貝亞托莉克絲……」琦莉想說點什麼,卻始終想不出適當的一言詞而陷入尷尬的沉默。

  為什麼都沒有聯想到呢?琦莉想起自己在東貝裡的宿舍時,也曾被視為魔女之事。她並不清楚誰是始作俑者,隨著未顧及他人立場的惡意廣泛散開之際,流言莫名其妙的具體化,發展成宛如事實的狀態。最後,在新學期開始的前一個月,琦莉在宿舍中理所當然的被孤立了。

  這麼說來,她最近早已忘了這些事。這些就像是出生之前的事情般久遠,然而自己從寄宿學校被帶離至今也還不到兩年。不,應該已經兩年了……

  「喂,我想過了。」

  此時,身旁的貝亞托莉克絲開口。「嗯,什麼事?」琦莉將內心的思緒拉回,客氣地詢問。貝亞托莉克絲的螺旋眼鏡仍仰望著沿路招牌上的浮雕。

  「妳不覺得,他們應該分一點紅利給我嗎?」

  「啊?」

  貝亞托莉克絲的語氣相當認真,沒想到說出口的竟是這種事。琦莉的聲音中流露出錯愕。

  「因為現在這些人能靠魔女的相關物品賺錢,全都是拜我所賜啊!而我卻過著得為一個晚上的住宿傷透腦筋的超貧困生活,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啊?我絕對有權利要求他們分紅。」

  會變成超貧困生活,全都肇因於貝亞托莉克絲的浪費習性,況且為住宿費傷腦筋的也不是貝亞托莉克絲,而是我啊……斜瞪著正握緊拳頭發表聲明的貝亞托莉克絲側臉,琦莉完全失去了回應的力氣。她歎了一口氣挪開眼神,或許時時刻刻為對方設想的自己就像個傻瓜吧?

  琦莉漫不經心地眺望聳立前方的鐘樓。

  三束燈光從斜下方交錯投射,映照在夜空的景象賦予人們無限的幻想空間。但眼前所見的影像,似乎也存在著某種恐怖的氛圍。

  「——?」

  琦莉感覺鐘樓頂端似乎有個人影,頓時嚇了一跳。

  她仔細端詳,砌成拱形的鐘樓窗戶內,僅吊著一個不再發出響聲的古老大鐘,除此之外並未見到其它的可疑物品。大概是樑柱或什麼東西的影子被燈光映照,投射至大鐘上了吧?

  「貝亞托莉克絲,我肚子餓了,我去買點東西哦。」

  琦莉並沒有將影子的事放在心上,情緒一轉就對著理所當然計劃著該如何分紅,仍繼續自言自語的貝亞托莉克絲交代。此時——

  「魔女!」

  聽見突如其來的一聲喊叫同時,琦莉感覺背後被拉了一下。毫無防備繼續喋喋不休的貝亞托莉克絲在瞬間靜靜地擺好架式,琦莉也迅速轉過身。然而,身後只見熙熙壞壤的觀光人潮——

  「是魔女!」

  聲音再度從下方傳來。琦莉低頭一看,一名小男孩正緊緊抓住琦莉連帽大衣的衣角。

  「……這……」

  琦莉不知該如何反應而僵住。男孩仰望琦莉的臉,眼神中閃爍著光芒。

  「大姊姊就是魔女吧!太棒了,莫妮卡,我抓到魔女嘍!」

  「住手,伊魯!」

  另一個嚴厲的聲音與男孩的興奮聲音重疊。一名稍微年長的少女從人潮的那一頭跑了過來,她拉開男孩那緊抓住大衣衣角的手,並按住男孩的頭,自己也低頭向滿臉錯愕的琦莉致歉:

  「對、對不起!我弟弟竟然做出如此失禮的事情。」

  「妳不覺她和魔女很像嗎?因為我曾經在圖畫上見過啊!」

  「笨蛋,我不是說過不能隨便說這種不祥之事嗎……」

  被斥責的男孩洩氣地閉嘴。「不……」琦莉不覺得對方說了失禮的話,因而不知如何是好的轉頭向貝亞托莉克絲求援。貝亞托莉克絲將下滑的圓眼鏡重新戴好之後,竟然不滿的撇嘴說:

  「我無法認同,為什麼說妳是魔女啊!傳說中的『土魯斯魔女』不是位絕世美女嗎?而且胸前應該更為雄偉才對。」

  「……人家就是這麼說。」

  覺得更不能認同這番話的琦莉,瞪著戴螺旋眼鏡的怪異旅伴,對方卻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還誇張地打著哈欠繼續說:「啊——真是沮喪。」

  「做出這種有如觀光客行徑的自己也是蠢到不行。我要回去了,妳就隨便吃吃再回去吧。」

  「貝亞托莉克絲……真是的。」

  琦莉目送著說完後便獨自走入人群的貝亞托莉克絲背影,那超級自我中心的個性和包裹頭部絲巾中隱約露出的金髮,讓琦莉不禁想起往昔室友的身影。真拿她沒辦法!琦莉半死心地歎了一口氣。

  她再度轉向仍懷抱歉意而怯怯不安的少女和其弟弟,微微彎下腰對著他們的視線。

  「你們這樣讓我很為難……沒關係,抬起頭來吧。」

  「嗯!」

  「你這小子!」

  男孩率先露出開朗的神情,仍小聲責備弟弟的少女終於也抬起頭。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斷低著頭致歉:「真是非常抱歉!」然後微微斜眼瞪著弟弟說:

  「這孩子一見到妳的打扮,就……」

  「啊……」

  琦莉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低頭望著自己身上的裝束。

  已經留長的黑髮加上黑色的連帽大衣,腦中的一角想起出門時,旅館老闆提及有關魔女怨靈的傳說。

  根據傳聞,似乎有不少目擊魔女怨靈的情報。臉上有著醜陋且淒慘的燒傷、留著一頭烏黑長髮,身著黑服的女子站在鐘樓上憤恨地敞開雙手,用恐怖的聲音控訴著:好熱……好痛苦……好怨恨……永遠忘不了要報復……還有過去的愚蠢行為……由於實在太過具體,台詞也充滿了戲劇性,因而更像是捏造的謊言。即使懷疑這是為了招攬顧客而表演的戲碼,但是當那些不相信的人們調查了整座鐘樓後,也沒有發現任何機關,因此怨靈之說似乎相當真實可靠。

  知道「土魯斯魔女」的真面目——並非知悉而是與魔女一同旅行的琦莉認為,貝亞托莉克絲根本不可能是怨靈。況且,一身黑的形象也與她相去甚遠。究竟傳說中的魔女怨靈是……?

  「伊魯,我不是告訴過你好多次,魔女已經不存在於世界上了。因為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被火燒死了。」

  「可是還存在著她的鬼魂啊!因為大家都說曾經看過嘛。」

  「那是這裡的人為了招攬顧客而故意誇大其詞。縱使存在邪惡的魔女,神也會宅心仁厚地赦免她的罪,將她召喚至身邊。之前我們在做禮拜時,不是曾聽過連惡魔的使者都能改邪歸正,並因此獲得赦免的故事嗎?」

  「……」

  或許是發現琦莉聽了自己對弟弟說教的言詞後,下意識緊蹙眉頭的模樣,少女詫異地抬起頭。琦莉趕緊掩飾神情地說道:

  「那麼我先走了。」

  隨即離開那對年幼的姊弟。她自然而然的加快腳步,不想被察覺似的不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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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買了一片所謂的魔女派,朝著遠離喧鬧觀光人群的廣場一角走去。她在路肩坐下後,將收音機置於一旁並打開電源。短促的雜音之後,播放出音質不佳的快板音樂。雖然是不能光明正大收聽的禁樂,不過在這裡以些微的音量收聽,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下士?」

  『……嗯。』

  琦莉開口呼喚。過了片晌,高亢絃樂的那一頭傳來男子響應的聲音。

  由於下上受不了廣場的喧鬧,於是琦莉在入口時便將電源關掉了。喧鬧聲和人們興奮情緒交織而成的熱鬧氛圍,像極了之前在東貝裡遇上的殖民祭嘉年華。

  也差不多快接近今年的殖民祭季節了。大口咬著派(不知為何稱為魔女派,這只是包著洋蔥與肉,毫無特色的鹹派)的琦莉,眺望著一盞盞浮現於視野前端的廣場燈火,心底如此想著。

  驟冷的秋季夜風讓琦莉在大衣下的身體微微瑟縮著,她伸手撥去臉上的髮絲。

  「下士好像變得有點沉默寡言。」

  『……啊?是嗎?』

  「嗯,也變得不愛抱怨。」

  『也不是刻意變成這樣……應該是抱怨對像不在的關係吧?』

  「啊,說的也是。」

  微妙不真切的一問一答。

  接著兩人同時默不作聲,沉默讓氣氛陷入尷尬。琦莉在腦海中搜尋著其它話題,收音機似乎也思考著相同的事,感覺像是勉強開口般說著:『倒是……』

  『有關妳母親的事,如果能夠知道一點消息就好了。』

  「啊,嗯,是啊。」

  正巧琦莉也想起相同的話題,沒想到對方卻早一步開口,因此略微慌亂地頷首響應。

  「我不認為貝亞托莉克絲會瞞著我,私下去調查。」

  『……唔。』過了一會兒,收音機又接續說:『那個女的也是相當不率直的人。』

  和貝亞托莉克絲初次相遇的那個城鎮——那個可以遠眺宇宙飛船遺跡的南海洛西部礦山城鎮,居住在那兒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由於發生事件而離開後,與貝亞托莉克絲在南海洛東部的城鎮間四處流轉,然後定居下來。儘管有警衛隊這個令人不安的組織,但幅員廣大而教會兵顯得相對稀少的南海洛大陸,是繼龍蛇雜處的西貝裡這個大都市之後,同樣適合不死人藏身的好地方。

  也可能是貝亞托莉克絲為了不讓琦莉覺得無趣,才故意帶著她到處東奔西跑。不過,主要應該只是她單純對一處地方感到厭倦罷了吧?

  突然結束南海洛東部的生活,是在南海洛大陸度過第二年的春天,和寒冷的本上大陸相比,這裡才剛進入漫長的夏季。琦莉被從未表現出在調查母親之事的貝亞托莉克絲告知:根據她情報來源提供的消息,已得知琦莉母親的相關線索。

  地點是北海洛與西貝裡教區邊境的城鎮。從南海洛東部前往位在本土大陸北部的北海洛教區,得搭乘砂船回到本土大陸,再轉乘火車經由西貝裡往北走——整個路程即使以最短的路線與時間強行趕路,也得耗費近一個月;若是加上休息的普通旅程,則必須花上兩三個月。

  要不要去看看?如果妳沒有那個意願,不去也無所謂,北海洛可是非常遠呢!

  當貝亞托莉克絲(不知何故似乎心情不佳)將決定權交給琦莉時,琦莉經過些許猶豫之後,還是選擇了前者。老實說,到了現在並不會很想去採究有關母親或自己的身世。但是,平淡度日的生活總是有種異樣感;更重要的是目的地,那是被稱為首都的北海洛教區,這一點或許才是最主要的理由。

  一年半前的春天,琦莉的紙牌師父離開南海洛大陸前往首都。應該是去了首都,因為琦莉是如此聽說的。

  之後便完全失去音訊。

  已經一年半了,歷經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現在夏天已結束,秋天也過了一半。

  不知不覺中又度過了一年的生日,琦莉滿十六歲了,頭髮也已經長及背部左右。從十四歲離開東貝裡宿舍的那年冬天至今,她增長了兩歲,身高也略微拉長,但總覺得好像又回到了當時。

  而且身上也穿著與當時相同的黑色連帽大衣(琦莉一點都不想穿裙子,因此下半身穿著短褲搭配靴子)。

  也不知為何,等琦莉自己察覺到時,已是這一身打扮了。

  或許琦莉的內心裡也懷抱著某種期待,期待著或許會像十四歲那年的秋天結束時,在東貝裡車站偶然相逢一樣。

  ……真像個傻瓜。

  琦莉停止繼續思考,將剩餘的派塞進嘴裡後莫名亂了方寸,她掩飾般地說著「走嘍!」卻發出「走後」的音,一把拿起收音機站起身。

  她拍拂大衣的衣襬,順勢低頭凝視著自己一身融入黑夜的黑色打扮,不禁想起了方纔那對姊弟。像是逃離現場的行徑,讓琦莉的內心感到相當愧疚,訝異自己竟然如此不成熟。

  神一定無意那麼輕易就將不死人的靈魂召喚至天國吧?如果神真的將所有信仰牠的人們靈魂召喚至天國,那怎麼還會有被束縛於這片土地上的痛苦亡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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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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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琦莉趕緊將嘴裡的東西吞下,然後問道:「怎麼了,下士?」

  『什麼事?』

  「剛剛……」

  琦莉一開口又旋即閉嘴,張望四周。

  路上的人群似乎陷入騷動。原本便充斥著的喧鬧聲,現在卻變成人心浮動的興奮狀態。

  琦莉小跑步過去,從賣土產的攤販間往人行道探出頭。人行道的角落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正爭論著什麼。

  「剛剛鐘樓上有一名黑髮女子……瞪著我!」

  如此主張的聲音與「什麼都沒有啊!」的嗤之以鼻交錯著。

  琦莉在那些遠眺騷動看熱鬧的人牆後停下腳步。有許多人盯著鐘樓上的吊鐘處想找出什麼,琦莉也越過人群的頭頂仰視鐘樓,想當然爾,不見任何人影。

  看不見半個人影,但是——

  「……下士,那座鐘樓上有人吧?」

  『琦莉。』

  當琦莉望著鐘樓如此低喃時,收音機只是叮嚀般,小聲應了一句。

  「我知道,我不會去管閒事啦。」琦莉微微蹙著眉頭,略微賭氣地響應後,將視線從鐘樓離開。會感到不滿並不是因為下士的嚴厲語氣,而是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不會因為好奇就涉入可能隱藏著危險的事情。

  琦莉轉身背對遠方的鐘樓和人群,要離開現場時又再度微微轉過頭。

  鐘樓的吊鐘處雖然不見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可以感受到似乎像在控訴什麼般,投射而來的視線。或許對方也知道琦莉可以看得見她吧?

  儘管琦莉已經轉身邁步離去,卻仍舊可以感受到身後的目光。不過對方只是看著她,並未說什麼。

  ……我才不會插手管閒事。

  琦莉在心中如此低語。與其說是故意視而不見,倒不如說是對自己賭氣。

  不過,如果妳有事相求,那就主動來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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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沒有灼熱與疼痛感,只不過被推擠的感覺非常不舒服。伸手擦拭臉頰,燒爛的皮膚便剝落黏在手掌上。

  火焰、煙霧和黑夜包圍著四周,被強風捲起的火舌襲擊、發出轟然聲響的那一頭,傳來人們的悲鳴與喊叫聲。煙霧竄進她的喉嚨導致無法呼吸,想呼救也發不出聲音。

  痛苦或恐懼的感覺早已遠離。

  事情究竟為何會演變成這樣呢?意識逐漸陷入恍惚的少女有如事不關己般,低頭看著火舌逐漸延燒至黑色女僕服的衣角,自嘲地思考著。

  居住在哈拉先生宅邸中的那名女子,似乎是不死人——散佈傳言的人並不是想要陷害對方,相反的,她只是想炫耀一番,才會忍不住對鎮上的友人坦言說:絕對得保密哦!我服侍的那位小姐,其實是位魔女呢!正因為如此才會永遠不老,一直維持年輕貌美的模樣吧?

  之後,事態的演變快得令人驚訝。流言在瞬間廣泛的流傳開來,全鎮宛如集體感染某種病菌般,將住在哈拉先生家中的魔女抓起來,關進鐘樓的地牢並處以火刑。然而,焚燒魔女的烈焰不僅燒燬了魔女那頭漂亮的金髮,同時也如流言散播的速度,迅速猛烈延燒了整個城鎮。

  我還不想死……

  想起身,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方纔仍可勉強活動的手也已經無法動彈。

  還有一件事非做不可,但似乎已經沒辦法了。

  望著裙子上蔓延的火焰,視野逐漸陷入一片漆黑。

  「……嗚……」

  好不容易擠出殘存的力氣發出聲音,但不知道自己最終是否有將想說的話完整表達。

  琦莉的臉頰貼在枕頭上,僅張開雙眼、盯著被青灰色昏暗包圍的房間一角。

  這裡是旅館的房間。緊閉的窗簾那頭,是比昏暗室內更為漆黑的夜色,強烈的風正拍打著玻璃窗。

  窗前佇立著一個人影。人影身上所穿的黑色女僕裝並未隱沒於黑夜中,而是滲出不可思議的黯淡光芒。雖然頸部以上沒入黑暗無法看清臉孔,但琦莉知道對方也直盯著自己。

  (……什麼嘛,妳還不是主動來了……)

  琦莉在內心對著對方說。

  人影走了過來。明明沒有腳步聲,但不知為何感覺就像在地上拖拉移動的樣子。

  『喂,琦莉——』

  收音機的聲音從視線外疾射過來。

  『琦莉,快逃!』

  琦莉就這麼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直接承受著人影那沒入漆黑而無法看清的目光。或許是真的無法動彈吧?不過,由於她沒有試著活動,所以也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

  『琦莉,趕快過來啊!妳在做什麼!』

  琦莉聽見收音機往不同方向釋出衝擊波、撞擊牆壁的聲音。記得自己是將收音機置於床頭櫃上,但究竟是對著哪個方向呢?或許是對著一個莫名的方向吧?

  穿著女僕服的人影迅速來到眼前,對方並未停下腳步也沒有衝撞上來,而是迅速巧妙與琦莉的身體重疊,就此消失——

  琦莉瞬間感到視野扭曲。

  數秒後——

  琦莉從床上緩緩起身。

  「不行!喂,停下來!趕快回過神啊!」收音機仍不斷叫嚷,琦莉卻毫無反應的一把抓起大衣,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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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是在這附近……有了。」

  低語聲在迴旋階梯的牆壁間不規則反射,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心中不禁感佩著:真的還在啊!在牆上摸索的指尖點燃了觸及的油燈,黃色的光線緩緩亮起,映照出古老的石壁及周邊狹窄範圍內的景象。

  撫過冰冷石壁的手,確認了牆壁到處都是被焚燒過的觸感。

  由於一般遊客只能在外面觀看整座鐘樓、無法進入內部,於是她等到無人的深夜來臨後,才偷偷潛入鐘樓內。鐘樓奇跡似的未被燒燬,但也因而顯得相當脆弱,加上建築物本身十分老舊,內部處於相當危險的狀態。小心翼翼扶著牆壁環視周圍,視野中的景象莫名嚴重扭曲。在這裡根本無需擔心會被人瞧見,但自己竟然還戴著這副厚重的眼鏡。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因為喜歡才打扮成這副模樣的哦。」

  自言自語的小聲說著,同時摘下眼鏡、塞進繫腰風衣的胸前口袋,由於絲巾可以御寒,因此並未從頭上取下。她再度環視四周。

  這是一個充滿閉塞感的狹窄空間。眼前只有石壁、低矮的天花板、鑲著鐵格子窗的小門、牆上鑰匙架的痕跡,還有逐漸隱沒在上方漆黑空間的窄迴旋階梯。

  教會鐘樓的地下有牢房是相當突兀的一件事。不過,這裡原本似乎並不是牢房,而是教徒獨自閉關、進行禱告之處。

  (意外的竟然沒有任何感覺……)

  會感到懷念還是憎恨呢——曾經試著想過自己回到此處時,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心情,結論是:內心平靜,沒有絲毫情緒。

  取下牆上的油燈,透過小窗的鐵格子往牢房內探照。除了位在漆黑小房間一角的簡易洗臉台殘骸外,沒有其它物品,地上還堆積著厚厚的塵埃與灰燼。印象中,當時還有個小臥鋪。

  宛如在黑暗之中朦朧亮起的油燈火光,眼前模糊浮現當時自己鬧著彆扭,躺在睡起來堅硬狹窄、極不舒服的簡易臥鋪上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不需要工作,還可以身穿漂亮服飾的棲身之所。啊——可惡,好想泡澡,好想抽根煙啊!那個身影對著牆壁咒罵,感覺這樣的行為無濟於事後,自己歎了口氣翻過身。此時,她發現似乎有人到來而拾起頭,門上的鐵窗處有個人影正悄悄的往內張望。

  那是一名穿著黑色女僕服的黑髮少女。雖然感覺似曾相識,但對方只是個不起眼的少女,再加上哈拉先生家中有許多傭人,老實說,自己未曾留心過。

  「有什麼事嗎?」

  毫不客氣地詢問對方。少女頓時嚇了一跳、縮著脖子回答:「嗯,送餐點……」一說完,身影便從鐵窗消失,接著從門下的縫隙推進一個放著麵包與一盤濃湯的托盤。

  「……是誰吩咐妳這麼做的?」應該不會送食物或什麼的給一個即將處刑的人吧?

  「不,沒有人吩咐我。」

  「沒有人?」

  自己聽見少女的回答後不禁蹙緊眉頭。「是的,是這樣的……」再度出現於鐵窗前的少女,流露出不自然的恐懼而畏縮。「我……我……」她似乎想說什麼,但一開口卻又說不出話。自己立即變得不耐煩,反正對這個鎮已經喪失成熟應對的態度及理由了。

  「不需要,況且我也怕被下毒,所以拿回去吧!」

  「下毒……」

  「告訴妳,我現在覺得煩死了!所以妳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當然應該不會因為中毒而死(實際上自己並沒有中毒的經驗,也不知道是否果真如此,不過應該會像死亡般痛苦吧?)這只是故意趕走對方的借口。在狹窄的臥鋪上背過身,不一會兒就感覺置於地上的托盤被取走,細微的腳步聲在牆壁間緩緩迴盪,朝樓梯上方消失。

  之後,除了那一群被召集來將自己架往廣場火刑台,看起來蠢斃了的鎮上男子下來外,不曾出現任何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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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那面對牆壁賭氣的躺臥身影緩緩沒入黑暗之中,眼前又回到只有覆著灰燼與塵埃的破碎洗險台的無人地牢光景。

  這並不是印象最深的記憶,只不過忽然想起,在這個牢房中也曾有過這段對談罷了。仔細想想,知道自己身為不死人後態度驟變,開始將自己視為妖怪對待的鎮上居民當中,最後仍把自己視為普通人對待(一般人不會拿食物給不死人吃吧?對方是傻瓜嗎?)前來交談的,也只有那名傭人少女了。連藏匿自己的哈拉主人,一被集體歇斯底里的居民們團團包圍後,都旋即放棄說服而將自己交了出去。

  聽說那位哈拉主人好像染上了「土魯斯大火」後流行的瘟疫,現在鎮上已經不存在哈拉的家了。自己對此半感到罪有應得,另一半則是同情對方,還真是一位倒霉的男人。至於那些傭人的下落如何?此外,應該還有經歷過那場大火的倖存者住在鎮上吧?管他是傭人還是倖存的居民,反正都不存在於自己的記憶之中。

  擔心若回到此處,應該會想起許多痛苦的回憶,自己害怕這一點更甚於別人記得她的長相,因此至今一直避免重返此處。不過事實上對這個鎮而言,那個事件只是一件成為賺錢題材的往事罷了。對自己來說也是微不足道的往事,沒想到原以為痛楚的傷痕早已完全撫平了。

  (真沒意思,自己的個性還真是不拖泥帶水啊……)

  腦海中直接浮現一位希望對方也能像自己一樣的人。都是因為那個人給人添麻煩的個性,才會將琦莉那個包袱丟給自己。不過現在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壞。

  身邊有個肯定自己存在的人,或許也是不錯的一件事。

  (這種事情我才不會說出口。)

  在心底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中止思緒,並且將隱約飄散的焦臭氣味和微微滲入記憶之中的地牢拋諸腦後。

  迴盪著平穩的足音,登上被石壁環繞的迴旋梯。以油燈照亮階梯上方,可以看見弧度平緩的兩面牆壁之間,有一扇通往地面的鐵門。沒有完全緊閉的鐵門那頭,強烈的風勢狂亂拍打著,沉重的鐵門發出了些微震動。

  「哇……」

  頂著門探出頭之際,強風將絲巾吹得啪啪作響。

  土魯斯夜晚的風勢相當強勁。由於鎮的西側聳立著錯綜複雜的巖棚,因此從西側吹來的風穿過巖棚時,相互碰撞形成了強烈的旋風灌進鎮上。到了早上,則是從東側的平坦荒野吹來輕拂家家戶戶屋頂的微風。

  發生「大火」時,正巧也是如此的夜晚。

  在強風與黑暗之中,花了點功夫才將門閂放回原位。結果來這裡並沒有做什麼,為了毫無意義的事而來,卻在浪費時間與體力的狀態下離開了鐵門。

  走了數步後突然停下,按住頭上的絲巾仰望佇立在夜空下的鐘樓。

  儘管是在勸誘之下才過來看看,不過心中也因此完全釋懷了。如果說這是托琦莉的福,似乎太褒獎她了。但若不是像現在這樣與那孩子旅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度造訪這個城鎮。

  「回去吧。」

  自百自語踩著輕鬆的步伐轉過身之際——

  「……?」

  被漆黑包圍的中央廣場上,一個蹣跚走著的嬌小身影映入視野。

  本能的熄滅油燈、躲在牆邊,藉著隱約映照的昏暗街燈盯著眼前的黑暗。人影在鐘樓的大門前彎下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然後就這麼微彎著腰,拖著某物繞到後方。

  (那不是琦莉嗎?那孩子在做什麼啊……)

  融入夜色的黑髮與黑色大衣使白皙的肌膚更加醒目,因此馬上就認出是她。與琦莉兩人回到旅館後幾乎沒有什麼交談,很早便上床了。深夜偷偷離開房間時,那孩子還睡得很沉(由於收音機不斷追問去處,心中一煩便將他對著牆壁,結果收音機反而對著牆壁越說越激動)。

  「琦……」

  想開口叫喚時,少女恰巧抬頭張望四周——看見少女從態意垂散的黑髮間露出的臉龐後,貝亞托莉克絲忍不住閉上嘴,身體緊貼牆壁、屏住呼吸。

  少女再度若無其事的低下頭,微彎著腰拖拉某物,往鐘樓的後方而去。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貝亞托莉克絲仍緊貼著牆壁,僅以視線盯著少女消失的方向並皺緊眉頭。

  似乎遇上麻煩事了。少女白皙的臉龐重疊著另一張臉。

  那是一張皮膚有大半燒爛剝落,幾乎無法辨識的淒慘焦屍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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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開洞穴、用雙手拉出大馬口鐵罐,伴隨著罐子刮過地面發出的刺耳聲響,從鐘樓的正面沿著牆壁走去。從鐵罐流出黑色的液體,四周頓時瀰漫著令人作嘔的渾濁油臭味。

  繞了鐘樓半圈,抵達後方時罐內已經見底。隨手一放,罐子發出叩隆叩隆的低沉噪音滾向腳邊。殘存的些許焦油溢了出來,一點一點渲染了暗灰色的地面。

  站在牆旁的她,從連帽大衣的口袋中拿出打火機,小小的火苗靠近用布捲成的火把前端。

  轟……!

  打火機的火焰在眼前瞬間往上捲起擴大,旋即延燒至浸了焦油的布上。黑暗中,火把前端開始燃燒成淡褐色,熱氣與細微的火花飄至默默凝視火把的少女臉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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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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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膜深處傳來某人的聲音。趕快燒死她!得燒成灰燼才行,否則還會復活哦!伴隨著當時瘋狂的鼓噪聲響起,火把的火焰中浮現當時的光景——彷彿被附身般揮動拳頭的鎮上居民們,圍繞著架起的火刑台叫囂。接下來出現在眼前的,並非圍著火刑台的人影,而是身旁傳來慘叫聲的鎮民。越燒越烈的火焰被強風煽起往廣場四散落下,一瞬間轉而襲擊人群,那些四散的人們全都成了火舌的誘餌。

  她在四處逃竄的人群中看見了慌亂的自己。冒著黑煙的牆壁在眼前崩塌,堵住逃生之路,火舌蔓延至女僕服上。驚慌的想將火撲滅,然而火勢並無法以手拍熄,雙手雙腳有如灼熱的鐵塊般火紅,皮膚開始剝落、骨頭也跟著溶化——

  「……!」

  突然回過神的少女查看著自己的身軀。

  連帽大衣及大衣下的雙手雙腳並未著火,只有仍拿在手上的火把前端進散著點點火星。

  (呼……)

  鬆了一口氣抬起頭,再度凝視著火把上的火焰。儘管目前只有如此微小的火苗,但是落到地面的瞬間,在強風的吹襲下應該會迅速延燒整個城鎮,漩渦般的火舌將會吞噬一切吧?

  就如同當時一樣。

  今晚,自己要以這雙手讓那場「大火」再度重現。那些不但忘了過去因為我們的愚蠢行為所造成的悲劇,反而還利用這個悲劇在鐘樓前狂歡的人們,只靠恫嚇並無法達到多大的成效,因此有必要靠實際的惡夢來喚醒眾人的記憶。

  握著火把的手微微顫抖著,心跳逐漸加快。

  (沒關係,就這麼做……)

  自己擁有雙手和心臟是很久之前的事,因此顫抖與悸動都是來自身軀的主人而非自己。少女勉強說服自己,重新整理畏懼的心緒。

  將緊握的打火機放回口袋中,雙手再度握好火把,緩緩垂向被焦油渲染的地面。

  只要放開手,所有的一切即將開始,同時,所有的一切也會旋即結束——

  「妳在做什麼?」

  「!」

  「聽見突如其來的女聲,少女僵硬地轉過身。鐘樓角落的牆壁旁出現一個人影。

  「妳是誰……」

  少女全身僵住,不僅是因為在黑暗中看見女子幾乎覆住眼睛般,以絲巾包裹頭部的怪異打扮,還有被那凜然的氣勢所震懾。雖然如此,她仍拚命將火把往前伸去恫嚇對方。

  「別、別過來。」

  「妳現在馬上離開那孩子的身體。」

  女子以威嚇的語氣命令,並往少女靠近一步。少女則舉起火把,往後退去。

  「如果妳再靠近,我真的會引燃火勢……這個女孩也會被火吞噬而喪命。別過來——」

  「琦莉。」

  女子不悅的緊蹙眉頭,口中呼喚的並非現在的少女,而是另一名少女的名字。

  「妳聽得見吧?」

  「妳、妳在說什麼……」

  「妳的意識還清醒對吧?琦莉。」

  「什麼?」

  聽見意外的言詞,少女失聲叫了出來。「不、不會吧!」她下意識的朝頭上揮舉火把,又像是要將什麼東西從體內趕出般朝地面揮撢之際,另一個意念支使少女用力壓住手腕。「不要,為什麼……!」為什麼能夠干涉我的行動啊?感到混亂的少女胡亂揮著火把,但動作卻受到另一個意識的阻撓,因此只能呈現僵硬的直線移動。

  「不要,我不要離開!」

  少女竭盡所有的力氣抵抗,火星從揮舞的火把落至大衣袖口。「好燙——」早應喪失的感覺在手背上竄走。

  腦海中瞬間浮現皮膚有如溶化的糖果,接著整只化為黏稠狀的手。

  「不要!」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撲滅火勢或是想揮去幻覺,總之,少女慌亂地揮著手。卻只是使燒焦的臭味蔓延開來,根本無法將火熄滅。

  「妳在做什麼啊,笨蛋!」

  「別過來!」

  感覺自己似乎快被跑上前的女子抓住,少女感到更加惶恐,情急之下便將火把朝對方的臉部丟出。少女被自己的舉動嚇到,而包裹女子頭部的絲巾也在瞬間被火舌包圍……

  女子極為鎮定,只是將絲巾取下、往沒有焦油的地面丟去。接著抓住少女的大衣袖口,也不管自己的手心是否會被燒傷,直接徒手將火撲滅。

  「啊……」

  當女子以鞋底踏熄火把時,少女已無力地癱坐在地。

  一屁股坐下的少女,神情呆愣地抬頭望著站在眼前的女子。

  取下絲巾後露出的容貌,是即使受了些微燒傷,依然極為端莊美麗的白皙側臉。在腳邊殘火的映照下,及腰的金髮散發出燃燒般的燦爛光輝,被土魯斯的夜風吹拂著。

  冒充魔女的自己簡直無法與之相比。那個容貌的確就是傳說中的「土魯斯魔女」——

  「啊……」

  為什麼至今才察覺到呢?少女藐視起自己的愚蠢。正因為自己心中如此崇拜,所以更不應該沒察覺到那個人回來了啊!

  「琦莉。」

  熄滅火把後,「魔女」以嚴厲的目光斜眼凝視著少女。

  「將那傢伙從體內趕出去。琦莉,妳辦得到的。」

  聽見這句話的少女嚇得肩膀不斷顫抖,但又不願離開而僵住身體。還不想交出這個身軀,再等一會兒,拜託——

  這表示願意傾聽我的請求嗎——身體的主人這次並沒有強行干預。

  「妳這笨蛋在想什麼啊!?」

  「魔女」的表情更加凶狠,似乎承受著極大的壓力踏出步伐。

  「如果妳不動手,我也會強行將她趕出來哦。」

  「等、等一下,我……」

  少女出聲打斷女子,說到一半卻又猶豫地沉默了。好不容易才爭取到這段時間,因此現在非說不可,畢竟當時未能親自告訴對方。

  下定決心後,少女撲向「魔女」的靴子前。

  「全都是我害的,是我將妳的事情告訴鎮上的人!都是因為我的關係而演變成那樣……」

  「妳在說什麼?」

  頭上傳來「魔女」詫異的聲音。少女的額頭貼在堆著女子絲巾灰燼的地面,跪著繼續說道:

  「我一直想向妳道歉,都是因為我的關係,才會害妳遭遇那麼悲慘的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心中充滿了歉意與終於道出真心話的安心感。少女的嗚咽在黑暗中迴盪,臉頰上的淚水在地面形成數灘比油漬更透明的小水窪。

  「魔女」靜靜佇立了一會兒,她的靴子前端朝著少女並蹲下身。

  「……我想起來了,當時到地牢來的就是妳吧?」

  少女抽噎著,默默點了點頭。

  「妳是在那場『大火』中被燒死的嗎?」

  少女頷首響應。

  隔了數秒才聽見「魔女」開口:

  「……妳是笨蛋嗎……就因為被這種事情牽絆而一直無法離開嗎?我早就知道是傭人之中的某人說溜了嘴,這種事情即使妳不說,總有一天也會有人洩漏出去。妳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成為悲劇的主角呢!」

  聽見女子一口氣訓完後,少女略微畏縮地拾起臉,「魔女」像小孩子般環抱膝蓋、蹲著凝視自己——露出了略微促狹的微笑。初次來到宅邸的女子也帶著相同的笑容,少女首次見到對方時覺得,對方真是一位可愛的人啊!

  「就如妳眼前所見,即使經過那場大火,我還是好好的啊。倒是妳,承受了劇烈的疼痛吧?變成那副模樣,死得很痛苦吧?」

  「我……我沒關係,這都是報應……」

  少女低著頭搖了搖,此時頭上卻傳來不客氣的聲音:「所以我才說妳是笨蛋啊!」

  「我沒有擱在心上,所以別再這樣了,要是妳一直放在心上,我反而會更為難……真是的,為丌麼我身邊有那麼多個性讓人傷腦筋的人啊?」

  女子無力地歎了口氣,柔軟的手溫柔撫著少女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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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的心事已經了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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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迴響著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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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長久以來妳一直都很痛苦,很累吧?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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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微弱的光芒環繞著少女,彷彿所有的罪與傷痛都消失了,她的意識也逐漸模糊。

  少女心裡對著另一個與自己交談的意念表達感謝後,理所當然的將身體歸還給原有的主人。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放眼望去,車窗外是一片無止盡的單調砂色早晨天空,以及將平靜東風送至土魯斯的緩斜荒野。噴出與天空相同顏色的長長煙霧,讓景致顯得更加乏味的火車正馳騁於荒野上的鐵道。

  穿越土魯斯市區後,軌道的路線轉往北北東,終於要朝西貝裡與北海洛教區的邊境前進了。

  『妳這傢伙妳這傢伙妳這傢伙妳這傢伙……』

  從今天早上起,已經聽了上千回的台詞仍不斷重複著。琦莉坐在座位上縮著身體,認真思考著為何耳朵沒有蓋子這件事。置於窗戶旁的收音機完全不知道琦莉的心境,喇叭持續發出聒噪的訓話。收音機似乎因為發火而從床頭櫃上摔落,琦莉早上起床時,發現收音機正面朝地,不斷傳出咒罵與雜音。

  還以為收音機最近變得比較沉默寡言了,原來全都是自己想太多。

  『為什麼做出那麼沒大腦的事啊!』

  「我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哈,覺得沒問題……哪裡沒問題了!』

  「聽見猛然蹦出的怒吼,琦莉慌張想調低音量,收音機似乎也警覺到一般,乾咳一聲後便不發一語。琦莉以為收音機的嘮叨就到此為止,但天真的期待卻完全粉碎殆盡。收音機略微壓抑語氣後又接續說教:

  『妳絕對不能再做出相同的事情,知道嗎?一定要答應俺。』

  「嗚——嗯……」

  『啊?難道妳有什麼異議嗎?』

  「……沒有。」

  『妳聽好,幸虧這次剛好遇上願意乖乖離去的亡靈。如果是一般的亡靈,不知道會變成什麼下場哦。所謂過往的人類,在本質上有找尋替死鬼的傾向。不管那個亡靈自身是否如此希望,但這是它們的本性……』從今天早上起,這些話也已經聽過好幾百遍了。

  關於讓對方擔心這一點,琦莉正深深的自我反省著。但是一想到搞不好直到下車為止,都得持續聽著那些說教,心中一煩便充耳不聞,並且瞥了包廂席斜前方的座位一眼。

  貝亞托莉克絲的手肘支在窗邊,心情不佳的瞪著窗外的景色。她臉上和手上的燒傷已經痊癒僅留下傷痕,但這並不是讓她從今天早上起,彷彿對整個世界充滿不滿似的臭著一張臉的主因。問題的癥結在於,她那引以為傲的頭髮被燒焦了一撮。而琦莉大衣的右袖也有著些許焦痕,輕微燒傷的手背上貼著大大OK繃。

  「妳為什麼知道呢?」

  琦莉開口詢問,貝亞托莉克絲仍支著臉頰,僅有目光飄了過來,回問道:

  「什麼事?」

  「我仍有意識這件事。」

  不知道是否是少女靈體較弱的關係,琦莉被附身之際雖然像作夢般輕飄飄的,卻仍保有意識。當少女的魂魄離開時,琦莉也一同失去了意識,等到醒來時已經是在旅館的床上,正被處理著燒傷的傷口。

  「什麼為什麼,妳啊……」

  貝亞托莉克絲不悅地歎了一口氣說:

  「因為妳並沒有丟掉打火機,而是將它收進口袋中。」

  「啊……」

  聽了貝亞托莉克絲的回答後,琦莉理解了,她伸手在大衣的表面搜尋著打火機的觸感。由於是極為重要之物,因此點燃火把後,下意識便將打火機放回口袋中。從這個動作也可以得知,自己能夠阻撓少女亡靈的理由。

  「真是的,每個人都一樣……」

  貝亞托莉克絲不耐煩的抱怨,目光又回到窗外了。琦莉盯著對方那殘留著些微燒傷痕跡的側臉,突然想起自己從未讓對方看過打火機,而且也未曾提及過,對方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琦莉想起經由那名少女亡靈所感受到的,貝亞托莉克絲那隻手的觸感。妳是笨蛋嗎?不停發著牢騷粗魯撫摸自己頭髮的那隻手,莫非不僅是針對亡靈少女,也可能是對著自己?不過,這也只是猜想罷了。

  對話突然中止,琦莉也在窗戶旁托著臉頰,漫不經心地眺望窗外。

  無論火車以多麼快的速度飛馳,窗外的景色幾乎都一成不變。籠罩著濃霧的遠方,天空與大地交融成一條模糊的地平線。雖然看起來僅是低矮隱約的影子,但地平線的那一頭已經出現橫跨大陸北方盡頭,有如貫穿世界兩端的長城般巖脈。

  讓對方擔憂這一點,琦莉打從心底再度湧起歉意。雖然僅是些許的歉意。

  「對不起……」

  感覺似乎希望讓貝亞托莉克絲和收音機聽見,然而,琦莉喃念的聲音卻又聽不出來是對著他們兩人致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2 PM

第二話〈癡心等待的站長與小狗〉


  作了一個夢而驚醒。

  琦莉嚇得從座位上半站起身,不斷張望四周。呈現在眼前的光景,是被規律震動包圍的細長車廂,放置在車窗旁的收音機正小聲播放著快板樂曲,午後的砂色天空和荒野交織成廣大無趣的景致,在車窗外緩緩遠去。

  琦莉望向包廂席斜前方的座位,紅銅色頭髮的青年粗魯地交叉雙腿放在座位上,邊抽煙邊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她。

  「妳怎麼了?」

  對方的意思應該是「妳在做什麼啊?」然而中間的部分完全省略,依舊是貫有的冷淡語氣。

  「啊……我作了一個、可怕的夢。」

  一開口,聲音突然堵住。眼前的平日景象,讓琦莉莫名地鬆了一口氣,原本阻塞住的話語一口氣全湧了上來。

  假寐後睜開眼睛時,自己的包廂席中盡坐著陌生的面孔,也沒見到收音機。感到詫異的琦莉往前後方的座位及其它車廂搜尋,卻不見夥伴的蹤影。見到列車長的背影於是試著開口詢問,轉過身的卻是一個沒有臉的白色人偶。此時她才發現,其它乘客也都是沒有五官的人偶,它們的關節發出喀喀聲響,從座位上站起身陸續下車。琦莉也被人群推擠著趕下車去,然而下車處並非月台,而是直接墜落一處籠罩著白色濃霧的無底深淵——

  「啊——什麼跟什麼啊?」

  琦莉從記得的橋段開始說明夢中內容,結果頂著一臉無聊聆聽夢境的青年,他挑了挑叼著香煙的嘴角,流露出果然無趣的反應。

  「我可是嚇死了。」

  「啊——知道了知道了。」

  對方敷衍的態度讓琦莉不悅地噘著嘴。青年啊地一聲重新蹺起腳,往後方吐出一口煙。

  「我不是好好的待在這裡嗎?」

  青年回了這句,語氣中有種「真是傷腦筋啊」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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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了一個夢而驚醒。

  琦莉嚇得從座位上半站起身,不斷張望四周。呈現在眼前的光景是細長的車廂、放置在車窗旁的收音機,還有車窗外流逝而過的午後荒野景色。

  琦莉望向包廂席斜前方的座位,將金色長髮編成三束的美女正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她。

  「妳在做什麼啊?」

  「啊……」

  琦莉一開口又馬上中斷。「啊哈哈,我睡傻了……」她鬆了一口氣,笑著重新坐好。貝亞托莉克絲疑惑地眨著眼,突然停止了原本點煙的動作。

  『好久沒有長途旅行了,明天應該就會抵達了吧?』收音機喇叭隱約帶著噪聲的樂聲中,夾雜著一名男子的聲音。「是啊——」貝亞托莉克絲敷衍響應。

  『抵達之後呢?』

  「和情報站接觸後再思考接下來的事——」

  『妳做事也是漫無計劃呢。』

  「真是失禮啊,我可是有在認真思考哦。首先,先將你賣掉換取回程的旅費。」

  「不行——」

  琦莉原本倚在玻璃窗上聽著兩人的對談,唯獨這句話她無法充耳不聞,於是抬起頭插嘴:「為什麼?」其實琦莉的話並沒有什麼,但貝亞托莉克絲卻相當認真地嘟起嘴說:

  「那妳就再去玩牌賺旅費啊——」

  「我不是每次玩都會贏哦。況且貝亞托莉克絲不是也說過,自己的伙食費自己想辦法嗎?」

  面對皺著眉義正辭嚴的琦莉,貝亞托莉克絲挺起胸膛又開始說些令人無法理解的歪理:「妳這麼說不對哦,由妳去賺取旅費是因為,那是正當的情報費用。」

  「情報費用?」

  「全都是因為我,才能得知有關妳母親的線索,所以妳得負責籌措我的旅費來抵情報費用。提供情報而要求對方付出代價是天經地義的事,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哦!這就是大人的世界,畢竟妳已經十五歲了。」

  「我已經十六歲了。」

  琦莉漫不經心聽著貝亞托莉克絲前半段的理論,只針對這一點提出糾正。貝亞托莉克絲聽見琦莉的話才驚覺似的露出呆滯表情問:

  「妳什麼時候已經十六歲了?」

  「……」

  對於貝亞托莉克絲那令人意外的反應,琦莉頓時說不出半句話,只能回視著對方。

  十六歲的生日也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琦莉沒有主動提及,也沒有特別希望對方記住自己的生日。不過與對方相識正好是剛滿十五歲時,至今已經一年了,因此稍微用頭腦思考一下,又增長了一歲是理所當然的事。

  琦莉望著每天的髮型都有不同變化,完全看不出一年半內有任何改變的貝亞托莉克絲,心中想著:或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對於擁有永恆的不死人來說,一年半就像是琦莉的一個半月左右吧?

  「琦莉,妳生氣了嗎?」

  由於琦莉突然沉默不語,貝亞托莉克絲以為她該不會是生氣了?於是嗲聲嗲氣的試探並窺視琦莉的臉色。

  「那——好啦,我知道了,明年我會好好幫妳慶生的。」

  「不用了,反正妳一定又會忘掉。」

  「我這次一定不會忘記——我發誓我發誓!妳想要什麼東西?」

  「我什麼都不需要,所以也麻煩妳克制一下購物慾吧……」

  和時間觀念相較,琦莉倒希望對方能有點金錢觀念。琦莉半睨著眼說完後,貝亞托莉克絲一臉意外。

  「為什麼?我這樣又沒有帶給別人困擾。」

  『相-當-困-擾!』

  收音機在一旁吐槽,琦莉的心底也深表認同。微微往頭上一瞥,承受極大負荷的巨大行李箱被硬塞在棚架上,隨著列車的震動壓得棚架嘎嘎作響。

  貝亞托莉克絲衝動所買的數量還不至於塞滿一整個行李箱,然而當琦莉打工回來,正詫異貝亞托莉克絲竟然難得在家時,她發現公寓的房間儼然成了一間更衣室。貝亞托莉克絲只用眼角瞄了一眼啞然佇立在門口的琦莉,就繼續站在鏡子前極為興奮地試穿搭配——不過,貝亞托莉克絲很快便對這樣的行為失去興致,於是以不再穿為由,將衣服全數送給社福機構。事實上,或許這對社會來說相當有貢獻呢。

  收音機也曾對當事人說過相同的話,結果對方勃然大怒,連收音機一併打包送走,變成琦莉為了取回收音機而費了不少功夫的嚴重事件。這件事恰巧就發生在琦莉今年生日的那段時間。

  「貝亞托莉克絲沒有生日嗎?」

  琦莉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妳還真是直接了當詢問一些令人討厭的事……」之前提及關於生日的事時,曾被貝亞托莉克絲警告過。眼前的貝亞托莉克絲果然臉色驟變,緊繃著臉。

  「我不知道啦!或許有,但早就忘了。」

  「那麼妳的生日就訂在盛夏吧!」

  琦莉一點也不在意貝亞托莉克絲的態度,反而一派輕鬆的決定。貝亞托莉克絲不禁詫異地眨著雙眼。

  「為什麼?」

  「沒關係,明年我也會幫貝亞托莉克絲慶生喔。」貝亞托莉克絲的外表不會變老,所以生日對她來說鐵定不是件壞事。況且,琦莉自己的生日也不是正確的日期。

  貝亞托莉克絲的臉部仍有些僵硬,頓時一動也不動。片刻後,她將臉撇向一旁。

  「拜託別擅自決定,這樣我會很困擾。」

  『哈哈,其實妳有點高興吧?』

  貝亞托莉克絲斜眼瞪著以揶揄口吻插嘴的收音機。「如果你也想要個紀念日,那就讓今天成為那個美好的日子吧。」、『什麼日子?』、「你的忌日。」貝亞托莉克絲說著便單手抓起收音機站起身來,粗魯地打開窗戶。

  『笨蛋,住手!』

  「你只不過是台收音機,竟然敢對人類說出這種自以為是的話。」

  『俺也是人類啊。』

  旁觀一個人和一台收音機相互鬥嘴的琦莉,微微露出了苦笑。

  即使是明年亦或是後年,貝亞托莉克絲肯定依然是如此美艷、反覆無常,有如貓咪的女人;而收音機或許會變得更老舊些,但仍是那個沉不住氣、囉嗦又喜歡搖滾樂的下上吧?

  琦莉自然而然的認為,明年及後年的生日應該都會像現在這樣,繼續與貝亞托莉克絲和收音機共同生活。她想著:這樣也不錯。又將頭倚在玻璃上,眺望車窗外的景色。

  「……?」

  不知何時,火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景物的流逝也逐漸趨緩。

  正感到狐疑之際,列車又進一步減速成連跑步都追得上的速度了。最後伴隨著輕微的衝擊,列車在沒有任何東西的鐵道上停下來了。

  琦莉與貝亞托莉克絲(正提著有如沙包般的收音機不停毆打)相互對看。

  「火車停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別問我。」

  前後的座位也傳來騷動。即使處於這種情形也不可能就此下車,大家等候了片刻,車廂後方的門口出現了列車長的身影。

  面對乘客們的詫異目光,列車長顯得相當不安。「由於事出突然,非常抱歉。」接著才開始說明事情的原委。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我可以下車一會兒嗎?」

  不斷被叮囑別趕不上發車時間而獲得許可之後,琦莉踩著輕鬆的腳步,從馬口鐵的踏板上躍下鐵軌。

  踏著鐵道上的碎石沿著列車旁步行,前方出現一座老舊的月台,角落有一間簡陋的車站。列車的前端正停在月台處,火車頭的前方則有穿著鐵路局制服的列車長和機組人員,還有數名幫忙協助的旅客走到車廂外,正進行著搬移瓦礫的工作。

  琦莉幫不上什麼忙,於是從旁望著那群人的工作,踩著崩落的水泥塊跳上月台。

  這似乎是一個荒廢許久的車站。

  過去在車站後方有個城鎮,但是因坐落於西貝裡與北海洛兩地之間,又沒有任何產業,導致人口流失,目前沒有任何人居住在此。由於脆弱的月台崩落鐵軌上,在清除障礙物的這段時間只得暫時停車。

  吹過荒蕪月台的內陸荒野之風,令早已習慣南海洛氣候的肌膚感到冷冽。琦莉雙手插進大衣口袋中,繼續往無人的月台步行。

  口袋中的手仍習慣性的握著指尖觸及的打火機——一年半前,獨自在三輪卡車的載貨台上醒來的那一天,發現這個打火機落在載貨台的一角。這並不是多麼昂貴的東西,老實說,或許便宜到對哈維而言,有沒有都無所謂。然而自從那天之後,琦莉便一直將打火機放在口袋中,等待哪一天可以物歸原主。

  ……或許歸還的那一天根本不會到來。

  琦莉最近開始有這樣的感覺。就像這個打火機一樣,對哈維而言要不要離開琦莉,很可能只是件無關痛癢的事。儘管一年半對哈維來說不是多麼大的問題,然而對琦莉面言,著實歷經了相當漫長的時間才讓她領悟到這一點。

  迎面吹來更為強勁的風,琦莉的大衣衣角與頭髮翻飛著。琦莉認為:如果母親的事情告一段落,哈維應該會覺得自己礙手凝腳而想趕快劃清界線吧?那麼,打火機也差不多可以丟了。

  (反正是個便宜貨……)

  並沒有針對任何人,但琦莉不禁在心底埋怨著。

  「咦……」

  當琦莉輕輕搖頭撥弄髮絲之際,目光被隱約佇立在灰白色月台一角的某個褐色物體吸引。

  雖然看起來像個放在那裡的物品,但是那東西卻不是被擺放,而是靜靜端坐著。

  那是一隻狗毛顯得相當雜亂的紅褐色中型犬。

  牠在殘存的剪票口旁直直望著鐵軌端坐著。或許是發現了琦莉吧?牠轉過頭,垂著的尾巴突然搖了一下。

  琦莉以為牠應該是在對自己打招呼,然而小狗卻漫不經心的又立刻看向前方。

  「真不好意思,這是只冷漠的狗,牠只親近主人而已。」

  驀地傳來這句話,琦莉張望四周尋找聲音來源,剪票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名老人。老人身上的深綠色外套與帽子,是西貝裡地區鐵路局人員的制服,右手臂還掛著一個鑲金邊的臂章。雖然年紀與制服的顏色不同,但對方和琦莉之前在東貝裡火車上遇見的那位列車長非常相似。

  「今天非常感謝妳的搭乘,我是這裡的站長。」

  老人的手置於帽簷,略微拘謹地打了聲招呼。接著又迅速恢復輕鬆的態度,垂下花白的眉尾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不過這裡只有一名站務人員,因此自封為站長。」

  「您好……」

  跟著打招呼回應的琦莉停頓了一會兒。片刻之後,維持著手插在口袋中的模樣走向剪票口。

  「這是站長的狗嗎?」

  「不是不是,這隻狗一到週末就會來迎接外出工作的主人歸來。鎮上的居民們大部分都前往西貝裡商業區工作去了。」

  「原來如此……」

  琦莉漫不經心地回應,目光飄向坐在剪票口旁的紅毛狗。小狗又望了琦莉一眼、搖搖尾巴,隨即凝視著正前方。

  琦莉輕輕笑著走向前,背倚著剪票口的牆壁、在小狗身旁屈膝坐下後,視線幾乎與小狗的目光等高,琦莉茫然眺望著應該與映在小狗視野中一模一樣的車站風景。

  單線鐵軌的簡陋月台,以及到處破洞的生銹鐵網圍牆的那一頭,是一望無際零星長著灌木的荒野景色。

  那些外出工作的人們,究竟有多久不再有人歸來了呢?

  琦莉的身體快被秋風凍僵了,她用大衣衣襬蓋住短褲下露出的雙腿,並將下巴置於膝蓋上。看來鐵軌要恢復暢通似乎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斜上方乍然響起站長的笑聲。琦莉轉頭仰望,站長似乎不好意思地乾咳了一聲說:

  「失禮了,可能會讓妳覺得不舒服吧?只不過我覺得,好像變成兩隻狗了。」

  琦莉聽了站長的話,眨了眨眼凝視坐在一旁的小狗側臉。小狗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那對半隱藏在雜亂狗毛中的焦褐色眼睛依舊直視前方。雖然有點失禮,但覆著略顯骯髒紅褐色狗毛的瘦弱身軀,說白一點只是只醜陋的小狗,態度卻流露出莫名的脫俗。琦莉忍不出笑出來。

  小狗這次有點抗議般,尾巴拍打了地面兩下。

  「哈哈,對不起。」

  琦莉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道歉。思考了片刻後,她就這麼坐著往旁挪了半步,倚在小狗的身側。

  隱約可以感受到灰塵、砂土和狗騷味,還有手臂隔著大衣所接觸到的紅褐色毛皮體溫,琦莉的身體不可思議的略微暖和起來。聽著吹過無人月台的風聲,和遠處進行修復的工作人員宛如雜音般的對話聲,琦莉暫時閉上了雙眼。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蕭瑟的灰白色月台一角,一頭黑髮、身穿黑色大衣的少女獨自屈膝坐著(雖然也看得見她身旁那條醜陋的紅毛狗,但沒什麼興趣,因此將牠屏除於視野之外。真是的,那孩子為什麼到哪裡都會遇上那種東西啊?)

  貝亞托莉克絲靠著車窗、托著臉頰,眺望著列車前方的月台。

  「說什麼十六歲了。」

  她蹙著眉嘟喃了一聲,目光移回車廂內。

  「還真驕傲!她什麼時候十六歲了啊?」

  『俺之前就知道了。只是她本人沒有說,所以俺也沒開口。』

  「什麼啊!好像只有你才是唯一知道的人,真是狡猾,你只不過是一台收音機而已。」

  貝亞托莉克絲瞪著窗戶旁的收音機,嘟起嘴抱怨。等待列車重新啟動的這段時間,大部分的乘客都留在座位上,因此兩個人均壓低音量小聲對談。

  『即使是這樣,俺還是相當感謝妳。因為妳那麼關心琦莉。』

  「別說了,你是想惹我不高興嗎?我只是在消磨時間,所以覺得陪她幾年也無所謂。」

  『對妳跟那個笨蛋還有俺而言,幾年僅是消磨時間的程度,然而對琦莉來說並非如此。十六年當中的一年半,時間並不算短。』

  「……也是啦!不久之前只是個丑小鬼,現在都已經十六歲了,還真驕傲。」

  貝亞托莉克絲半感佩半咒罵地重複了剛剛說過的話,目光又飄向坐在月台上的少女身影。這個年齡應該會被搭訕了吧?內心也是半感佩半咒罵地思考著。

  即使已經十六歲,仍只是個小孩。然而仔細打量,手腳變得修長,孩子氣也早已消失(若問是否是位美女,在貝亞托莉克絲的眼中,還不至於到吸引人目光的程度),而且還流露著成人般沉著的神情——與其說像成人,倒不如說是神情冷淡來得貼切。

  「我是不是不該帶她來比較好?她在南海洛時還相當開朗,但是自從開始旅行後,便經常露出那樣的表情。」

  『旅行讓她回憶起許多往事吧?特別是搭乘火車時。』

  「……我啊……」

  貝亞托莉克絲靠著窗緣支著臉頰、歎了口氣,玻璃窗瞬間蒙上一層白色的霧氣。完全沒想到那個笨蛋會把那孩子丟下,至今音訊全無。」

  『不是跟妳連絡過一次嗎?』

  「就那麼一次啊。」

  『即使只有一次,告訴琦莉也可以讓她安心啊。不告訴她真的沒關係嗎?』

  「我說過不是不告訴她,是不能說呀!」

  貝亞托莉克絲拾起頭,以夾雜著略微哭泣的聲音響應後,又托著下巴歎了口氣。

  雖然沒有告訴琦莉,不過那位提供有關她母親線索的人,正是目前身在某處,貝亞托莉克絲與收音機兩人口中共通代名詞為「那個笨蛋」的男人。一年半前對方要離開之際,在南海洛東部的港口郵局預先留下了連絡管道。截至目前為止,貝亞托莉克絲和對方從未事先決定往後的聯絡方式。不過這次因為有「托付」琦莉這個名目,所以不會完全斷絕消息,這才讓她勉強點頭答應。而對方就僅有那麼一次,利用那個連絡管道與她聯繫。

  有太多糟糕的理由加在一起,讓貝亞托莉克絲難以對琦莉坦白此事。

  剛開始,貝亞托莉克絲約每月前往郵局一次。由於對方始終毫無音訊,之後連她自己也完全忘了有這麼一回事(理由之一)今年初夏,她去港口附近採購夏裝時想起了這件事,於是順路繞到郵局去看看,結果發現了一個信封。信封上的郵戳日期是距離當時約半年前的秋天,投寄地點是北海洛的教區邊境。即使郵局的效率不佳,得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才能將信送達……但如果讓琦莉知道那封信被丟在郵局好幾個月,她鐵定會生氣,因此無法開口(理由之二)。加上寄信後,寄信者驟然失去音訊,以那男人的個性不可能繼續逗留在投寄處這點來判斷,在當地留下蛛絲馬跡的可能性極低。若讓琦莉有所期待,但最後卻無法見面,她應該會更加失望吧(理由之三)?

  而最後這個(理由之四)才是問題的癥結——

  提起那個重要信封的內容物,只有一張潦草寫著「琦莉母親」和情報站地點的便箋(地點究竟是在惑星上有如星星般眾多的哪個城鎮,對方完全隻字末提,直接寫著一個街名。還好從郵戳上得知了城鎮名稱,那個男人的表達能力真是有著無藥可救的缺陷),還有一張現今已不流通的老舊紙鈔。以那張紙鈔代替通行證出示給情報站,應該就可以得知有關琦莉母親的消息——這是以只有貝亞托莉克絲才能勉強理解的公式,解讀出來的意思。

  信封內的東西僅有這些。那男人是一個完全不會寫些現在人在何處做什麼,或琦莉是否安好等關心詞句的人。

  「……你覺得琦莉看了那封信之後會安心嗎?」

  『不,應該會更失落……』

  「對吧!」

  那個笨蛋!兩人同時罵道。貝亞托莉克絲打從心底流露出厭惡的表情、瞪著收音機。

  「因為那個笨蛋的事和你這般聊天,我也很不爽,明明你只是台收音機而已。」

  『真是不好意思,俺也很不爽啊。』

  「不能阻止那傢伙的你也有責任。」

  『俺也是莫可奈何,身為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啊!』

  「什麼男人,你只不過是一台收音機罷了。」

  貝亞托莉克絲忍不住提高分貝嚷著。隔壁包廂的乘客狐疑地瞄了一眼,貝亞托莉克絲趕緊佯裝傾聽收音機,視線飄向窗外。

  她遠眺著月台上的少女身影,回憶起一年半前的那個早晨。

  「我還以為她會哭……」

  『她就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啊。』

  「你又裝作一副很瞭解的樣子。」貝亞托莉克絲再度提章首量,接著在口中嘟噥了一聲:「只不過是一台收音機。」

  『關於這點,妳和那個笨蛋的推測都太天真了。那孩子不是會在那種時候哭泣的小孩。』

  「哼!」

  貝亞托莉克絲的視線離開了月台,不悅地瞪著車窗外那一望無際的荒野。火車奔馳時,荒野的景色明明也沒什麼變化,一旦靜止不動卻讓人感到快要發狂般的窮極無聊。

  那個早上,貝亞托莉克絲對著在三輪貨車的置貨台上醒來,因發現昨夜還在身旁的人突然消失而露出不安神色的琦莉說明了原委。所謂的說明原委也只是一口氣說完:「艾弗朗為了調查猶大的消息而前往首都,因為覺得妳礙手礙腳,所以把妳留下來。我沒辦法只好暫時照顧妳,可以嗎?如果妳不喜歡我,我可以幫忙找其它收容妳的人。」然後戰戰兢兢等待琦莉的反應。驚訝得張著嘴傾聽的琦莉咀嚼那些話之後,僅回問了一句:「哈維辦完事情後就會回來吧?」貝亞托莉克絲則露出苦笑回答:「應該吧?」

  「……我知道了。如果不會給貝亞托莉克絲添麻煩,我就跟貝亞托莉克絲在一起。」

  令人意外的,琦莉立即識大體地如此響應,之後便不再提及這個話題。琦莉的反應令人失望的過於成熟,這樣應該沒事了吧?貝亞托莉克絲感到暫時鬆了一口氣……

  即使如此,現在也已經過一年半了。說來說去,那男人實在是——

  (……太可惡了……)

  貝亞托莉克絲感到太陽穴隱隱作痛,她蹙緊眉、歎了已經不知是第幾回的氣。

  那個拋下一位剛滿十五歲的少女,並讓她等到十六歲都已經過了一半的笨蛋。雖然他沒有惡意,但不知哪個末梢神經脫落了。如果這個星球上有神之類的存在,能不能幫他想想辦法呢?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磅……

  隱約的汽笛聲乘著拂亂髮絲的風而來。琦莉睜開眼睛,凝視籠罩鐵軌的砂色濃霧彼端,有一輛火車正從後方逐漸接近琦莉搭乘的那輛,處於停駛狀態的火車。

  「糟了……」

  琦莉頓時感到心慌。然而,她發現正在清除瓦礫的列車長一行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後方的火車時,即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她就這樣在一旁靜觀,後方的火車很快就穿過琦莉所搭乘的火車駛進月台。

  伴隨著彷彿蒙上一層薄膜,缺乏真實感的輕微磨擦聲響起後,車輪的轉動逐漸趨緩,火車在琦莉面前停了下來。

  汪!

  坐在身旁的小狗第一次開口吠叫,站起來對著火車搖尾巴。

  乘客們從各節車廂門陸續下車,拖著略微疲憊的步伐經過坐在剪票口旁,正抬頭仰望的琦莉身邊。老站長以沉穩的聲音迎接著每一位通過剪票口的乘客:回來啦!這個星期也辛苦了!西貝裡的景氣如何?祝你有個美好的週末。

  人群穿過剪票口,由四角形的穿堂走出車站外時,每個人的背影都宛如融入外頭的乳白色光芒中,一人接著一人,逐漸從琦莉的視野中消失。

  最後,當一名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子走下火車時,小狗突然跳起,離開琦莉身旁迎向前去。

  「啊……」

  琦莉忍不住站起身注視。小狗不再看琦莉也不再凝視前方,一下子貼著主人的腳邊一下子又離開、不停繞著他轉。主人彎下身撫摸小狗的下巴,小狗似乎非常舒服的垂下耳朵,拚命伸長脖子將鼻尖湊近主人的臉龐。主人一邁步前進,小狗就在主人身旁繞著腳邊轉、跟著往前走。接著與其它的乘客們一樣,一個人和一隻狗並行消失在車站外。

  咻……

  當所有乘客都下車後,火車噴出蒸氣再度駛離月台。

  最後僅剩下琦莉、荒涼的無人月台、剪票口,還有穿著深綠色制服的站長。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月台上又再度出現荒野吹來的風,與遠處進行清除工作人們的隱約談話聲。

  琦莉盯著乘客和紅毛狗消失的車站出口,就這麼佇立在剪票口旁。

  「真羨慕……」

  琦莉無意識地低聲說完後,自我掩飾般挪開視線、雙手伸進大衣的口袋中。大陸北方的秋風取代了剛剛身側所感受到的微溫,冷冽地透進大衣。

  「妳是不是也在等候什麼人呢?」

  結束今天的工作,準備關閉剪票口的站長詢問琦莉。「嗯……不過最近覺得,他或許不會回來了。」琦莉露出複雜的苦笑回應。

  「為什麼不去見對方呢?」

  「可是不知道對方在哪裡。」

  「既然如此,去找他不就好了嗎?」

  聽見站長理所當然地這麼說,琦莉一臉驚訝望著工作中的站長側臉。「嗯。」她語氣模糊地響應對方,逃避似地將目光移至腳下。

  她後退了數步,背倚在車站的水泥牆上。

  去找哈維吧,這個念頭至今已經湧現過許多次。

  不過,若是因為礙手礙腳的緣故,哈維才將自己留下,那麼去找他或許會帶給對方困擾。況且,如果哈維真的不打算回來,很害怕自己特地前去找他只是確認了這個事實而已。更重要的是,琦莉一直氣對方沒有對自己說明隻字詞組就這麼離去,如果自己主動去找他,這樣不是太沒有骨氣了嗎?

  ……說了一堆,結果自己現在卻朝著首都的方向前進。

  (我在做什麼啊……)

  自幼便習慣忍耐,因此也乖乖等待哈維的歸來。這明明不是一件多困難的事啊……

  磅……!

  這回是清楚且深具現實感的尖銳汽笛敲打著耳膜。

  「……啊!」

  「抬起頭,鐵軌的修復工作不知何時已經結束,列車正緩緩啟動。

  「琦莉!妳在做什麼啊!」

  貝亞托莉克絲從車廂的窗戶探出頭大喊,用手指了指列車的後方,接著迅速從窗口消失。火車慢慢加速駛出月台。

  「哇,糟了……」

  「小姑娘。」

  當琦莉慌張奔向前時,背後傳來站長的聲音。

  「很高興能與妳交談,一直這樣獨自等候列車真的非常無聊。」

  「不客氣。」

  琦莉邊跑邊微微回頭說了一聲:「再見,保重了。」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回應台詞。

  「再見了,祝妳有個愉快的旅程。」

  站長拿著帽簷,舉起帽子做出道別的動作,依然微笑著。「我很羨慕妳能夠去旅行,妳不像我和那隻小拘,只能永遠待在這裡默默等候。」

  對於站長的這句話,琦莉感到不解。跑了兩三步後忍不住停下來,回頭注視著站在剪票口目送自己的站長。

  「琦莉,妳不打算上車了嗎?」

  「啊,我要上車。」

  貝亞托莉克絲的聲音讓琦莉心頭一驚,再度轉向前方追趕正要駛出月台的列車。站在車廂後門的貝亞托莉克絲抓住欄桿大喊:

  「如果妳想永遠住在這裡,我樂得將妳留下來哦!無人居住的房子可以供妳盡情使用呢。」

  「我都說要上車啦!」

  嘴上說著無情話語卻仍伸出手的貝亞托莉克絲一把將琦莉拉起。琦莉跳上車廂隔著欄桿回望,佇立在月台一角的小剪票口,不知何時已被加速的火車遠遠拋下。

  那是一個以柵欄封鎖,完全荒廢的剪票口。只有褪色的深綠色外套與帽子,彷彿被還忘了數年般掛在牆壁上,那裡已不見站長的身影。

  那位站長是從何時開始,一直等待著不可能再度進站的火車呢?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琦莉在列車車門目送的景象中,逐漸遠離的儘是車站後方的街景。凌亂的荒廢建築物屋頂,遠遠看來有如林立的灰色墓碑群。

  那是現今已無人居住,被還棄的車站與城鎮。

  「啊……」

  街道上佇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琦莉按住隨風飛舞的髮絲,仔細凝視著越離越遠的街道。

  大的身影是一名穿著工作服的人,較小的則是那只紅毛狗,小拘端坐在主人身旁目送列車。

  (再見了……)

  琦莉從欄桿後探出身,微微揮著手。

  小狗依舊一副脫俗的模樣,尾巴像是道別般搖了兩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4 PM

第三話〈不哭泣的堅強女孩〉


  「……死了嗎?」

  總覺得自己低喃的聲音不太真切。內心沒有任何激動,相當平靜地接受了對方提供的消息。也或許是因為,自己從未想過竟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因此當下不知該如何反應。

  「情報的來源呢?」

  「在『門之鎮』曾有人和他接觸過,就在今年的冬天。」

  「然後呢?」

  「被教會兵帶走了。」

  「為什麼知道他死了?」

  「被帶走時就已經死了。」

  「這樣啊。」貝亞托莉克絲手上把玩著剛買的香煙盒隨意附和。

  這裡是夜間的繁華大街。貝亞托莉克絲站在路邊的香煙鋪旁,漫不經心地藉著街燈望著來往行人。抱著大件行李的旅客從眼前快步經過,應該是在尋找今晚的住宿吧?

  此處是坐落於北海洛教區西南端和西貝裡教區邊境在線的城鎮——是通往首都的必經要道,也是觀光客前往北海洛北側的「門之鎮」時投宿的城鎮。

  「去『門之鎮』可以見到你說的那位,曾與他接觸過的人嗎?」

  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就這麼凝視著馬路,對著身旁自言自語般問道。販賣香煙的小店內,一名看守店舖的男子悠閒地盯著報紙,也同樣自言自語般咕噥著:「如果妳想見他,我可以和知道他住處的人連絡看看……不過,這不包括在妳朋友請托的部分,要額外收取費用。」

  「……無所謂。」

  貝亞托莉克絲在內心咂了咂舌,斜眼瞪著店員點了點頭。即使可以不必特地經由他人而直接取得情報,但是卻因為擁有眾多合作網,所以多少得轉手給那些情報網讓他們分一杯羹,好收取更多的費用。所謂的情報站就是如此狡猾,吃人不吐骨頭的一群人。

  「感謝光顧,那麼麻煩妳三天之後再來,費用屆時再支付也可以哦,我會給妳這個大美人特別的優待。」

  「謝謝。」

  貝亞托莉克絲毫無誠意地道謝之後,離開了倚靠的路燈燈桿,她看都不看香煙鋪一眼,直接混進人潮中邁步前進。她邊走邊點燃香煙,然後將剩餘的香煙連盒塞進風衣口袋,豎起衣領阻擋北方大地深秋的戶外空氣。

  進入身為首都教會中心的北海洛教區後,街上的氣氛明顯嚴肅起來。雖然教義中並未明文規定禁止抽煙,但很少人會在街上正大光明地抽煙。錯身而過的行人中,有些人直接蹙起眉頭,貝亞托莉克絲卻視而不見,快步穿過人群。

  貝亞托莉克絲在琦莉面前總是有所克制,但獨自一人時隨自己高興應該也無妨吧?

  (因為抽的煙和那個笨蛋相同品牌,可惡……)

  並非故意,但她和艾弗朗那笨蛋連喜歡抽的香煙品牌都相同。貝亞托莉克絲並不是刻意顧及琦莉,而是因為不想特別去留心這種事,因此在琦莉面前自然就很少抽了。

  (不可能死了吧……)

  她的雙手插入口袋中,視線越過裊裊的香煙煙霧,望著夜晚的街道與經過眼前的行人背影,內心消化著截至目前為止聽來的情報。

  艾弗朗在此鎮得知有關琦莉母親的消息,於是將便箋托付給方纔的情報站,寄給在南海洛東部的自己。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和郵戳上的日期吻合。

  而且根據傳言,同一年的冬天,首都的某個秘密機構發生被入侵的騷動事件,似乎還動用了不少警衛兵。除了知道教會出資成立的那個機構,似乎在高度能源文明時代的發電廠遺跡內,從事一些不可告人的事之外,詳細的情形連情報屋的情報網也無法掌握。不過,那裡恐怕就是之前艾弗朗說過(他本人並不想說得過於詳細,是自己強迫對方說出),居住在宇宙飛船遺跡內的那名男子待過的機構吧?

  入侵者似乎在那個機構中掌握到什麼秘密——這個話題在情報網之間持續沸騰了一段時間。有些人想購買相關情報,卻聽說即使動員許多人四處搜尋,但入侵者卻自此行蹤不明。不久後,傳書有人在「門之鎮」目擊到與入侵者應該是同一人的屍體,身中槍傷的還體被教會兵帶走,最後徒留眾人遺憾,那個話題不久便自然而然消失了。

  去年秋天,從位於教區邊境的此鎮出發前往首都;同一年的冬天,潛入首都內的秘密機構;接著,屍體在首都必經要道的城鎮發現——預想的行動路徑以及應該是艾弗朗本人的目擊情報並無相互牴觸。這似乎是個準確率極高,值得信賴的情報……

  貝亞托莉克絲叼著煙,歎了一口氣。

  兩人之間,總有一個人會先被殺死或被逮捕的一天(由於這是極為理所當然之事,因此從未特別想像過),那個時候認為:即使多少會感到寂寞,但絕不可能會萌生多麼刻骨銘心的情感。然而,現在的情況不同了。

  (如果真的死了,我可是會詛咒你。真是的……)

  拜託別將琦莉的一生丟給我照顧。畢竟我們只是短暫的約定,所以你得好好來帶她回去。

  情報的可靠性似乎相當高……正因如此,才更希望是一場烏龍。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琦莉仰望釘在路燈燈桿上的金屬路牌一會兒後,視線落在手中的老舊火柴盒上。

  她比對著牌子上的街道與印在火柴盒上的住址。

  「應該在更裡面吧……?」

  目前的所在位置為四路十三號,而琦莉尋找的住址則是四路四十七號。剛剛經過這兒走進這條路的盡頭後,面對馬路的地址只到三十號,三十一號之後似乎必須折返,繼續朝後走。

  這應該是酒館之類的火柴盒。印刷已經模糊到幾乎無法看出店名與住址,只有住址的部分有人用筆描繪出文字,這一點也令人費解。

  她們在傍晚前抵達了目的地——教區邊境的車站。琦莉下車後便跟著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的貝亞托莉克絲,前往位於繁華大街上的香煙鋪。那是一間極為常見的小店舖,店員也是一名長相普通、毫無特色且不親切的男子。貝亞托莉克絲將一張罕見的紙幣遞給店員,說了一兩句話之後,最後用手指了指賣場中某品牌的香煙。店員遞出一盒貝亞托莉克絲指定的香煙和賣場中沒有販賣的老舊火柴盒。

  貝亞托莉克絲迅速確認火柴盒的兩面後,交給琦莉:「我還有一點事情,妳先去這個地方。」

  琦莉一頭霧水。

  「真摸不透貝亞托莉克絲在想什麼。」

  轉進四路十三號建築物旁的小巷中,周圍已經沒有任何行人,琦莉才敢對著收音機低語。平常囉嗦到令琦莉心煩氣躁的貝亞托莉克絲,對於這次旅行的事卻守口如瓶。不過,這也是因為與某人在一起的關係,早已習慣別人懶得說明。因此,不加以追問的自己也要負點責任吧?

  『那女人或許也有許多考慮。』

  收音機意外的替貝亞托莉克絲說話。雖然琦莉並未期待收音機認同自己的話,但內心仍感到些許不悅。她瞪著小巷的出口,邊走邊噘起嘴說:

  「下士也變得有點奇怪,最近似乎都附和著貝亞托莉克絲。」

  『妳在說什麼孩子氣的話啊。』

  「我沒有。」

  被說是孩子氣的琦莉,不禁語帶不悅的回應。她壓抑聲調,盡可能以成熟的口吻繼續說:

  「……你是不是隱瞞著什麼事?」

  『沒、沒有隱瞞什麼事啊。』

  「那麼我知道了,因為貝亞托莉克絲是位美女。」

  『嗯,算是美女啦……我說啊……』雖然琦莉沒有特別的意思,但收音機卻慌張地反駁他自己的話:『妳可別想歪,俺剛剛說的是一般人的看法,和俺怎麼想一點關係都沒有。』

  琦莉也很想問問下士本身的看法如何,但還是先暫時將那個問題置於一旁,低頭用可疑的眼神瞪著收音機。

  「那麼,是不是隱瞞著什麼事?」

  琦莉繼續剛剛的質問。收音機的喇叭僅傳來啪啦啪啦的奇怪聲響,並沒有即刻回應。

  「……下士,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如果有什麼事……」

  當琦莉焦急得催促之際,正巧穿過小巷走出了後巷,看見躺臥在路旁的流浪漢投以狐疑的眼光,琦莉只好閉上嘴巴。

  那間香煙鋪所在的車站前方,是一條相當繁榮的旅館街。然而離車站越遠,熱鬧的氣氛就越像一場虛幻,不僅行人稀少,矗立的建築物顯得冷清寂寥,連路燈的間距也較為寬廣。來到離車站有段距離的這裡,已看不出絲毫因朝聖者而洋溢熱鬧氣息的旅館街風貌。路燈投射成光影交錯的昏暗空間一角積著垃圾,垃圾堆中可以瞧見那些為了避寒而躲在其中的流浪漢。

  琦莉仰視街燈桿上的路牌,確認刻著四路四十七號的字跡後,視線移至眼前的建築物。

  門上垂著一顆毫無裝飾的電燈泡,朦朧映照著小小的招牌。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現場演奏&酒吧「阿德魯夫-薩克斯風亭」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現場演奏&酒吧……」

  琦莉低頭看著手中的火柴盒,雖然店名模糊得難以辨認,現在卻覺得似乎可以隱約判讀出現場演奏&酒吧的字樣。

  推開沉重的金屬門,透出了些許暖氣、酒臭味還有某種樂器的聲音。是管絃樂嗎?琦莉邊想邊將門再開啟一些窺視內部,狹窄昏暗的入口那一頭,籠罩著朦朧的黃色燈光。

  這間店並不寬敞,燈光適中的酒吧內設置了數張桌椅,不過座位上只坐著幾個人。在零星突起的顧客頭頂那一頭,有一個小小的舞台,只有那裡的燈光較其它地方明亮,一位將粗壯身體勉強塞進深色三件式西裝的男子,正認真地低頭吹奏管樂器。那是琦莉在寄宿學校的音樂課中從未見過,有著不可思議形狀的樂器。

  『哈,原來是薩克斯風啊……』

  收音機滿心感佩的小聲歎息,琦莉也因而得知樂器名。

  當琦莉伸長脖子窺探時,恰巧與站在酒吧側邊吧檯,正擦拭著玻璃杯的人四日相交。對方是一名穿著立領襯衫搭配黑色背心,穿著一身典型的酒吧老闆裝束,卻相對失去特色的中年男子。

  「歡迎光臨。」

  即使面對當場僵住的琦莉,老闆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僅以平板的語氣說了這麼一句後,又垂下眼開始擦拭玻璃杯。真是冷淡啊!脖子下方的收音機諷了一聲。

  舞台上繼續演奏著薩克斯風。琦莉的視線越過座位席間的顧客頭頂、望著舞台,戰戰兢兢地往裡面走去。

  老闆瞥了眼站在吧檯前的琦莉,低聲問:

  「需要為妳準備汽水或是什麼飲料嗎?」

  「不用了。這個——」

  聽到對方客套的淡然語氣,琦莉連忙從大衣口袋抽出左手,在吧檯上攤開緊握的準頭。老闆一見到琦莉出示握在手中的火柴盒,那對細長的眼睛只睜大了一下。

  「有人要我拿著這個到這裡來……」

  「這不是我們店裡的火柴盒。」

  接下來,琦莉完全被冷落一旁。她沒料到對方會有那樣的反應,心中感到相當困惑而陷入了沉默。貝亞托莉克絲僅指示琦莉前來這個地址,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來了之後該如何是好。

  當琦莉低頭對胸前的收音機求救時,眼前的吧檯上出現了一個玻璃杯。

  細長的玻璃杯中注入了淡琥珀色的液體。琦莉愣愣地盯著數個相連的小氣泡從玻璃杯底往表面竄升,頭上傳來了老闆的聲音。

  「請喝。」

  「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

  「這是薑汁汽水,妳喝喝看。」

  呼應著親切的用字遣詞,老闆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在對方的催促下,琦莉坐上吧檯高腳椅,手伸向不斷冒著小氣泡的玻璃杯。

  「妳在這裡等一下吧,不久後就要開始了。」

  老闆只說完這一句,便又繼續默默擦拭玻璃杯的工作。

  什麼東西要開始了?琦莉滿頭霧水俯視收音機,但收音機似乎也有著相同的疑惑,僅發出尖銳的雜音。琦莉將高腳椅轉了四十五度,望著身後的酒吧。

  一對男女在中央的座位上談笑著,離他們稍遠之處,有一名男子傾著玻璃杯靜靜獨飲。接著望向酒吧角落,一名客人趴在散落著數個空杯子的桌面上睡著了——即使加上琦莉,顧客的人數也可以用一隻手算完。不僅如此,這裡雖名為現場演奏&酒吧,但似乎沒有人傾聽舞台上的演奏,表演者在舞台上認真演奏的薩克斯風樂聲,在酒吧中寂寥地迴盪。

  以時間帶來看,此時應該更為熱鬧才對。這是一間何時關門都不足為奇,冷清至極的店。

  (不知道貝亞托莉克絲在做什麼……)

  琦莉渾身不自在的坐在椅子上,轉回吧檯。嘴巴輕輕靠近玻璃杯,將杯子一傾,冰塊喀啦喀啦地觸碰嘴唇。夾雜甜味與些微苦澀的複雜口感,以及氣泡少了點的微弱碳酸刺激,瞬間於口腔內蔓延開來。

  由於無事可做,因此琦莉花了點時間,忍耐著將杯中的汽水喝光。期間除了中間座位的那對男女加點一次外,老闆始終靜靜地擦拭著玻璃杯。單調的中板薩克斯風樂曲,就像是不停重複轉動的唱片,整個酒吧瀰漫著傭懶的氣氛。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這哪是現場演奏&酒吧?根本沒有現場演奏啊!」

  那對男女結帳離去時,男於在門口對著身旁的女子如此抱怨,琦莉這才察覺不對勁。

  此時差不多已經接近打烊的時間,但貝亞托莉克絲還是沒出現。閒得發慌的琦莉浮現回去的念頭時,聽見了男子的話,她心頭一震、轉身望向酒吧。

  獨自前來的男客也將錢置於桌上後離去,比剛剛更加昏暗的酒吧角落,只剩下那名酪酊大醉的客人仍趴在桌上熟睡。舞台上薩克斯風的演奏者,還有方纔所聽見的管樂聲全都消失了。

  事實上,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其它客人從一開始就看不見這些景象。

  「差不多是時候了哦。」

  腦後傳來老闆的聲音。琦莉轉向吧檯,其它仍有許多該整理清潔之處,但老闆卻依然只是擦著玻璃杯。琦莉一臉疑惑,視線再度轉回酒吧。

  (咦……?)

  與數秒前完全回異的景象,讓琦莉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方纔的冷清就像謊言一般,酒吧內不知何時聚集了許多客人,顯得熱鬧非凡。每個人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談笑著,還不時望著後方的漆黑舞台,似乎正等著什麼開演。

  (這些人是……?)

  砰……砰——……

  此時傳來絃樂器調弦的聲音。酒吧的喧鬧呼應著調弦聲,頓時安靜。

  在緩緩渲染開來的燈光下,舞台上的景像一點一點地浮現。剛開始稱不上是音樂,只是團員們各自按照自我的喜好調著音,然而過不了多久,並非蓄意配合的樂聲自然而然地彼此融合,開始演奏起中板的樂曲。

  琦莉在高腳椅上半挺起身,她的視線越過那些在座位上聆聽演奏的顧客頭頂,驚訝地凝視著舞台。那是一組四人樂團,是兩種絃樂器加上一個鼓與薩克斯風的罕見組合,由負責絃樂器的一名樂手身兼主唱。雖然四個人全都是年約四十多歲、穿著深色西裝的中年男子,但改變襯衫、領帶和褲子吊帶搭配方式的隨性穿法,卻略顯帥氣。

  簡短的介紹詞結束時響起了喝采。喝采尚未停止之際,緊接著就進入正式表演,換成快板的熱鬧樂曲了。

  似曾相識,不,是似曾聽聞、相當耳熟的旋律——琦莉思考了一下,迅速領悟其中原由。

  『啊……』

  脖子下方傳來收音機近似歎息的感歎聲。沒錯!由於收音機的喜好,琦莉也有好幾首歌曲重複聽得足以朗朗上口。那是地下游擊隊電台播放的,被教會禁止的搖滾樂。

  『哦,真像是作夢一般,竟然能夠聽到樂團的現場演奏……活著真好,不,是死了真好……』

  「哈哈,好奇怪的說法。」

  琦莉小聲響應著一副感動至極、陶醉低語的收音機後,也輕閉雙眼仔細傾聽瀰漫酒吧的音樂與歌聲。

  第一首曲目演奏結束,賓客中再度響起掌聲。當琦莉也在後方小聲拍著手時(下士只是小聲喊著『安可……』,但想必他也在收音機內拍手喝采吧?)——

  「雪莉!」

  她聽見有人呼喚著一個意外的名字。

  琦莉錯愕地停止鼓掌,目光從遠處的舞台移至眼前的酒吧。坐在席間的一名客人激動地踢翻椅子站起身,睜大雙眼望著她。旁邊的人聽見聲音也跟著轉過頭,琦莉不禁反射地在椅子上端正坐好。

  「雪莉!太好了,妳沒事啊!」

  「這段時間妳怎麼了……」

  以最初開口的男子為首,看起來像是常客的人們迅速往吧檯周圍聚集過來,陸續開口詢問。琦莉瑟縮著身體抱緊收音機,抬頭望著包圍自己的人群。

  「不好意思,雪莉是我母親……她已經去世了。」

  琦莉戰戰兢兢地開口。其實應該有更委婉的說法,但她仍直接說出口,圍過來人們的興奮情緒頓時被澆熄。「啊,說得也是。」不知是誰非常失望地說。

  琦莉覺得是自己的關係書氣氛變得如此,於是在椅子上縮著身體。

  「喂喂,大家好好歡迎她吧!她可是雪莉遺留下來的小孩哦!」

  人牆後方傳來一個音調沉穩的男聲。客人們微微挪開了一個空間,站在琦莉眼前的,是剛剛一直在舞台上吹奏薩克斯風的男子。對方看起來較其它團員稍微年長且深具威嚴,這名男子應該就是樂團的團長吧?

  「妳是琦莉吧?」

  「……是的。」

  縮著身子的琦莉點點頭,此時人牆又傳來「哇!」的歡呼聲。

  「琦莉?那個小不點?是真的嗎?」

  「哇,妳長大了呢,和雪莉長得真像!妳還記得我嗎?」

  「我呢?我呢?」

  「笨蛋,怎麼可能記得,她當時還那麼小。咦,那時候是幾歲啊?」

  「啊、嗯……」

  詢問接踵而至,琦莉根本無法回答,只能不斷開合著嘴。樂團團長站在那群情緒高昂的人們身後,嘴角浮現出一抹笑容。

  「盡情歡樂一下吧!今晚要做一場最棒的現場演奏。」

  團長丟下這麼一句話之後,又返回團員們正在準備演奏下一首曲目的舞台。

  第二首雖然是中板的曲子,但那是一首帶著俏皮感的輕鬆樂曲。當演奏一開始,酒吧再度籠罩在熱鬧的樂聲中。「這裡,這裡。」在圍聚身旁的客人勸誘下,琦莉在靠近舞台正中央的座位坐了下來。

  突然成為話題的中心的琦莉感到不自在而全身僵硬,只好凝視著在頭頂上交錯的開朗喧鬧。用鞋子或是指尖打著節拍聆聽音樂的人們,單手拿著啤酒杯或玻璃杯,熱烈談論著過往的人——琦莉發覺,他們的對話中頻頻出現「雪莉」及「猶大」等字眼。

  「下士……」

  琦莉目光朝下低語了一聲,沉浸在樂團演奏中的收音機,對於琦莉的叫喚完全沒有反應。琦莉半無力地在心中苦笑,然後將收音機從脖子上取下,盡可能將它置於靠近舞台的桌子前。

  「雪莉曾在這裡打工一陣子哦,帶著年幼的妳突然來到此鎮。」

  聽見親切的攀談,琦莉轉過頭仰視坐在鄰座的客人,對方就是第一位發現琦莉而開口大喊,是個親切和藹的微畔男子。

  「不記得了嗎?」對方問道。「那也難怪。」見到琦莉搖搖頭,男子頷首繼續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感……妳現在幾歲?」

  「十六歲半。」

  「啊!那麼應該已經過了十五年,沒想到那麼久了。」

  瞇起雙眼回憶著往事,如此說著的男子仍然非常年輕,應該不超過二十五歲吧?接著,男子自嘲般輕輕笑了。

  「我以前也相當迷戀雪莉呢。雖然她帶著小孩,但是人長得漂亮又不擺架子,所以是這裡的常客所迷戀的對象。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和猶大在一起了。那個死腦筋的人究竟有哪點好?不是啦,猶大雖然是個好人,但我——」

  男子東扯西扯,結果變成失戀的訴苦。盯著對方側臉靜靜聆聽的琦莉,忍不住笑了出來。

  「對、對不起。」

  「沒關係,哈哈。」

  看見琦莉慌張斂起笑容,對方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

  「別管我說什麼了。能和妳見面真的很開心,妳實在是像極了雪莉。」

  「真的那麼像嗎?」

  琦莉回憶著在「砂之海」相遇的母親容貌,詢問對方。一頭黑髮、一雙黑色的膛眸、樸實的臉型,或許外表上的特徵確實相似。然而,自己尚未擁有母親那種,令人印象深刻沉穩氛圍的特徵。琦莉總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具備那樣的特質。

  「長得很像哦。」

  身旁的男子微笑附合,然後轉過身、指著琦莉剛剛所坐的吧檯方向。

  「妳自己看啊。」

  吧檯前出現一名女子的身影。

  時而忙碌地四處端送著酒和菜餚,時而爽朗地與常客們交談,偶爾歇口氣聆聽樂團的演奏。長及背部的黑髮於腦後綁成一束,白色罩衫搭上簡樸黑色圍裙的打扮和她極為相稱——

  「媽媽……」

  琦莉轉身從椅子上站起,就這麼呆住不動,凝視著伴隨微弱的雜音,浮現在昏暗空問的那個景象。

  穿著圍裙的母親流露出和藹的笑容,看著吧檯一角。坐在昏黃燈光酒吧內較黑暗之處的,是一名常客。那砂色的落腮鬍和粗壯的體格,清楚殘留在「砂之海」時經歷的記憶之中。

  另外,還有一人正無聊地坐在那名壯漢的雙膝間。那是一個還無法認知自身事情的年幼小女孩,然而當母親一走過去,小女生便抬起頭、露出略微羞怯的笑容。

  (是我……)

  宛如播放著褪色的模糊影片般,酒吧一角映出三人幸福的模樣,而背景音樂則是樂團的現場演奏——

  「真的很像一家人。」

  身旁那名在椅背上支著臉頰、眺望相同景象的男子,感到懷念般地微笑著。

  「猶大是個冷淡的傢伙,妳卻和他相當親密。雖然從外表看不出妳和他很親,但只要我或其它人想抱妳,妳一定會用力推開逃走。」

  「哈哈哈……」

  連琦莉都覺得那是極有可能的事,她不好意思地笑著回應,硬生生將眼眶深處湧起的熾熱液體壓抑下來。她緊緊咬住雙唇,在大衣下握緊拳頭。

  還不能哭泣。

  早已下定決心,現在還不能哭泣。

  在映照著室內的昏暗燈光下,影像逐漸淡去。殘影的碎片紛紛散開,變成了噪聲粒子,最後融人黑暗之中。

  應該是過去眾集在此的那些人們,其記憶殘留在這個空間吧……總覺得似乎還可以看見什麼。琦莉的眼神無法離開已不再顯出任何影像的酒吧一角,就這麼立於桌旁一動也不動。

  背後樂團演奏的樂曲變成了略微感傷,但帶著些許暖意的慢板抒情歌。

  「我和母親在這裡待了多久?」

  琦莉的目光依舊無法挪移,仍處於若子出神的狀態,詢問著身旁的男子。「唔……妳們無法在此久留……」對方難以啟齒般痛苦響應。

  琦莉緩緩移開目光,環視因樂團演奏而情緒高漲的酒吧。

  愉悅沉醉在音樂與酒精之中的常客們,還有雖然站在簡陋的舞台上,卻驕傲地承受著燈光照耀,繼續演奏樂曲的四人樂隊團員。

  眼前所呈現的,是熱鬧且平和的酒吧景象。然而,這裡並沒有酒吧之中特有的酒臭、煙霧和窒息的悶熱,以及滿溢著人類活力的那種渾濁空氣與氣味。

  琦莉回頭望著身旁的男子。

  「你和這裡的人是……」

  她猶豫了一下後開口:

  「是怎麼去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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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在八十年前的那場大戰結束後,教會直接進行「疲憊社會之救濟」,並順理成章的以領導者之姿統治整個星球時,有許多音樂成為被限制的對象。依據教會的基準,那些低俗、粗暴且不信奉神的歌詞,以六弦或四弦的絃樂器和鼓為主,彈奏著雜亂無章噪音的搖滾樂,也是被禁止的音樂種類之一。

  公然演奏那種野蠻音樂的現場演奏&酒吧,在教會眼中無疑和游擊隊電台一樣,是企圖暴動的異端分子所聚集的場所。因此一旦被發現,當然就會被教會兵驅離並徹底掃蕩。

  教會兵襲擊這家店,是距今約十五年前的事——

  「……他們徹底搜索,冷血無情的程度令人驚訝。或許是要給其它同業一個殺雞儆猴,不僅是和這間店及樂團有所關連的人,連常客也全被逮捕,抵抗者則當場殺死。」

  在熄滅燈光的深夜現場演奏&酒吧中,只有吧檯附近籠罩著微弱的黃色燈光,身穿黑色背心的老闆正擦拭著玻璃杯靜靜述說。

  「原來如此……」

  貝亞托莉克絲在吧檯上托著臉,盯著自己香煙前端升起的細縷煙霧,對於老闆敘述的陳年往事,懶散地隨聲附和。

  貝亞托莉克絲在打烊前幾分鐘才來到店裡,正思考著該如何對琦莉開口之際,深夜的秘密現場演奏開始了,於是她就這麼倚在門口傾聽樂團的演奏。雖然那不是她喜愛的音樂,但卻有著一股令人懷念的味道。

  過了午夜,當演奏結束,聚集的賓客便相繼消失。店內恢復原本的閒散與靜謐時,留下的人只有老闆和一名爛醉如泥的客人,另外還有在酒吧角落沉睡的少女。

  「在搜索的混亂之中,硬是將雪莉和琦莉兩人托付給猶大,讓他們先逃離此店。猶大說什麼也不答應,但年幼的琦莉得有人保護離開,加上老闆半威脅地說服:萬一你被逮捕而使真正的身份曝光,那事情就不會只是以徹查禁樂善了。而是會被冠上藏匿不死人的重罪,那些無事的人全都會被殺死。有太多人不知道你的事,你想要牽連那些人嗎?」

  在老闆的敘述當中,屢次出現的「老闆」另有其人。

  據說事件發生當時的老闆,和樂團團長一同被視為主嫌而處刑。現在經營此店的男子,是過去樂團的其中一名團員,他在事件發生後數年才被釋放。男子將已變成廢墟的此處更換店名,悄悄開了新的店。「由於我的地位較低,類似嫌犯候補,因此從主嫌名單中剔除。如果一起被處死,或許會比較好吧?」男子自嘲說著並露出了還憾的苦笑。

  「在這裡開始營業後不久,只要過了打烊時間就會感覺到有人的樣子。越晚越熱鬧,接著還會聽見令人懷念的音樂,我知道是同伴們回來了。或許就是為了提供一個讓同伴們盡情狂歡的場所,我才得以存活下來。」

  「老闆,你是不是擁有感應能力?」

  「只有一些而已。」

  貝亞托莉克絲上下晃著嘴角的香煙,深感興趣地抬頭望著垂眼頷首的老闆。雖然除了琦莉之外,也曾遇過感應能力強的人類,但這的確是相當難得的事。

  「聽說雪莉也擁有這種能力。因為她的女兒擁有更強的資質,所以雪莉才會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她並沒有告訴我們來歷,所以詳情我也不清楚。」

  「最終還是不知道有關那孩子父親的事啊……」

  貝亞托莉克絲喃喃自語地思索著。名為雪莉,來歷不明的女子帶著年幼女兒輾轉來到此店,開始在這裡工作,然後與常客猶大相識(聽說這個男子也是突然出現,在鎮上協助消防工作)。教會兵來搜索的時候離開了這裡,之後便不知去向。將此事與先前聽艾弗朗提及,在「砂之海」經歷之事串連之後,恐怕是他們原本打算直接逃往西貝裡卻失敗了。因此採取迂迴的路線,從極東的港口經由東貝裡進入西貝裡。

  總之,已經可以確定琦莉的父親並非猶大。關於這一點,早在和艾弗朗談論之時,兩人均猜測到應該不可能了。根據艾弗朗所言,那個極為禁慾主義、正經八百的男人,並不是那種未考慮自身立場,就不負責任讓人生下小孩的傻瓜(因為你是笨蛋,所以會衝動地做出這種事吧?當自己半揶揄調侃艾弗朗時,對方竟然露出不是開玩笑也不太認真的老實表情,真是個大傻瓜)。

  這麼一來,琦莉的父親到底是誰呢?

  貝亞托莉克絲覺得,如今這已不是那麼重要的事。因為對那孩子來說,與身世和過去所發生的事情相較,現在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

  貝亞托莉克絲移動支著的下巴,轉頭望著酒吧。不知何時喝得爛醉如泥的客人,正趴在角落的桌子上流著口水昏睡著,她的目光無視這人,移向酒吧後方。

  昏暗之中殘留著一盞微弱燈光,照著無人的舞台以及在舞台前方桌上托著頰,正熟睡著的少女側臉。舞台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使用,積滿了灰塵。而剛剛那些在酒吧中發出喝采的常客們,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桌子上的收音機傳出夾著噪聲的微弱絃樂聲,取代了樂團的現場演奏,微微環繞著少女周圍的空間。

  (該怎麼辦啊?真是的……)

  貝亞托莉克絲歎了口氣。

  她以為只要來到這個城鎮,或許就能掌握到艾弗朗的行蹤。如此一來,便可以將那張便箋拿給琦莉、告訴她事情的原由,再由她決定今後的行動……

  但目前得知的訊息,只有或許已經死亡的不祥情報。

  貝亞托莉克絲感到極為火大。她仔細一想,自己為什麼得為了琦莉和那個笨蛋的事情如此傷神。不管是生還是死,反正那個笨蛋根本就懶得用一根末梢神經去留意,自己究竟有多麼擔心這一類的事。

  「老闆,給我一杯酒,最烈的酒。」

  貝亞托莉克絲再度轉向吧檯,倏地開口。仍然擦拭著杯子的老闆為難地蹙緊眉頭。

  「早就已經打烊了。」

  「事情是可以變通的啊!給我酒——」

  無法再這麼繼續下去了!貝亞托莉克絲嘟噥著往煙灰缸捻熄香煙。

  注入琥珀色液體的玻璃杯一置於眼前,貝亞托莉克絲隨即仰頭一飲而盡。「啊——那麼貴的酒,慢慢品嚐啊……」老闆手上拿著來不及端出的冰桶,夾雜著歎息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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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利烏斯少爺。」

  尤利烏斯讓外面的守衛看一下自己的臉,便穿過拘留所的門。他一走進建築物內,獨囚房的守衛便從裡面上前迎接。

  嗯!尤利烏斯簡短回應,跟著前方的守衛在並列著多人牢房鐵柵的走道前進,兩人的腳步聲在單調無趣的水泥牆與天花板之間異樣地大聲迴響。幾名有如斷了氣般、躺在多人牢房角落內的囚犯射來吵死人的眼光後,又馬上嫌麻煩似地挪開視線、翻過身。

  尤利烏斯瞥了一眼宛如被吸走生氣的囚犯們那潦倒的模樣,瀰漫於建築物內的鐵銹與排洩物味道讓他不禁皺起眉,都已經來了數次仍無法習慣這種氣味。他無意去適應,因此不予理會。

  「儘管如此,也不需勞駕您特地從首都前來……」

  「沒關係,反正剛好放溫書假。聽說可以說話了?」

  「姑且可以這麼說。」

  通過多人牢房的區域,鑽過為了隔開通道而裝上鎖的鐵柵門,走下非常陡斜且狹窄的階梯後,就進入一整排有著小格子窗戶鐵門的獨囚房區域。和多人房比起來,此處因為使用率低,而且人數稀少的關係,污穢的氣味多少淡了一些。尤利烏斯放心地喘了一口氣,取而代之的,是鐵銹的氣味更加明顯。從牆壁與地面滲出的濕冷空氣緊緊黏附在皮膚上,尤利烏斯的身體微微顫抖,他豎起披在神宮服上的外套領子。

  守衛在位於最裡面的某間獨囚房前停下腳步,透過小窗戶確認了內部狀況後轉過頭。

  「雖然能開口,但不知能不能對話。」

  「沒關係,我會試著和他交談看看,開門吧。」

  「可是會有危險——」

  聽見對方畏怯地響應,尤利烏斯皺緊眉頭、回視守衛的臉。

  「他的行動力已經恢復到那種程度了嗎?」

  「不,我想他應該還無法動彈,可是……」語氣含糊不清的守衛窺視著尤利烏斯的臉色,接著又理直氣壯地繼續說:

  「他是不死人啊!」

  「那又怎麼樣?」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去控制亂咬人。」

  「……」難不成把他想成猛獸的一種還是什麼了嗎?

  或許是察覺到尤利烏斯逐漸失去了耐心,守衛嘴中含糊道歉後,取下掛在腰上的一串鑰匙。他小心謹慎地將鑰匙逐一插進四個鑰匙孔中,最後打開門閂。伴隨著生銹的磨擦聲響,厚重的鐵門被推了開來。守衛的身體往側邊一閃,挪出可勉強供一人通過的空問。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是我的責任……」

  「我知道,我一個人去談。一進去後就將門關上。」

  「知……」

  守衛的話還沒說完,便趕緊後退兩步挪出門前的空間。尤利烏斯步上對方剛剛所站的位置,當他一踏入獨囚房,背後旋即傳來沉重的聲響,隨即被關上的門還確確實實地上了門閂。比開門時的動作還快啊!尤利烏斯在心中嘲諷著。

  低矮的天花板僅垂著一盞電燈泡,鐵銹色的燈光映照著整個獨囚房。這是一間相當狹窄的囚房,只需五步便可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尤利烏斯很快地跨出了一步,因此與蜷曲躺臥在房內角落的人影之間,隔不到三步的距離。

  「喂,還活著嗎?」

  尤利烏斯開口後靜待了半晌。過了幾秒,人影微微動了一下,挪動貼在地面上的臉頰仰望尤利烏斯,但立即又興趣缺缺地閉上了眼。

  尤利烏斯歎了一口氣、放棄對話,隔著三步的距離觀察對方。

  對方的體力似乎尚未恢復,看起來相當孱弱。然而,除了貼在右眼和右臉頰幾乎覆著半張臉的大塊紗布之外,醒目的外傷大都已經消失了,終於又恢復到像個活人的模樣。

  上個月來探望他的時候,對方的臉部還殘留著猶如被輾斃的屍體般慘不忍睹的傷痕,根本無法辨認,也不能張開嘴。還因為喉嚨受創而呈現無法說話的狀態。儘管傷勢如此嚴重,但似乎仍保有意識。由於每隔一個月前來探視情形時,對方總是用僅剩的一隻紅銅色眼睛瞪著自己,因此對方應該認得自己。即使是不死人,右手的義肢也無法自行康復。歪曲的金屬骨架和纜線相互纏繞,變成破銅爛鐵的義肢自上臂垂下、橫躺於地上。

  尤利烏斯想起去年冬天剛撿到這名男子時的事。雖然只是將他丟在這裡,但經過半年後,他竟然可以從那個幾乎沒有呼吸的狀態恢復到這種程度,讓尤利烏斯親眼見識了不死人的實際生態,也再次感受到那種未知的不安。

  ……但也有一種對方如此淒慘,程度應該也遠超過一般人的感想。若是普通人早就死了,而對方卻無法安祥的蒙主寵召,只能慢慢啃噬著有如被折磨殺害般的痛苦,一點一點的再生。

  「……什麼事啊……」

  可能是感受到緊盯的視線而不悅,對方鬱悶的皺著眉開口。那聲音依然沙啞,說話也還口齒不清,不過這是帶回對方後,第一次聽見他開口。

  「你進入首都有什麼目的?」

  「……」

  尤利烏斯以拷問的語氣提出質問,對方卻來個相應不理。好不容易差不多可以與他對話,此時沉默卻又再度降臨。尤利烏斯無奈地將語氣和緩一些,話鋒一轉改問私事。這也是他始終最想問的一件事。

  「來首都的只有你一個人嗎?琦莉呢?」

  對方這次並沒有漠視他的問話,經過一段凍結般的空白時間才不悅地冷淡回答:

  「……沒有必要告訴你——」

  「我說啊……」尤利烏斯短歎一聲:「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如果沒有我,你早就死了。」

  「多管閒事,小毛頭。」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小鬼。」

  對方不悅地咂舌又重複說了一次。他自己的態度豈不是更像小孩嗎?尤利烏斯即無力又不滿地噤口不語。

  那年冬天在橫渡「砂之海」的船上與他們初次相遇,至今已經快兩年了。當時自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事實上,也許真的很孩子氣。然而自己從那之後汲取了許多知識,身材也長高了。最近除了神學生的課程和工作外,自己也開始接受武術的訓練。

  印象中,以前得抬頭仰視對方,而現在卻是低頭俯視。這當然是因為對方躺著的關係,不過兩人的身高似乎仍有段差距。相信再過幾年,自己的身高與年齡一定可以追過對方,如此一來,應該就不會被琦莉視為小孩了吧?

  「琦莉到底怎麼了?她還好嗎?她不知道你在這裡吧?」

  「……煩死了!這與你無關吧?」

  「不是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難道琦莉不擔心嗎?」

  尤利烏斯想辦法克制著因對方一貫無情反應而湧現的焦躁,耐著性子反問。不清楚這傢伙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原因獨自來到首都,也不知道琦莉目前在哪裡做什麼?但至少可以確定,發現這傢伙後的半年來,他們兩人完全沒有聯絡。

  「你不想見她嗎?如果知道她在哪裡,我可以幫你聯絡——」

  「你煩死了!」

  尤利烏斯熱心地猛說,但對方不願繼續對話的冷漠反應讓他沉默。就在此時,對方再度微抬臉頰,緊閉的左眼略略睜開,讓人聯想到赤紅血液的紅銅色眼眸朝上直瞪著他。

  「……你再繼續這個話題看看,我就殺了你。」

  可以感受到對方那更加低沉的聲調中帶著威嚇,尤利烏斯不禁嚇得屏住氣息。不知何時會被咬——剛剛守衛那句被自己所否定的話,倏地充滿現實感、浮現腦中。而且有種兩人之間原本相隔三步的距離,頓時縮短至眼前的錯覺。

  然而,對方瞬間湧起的殺氣旋即消失在真是麻煩的情緒氛圍裡。

  「你回去吧,我累了。」

  對方又恢復了原有的語氣,話一說完便偏過頭,臉貼著地面再度合上眼。看來似乎是用了所有的力氣說話。

  尤利烏斯悄悄將下意識屏住的氣息細細吐出。「知道了。我這個星期會待在鎮上,所以我會再來。」他努力以沉穩的語氣說完後轉過身去。

  尤利烏斯對著小窗使了個眼色,守衛鬆開門閂打開門。

  「沒事吧?」

  「什麼東西沒事吧?」聽見耳邊的私語,尤利烏斯忍不住以不悅的聲音回問,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表情僵硬。

  當他懊悔地穿過門時——

  「尤利烏斯。」

  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尤利烏斯的內心懷著些許畏怯轉過頭。昏暗的獨囚房一角,聲音的主人仍然像是一團破布般躺著,薄薄的嘴唇微微開啟,似乎想說什麼。

  「……算了,我累了,下次再說。」

  結果說出口的只有這幾個字,接著對方又像是斷了氣般一動也不動。

  下次?這意味著不反對自己再來嘍?尤利烏斯感到一陣茫然,僅簡短回應了一聲「嗯。」點了點頭便走出牢房。

  說起來,這似乎是對方首次認真地呼喚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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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酒吧角落的置物櫃中找到了拖把和水桶,於是將酒吧內的所有椅子全扣在桌上;以拖把拖完整個店內的地面之後,從桌上取下椅子的同時約略擦拭了一遍。而吧檯和廚房中那些即使動到應該也無妨的地方,她也簡單收拾了一下,另外還清洗了水槽。由於從一大早便開始動手,因此整理至今,距離傍晚的開店時間還有一陣子。

  『妳也做得太多了吧?』

  「因為閒得發慌啊。」

  置於吧檯一端的收音機發出了快暈倒的聲音,但琦莉仍在張望店內,這次開始著手打掃後方的舞台。並非她熱愛打掃,只是一旦動手就要做得徹底。

  舞台似乎已經有好多年沒有使用過,地板及音響器材上堆積的頑固灰塵值得好好清掃。雖說是深秋時節,琦莉仍揮著汗水在水桶上方擰乾抹布。就在此時,她感到背後有人。

  蹲著轉過頭,穿著黑色背心的老闆一臉呆愣,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前。

  「啊!」

  琦莉慌張站起身,不由得將抹佈置於身後。

  「對不起,我擅自做主。因為承蒙您的照顧,所以……」

  「不,妳誤會了。」

  老闆也慌忙說道。他環視變得整齊光亮的酒吧走了過來。

  「真不好意思,妳幫了我一個大忙啊。」

  「沒關係,我曾在類似的店打過工,不知不覺就幹勁十足。」

  琦莉邊打掃邊想起在南海洛西部的「巴茲&蘇西咖啡屋」打工時,那令人懷念的一個月。和貝亞托莉克絲在南海洛東部四處遷移之際,也曾經歷了因斷然說出:「自己的伙食費自己想辦法。」的貝亞托莉克絲時而出現時而搞失蹤,完全將陰晴不定的女人發揮到極至,白白浪費了投宿旅館的費用,因而寄宿餐飲店打工幫忙的時期。

  來到這間位於教區邊境的現場演奏&酒吧,至今已經是第三天了。由於沒有時間與經常毫無預警外出的貝亞托莉克絲好好交談,因而無法決定接下來的行動。於是琦莉順理成章的得以借住在此店二樓,為了答謝提供自己食宿的老闆,琦莉決定協助店內之事。不過老實說,店裡幾乎沒哲顧客上門,因此營業時間能夠幫忙的事很少,所以琦莉才會決定今天在開始營業前清掃一番。

  「這剩下一點,讓我做完。」

  繼續打掃之前,琦莉拿起水桶想更換清水時,發現站在面前的老闆鞋子前方落下一滴水。

  琦莉訝然看著地面上形成的小水漬,抬起頭。

  「啊,不好意思。」老闆吃了一驚、用一隻手摀住臉,以手掌拭去滑落臉頰的水痕。

  「我覺得雪莉好像又回來了。以前提早來店裡練習時,她經常像妳這樣打掃……真是不好意思,讓妳瞧見我不成熟的一面。」

  「不,沒這回事……」

  琦莉說完後接下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就這麼雙手提著水桶低下頭。佇立著兩個人的寂靜酒吧,被尷尬的沉默所包圍。

  老闆像是要掩飾般輕咳了一聲,再度開口:

  「如果妳不介意,可以一直待在這裡。」

  「唔……」

  難以回應的琦莉再度陷入沉默。了……對不起。」她依然提著水桶低下頭。

  「我沒辦法一直待在這裡,因為我要去找人。」

  「啊,是那個紅頭髮的……」

  老闆順口說出後驟然打住,而琦莉也幾乎同時倏地抬起頭。水桶內的一行水飛濺出來,弄濕了琦莉的雙腳。

  「紅頭髮……難道你認識哈維……」

  聽見自己詢問的那個名字後,琦莉覺得那好像是一種珍奇之物,雙唇有一股不協調感。那是長久以來,自己在說話與思考時自然而然避開的名字——

  琦莉嚥了一口口水,用沙啞的聲音再一次說出那個名字。

  「哈維曾經來過這裡嗎?」

  「啊——不,我沒有詢問過他的名字。而且有人要求我不能說——」對於禁口這部分,老闆露出不妙的神色含糊帶過。對於這個從未聽聞的事實,琦莉愕然地仰望老闆。

  「是誰要求你不能說——」

  『啊……啊——……』

  吧檯上的收音機發出有如掙扎般的奇怪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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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亞托莉克絲依照約定,三天後再度前往那間香煙誧。雖然知道了在「門之鎮」和艾弗朗接觸過的清道夫姓名和住處,但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在無法決定接下來的行動之下,推開現場演奏&酒吧「阿德魯夫-薩克斯風亭」的大門。

  正值黃昏時刻的現在,差不多要開始營業了,店內當然沒有那種一開店就前來消費的奇特常客。當貝亞托莉克毫不客氣、魯莽地走進酒吧時,坐在吧檯前的黑髮少女轉過頭來。

  「妳回來啦,貝亞托莉克絲。」

  「啊,嗯。」

  貝亞托莉克絲用很像艾弗朗經常使用,但卻不得要領的語氣響應。站在吧檯內的老闆,臉部奇怪地抽搐著;而吧檯上的收音機,不知為何正對著她發出令人煩躁的噗哧噗哧雜音。此時,坐在高腳椅上的琦莉轉過身,面對著貝亞托莉克絲開口:

  「知道哈維的行蹤了嗎?」

  「嗯——約略知道了一點線索……」

  貝亞托莉克絲玩弄著束起的金髮,繃著臉回應。當她順著對話、本能的回答後,心臟差點蹦了出來。

  「欸!啊,妳妳妳在說什麼?」

  迅速岔開話題卻完全失敗的貝亞托莉克絲,語氣霎時變得結結巴巴。看見琦莉抬頭直盯著自己的目光後,貝亞托莉克絲以求助的眼神四處游移;吧檯內的老闆露出非常抱歉的僵硬表情,置於吧檯上的收音機則發出意味著穿幫了的雜音。

  「啊……」

  貝亞托莉克絲的嘴開合了數回。

  「啊——」

  像是喘氣般長歎了一聲,沮喪地垂下頭。

  「這是怎麼回事?瞞著我與哈維取得連絡了嗎?」

  琦莉的語氣沉穩,但那隱含著不容分說魄力的質問,卻直刺貝亞托莉克絲垂下的頭頂。貝亞托莉克絲微微拾起頭,琦莉的雙手置於膝蓋,端坐在高腳椅上盯著自己。

  被琦莉先發制人的貝亞托莉克絲,失去了頑強抵抗的力氣,於是垂下肩膀回答:

  「並沒有和他取得連絡……」

  「聽說哈維寄來一封信,這是真的嗎?」

  欽,連這個也說啦?這個蠢老頭!貝亞托莉克絲斜眼瞪著收音機。「貝亞托莉克絲。」琦莉催促的聲音讓她趕緊挪回目光,投降地歎了口氣,然後將手伸進風衣的內側口袋。

  貝亞托莉克絲塞給琦莉一個破爛的信封。琦莉從椅子上站起身接了過來,看了看信封的正反兩面後打開,抽出一張像是不帶任何感情、標準解答般的便箋。

  「嗚——總之,之前告訴妳有人調查妳母親的事情並且傳來情報,那個人就是艾弗朗。然而收到這封信後,他突然音訊全無,根本不曉得是生是死。而且這封信也沒什麼吧?就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對妳開口啊!所以這全都是那傢伙不好,嗯,一點都沒錯……」

  零點一秒即可閱讀完畢的內容,琦莉卻盯著便箋一動也不動。貝亞托莉克絲抓住機會陳述了一堆借口,然而沒多久,她的聲音就越變越小,最後沉默下來。

  琦莉凝視手中的紙張,平靜地開口:

  「下士也知情對吧?原來你們兩人一起瞞著我。」

  『啊,啊,不,並不是瞞著妳。』

  吧檯上的共犯結結巴巴地肯定回答。「……這樣啊。」琦莉僅隨聲響應了對方,接著抬頭望著貝亞托莉克絲。

  「那麼哈維現在人在哪裡?」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不知道……」

  「妳剛剛不是說有線索了嗎?」

  「嗚……」

  貝亞托莉克絲頓時語塞,目光飄向收音機,然而對方卻無法插手幫忙的樣子。

  「貝亞托莉克絲。」

  琦莉再次催促。「……啊——煩死了。」貝亞托莉克絲也懶得敷衍唐塞,完全豁出去了。

  「我知道啦!我說,我說總可以了吧?」

  貝亞托莉克絲下定決心後,態度猛然一變。會如此隱瞞,還不是為了這個受托照顧的女孩和那個少根筋的男子,為什麼自己還得被譴責?貝亞托莉克絲反而半惱羞成怒地挺起胸膛,雙手往腰際上一插。

  「這都是因為妳想聽,完全不關我的事喔——聽好了,所謂的線索是,他可能已經死了。」

  當她全盤托出在首都秘密機構發生的騷動和「門之鎮」那位清道夫目擊者等,從販賣香煙的情報站得知的訊息時,琦莉的目光始終停駐在斜下方,面無表情地聆聽。

  當然有可能只是不實的傳言,不過被教會兵帶走這一點若是屬實,應該不可能還活著吧?最後貝亞托莉克絲撇著嘴,一副雖然不知道真假,不過如何,妳沒話說了吧的表情閉上嘴。

  此時,現場陷入一片靜默。貝亞托莉克絲提心吊膽地等待琦莉的反應。

  「……這樣啊,原來這麼重要的事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裡。」

  沒有哭泣也沒有憤怒,琦莉只是用平靜得反倒讓人覺得恐怖,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低語。平常總是冷冷清清的酒吧,這時候卻有顧客極為不湊巧的上門了,話題也因而被迫中斷,直到隔天早上部一直被置於一旁。

  雖然問題一點兒都沒有解決,然而當下能夠將事情含糊帶過,讓貝亞托莉克絲不禁鬆了一口氣。不過——

  「……被擺了一道。」

  隔天早上。

  貝亞托莉克絲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門口茫然低語。

  店裡的二樓一角,那問是雪莉和年幼的女兒曾經使用過的寢室,但是昨天以前睡在這裡、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琦莉,卻已不見身影。

  行李全都收拾乾淨,也不見包包與大衣,像是回報感謝照顧般,整理得相當整齊的床鋪上,只留下一台破爛不堪的小型收音機。

  貝亞托莉克絲奔向床邊一把抓起收音機,發現收音機的電源被關掉了,她粗魯地打開電源。

  「喂!」

  『喂,等一下,琦莉!』

  「人已經不在啦!」

  『什麼?』

  兩人同時發出簡短的叫嚷後,默默地怒視對方。稍微冷靜後才又繼續展開對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什麼時候離開的?」

  『她和平常一樣上床睡覺啊,就和平常沒兩樣。但是一大早卻突然爬起來開始收拾行李,俺想阻止卻被她關了電源。』

  「可惡!她先故意裝做理解的樣子,讓我們失去戒心——」

  貝亞托莉克絲抓起收音機的提帶奔出走廊,穿著睡衣的老闆正巧從斜前方的房間走了出來。應該是因為夜晚工作的關係,一臉睡眼惺忪的老闆嘴裡念著:一大早在吵什麼啊?貝亞托莉克絲半遷怒地揪住老闆的衣襟問道:

  「往『門之鎮』的火車是幾點?還來得及嗎?」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鈴鈴鈴……

  列車開動的鈴聲尾音嘎然停止,乘客們的嘈雜聲也莫名隨之減弱,微妙的寧靜頓時籠罩整個月口。

  「等一下,我要上車!」

  車站的站務人員確認了火車的前後方,正要比出可以發車的信號之際,琦莉跳上了火車,由車廂間的車廂門奔進車內。

  她的背倚在車廂門的內側,不斷喘著氣。乘客們一臉詫異地從包廂席探出頭來,於是她趕緊找到空位躲了進去。當琦莉坐下將運動包置於座位旁時,砰的一聲,車身傳來像被往後拉扯般的震動,窗外的景色緩緩朝後方滑動。

  琦莉深呼吸調整氣息,目送著流逝而過的月台景色。

  (對不起,媽媽……)

  腦海中突然浮現這一句話。

  過去母親和年幼的自己相依為命,然後和猶大相遇。那是一位對母親而言,假使與全世界的人為敵也想守護的人,這個鎮一定充滿了他們兩人無數的回憶。雖然酒吧的老闆也希望自己能夠永遠留在此地,不過,她現在有非做不可的要事。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去找他不就好了嗎?妳並不是只能待在這裡默默等候——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那個廢棄車站站長所說的話語,從背後推了躊躇的自己一把。

  自己至今為止究竟在磨蹭什麼呢?如果一開始就不打算乖乖等候,趕緊去找他就好了。絕對可以找到,並且見到他——

  然後對他大發豐騷。

  琦莉伸出大衣口袋裡握著東西的右手,然後攤開手心。手心上放著廉價的打火機和一個皺巴巴的信封。琦莉握緊打火機,從信封中抽出一張同樣不平整的便箋。

  撇開漂亮與否不談,十分潦草的字跡與冷淡文體所組成的內容,並未達到最低限度的溝通,大概是以左手疾筆寫下的吧?印象中親眼見到哈維寫字,只有在投宿旅館時的簽名,還有當琦莉一時心血來潮書寫教會史報告的開頭,從旁糾正拼法時(也因為這樣,自己完全忘了一些簡易單字的拼法)。便箋上的筆跡和殘留在記憶中的筆跡完全相同。

  琦莉凝視著便箋,內心不禁湧起一股怒火。

  什麼嘛!只潦草書寫重點,即便是一句話,多寫些什麼也比這個好。

  什麼都不說就這麼消失,一年半載毫無音訊,當自己憂心哈維是否已經無意回來的這段期間,原以為他做了什麼,沒想到竟然是在調查母親的事情?自己明明沒有拜託他,但他就可以留心到這種事。可是為什麼腦袋卻完全沒有思考過,這段時間自己究竟是以何種心情在等待呢?那個人根本就是天生少根筋。

  (我一定會抱怨……)

  你覺悟吧!琦莉在心中宣告著,雙手緊握住打火機和便箋。

  閉上眼有如祈禱般,緊握的雙手用力頂在額頭前。

  我絕對會狠狠對你抱怨一番,所以……

  「你一定要活著……」

  沒有人響應琦莉的低語。那個在旅行時總是陪在身旁、從未分開的收音機被自己拋棄了。只有從座位下方傳來的規律震動與乘客壓低音量的嘈雜聲,有如不真切的微弱雜音,包圍著這個獨自乘坐的四人包廂席。

  (這是第一次單獨旅行……)

  懷抱著孤獨、不安、焦躁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火車朝著通往首都必經的城鎮——「門之鎮」,一路往北奔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6 PM

本帖最後由 普普熊 於 2009-2-10 06:40 PM 編輯

第四話〈深淵畔的長夜〉

  雖不知是哪個傢伙曾用自以為清楚的態度發表,不過,惑星為球體這件事,肯定是騙人的。

  因為不論走到哪裡,儘是綿延不絕的平坦岩石荒野,無法真實感受到一絲絲球體表面的證據。遙遠的前方橫跨著看似藍色低矮影子的北方山脈,不管怎麼走都只是感覺距離越來越遠,絕無抵達之時。

  在這片大地上走著,就像是站上朝反方向逆行了與自己步行等距的輸送帶之類,那座討人厭的山脈就這麼泰然躺在世界的盡頭,悠閒地譏諷著永遠無法抵達的旅客。可惡——

  「想一想,等明天早上再搭乘下一班的火車就好啦!為什麼要步行來追她啊……不僅弄髒了衣眼,秀髮也受損,連嘴裡都是沙。少女的柔嫩肌膚如果被紫外線曬傷造成乾裂,誰要負責啊?」

  『妳真的是不死人嗎?嘮嘮叨叨說些娘味十足的抱怨……』

  「你簡直是差別待遇,這發言有爭議哦。而且現在又不是處於戰爭時期,這可是非常平和的時代,我順應時代要求有什麼不對嗎?」

  『俺知道,俺知道啦!拜託妳不要再轉了。』

  貝亞托莉克絲一隻手拉著綁著行李箱的拖車,另一隻手則抓住收音機的提帶不停旋轉。已經沿著鐵道步行半天了,不僅是火車,連奔馳在沿著鐵道旁車轍上的卡車影子也沒見著,從砂塵層縫隙灑下的砂色陽光,早已越過正上方朝西方傾斜。

  其實只要在領悟到無須徒步前往「門之鎮」,選擇等待搭乘明早的火車,在結果上會更具效率且更有可能追上琦莉的當下立即掉頭即可。然而如果真的要往回走,那個距離也會讓貝亞托莉克絲一肚子氣,於是她賭氣地繼續前進。

  「全都是你不好啦!既然自稱是她的監護人,就應該預測到那孩子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啊!」

  『別說這種不講理的話,俺也沒料到她會一個人出走啊!若要說罪魁禍首,都是因為貝亞托莉克絲一開始沒有讓她看那封信,結果隱瞞的事情不斷累積,事情才會演變成這樣的不是嗎?』

  「而你知道卻默不作聲,不也是共犯嗎?無法讓她看那封信,也是因為信中的內容無關痛癢。對了,一切要怪就要怪那完全欠缺考慮的笨蛋,為什麼我……」

  頓時領悟這一點的貝亞托莉克絲突然閉上嘴,同時也停下腳步。

  自己喋喋不休的聲音和拖車車輪滾動的聲響嘎然而止,瀰漫四周的荒野寂靜有種莫名的虛無飄渺。在鐵道上方飛舞的砂塵,揶揄似地撩撥著繫腰風衣的衣襬。

  『怎麼了?』

  「我要掉頭。」

  貝亞托莉克絲轉過身,再度拉著拖車開始往來時路走去。收音機的聲音顯得張皇失措:『喂,等一下!妳是說真的嗎?都已經走到這裡了,走回去會更辛苦啊。邊前進邊期待有車子經過吧,好不好?』

  「為什麼我得去追一個擅自出走的麻煩女啊?管她曝屍哪裡,或是闖進什麼奇怪的地方被抓去賣淫,全都隨便她了。」

  『這種事可不能隨便開玩笑——』

  「你知不知道我照顧她的程度已經遠超過艾弗朗的請托了!艾弗朗那傢伙就算是為我做牛做馬做到死也償還不了,不過,這也得在他還活著的前提之下。」

  貝亞托莉克絲快言快語地怒斥,才急急忙忙走了。一十步左右,又倏地停下來。

  「……」

  『喂,這次又怎麼了?』

  貝亞托莉克絲極端不悅地瞪著地面,沉默一會兒又一百八十度改變方向,朝北邁開步伐。

  『……貝亞托莉克絲。』

  「什麼事啊?」

  『妳真定意志不堅啊。』

  「我可是會丟掉你的哦。」

  貝亞托莉克絲真的想丟掉收音機,不過在這荒野中獨自叫嚷步行會顯得更加空虛。因此,就在她下定決心,一到鎮上便馬上賣掉收音機時,早已習慣只有自己、收音機、行李拖車,還有充斥荒野雜音的聽覺,忽然被一個模糊的異質聲音吸引。

  她停下腳步轉向斜後方,與鐵道平行並且離鐵道不遠的大地車轍上,捲起了漫天砂塵。

  貝亞托莉克絲仔細凝視,隱約可聽見石化燃料的引擎聲逐漸靠近,緊接著就看見一輛掛著車棚的三輪卡車。

  「……太幸運了——」

  貝亞托莉克絲興奮低喃了一聲,當她重新握好拖車的把手,離開鐵道往卡車的方向走去時,卡車也朝著她前進的方向接近。拖車不斷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抵達車轍旁時,卡車也正好在面前停了下來。

  「太好了,我可是傷透腦筋了呢!能不能載我到『門之鎮』?」、『……真是虛假。』貝亞托莉克絲反手揮動收音機的提帶,讓收音機撞上行李箱的邊角,同時露出百分之百的營業笑容仰望駕駛座。駕駛從蒙上砂塵的車窗探出頭,將手肘置於窗緣上,品頭論足般瞥了貝亞托莉克絲的長相一眼後,馬上露出了笑容。

  「咦——能在這種地方遇上這種美女,我今天真是走運啊!」

  咦?

  貝亞托莉克絲正覺得那個輕薄的搭訕語氣相當耳熟而皺起眉頭時,看見對方的目光停在自己拖拉的行李箱上,然後露出「啊!」的錯愕表情,她終於想起來了。

  對方就是在土魯斯時跟琦莉搭訕的那名年輕男子。由於外表看起來不像朝聖者,原以為只是一名旅客,現在見到他駕駛著卡車,感覺似乎是一名商人。

  「哇,真是奇遇啊!不是還有另一名小孩跟著妳嗎?」

  「我看還是算了。」

  貝亞托莉克絲往左轉了九十度,正要跨步離去時背後傳來驚慌的聲音:「喂喂,怎麼啦?我載妳一程啊!」

  「妳說『門之鎮』是吧?就算搭車也要再花費一天以上的時間哦,那不是女人的腳力能夠負荷的距離。」

  「用不著你費心。」

  不希望對方拿自己與一般女子相提並論,這和剛剛向收音機抗議的歧視發言存在著些許矛盾之處。貝亞托莉克絲邊想邊半轉過身,此時才發現駕駛座旁坐著其它的同行者。

  兩顆小頭顱越過男子的肩膀,興致盎然地望著自己。其中一名是看起來比琦莉年幼幾歲,說好聽一點是純樸,說難聽一點則是一身庸俗、鄉土味打扮的少女;另一名則是又小上四、五歲的男孩。

  「啊——!」

  男孩頓時一臉興奮地叫出聲。

  「是和魔女姊姊在一起的大姊姊。」

  「伊魯!你這樣很失禮!」

  少女臉色蒼白的將男孩拉了進去。記得當時自己已經變裝了,這男子的觀察還真敏銳。不僅是十六歲的琦莉,男子竟然對如此年幼的小孩也伸出魔爪……

  「妳現在一定想歪了,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只是好心載他們一程而已。」

  「誰知道。」

  貝亞托莉克絲狐疑的眼神移向駕駛座、瞪著對方,男子的雙手掩飾般地在眼前揮動著。

  「那麼,如果妳也上車,就可以證明我沒有不良居心了。如何?」

  對方露出怎麼看都是別有居心的臉,彷彿提出了好主意似的握拳擊掌。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可以望見位於城牆後的那座北方山脈,由於距離仍然相當遙遠,因此被砂色雲靄籠罩的山脈,宛如幻影般映在眼前。然而從這裡仔細端詳,視野中已經可以捕捉到位於半山腰,寂靜得讓人有種異樣恐懼的深灰色都市。

  那是數十或數百個外型迥異,朝著天際矗立的巨塔所形成的摩天大樓城市——看起來就像是因痛苦而扭曲著身體,相互求援糾纏在一起的墓碑群。

  (那就是首都的機械都市……)

  琦莉姑且停下腳步,眺望遠方的都市。

  在寄宿學校見到掛在牆上的照片時,曾經想像那必定是非常莊嚴的景致,然而親眼目睹時卻沒有產生任何讚歎。敬畏在短暫的瞬間如泡沫般湧現又消失,僅是如此罷了。

  琦莉的視線從遠方的景色略往正前方移動,越過住宅區的重重屋頂,眼前聳立著環繞城鎮北側的乳白色城牆。正對面的南側城牆自戰爭時崩塌後,至今尚未修復,鬧區逐漸綿延成山坡原野,形成一片廣大的貧民窟。

  雖然位居通往首都必經的城市,但令人喪失氣力的漫長爬坡和險峻登山道,在北方城門至山脈的半山腰處靜候著。那些從惑星各地來到這個城鎮,想前往首都卻在此用盡氣力而定居下來的朝聖者也不少。

  羅列著自過去即蒙受首都恩惠的富豪住宅區,以及貧困市民和在這裡定居的朝聖者所居住的市中心——「門之鎮」有著過了車站及教會所在的中城後,南北街道樣式驟變的獨特構造。此外還有另一個特色是,這裡從首都山脈引進地下水,建構成一個綿密廣闊的下水道網。雖是戰前的遺跡,但現今仍保存完好,遍佈整個城鎮的地下。

  琦莉從教區的邊境城鎮搭乘火車,搖晃了約一天半的時間,抵達這裡已經是隔天下午了。在車站掌握了若干的地理位置後,目前她正朝著位於南側的市中心前進。

  這應該也是戰爭的遺跡吧?從市中心通往高台住宅區的路途上,高高立著數層階梯狀的內牆。當時或許是為了抵禦敵人入侵,不過現在卻只是阻斷了鬧區,造成交通不便。雖說是下水道,但在位處低地的市中心,水道並非全都是建築在地下,立於頭頂上方的內牆中似乎也有。

  走下沿著內壁蜿蜒的Z型水泥階梯,朝市中心的貧民窟前進,街上原本乾燥的空氣逐漸帶著濕氣。雖然時間尚早,但小腿卻已堆積著疲憊不堪的倦怠感;相當潮濕的牆壁與地面,令嗅覺中瀰漫著宛如末曬乾衣物散發出來的悶臭。

  走下階梯之後,沿著內牆的底部有一整排猶如窗戶般的拱形洞穴,陰暗的隧道往牆壁內部延伸。過去這附近似乎也作為水道之用,然而現在水位退去,水道遺跡成了朝聖者和流浪者極佳的避難場所。

  朦朧的午後陽光從陡斜的角度射入,微微照亮了隧道內。琦莉跨進隧道,零星躺在隧道兩側的那些人以不友善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抱著些許畏懼朝深處前進。

  當琦莉猶豫著該詢問誰才好的時候,眼前有一群將桌子搬進隧道內,正專注於玩牌的人們。相較於正午便躺在陰暗角落,只會拾起陰鬱的目光瞪視,有如半死人的人們,這些中午便一手拿著啤酒散發酒味的人,似乎容易攀談多了。

  「對不起……」

  琦莉在圍成一圈的人群身後開口。然而恰好正逢下注的關鍵時刻,大家都全神貫注在紙牌上,沒人回應她。琦莉感到傷腦筋時,目光正巧與一名從桌旁微微探出身觀望賭局的人交會。

  那是一名臉上妝容掉落大半,身穿低胸服飾的女子。

  「嗨,怎麼了?」

  女子隔著同伴們的頭頂,往琦莉的方向伸長了脖子詢問。聽見有人親切響應的琦莉總算鬆了一口氣,但旋即察覺一股異樣。儘管感到有些猶豫,但似乎也沒有其它人可以詢問了,於是她走向女子。

  此時遊戲恰巧分出勝負,琦莉在勝負喧嚷聲中的角落,開口詢問女子: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一位漢司先生?」

  「唔,叫漢司的人很多。」

  「聽說他是城門的清道夫。」

  「啊!」

  看到女子似乎心中有了答案的反應,琦莉懷抱著一絲期待。然而緊接著——

  「聽說他死了哦。」

  女子只告知了這麼一句話。

  「死了……?」

  琦莉茫然復誦。「嗯,聽說死了哦。」女子一隻手伸進紮起的發內搔著,又重複說了一次。

  「好像是前幾天吧?他出去工作後就沒有再回來了,大家都說可能是失足趺落水道中。即使運氣好找到他,應該也是一具泡爛的溺死屍體,在水道內失蹤是司空見慣的事哦。」

  由於又開始新一輪的牌局,女子僅說完這些,注意力便又回到紙牌上。

  琦莉頓時呆立在女子身後,不知該如何是好。原本以為即使不曉得哈維的消息,但只要能與見過哈維的人碰面,至少應該能夠成為決定接下來行動的線索,沒想到期待卻落空了。

  「對了。」

  聽見像是想起什麼而叫喚自己的聲音,琦莉拾起頭,女子又再度伸著脖子向她補充:

  「是有關漢司的事。那傢伙之前常脫口說些奇怪的事情,說什麼因為曾撞見亡靈隊伍,所以如果自己死了就是他們來迎接。他開始說這種話時還活得好好的,人類的生命真是結束的非常驟然且意外啊!」

  「妳是說亡靈隊伍嗎……」琦莉不僅從未聽聞,連見都沒見過。

  「趕快離開吧,這裡不是妳這種女孩該來的地方哦。」

  像是要驅趕琦莉離去,女子一說完視線又回到牌桌上。琦莉放棄了能在這裡打探出什麼的想法,小聲對女子致謝後,轉身背對興致高昂圍坐著玩紙牌的人群。

  (該怎麼辦好呢……)

  毅然決然前往首都看看吧?但是去了之後也毫無頭緒,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她當然沒有認識的人,而身上的錢應該也所剩不多了。

  首都的朋友……?

  琦莉腦中快想起什麼之際,前方的水道出口忽地傳來騷動。

  可以聽見騷動聲中夾雜著喀鏘喀鏘的金屬碰撞聲響,鏤刻成拱形的砂色陽光中,陸續出現壯碩的黑影。

  此時,琦莉的身後也是一陣騷動。她轉過身,那些原本熱衷於賭局的人們趕緊藏好紙牌,開始收拾桌子。

  「妳快點離開啊!」

  唯獨方纔那名女子在傾倒的桌子旁氣定神閒地坐著,用下巴指了指出口。看見琦莉仍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女子不禁焦急地說:「這裡禁止賭博,如果妳不想被關進拘留所就快點逃吧!」

  參加牌局的十人張皇失措地想將桌子搬走,然而就在此時,在出口的那群人走進隧道內,開始揪住發出悲鳴的人們領口。

  與白色神官服相同,那些人的身上都有幾處重要部位以白色裝甲固定,每個人的人手中都握著警棍——那是以監視進入首都必經關卡的朝聖者為主,維持「門之鎮」治安的教會兵。

  連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也開始跟著逃竄,關係者與非關係者全混在一起,隧道內迅速陷入混亂的狀態。而教會兵也不管誰是誰了,視線所及的居民一律先逮捕再說。等琦莉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也被戴著堅硬手套的手抓住了領口。

  「放開我——」

  琦莉粗暴地甩開對方的手,正想逃離時後腦杓遭到衝擊,眼冒金星地撲向人群、倒在地上。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人類的生命真是結束得非常驟然且意外啊!

  剛剛那名女子所說的部分話語,微妙地殘留耳內,在腦海中不斷反覆響起。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根本沒有將它放在心上啊!

  (沒有死……)

  當琦莉快要認同女子的話時,她固執地否定了。沒有死,因為他不是普通的人,絕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死了。

  貼在地面的臀部感到冰冷,琦莉微微動了動身軀,順勢拾起埋在雙膝之間的臉環顧四周。被灰色牆壁包圍的潮濕空間裡擠了約二十人,那些人有如難民般屈膝坐著。琦莉認出當中有些是圍在賭桌旁的人,不過大部分應該都是當時在水道遺跡中遭到波及,一起被抓進來的吧?

  「嗨,妳的頭沒事吧?」

  琦莉聽見詢問聲轉過頭去,在水道遺跡時曾經交談過的女子,正與她並肩坐在牆壁旁。「沒

  事,因為我的頭很硬。」琦莉的手仲向後腦杓,語氣中有部分是想替自己打氣,一部分則夾帶著戲譫。然而似乎並不成功。

  琦莉又抱住雙腿、將下巴置於膝蓋上頭,垂眼盯著自己的鞋尖。

  無庸置疑的,這是琦莉生平第一次被抓進拘留所。該不會得永遠待在這裡吧?儘管沒有做出會被逮捕的事情(至少這次沒有),但絕望卻緩緩侵入琦莉的內心。這個沉澱著濃厚濕氣與臭味的獨特密閉空間,或許具有讓人意志消沉的效果。

  「不必擔心,對方並不打算做什麼,妳馬上就會被釋放了。將幾十名窮人關在這裡,只是免費提供他們食物罷了,這不就和慈善事業沒兩樣了。儘管感謝他們,但沒有人會熱衷這種事,因此相同的事情總是不斷上演,就像是一種例行公事。」

  見到女子解說完之後輕鬆地笑著,琦莉也稍微恢復了精神莞爾響應。她陷入恍惚地推測著,在深受首都影響的北海洛教區,應該較東貝裡住著更多懷抱濃厚信仰的人。然而,住在貧民區的居民似乎又不全是虔誠的敦徒。

  「找漢司有什麼事嗎?你們好像不認識,而妳看起來也不像朝聖者,妳特地來找漢司嗎?」

  「不……」

  雖然知道對方並無其它意思,應該只是基於好奇而詢問,但琦莉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在找人。因為漢司先生之前可能見過我要尋找的人,所以想來問問他。」

  「這樣啊。我知道了,那個人是妳的男朋友。」

  「欸?」

  琦莉失聲叫了出來,意外的巨大聲響在簡陋的水泥牆問迴盪,詫異的眼神從周圍投射而來。「不、不是,不是這樣。」琦莉趕緊壓低聲音加以否認。「啊——是、是。」不知是否真的相信琦莉的否認,女子的語氣中帶著狐疑的揶揄,不過仍然理解地說:

  「雖然我並不清楚,不過希望你們能夠再次重逢。」

  女子說著,那脫了妝的削瘦臉頰露出疲憊但美麗的微笑。

  「謝謝……」

  感到不好意思的琦莉低頭回答,然後就這麼環抱膝蓋倚著牆壁,目光盯著鞋尖喃念:「不過,或許他已經死了……」低聲說完後,琦莉對於如此軟弱的自己感到相當沮喪。明明剛剛還那麼堅決否定,結果不到一會兒功夫又湧現不安。

  「還不確定不是嗎?不妨去找看看吧!」

  「……是,謝謝。」

  或許這只是安慰的鼓勵,不過卻和那座廢棄車站站長所言隱含同樣的意味,琦莉微笑答謝。尋找才剛開始而已,自己還無意放棄。

  這時,金屬質地的足音逐漸靠近。琦莉抬起頭,鐵柵門外出現監視的教會兵身影,她嚇了一跳全身僵住。然而除了琦莉外,其它的人僅是緩緩地轉過頭。守衛不屑地瞥了一眼牢房內毫無生氣的人們,動手打開門鎖。

  「可以了,你們回去吧。」

  不知是誰小聲地吹了一聲口哨。「妳真幸運,今天比較早放人呢!平常總會關上一晚的。」身旁的女子低聲慶幸。「應該讓我們吃完晚飯再放我們出去啊!」近處也傳來相反的抱怨聲。

  鐵柵門一開啟,被拘留的人們便傭懶地站起身,走向出口。

  「喂,走嘍!」

  女子的聲音在身後催促著,琦莉也跟在隊伍的後方跨過鐵柵門。當她踏進通道後轉過身,所有的人已經全都走了出來,豐房內空蕩蕩的。

  到處都不見女子的身影。

  「怎麼了,快走啊!」

  聽見守衛的催趕,琦莉在隊伍後方再度邁開步伐,內心對著女子致謝。在儘是陌生人的平房中,對方應該是為了不讓自己感到不安,而在一旁和自己交談的吧?

  那名女子是怎麼死的呢?誠如女子自己所說,應該是意外死亡的吧?似乎這樣才符合女子的感覺。

  琦莉穿過並列著多人牢房的走道,登上階梯、走出地面樓層。有兩名負責監視的教會兵宛如機器人般,面無表情地站在拘留所出口前方的監控室前,看著被釋放的人離去。

  另外有一名和體格壯碩的士兵相較,身材明顯瘦小的人,正筆挺地站在兩人的斜後方。

  對方身上穿的並不是教會兵的白色神官服,而是高領的黑色長袍——那是比正式神官略微簡樸的神官服,類似琦莉在東貝裡寄宿學校時見過,到學校研習的首都神學生制服。不過,穿著那身服裝的人看起來比神學生的年齡還小,若說是少年也不為過。兩名壯碩的士兵對於身後注視著的少年,均露出畏懼的僵硬表情佇立,那模樣讓琦莉感到難以理解。

  擦身而過時,琦莉不經意地瞄了一眼,自然而然與少年的視線相互交會。

  她直盯著對方往前走,直到回頭的角度到了極限時才停下腳步。

  頓時莫名凍結的空氣中,琦莉就這麼保持著回過頭的姿勢與少年相互凝視。

  「……琦莉?」

  少年率先打破沉默。

  琦莉嚇得眺起來、轉過身,說不出半句話,她抬頭望著對方的臉……抬頭?對方雖然不高,但是卻比自己還高。從斜上方俯視自己的是一對深綠色瞳眸,還有淡褐色的柔軟頭髮,端正的眼鼻輪廓——

  「尤利……?」

  琦莉茫然低語了一聲。少年的臉上閃著光輝,表情頓時宛如孩童一般,外表的年齡一口氣減少了兩三歲。

  「果然是琦莉!」

  少年笑容滿面敞開雙手走過來,當他正要環抱琦莉的肩膀時驟然停下。對於身後訝異得皺緊眉頭的士兵們,少年掩飾了自己的態度,壓低聲調再次低聲說:

  「太棒了,琦莉,真的是妳。」

  「真的是尤利嗎?因為之前……」

  琦莉仍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抬頭仰望少年,和記憶中那兩年前的臉孔相互對照。因為之前的身高並沒有那麼高啊……當時的琦莉比對方略高一些。不僅如此,連聲音也比以前低沉,有種奇怪的感覺。不過說話方式和表情,的確是當時那個調皮的尤利烏斯。

  「琦莉妳變嘍!」

  尤利烏斯有點羞赧地說。他的視線往周圍瞄了一眼,「那麼,等一會兒再好好聊。」說完又板起臉孔(他這麼一做,成熟的模樣與神學生的制服才相稱)。

  尤利烏斯略彎下腰、湊近琦莉的耳際,聲音比剛才壓得更低。、

  「妳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

  「見到琦莉茫然回問,眼前的尤利烏斯也詫異地不斷眨著那對深綠色的眼睛。

  「咦?妳不是知道才到這裡來的嗎?害我白擔心一場。」

  「什麼事?」

  「我是說……那傢伙在這裡的事。」

  「……誰?」

  琦莉再次反問後才恍然大悟,尤利烏斯指的是誰。儘管明白了,琦莉剎時之間並沒有任何反應,她直盯著斜上方尤利烏斯的臉,全身僵住無法動彈。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傷勢還非常嚴重哦!真的要見他嗎?沒關係嗎?」

  「沒關係,讓我見他。」

  表情嚴肅的琦莉毅然點頭。尤利烏斯以眼神向獨囚房的守衛示意,守衛拿出一長串鑰匙打開門鎖。

  琦莉從多人牢房區的最深處走下極陡的階梯,被尤利烏斯引領至一整排裝設著鐵格子小窗的細長牢房門區域。腳下應該就是下水道,原本就已經寒氣逼人了,但這裡沉澱著更緊貼皮膚的濕氣。而且踏在地面上的腳步聲也與樓上有著微妙的差異,宛如敲擊著中空的鍾一般,足音微弱地胡亂反射,在走道的牆壁間迴響。

  走道一角放了一張鐵桌和鐵椅。桌子上放著日誌、生銹的茶壺和簡易的小爐,旁邊的牆壁上有一個掛著深灰色外套的大衣架,那裡應該就是守衛的待命之處。在這種環境下終日僅看守一個人,著實是一件幾乎要令人發狂的差事。

  守衛打開門閂,透過小窗往內探看後緩緩推開門,開啟了可供一人通過的縫隙。接著在尤利烏斯的耳邊說了什麼。「這樣啊。」尤利烏斯只簡短回應了一句後轉頭望著琦莉。

  「來得正是時候,他現在的模樣可能沒那麼可怖了,妳再稍微等一下。」

  尤利烏斯見到一頭霧水的琦莉頷首後,獨自走進開啟的門縫內。隔著門傳來小聲的交談。

  琦莉下意識摸索大衣的口袋,然後緊緊握住指尖觸及之物。

  心臟的鼓動越來越急速。琦莉嚥了嚥口水,將近逼喉頭的悸動抑止下來。

  「琦莉。」

  感覺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事實上應該不到十秒。進來吧!尤利烏斯只從門縫探出一張臉,以眼神示意。

  琦莉的手就這麼插在口袋中,踩著僵硬的步伐朝門走去。她一跨過門坎便停下腳步,以極度不安的目光徐徐環視房內。

  這是間垂著一盞燈泡,發出微弱光芒朦朧映照的潮濕小房間。

  最初映入琦莉視野的,是一名穿著典雅黑服的中年女性。福態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微微對琦莉打了聲招呼,正收拾著散落在一旁的骯髒衣物、繃帶和水桶等物。

  (……?)

  沒料到會有一名先到的訪客,這讓琦莉原本緊繃的情緒頓時消失。此時,琦莉越過讓出空間往一旁挪動的婦人身軀,看見了另一個人影。

  那是一名虛脫地背倚著粗糙水泥牆壁,癱坐地上的瘦高青年。狹窄的空間擠進了三名外人,對方卻對周圍的狀況毫不關心,低垂的眼睛渙散地凝視著地面。

  青年似乎剛被換上乾淨的衣物,外表看起來相當乾淨。不過,從沒扣上的襯衫胸口與袖口,到處都可以看見殘留著潰爛的傷痕,而且較之前更加瘦削,鎖骨和手的骨頭清晰可見。

  「喂。」

  聽見尤利烏斯無力的叫喚,青年才露出真是麻煩的表情,抬起剛梳洗完、仍舊濕漉漉的紅銅色頭顱。

  見到對方臉孔的瞬間,琦莉的心臟猛然一震。

  大塊的紗布分別緊密覆蓋住右臉頰和右眼,並且以膠帶固定。混濁的黃色燈泡下,只有雪白的紗布諷刺似的顯得異常潔淨,更加突顯出殘留在青年臉上的悲慘傷痕和獨囚房的荒涼景象。

  琦莉忍不住移開目光,在口袋中緊緊地握拳。

  「……哈……維……?」

  她顫抖的低喚。那個睽違許久的人就近在咫尺,琦莉竟然僵硬得無法好好呼喚對方的名字。

  青年聽見呼喚,視線慢慢轉向琦莉。可能是看不清楚吧?那只殘存的紅銅色眼睛像是要仔細端詳般微微瞇起。過了片晌——

  對方直接詫異地蹙緊眉頭。

  「……妳是誰?」

  這是對方首次開口。

  空氣頓時凍結。「……當然是琦莉啊!」尤利烏斯在全身僵住的琦莉身旁重重歎了一口氣,插嘴說道。

  「琦……」

  低語著轉向尤利烏斯的青年,像是要再次仔細確認般凝視著琦莉的臉。過了數秒,他終於認出來了。

  「妳來這裡做……」

  對方的話還來不及說完,琦莉就反射地舉起口袋中緊握的右手,將手中的東西直接往對方的臉部丟擲過去。皺巴巴紙片裹住的打火機打在紗布上,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響,正中右眼。琦莉瞬間感到後悔,但也只是一點點的後悔而已。

  「什麼做什麼,我、我有多麼……」

  不行,再也無法克制住淚水了……!

  腦中一浮現這念頭,琦莉立即一百八十度轉身,奔出獨囚房。

  「等——」

  背後的制止聲突然中止,接著聽見砰的一聲,像是水桶還是什麼東西打翻的聲音;還有某物倒在地上的聲響,以及「好痛!」的叫聲全交織在一起。琦莉一概漠視,也不管站在外面的守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就直接穿過對方身旁,一口氣奔出走道,全速衝上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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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間正想起身追趕,雙腳卻一陣踉艙、踢翻水桶,整個人被絆倒之後也忘了站起來,就這麼趴在地面,注意力集中於臉頰貼著的潮濕水泥地觸感和隱約聽見的水聲。

  透過貼在臉頰上的紗布,潮濕的冷空氣有如微生物般緩緩滲入傷口。缺了一半的視野中模糊映著的景像是,已經熟悉到連水漬那麼細微的部分都能夠清楚浮現腦海,每天早已看膩了的簡陋水泥牆壁和天花板。

  這時生銹的鐵門發出嘰的磨擦聲。微微拾起眼睛,僅開啟約三十公分的門縫(這裡的守衛總是非常畏懼地,只願意開啟這麼大的縫隙。萬一有什麼狀況,他似乎會將前來會面的人丟在裡面,旋即關上門的樣子)出現了穿著神官服的少年身影。

  少年追著衝出去的少女,而剩下的兩人也跟著離去:不過似乎只有少年再度折返。

  「……琦莉呢?」

  哈維仍躺在地上,直盯著少年低聲詢問。

  「盡天我會帶她回去。」

  「再讓我見她一面。」

  「今天不行。就算我有多麼大的權勢,這麼頻繁帶面會者進出,別人也會起疑。」

  「我管你什麼權勢。」

  哈維說完,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這是在遷怒,他咂了一下舌陷入沉默。尤利烏斯歎了一口氣,背倚在身後的門上。

  兩人頓時靜默不語。並非忍受不了沉默,只是想趕快提出問題、終結如此無聊的氣氛,於是哈維率先開口:

  「是你叫她來的嗎?」

  「怎麼可能,你最後不是沒有說出琦莉在什麼地方嗎?是琦莉自己找到這裡來的。她被捲入貧民窟內的騷動而關進拘留所,身心承受了極大的恐懼。沒想到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反應竟然是那樣?你還記得自己剛剛為什麼說那種話嗎?」

  「……」無法反駁對方,這也讓哈維的內心感到相當不舒坦。為什麼得聽這種小毛頭訓斥?

  「你好好冷靜一下腦袋。」

  「囉嗦死了,我現在很冷靜。」

  哈維不悅地響應,臉撇向一旁,然後將額頭貼在冷冽的地面上。

  即使如此指責,那也是因為琦莉違反規則啊!不但突然來到這裡,整個人的感覺也有些不同的變化,變得像大人一般,照常理來說怎麼會認得出啊!

  哈維抬頭,斜眼瞪著身穿神宮服站在門口的尤利烏斯。連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都長這麼大了,還可以神氣地說教。所以只要稍微想像一下,應該就知道琦莉也必定成長了不少啊!哈維自嘲著,只是自己從未運用過那麼一點點的想像力。

  「那麼,我也要走了。」

  尤利烏斯說著便離開倚著的門,探看小窗對守衛示意,但似乎又想起什麼似的微微轉過身。

  「我看明天約琦莉到處去遊覽吧,畢竟我們兩人睽違那麼久才重逢。從城牆的長廊上可以眺望整個城鎮,夜景相當漂亮哦。」

  聽見尤利烏斯明顯炫耀的語氣,哈維湧上一股真想殺了對方的念頭,他的意圖直接顯露在態度上,惡狠狠地瞪著尤利烏斯。儘管尤利烏斯看起來顯得有些畏縮,但仍不服輸地露出勝利自滿的微笑。

  ……果然還是以前那個小鬼。哈維覺得愚蠢至極,於是移開視線,毫不在意地說:

  「隨便你。」

  「我真的要約琦莉哦,你可別後悔現在所說的話哦。」

  「才不——會。」

  或許是因為哈維差強人意的反應令尤利烏斯也失去了對抗的意識,他只是不滿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守衛從外打開門閂,依舊將門開啟成僅供一個人通過的縫隙。

  「尤利烏斯。」

  哈維想起什麼似地呼喚正要走出豐房的少年,跨過門坎的尤利烏靳停下腳步、再次回頭。

  「什麼事啊?」

  「……為什麼要救我?」

  這是上次原本想問,後來說「下次再說」而一直拖到現在的問題。尤利烏斯僅思考了片刻,以認真的表情回答。

  「因為我一直想和不死人聊聊。」

  「說謊。」只是這樣?

  「我沒有說謊。」尤利烏斯以斷然的語氣否認,或許是顧忌站在門外的守衛,他壓低音量繼續說:「教會告訴我們:不死人是一種違反天意、不祥的凶暴怪物。但你卻可以像一般人那樣溝通,和普通人類沒有兩樣;雖然你好像不想和我交談的樣子。我真的無法瞭解,一發現不死人就得視為猛獸,捉捕殺害的理由。」

  「哈,原來你是個異端分子,你的父母可是會很傷心的哦。」

  「如果我好好和父親溝通,他一定能夠理解的。」

  「你太天真了!倘若只憑小毛頭的一句話就能改變教會,那麼這個世界就非常,幸福了。」

  剛好可以報方才在言詞上敗陣的仇,哈維輕蔑地說。尤利烏斯一臉失落地緊閉雙唇。

  「……話先說在前面,即使你的傷勢已經恢復,別以為我就會無條件釋放你。你是我的囚犯,所以你的生命可是操控在我的手中哦。」

  尤利烏斯的態度驟然變得妄尊自大,最後只丟下一句:「我會再來。」就真的走出了牢房。

  傳來和開門時相同的磨擦聲之後,門關了起來。一如往常栓上門閂,然後對一個不需視為珍貴之物、慎重對待的東西依序上了四道鎖。直到最近,這個上鎖的聲音讓哈維習慣到回想起住在南海洛的公寓時,大門似乎也有四道鎖的樣子。

  應該是守衛送尤利烏斯離去吧?兩種不同的足音在通道的牆壁問迴盪著逐漸遠去。一感覺他們離去,懶得呼吸的疲憊感一口氣湧了上來。

  「哈……」

  哈維像是喘氣般呼著氣,半邊臉頰貼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他將意識集中在體內流動的血液上,追隨著從「核」輸送出去的血液流動。能夠練就如此巧妙的技藝,是在雖擁有意識卻無法行動,只能躺著無聊度日的這幾個月內習得的事。

  總覺得只要保持不動,似乎真的就能夠聽見蘊含修復粒子的血液緩緩流遍全身的聲音,身體也舒坦許多。

  為了修復損傷的地方,「核」幾乎傾注入了所有的能量,因而沒有多餘的能源來維持日常的生理活動和身體機能——關於這一點,也是哈維在躺著的這段期間內隱約掌握到的狀況。「核」的機能已經變得如此低下了嗎?如果足以前,這樣的傷勢絕不可能拖到現在還無法復原。

  會造成這種結果,全是在南海洛的宇宙飛船遺跡中,「核」發生了龜裂所致。

  籠罩著昏暗光線的視野前端,可以看見自己伏在地上的雙手。逃離首都時,右手的義肢嚴重損毀,現在完全無法動彈……無法動彈這種說法或許有語病。自從在南海洛事件中被硬生生扯斷後,雖然外表的傷勢已經痊癒,表面上再度連接,然而並不像從前那樣連神經都融合為一體,當然也無法再依照自己的意識而行動了。

  儘管如此,義肢幾乎可以全盤理解哈維的意思而自主行動,因此沒有任何不便之處,比自己原來的手還更靈巧。

  離開南海洛前往首都的旅途中,它總是以一名(一隻?)同行者的身份無時無刻協助哈維。

  已經很久沒感受到那個依附在右手上的靈魂了。

  「喂……」

  哈維試著呼喚,扭曲得慘不忍睹的金屬骨架發出微弱的馬達聲,但是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原本就是一隻平凡無奇的義肢,從未自主行動過。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混蛋,為什麼隨便就壞掉啊……)

  伴隨著無理的埋怨,哈維內心歎了一口氣將情感壓抑下來,意識從右手移至自身的左手上。

  哈維一使力,稍微間隔了片刻,命令才傳遞至指尖的神經、僵硬地握住拳頭。然而幾乎沒有握力,應該說是忘了使力的方法。

  只是抓住掉在眼前的打火機和宛如垃圾般的紙片,並且拉向自己的這個動作,就花費了他好此一力氣。

  (這是我的東西嗎……)

  哈維盯著打火機沉思。那是到處隨手可得的量產品,所以不能肯定是自己的東西,但也無法否定說不是自己的東西。然而不管答案為何,那都是個不值得去宣示所有權的物品。

  打開以為是垃圾的紙片後,上面是相當眼熟的筆跡。那是哈維自己寫的,因此會覺得熟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那是只花兩秒草草書寫後交給情報站的便箋,他試著重新閱讀一遍,回憶起當切聽寫的內容。

  (……我在做什麼啊?)

  哈維現在才想起來對琦莉所說的失禮言詞,連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訝異。琦莉無疑是因為這張便箋才找到這裡來,但自己方才思考回路發生短路,幾乎是脊髓反射地脫口而出。

  「這應該是我的……」

  哈維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左拳開張握拳了好幾次。由於有一段時間完全不動的關係,身體變得相當遲鈍,有種不是自己身體的異樣感。不過稍微動了動之後,感覺逐漸恢復,也找回使力的方法。為了能夠達到活動的狀態,哈維覺得原本維持的低體溫開始上升了。

  似乎是守衛回來了,緊閉的門那一頭有了動靜。鐵椅嘎嘎作響,然後是坐在桌子前的一舉一動,這些動作和聲響清楚地映在哈維腦中。

  他就這麼躺在地上瞪著門,這次用力握緊左手。

  或許剛好可以用來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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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喝。」

  薄陶器的茶杯發出輕微的碰撞聲,放在鋪著色調沉穩桌巾的餐桌上。琦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地注視著杯子,七分滿的焦褐色液體適切地注入杯中,溫暖的熱氣和甘甜的氣息冉冉飄升。

  「喝了身體會暖和些哦,還是妳不敢吃巧克力類的東西?」

  「不,我喜歡。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琦莉道謝後以雙手捧起杯子,感受到一股因杯子過於漂亮而擔心打破的壓力。

  「不好意思,承蒙您照顧了,我明天就會離開。」

  「別這麼客氣,妳待在我家一點都無所謂的,因為妳是我們少爺最重要的朋友。」

  雖然是事後才想起,但琦莉對這一位以溫和語氣說話的女性有點印象。對方就是第一次遇見尤利烏斯時,當橫渡「砂之海」的砂船要離開港口,穿著女僕服站在碼頭揮舞手帕送行的婦人。

  婦人過去是尤利烏斯的奶媽,由於擔任的職務已經結束,因此回到位於「門之鎮」住宅區的老家。尤利烏斯待在「門之鎮」時幾乎都會住在這裡,因此在尤利烏斯的安排下,琦莉今晚得以借住於此。

  「深受尤……尤利烏斯、少爺的幫忙。而哈維的事,也不知該如何、致上最深、的謝意……」

  一見到琦莉不斷用些生澀的用字遣詞,以求助的眼神望著兩手間的杯子,婦人小聲笑說:「妳按照平常的說話方式就可以了哦。」這樣的確比較輕鬆。

  琦莉的唇貼向杯緣,拾眼窺視坐在桌子斜前方正削著水果的婦人。

  婦人在尤利烏斯的指示下,約每週一次前往拘留所照料哈維的日常生活。雖說是丟著不管也死不了的不死人,但據說之前也是以最低程度的身體機能在運作,而且最近情況更加嚴重,幾乎是陷入植物人的狀態,完全無法處理自己的事。

  「請問,妳和教會有著深切的關係吧……」

  既然如此,為何會那麼親切地去照料一名不死人呢?琦莉不敢直接了當開口,於是採取迂迴的方式詢問,婦人似乎洞悉了琦莉的意圖,目光盯著握住水果刀的手,微笑地開始說明:

  「我只是遵從少爺的指示行事而已,不過問其它細節也不多嘴,我認為少爺應該有他自己的考量。雖然他以前相當調皮捂蛋,我總是會念他幾句。」婦人的笑容中帶著些許苦笑,但她說完又恢復那溫柔且有些自豪的笑容。

  「不過,前年冬天他獨自前往南海洛,回來後突然開始發憤用功,進入神學院的高等部後,就一直擔任主席哦。」

  「真的是相當優秀呢,尤利烏斯、少爺……」

  琦莉又用著有點怪異的語氣響應,同時再次回憶起傍晚在拘留所與尤利烏斯重逢的事。在船上遇見尤利烏斯時,總是跟在一旁的母親亡靈已經不見了。想必是認為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面而放心了吧……

  「雖然很優秀,但他似乎都沒有同年齡的朋友,我非常替他擔心哦。有妳這麼可愛的朋友,我總算安心了。」

  「嗚……」

  琦莉不知該如何反應,害羞加上深深的愧疚,讓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在南海洛港從尤利烏斯身邊逃離後已近兩年,琦莉幾乎都已經將他還忘了。然而尤利烏斯卻仍將她視為朋友,而且明知萬一事情敗露有可能會受到懲罰,但還是幫忙藏匿哈維。

  這一切實在是感激不盡。

  琦莉喝了一口巧克力,久違的甜味顯得特別可口,讓人心情愉悅。同時她也發現,原來自己最終還是適合甜巧克力,只是個長不大的小孩這件諷刺的事實。

  不管是母親還活著時、與祖母共同生活時;或是在寄宿學校時、與哈維一起旅行時,還有和收音機及貝亞托莉克絲生活的一年半,自己總是被人守護著。下士就不必說了,貝亞托莉克絲雖然經常將抱怨掛在嘴上,但也一直守在身邊。

  稍微思考一下即可明白,他們是不願讓自己受到傷害才會有所顧忌,但自己竟然因為一時的不信任,就像小孩子一樣鬧起彆扭、棄他們兩人不顧。

  他們非常擔心吧?不過,憤怒應當更勝於擔憂。

  哈維應該也很生氣……

  (想必很痛,他當時的臉色難看極了……)

  覆在哈維臉頰上那刺眼的雪白紗布,還有紗布下的傷痕,仍深深烙印在視網膜上。自己竟然狠心地將打火機往傷勢那麼嚴重的臉頰丟去!現在仔細回想,這好像是第一次對哈維丟擲東西。記得最後看到哈維,是一臉錯愕呆住不動的模樣。

  (可是這全都要怪哈維不對……)

  琦莉在心中夾雜著辯解低喃。因為明明好不容易才重逢,他那個反應實在是太過分了。當自己被告知他有可能已經死亡時,是那麼的擔心。

  ……不過,歷經了千辛萬苦的重逢,還沒有好好地交談,自己卻結束對話衝了出來。

  究竟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的啊?不但丟下大家,還和哈維吵架。

  好像至今為止有所關聯的一切全被驟然斬斷,自己成了孤獨一人,而這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妳累了吧?去泡個澡,早一點上床休息。明天再去他那裡一趟吧!」見到琦莉低著頭沉默不語,婦人停下削水果的手溫柔說道。

  「嗯……」

  琦莉盯著巧克力緊閉雙唇。即使到了明天,自己究竟該用什麼臉去見哈維呢?不僅沒有自信能夠冷靜交談,或許哈維也很生氣。

  「剛開始,我以為他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

  「……妳是指哈維嗎?」

  琦莉抬起頭,訝然注視著以清晰且溫和語氣說話的婦人。婦人點點頭,然後皺起眉,流露出些許困擾的表情繼續說:

  「當然,不僅是我原本就認為不死人是非常可怕的東西,更何況他受了那麼嚴重的傷、還失去了一隻眼睛這些因素。剛開始的時候我因為恐懼而不敢正視他。不過最可怕的,是他總用那殘存的一隻眼睛瞪著某處,露出凶狠的表情……」

  這段話令琦莉感到有些意外。在琦莉的印象中,哈維平常幾乎不會散發出恐怖的氛圍,絕大部分都是流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不過,上個星期終於和他稍微交談了一下……那天和往常一樣,幫他處理傷口並換上乾淨的衣物,當我要離去時,他對我說謝謝妳的照顧,雖然聲音非常小。」

  婦人最後莞爾一笑,結束了這個話題。

  琦莉凝視著婦人沉默了數秒,接著突然九十度垂下頭,趁淚水尚未落下時,以最低限度的字句肯定回應。

  「……沒錯,他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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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囚房裡驟然傳來巨大響聲,守衛的心臟和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上彈起五公分。

  守衛送走尤利烏斯少爺後,回來繼續看守獨囚房,雖然離深夜的交班還有一段時間,但由於無事可做,於是坐在桌子前紀錄交接的日誌。

  雖說是日誌,那也僅是書寫一些可以向上級報告,內容無關緊要的必要形式。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個獨囚房內收容囚犯的真實身份——包括囚犯擔保人的尤利烏斯少爺、少爺的女僕、幾名少爺差遣將囚犯運送至此的部下,以及用少爺的零用錢加薪為條件要求保守秘密,在這裡擔任看守職務的守衛,也就是自己。

  與其說是負責看守不讓囚犯逃走,倒不如說是注意不讓其它人隨便進出的意味來得更重。

  (怎麼一回事……?)

  守衛放下紀錄日誌的筆,僵硬地轉過頭,望著發出聲音的那扇門。只傳來一聲巨響,之後又恢復往常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寂靜。

  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吧?守衛從椅子上站起身,但維持著那個姿勢遲疑著。

  對方剛送到這裡時,還是一具隱約發出腐敗氣味,慘不忍睹的半死屍。除了少爺那每星期一次來這裡照料對方的女僕外,只供給飲水。可是對方不但沒有死亡還逐漸康復,現在的狀態何時會逞兇都不足為奇。那根本不是人類!

  不過,深受尤利烏斯少爺的信賴而被委派看守,萬一囚犯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也無顏面對少爺……

  雖然也有一部分的同事認為,少年只是因為家世的庇蔭而感到不以為然,但包括自己在內,大多數的同事並不是那麼討厭那名少年。對方的確是首都超級特權階級家族的子弟,也活用這個特權在此藏匿不可曝光的囚犯,然而他並不會因此擾亂守衛們的工作。一般權貴者的名門子弟,大部分應該都是擁有難以管束的暴君資質的小孩。或許這種形容相當怪異,但那名少年算是一位極富良心的暴君。

  (啊——可惡,這全是為了少爺……)

  守衛在內心祈禱著可別發生什麼事,無奈地有了覺悟。

  他的視線直盯著門,用手探尋一陣後拔起掛在腰際的警棍,然後弓著身體、小心翼翼不發出半點腳步聲走向門。他的右手舉起警棍,臉湊近小窗的鐵欄偷偷往內采看——

  鏘!

  瞬間,從鐵欄的間隙驟然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守衛的手腕。

  「哇——」

  他轉身逃離,卻被那隻手勾住脖子拉了回去。對方的手和自己被抓住的手不自然地交纏在一起,呈現緊箍喉嚨的姿勢。

  「放、放……」

  「別出聲。」

  壓在小窗上的腦袋後方傳來低沉的聲音。「嗚,呃……」守衛想開口說話,但喉頭被手臂緊緊扣住,只能斷斷續續地呼吸。

  「開門。」

  相當清楚的命令語氣。吐向後腦杓的呼吸聲聽起來宛如犬隻的低鳴。

  守衛的內心因為不知何時會被啃咬的恐懼而顫抖著,但仍竭盡勇氣,勉強將被固定住的脖子往旁邊一撇,表現出抵抗的意圖。雖然握住警棍的右手腕被抓住,但另一隻手可以自由活動,而對方卻只有一隻手。

  試著用可以自由活動的那隻手將對方的手剝離,卻出乎意外地一動也不動。

  自己的體格明顯佔了上風,腕力絕不可能輸給那只骨頭和血管清晰可見,瘦得可以鑽過鐵欄間隙的手。然而不管如何使盡力氣,對方的手仍然緊緊箍住。

  「呃……」

  「開門,我可是能夠輕而易舉地殺了你。」

  隨著再次響起的命令聲,對方箍住喉嚨的手更加使力。啪!守衛聽見對方的手發出了奇妙的聲響,但內心早已被恐懼佔滿、無法深入思考,他慌慌張張地用左手搜尋掛在腰際的鑰匙,然後反手打開門鎖。

  因為手在探尋鑰匙孔的位置時顫抖著,使得鑰匙一直難以插入鑰匙孔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喉嚨上的手更加緊箍、呼吸越發困難;猶如狂犬在身後壓抑住低鳴般的沉重肅殺之氣,構成了另一股無形的壓力。

  會被咬死……!

  守衛祈求著神的庇佑,拚命繼續手中的動作。就在快要達到頸骨被折斷或是窒息的臨界前,終於成功將四個鎖開啟(為什麼設了四個鎖,真是添麻煩),拉開門閂墜落地上。

  環住頸部的腕力頓時減弱,當守衛正感到得救而鬆了一口氣時,對方再度使力將他的後腦杓朝小窗的鐵欄猛烈一撞。

  守衛一陣暈眩之際,被他從開啟的門口處拖進獨囚房,朝內一丟;而犯人隨即從門縫鑽出,在外栓起門閂。

  「糟了……」

  搖著隱隱刺痛的頭部,守衛匆忙站起身,臉貼在小窗上隔著鐵欄的間隙仔細端詳。「咦?」沒有聽見遠離的腳步聲,走道上卻不見犯人的身影。

  「瞬間還以為對方化為狐狸了,視線往下一看,原來只是趴在門的正下方。不過對方迅速爬起,腳步略微踉艙地往階梯走去,中途抓起掛在牆壁上的外套。

  「等、等一下!」

  一股涼意頓時衝向腦門。「喂,來人啊!趕快來人啊!」守衛雙手抓住小窗的鐵欄,嘎啦嘎拉搖晃著牢房門呼救,聲音可以傳達到的範圍內當然沒有其它人。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尤利烏斯少爺才會判斷和其它充滿隱憂的場所比起來,這裡才是藏匿那個犯人最安全的地方。

  怎、怎、怎麼辦?可能會被減薪,視情況也有可能被解雇,最嚴重或許會被教會放逐——

  「來人啊……」

  絕望的心情讓他胡亂搖晃著牢房門。就在此時,他感覺門閂的橫桿似乎微微挪動了。對方可能也相當心急,因此門閂僅栓上一半,並沒有牢牢固定。

  守衛趕緊更激烈地搖晃著門;穿過左右門栓的橫桿,數公分數公分地慢慢移動。不一會兒,橫桿從一側的門栓脫落,砰地一聲斜斜墜落地面。

  守衛不容間發地撞開門,朝走道飛奔而出,他不加思索奔至牆上的警報器前按下警鈴。在刺耳狂鳴的鈴聲為背景音樂下,一把抓起電話,從上方監控室傳來同事那不疾不徐的聲音。

  『啊——怎麼了?我正在吃飯——』

  「現在不是悠哉吃飯的時候!他脫逃了!脫逃了!還有,我一直告訴過你,要先將飯送到這裡來啊!」

  守衛焦急地怒吼完,便將話筒往牆壁一摔,抓起隨身手電筒,前往追捕犯人。

  他穿過走道抵達通往多人牢房區的階梯,匆然停下腳步抬頭望著階梯上方的黑暗。在階梯轉角平台的牆壁上方,有一扇映著正方形藍灰色夜空的采光用窗戶。以那名囚犯的身材來說,似乎剛好可以穿過。,然而以常識判斷,不可能爬上那麼高的地方。

  視線往腳邊看去,在燈泡散發出的昏暗光線照耀下,自己的影子淡淡地滲透在地面上。眼睛搜尋著地面,階梯正前方有一個作為排水用,約四、五十公分見方的排水口,欄狀的鐵蓋呈現微妙的歪斜。

  後悔應該和同事會合後再一起來,但已經太遲了。守衛拿著隨身手電筒,以圓形燈光戒慎恐懼地照亮前方,在漆黑的下水道中快步前進。每踏出一步,鞋底就像是被吸附在潮濕的地面般,不但有夾帶著濕氣的冷冽空氣,還有緩慢的水流聲,這裡完全集結了所有恐怖的狀況。

  不僅如此,那名有如野犬般的犯人也不知何時會從黑暗中奔出,緊咬自己的喉頭。

  (啊——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神啊,我到底是做了什麼……)

  守衛對著上天感歎陷入悲慘狀態的不聿。

  除了讓囚犯脫逃,突然按下警鈴也是一大失策。萬一事情鬧大,暴露了那名囚犯的真正身份,不僅會讓尤利烏斯少爺的立場難為,連自己都有可能被解雇,也有可能真的被砍頭……啊,要不是被特別津貼誘惑,就不會多事接下這份工作。人類果然不能有過多的貪念,只要喜樂虔誠地懷抱信仰過活就好。沒錯!

  這時,鞋尖觸碰到冷冽的水。拿起手電筒照亮一看,黑色的水面正在往前跨出的鞋尖處緩緩蠢動著。

  河岸的通道在中途突然中止,垂直往下陷落。

  「哇,真是危險啊……」

  他心中一驚趕緊收回腳,擦拭著湧出的冷汗。

  咕……

  背後傳來像是喉嚨鼓動般的低鳴——

  守衛轉過頭的剎那,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修長身影伸出了長手。還來不及發出悲鳴,那張開的五指就掐住廠喉頭,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體驗到,聽見自己脖子被折斷的稀有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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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堂』同花,如何!」

  「」巡洋艦』和『武器』的葫蘆。」

  哇啊!尤利烏斯歎了一聲,往桌上丟去紙牌,仰天倒下似地背部重重往沙發一靠。

  「又輸了,真沒想到琦莉那麼擅長玩牌。」

  琦莉坐在斜前方的沙發,帶著不知如何回應的苦笑集中紙牌:「沒有你說的那麼擅長啦。」

  琦莉接受了婦人的好意,借用浴室盥洗後,全身一暖和便湧上了睡意。當她打算就寢時,尤利烏斯正巧返家,於是兩人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玩著紙牌,閒聊過往。

  琦莉也提及兩人自南海洛港口分開後所發生的事情。包括煤礦鎮的「巴茲&蘇西咖啡屋」,還有住在南海洛東部時的事,在可以說的範圍下全都告訴了尤利烏斯。不過除了收音機下士以及哈維之外,另一名不死人貝亞托莉克絲是無法啟齒的事。

  至於尤利烏斯,他在南海洛待了一陣子後回到首都,目前就讀於神學院的高等科。

  最令琦莉驚訝的是,原本以為自己至少較尤利烏斯年長兩三歲,閒聊之下才知道兩人僅相差一個年級。此外,尤利烏斯的家世也超乎想像的顯赫。

  尤利烏斯的祖父是教會最高機構長老教會的重要人物,父親也是教會治安部的副領導者——亦即統帥整個星球教會兵支部組織的副首領。說誇張一點,尤利烏斯以父親的威名為後盾,就可以在整個惑星的教會兵支部自由進出、恣意行動。

  長老會是由被稱為聖人子孫的十一位高階聖職者組成,其下有管轄教會兵的治安部和統領神宮的講道部等各種組織。是否真的存在「十一聖者」,琦莉感到存疑,但無論如何,尤利烏斯的家族是列入整個星球前十一名的望族,那麼尤利烏斯未來也有可能成為長老會的一員。

  當琦莉聽到這些話時,以彷彿見到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神情,凝視著尤利烏斯的臉。「尤利就像是一名貴族王子呢。」琦莉這麼一說(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這個星球都從未有過貴族,貴族的故事應該是遠古時從母星傳來的)尤利烏斯不禁一臉喜孜孜。

  「如果成為我的新娘,那就是貴族的公主嘍!」

  「那一定是位非常漂亮的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到琦莉一臉茫然,尤利烏斯不知何故笑得有點僵,他歎了一口氣說:「算了……」

  尤利烏斯要求再一分高下,雖然濃濃的睡意侵襲著琦莉,但她仍將紙牌聚集起來開始洗牌。就在這個時候,起居室的門口出現婦人的身影。

  「啊,你們好像玩得很開心。」

  婦人看著兩人微微一笑,然後以眼神對著尤利烏斯示意。

  「少爺,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守衛室打電話來。」

  「這個時候?」

  尤利烏斯皺著眉從沙發站起,說了一聲:「我馬上回來。」後便定出起居室。

  婦人也跟著尤利烏斯一同離去,留下琦莉獨自一人。琦莉毫無意義的繼續洗著牌,隨意瀏覽整個房間。

  房間內擺設的沙發、窗簾、矮桌還有櫃子等,雖不華麗但每件看起來都是質量極佳的傢俱。或許無法與尤利烏斯家相比,不過這個家應該也屬於上流階級家族。據說很多住在「門之鎮」住宅區內的人,都是首都望族的旁系或代代於首都擔任僕役的家族。雖然是毫無幫助的事情,但琦莉仍不禁思考:同是擁有一樣信仰的人,那些淪落為難民的朝聖者卻棲身在貧民窟的下水道遺跡內,為何雙方在生活上會有如此大的差異呢?

  琦莉屈膝坐在沙發上,環抱著雙膝。

  明天該怎麼辦……

  「琦莉!」

  當琦莉的情緒鬆懈時,尤利烏斯突然返回。她趕緊放下雙腿,端正姿勢後轉過頭,尤利烏斯一臉慘白地站在門口。

  「發生什麼事了?」

  「聽說那傢伙逃走了……」

  「欽?」琦莉眨著眼凝視尤利烏斯,尤利烏斯也流露出半茫然若失的表情佇立不動。「……款?」琦莉又重複低喃一聲,過了片晌才猛然從沙發上跳起。

  「這是怎麼一回事?逃去哪裡了?」

  「我也不知道啊,聽說是逃進下水道的樣子……總之,我現在先回守衛室。」

  「我也一起去!」

  「不行。」

  琦莉幹勁十足地開口,沒想到卻被嚴厲拒絕了。她感到些許錯愕的將話吞了回去,但仍以懇求的眼神注視尤利烏斯那對深綠色的瞳眸。「……我知道啦。」尤利烏斯投降地歎了口氣說:

  「去拿件外衣,外面很冷。」

  「我馬上去拿。」

  琦莉點點頭跑出起居室,朝充當自己寢室的二樓客房前進。

  (脫逃了——)

  哈維在做什麼啊,那樣的傷勢……琦莉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不只是因為一口氣奔上階梯的關係。

  對於自己剛剛瞬間奔出拘留所的莽撞,現在才打從心底感到懊悔不已。都還沒仔細看清楚哈維的臉,也還來不及交談。琦莉心底的某處想:下次過去的時候,只要重修舊好就沒事了。情緒這才逐漸和緩下來。然而完全無法保證有下次見面的機會。

  琦莉一奔入寢室,連打開電燈的時間都覺得浪費,於是憑藉著窗外射入的微弱街燈一把抓起連帽大衣。當她的手穿進袖子,迅速轉身想離開房間時,啪的一聲,房門被關起。

  接著傳來上鎖的聲音。

  「這……」

  琦莉無法會意事情的狀況,茫然地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接著才回過神抓住門把,但門把只是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完全無法轉動。

  「對不起,琦莉。」

  尤利烏斯的聲音隔著房門傳來。琦莉面無表情的放開阻斷去路的羊形雕刻門把,然後雙手貼在門上拍打著。

  「尤利?怎麼一回事,開門啊!」

  「對不起,我回來之前麻煩妳先待在這裡。」

  「不要,帶我一起去啊!為什麼……」

  「現在的事態不太妙,隨著事情的演變,我再怎麼樣也無法繼續包庇那傢伙了。不過,無論情況再怎麼糟,我都絕對能夠確保琦莉的安全,所以麻煩妳乖乖聽話。」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這是怎麼一回事?對哈維做了什麼嗎?」

  「正好相反。」

  琦莉將臉貼在門上質問。回應她的卻是一點都不適合尤利烏斯,像是要劃清界線般的冷淡聲音。也許是因為尤利烏斯感到不耐煩,亦或是近似絕望。

  「尤利……?」

  「在下水道發現了前去追捕的守衛屍體。他的頸骨折斷了,是被殺死的。」

  「被殺——」

  「現在搜索隊正前往水道,已經下令一發現目標,若有抵抗就格殺勿論。如此一來,不死人的身份敗露也是遲早的問題了。」

  尤利烏斯只用壓抑住情感的聲音說了這些,帶著說明結束的意味不再出聲。琦莉不禁感到愕然,尤利烏斯似乎對婦人指示了一兩句話後便離開房門前。

  「等……等一下!不會的,不是哈維殺的。」

  琦莉張皇地隔著房門呼喊,自走廊上離去的腳步聲卻沒有停下來。

  「等一下尤利,喂,讓我一起去!我要去找他問清楚,一定是弄錯了!拜託帶我一起去!」

  琦莉的雙拳捶著房門不斷呼喊,腳步聲卻沒有返回。「非常抱歉,我待會兒再過來……」或許夾雜了若干顫抖,婦人留下微弱的聲音,足音也跟著遠離。

  「等……」

  即使走廊似乎已經沒有人了,琦莉仍然緊貼在門上。一會兒,她聽見背後傳來模糊的交談聲。她蹦起身轉過去,往反方向的窗戶奔去。

  隔著玻璃探看外面,彷彿融入黑夜之中的漆黑卡車正從屋前的馬路駛離。是教會兵的卡車,應該是來接尤利烏斯的。

  琦莉的視線自窗戶挪開,環視整個房間,除了上鎖的房門外,似乎沒有其它可供出入的地方。她再度面對窗戶,臉貼著玻璃看了看四周的牆壁。下方是一樓的窗簷,雖然有點距離,但只要攀著窗緣應該可以躍下去。

  打開鎖,一敞開窗戶,北海洛秋天的夜風吹亂了琦莉的髮絲。她對尤利烏斯懷抱著深深的歉意,爬上了窗緣。

  恐怕是沒有受到良好的管教,沒有人教她一定得從房門進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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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右手無法動彈,於是利用嘴巴打開剛剛購買的煙盒封口,就這麼以嘴唇銜住一根香煙抽出,然後以左手將香煙盒放進口袋中並掏出了打火機。只有在點煙時才暫時停下了腳步。

  (真的沒有印象呀……)

  哈維將火焰往香煙的前端靠近,邊盯著打火機,內心感到狐疑。那是琦莉丟給他的打火機,縱使再度細看,也沒有印象是自己的東西。

  由於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打火機上,於是他並沒有多想便習慣性地吸了一口煙。但吸到一半時,肺部卻一陣翻騰,猛烈咳了起來。

  哈維待在地下時,理所當然地被迫長期禁煙。如今細想,肺部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吸入煙霧了。或許是頓時氧氣不足,他感到一陣暈眩、全身微微搖晃。

  (糟了……)

  路過的行人紛紛投以詫異的眼神,哈維再度深深低頭將臉藏進大衣的帽子下,快步離開。

  當時瞬間抓起眼前的大衣,連哈維自己都覺得是絕佳的判斷。由於大衣口袋內放著一些零錢,於是便心懷感謝地拿去買了香煙,然後混入夜晚街道的黑暗和人群中,朝住宅區前進。追兵似乎沒有往這個方向追來,老實說,他一點都不期待可以用那麼簡單的手法誘騙成功。然而非常幸運的,那些人似乎正如哈維所希望,誤以為他逃往下水道了。

  或許是身體被強迫動作,「核」能量的運作開始從修復傷口轉為日常的活動,因此他一逃出囚房便馬上癱坐著,不過異樣感逐漸消失,現在已經可以正常行動了。

  哈維以帽子遮掩隱隱剌痛的右眼和貼在右臉頰上的醒目紗布,依舊莫名固執地吸了一口毫不美味的香煙,然後又狂咳著快步穿過夜晚街道的一隅。

  順便一提,剛剛因為使用了蠻力,左手的筋肉開始隱隱作痛。

  在過去的戰爭中,不死人會被視為最強壯的士兵是因為,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狀態下都能迅速再生,因而得以無視肉體的極限勇敢行動,並非原本就擁有超乎常人的身體機能。曾聽過製造不死人時,會盡可能挑選優良屍體這種不難理解的傳言,然而即便屬實,這終究是以常人水平的優劣為論點。

  (可惡,真慢……)

  只要一使力,疼痛仍從手肘竄流過肩膀。哈維再度領悟到,若未經深思熟慮胡亂行動,再生的速度會進行得相當緩慢。

  現在想想,因破裂的眼球碎片不斷滾動而感到礙事,於是就自行挖出的舉動似乎太莽撞了。以目前的身體狀況,眼球得花上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完全再生。哈維在無法確切掌握住遠近感、習慣以單眼的視野行走之前,一路上曾數度碰撞路過的行人。

  由於之前曾和那名婦人聊過,所以知道大致的地點,因此很快就找到尋找的房子。那是在幽靜的住宅區一角,具備高尚品味卻不會引人反感的屋子。在這附近一帶屬於小而整潔的房子有著白色的牆壁,佇立在藍灰色的夜空下。

  太好了,和想像中的感覺一樣,哈維不禁感到安心,然而他卻做出和這種輕鬆心情完全矛盾的行徑。哈維微微瞄了馬路的左右一眼,確認沒有人後跨上了門往上攀爬。

  他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聲響朝下一躍,落在屋子的前庭。

  「接下來……」

  截至目前都是完全不假思索地行動,但是當他一抵達玄關時,由於並末具體思考過接下來的事,因而停下來。

  如果除了尤利烏斯或那位被他稱為奶媽的婦人外,屋內尚有其它家人,應該不方便直接打照面吧?況且不管從何處潛入,都無法確切掌握屋內的狀況。縱使這些問題都迎刀而解,順利見到了琦莉——

  (我要對她說什麼……)

  哈維思考了數秒,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總之先找到可以潛入之處再說。當他環視四周時,玄關的門突然打開了。

  被切割成長方形的屋內燈光照亮了前院。正想閃躲的哈維卻絆倒了從玄關飛奔而出的女影,當對方快跌倒在地時,他伸手扶住了對方。

  「啊——」

  見到一頭撞進懷裡的婦人抬起頭,認出了自己的臉而想張嘴發出慘叫,哈維倉皇地用左手摀住對方的口。「我沒有要做什麼,琦莉……聽說傍晚來看我的那孩子在這裡。」哈維靠近婦人的耳際,很快地低聲說完。

  婦人僵硬地微微頷首,但馬上睜大雙眼激動地搖著頭。哈維察覺事態有異而將手挪開,對方反倒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抓住他的手。

  「真的非常抱歉,她從房間內消失了!」

  「消失了?」

  「一定是為了找你而前往下水道了。我才離開她的身旁一下而已,該怎麼向尤利烏斯少爺賠罪才好……不,和這個比起來,萬一重要的客人有什麼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得趕快去找她,快一點……」

  「等……我知道了,妳先冷靜。」

  哈維感到棘手地將把妝都哭花,對著自己大喊的婦人拉開。

  「她離開多久?去哪裡了?」

  「應該沒有很久……我不清楚她往哪個方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離開她身旁一下而已,該怎麼向尤利烏斯少爺賠罪才好……」

  「我都說我知道了啊。」對方剛剛已經說過相同的話。「好了,妳趕快進屋裡,我會去找她,不會有事的。」哈維將手置於女子肩膀上,盡可能滿懷誠意地說著,同時在腦海中描繪出街道的地圖,找到了通往下水道的入口。如果琦莉剛離開不久,那麼應該追得上。

  或許情緒多少冷靜下來了,婦人以緊握的手帕擦拭淚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抱歉,我亂了方寸……」

  「沒關係。」

  哈維放開置於婦人肩上的手,輕輕地低頭致意。

  「我才是,給妳添了許多麻煩。」

  哈維說完轉過身,正想離去時感覺背後投射過來的目光,因而又轉過頭,站在玄關前的婦人用那哭腫的臉愣愣望著他。當兩人四目相交,婦人張皇地垂下眼說:「唔,是這樣的,沒想到你和普通人沒兩樣……啊——」哈維不知道那一聲「啊」是什麼意思,對方畏縮地自此沉默不語。

  真不好意思喔,沒想到自己那麼普通。

  哈維困惑的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就這麼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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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魯,已經很晚了,趕快睡。」

  「我還不想睡。」

  男孩以開朗的聲音響應少女。

  貝亞托莉克絲隔著前座後方的小窗瞄了一眼載貨台,悄悄歎了一口氣。少女在載貨台上成堆的貨物之間攤開毛毯作為床鋪,而男孩則興奮地在上頭不斷喧鬧翻滾。

  真是無憂無慮。

  「我說要送那對可憐的年幼姊弟到他們北海洛的親感家,純粹是基於好心才載他們。如果他們落入壞人手中,被奪去身上的財產,然後賣給人口販子,我也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吧?」

  「是是,我已經聽膩了。」

  貝亞托莉克絲瞥了一眼在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不斷嘮叨的男子,馬虎響應對方。應該所言不假吧?但也有可能是算計著,對方的親感可能是和教會有關的富豪人家,要強迫對方答謝護送兩人的恩情拿點謝禮。或是幸運一點,還可以拉點生意關係,反正自己沒有義務去擔心這種事。

  男子似乎是販賣稀有品和狂熱分子收藏的物品為主,在西貝裡和北海洛之間往來的商人。原來如此,西貝裡或是北海洛的確有許多擁有閒錢購買這種物品的有錢人,然而這種人終究不多。

  他在中途順道去了土魯斯,偶然在紙牌賭場看見坐在同桌,一臉冷靜又相當厲害的黑髮女子,因而追上前去搭訕,事情的始末大概就是之前發生的那些事。

  「不過真令人驚訝啊!以那麼怪異,不,是奇特的裝扮遮住臉孔,我還以為是長得多麼醜陋的女人,沒想到竟然是如此的美女,早知道當時就約妳了。」

  「如果你直一的那麼做,就不只是用行李箱壓扁你這麼簡單了喔。當時我是有苦衷的。」怪異和奇特,不管怎麼改口不都是相似的意味嗎?

  「什麼苦衷?」

  「這和你無關吧?」

  「大姊姊,為什麼魔女姊姊先走了呢?」

  當貝亞托莉克絲冷淡將臉撇向一旁時,後方蹦出這麼一句天真的聲音。一轉過頭,年幼的男孩從載貨台的小窗探出頭,堆著滿臉笑意。貝亞托莉克絲雖然不喜歡也不討厭,但非常不擅長應付小孩。當她一臉不悅吞吞吐吐之際,身為姊姊的少女從弟弟的腋下一把抱住「伊魯啊!」,將他從小窗旁拉開。

  「我不是說過不能談論那個話題嗎!」

  「就是啊,伊魯。」

  不知為何連商人也以一副兄長的姿態點點頭,透過後照鏡對著小窗,開始煞有其事地講解:

  「形容『土魯斯魔女』有著一頭黑髮穿著黑服的女子,那是聚集在當地的土產店商人以目擊鐘樓有幽靈出沒的傳說為藍本,捏造出來的虛構故事。根據更可靠的情報,聽說真正的魔女是金髮碧眼的美女。」商人瞄了貝亞托莉克絲一眼。難以推敲對方話中的含意,貝亞托莉克絲面無表情地直瞪對方。或許是多心,不過,莫非對方在窺探自己的反應?

  「不可能有魔女的幽靈吧?只是單純因為廣為大家所知,所以才會一直稱呼魔女魔女。正確來說,所謂土魯斯的魔女是——」

  「不行!」

  少女突然發出的吼聲打斷了商人的話語,在腦後迴響著。貝亞托莉克絲的頭忍不住往旁一閃,心想:有必要叫得那麼大聲嗎?順勢轉過頭,少女像是要護住弟弟般緊緊擁抱他蹲在載貨台上。「莫妮卡,怎麼了?」少女用手牢牢摀住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的弟弟雙耳。

  「魔女是非常不祥,絕對不能說出口的骯髒詞彙。父母還有教會的神官都曾鄭重警告過……」

  少女全身顫抖得幾乎快要痙攣的訴說著。貝亞托莉克絲和商人都無言以對,兩人瞠目結舌互相對視。

  「啊,好像已經到北海洛了。」

  「……是啊。」

  商人咧嘴一笑,輕鬆表示。而貝亞托莉克絲只是淡然地表示贊同,轉過臉將目光投向位在擋風玻璃前方的景致。但前方卻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前照燈的白色燈光將隱沒於深藍灰的夜世界切割成一個圓形,映出荒野之中形成的車轍陰影。

  不僅是位居首都必經關卡的北海洛,對於一般擁有虔誠信仰的家庭來說,所謂不死人的存在和詞彙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咚!

  載貨台上突然響起有如撞擊著空氣牆般的轟然聲響,貝亞托莉克絲的思緒被拉回,緊接著高分貝的音樂大量流洩而出。

  「哇,怎麼一回事?」

  商人發出錯愕的聲音。當貝亞托莉克絲也塞住耳朵轉向載貨台時,差點從座位上蹦起身。茫然坐在毛毯上的男孩手中正抱著一台小型收音機,男孩去動了和行李箱一起丟在載貨台上的收音機嗎?

  「笨蛋,給我!」

  貝亞托莉克絲的上半身探向小窗,從男孩的手中一把搶過收音機,將音量關小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和男孩一樣失神癱坐在載貨台上的少女則皺起了眉頭。

  「剛剛那是什麼?那種野蠻的音樂是被禁止的呀!」

  『野蠻有錯嗎?』收音機幾乎要發出這樣的抗議聲,貝亞托莉克絲不耐煩地反手將收音機塞在前座。「這個並不是我的東西,是人家寄放的。我一直想盡快丟掉它,可是沒辦法這麼做。」

  事情莫名變得複雜起來。貝亞托莉克絲焦躁地加以掩飾,邊窺探駕駛座上的商人反應。商人將手肘置於方向盤上繼續一派輕鬆地駕駛,同時開口說道:

  「不必那麼緊張,反正在這個荒野中不會有人盤問,聽一下也無妨吧?正所謂出門靠旅伴。」

  商人笑咪咪地表明立場,然後對貝亞托莉克絲使了個眼色。

  他也認同得太快了吧?了……謝謝。」貝亞托莉克絲姑且道謝,當下亦決定得提高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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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的那一頭似乎有什麼動靜。

  以掛在脖子上的隨身手電筒照射,燈光迅速被隧道的漆黑吞沒,只能看到極為狹窄的範圍。在地底下,黑暗的地位必定勝於光亮。

  「哈維……?」

  沒有任何人響應琦莉微弱的呼喚,聲音只是在環繞四周的濕氣與黑暗的牆壁之間不舒服地迴響,然後反射給自己。琦莉以手電筒照亮水岸的通道,朝黑暗的那頭走去。若遇上教會兵的搜索隊可就糟了,因此無法大聲呼喊著四處搜尋。

  隨身手電筒是在尤利烏斯奶媽家的屋簷附近發現的。真的是家教不嚴,非常抱歉!琦莉在內心道歉後擅自借走。從郊區住宅地的排水口進入下水道,在水岸的通道應該走了約一個小時。和拂過冬天荒野如刺般的乾爽寒風迥然不同,從心底深處逐漸冰凍的潮濕冷空氣自大衣表面滲透進來。踏在潮濕水泥地面的腳步聲,撞擊著因污泥和青苔而顯得濕黏的牆壁,異樣地迴響著。而腐敗的臭味和地下隧道的閉塞感,讓琦莉感到更加不安。

  她不想漫無目的亂走,然而越走卻越失去了信心。若要從住宅區前往拘留所的中城方向,只要沿著水道往下遊走即可。但是這附近的水流十分緩慢,根本分不清楚何處是下游。以手電筒照亮水面,有如廢棄石油般的黏稠黑水就像慵懶的生物般緩緩流動。

  這個戰前高度文明遺物的地下水道,以擁有現今技術恐怕難以建造的龐大規模為傲,宛如迷宮般相互交錯,橫跨整個「門之鎮」的地下。走在沿著水道設置的水泥通道上,旁邊的牆壁偶爾會出現鑿成拱型的空洞,地下的水自此流往細小的支流。

  琦莉現在行走的通道,是沿著相當大的水道建築而成,以隨身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根本無法看清對岸。擁有如此寬度的水道,拱頂卻相當低矮。黏附著污泥,顯得凹凸不平的拱頂壓在頭頂上方,更加重了閉塞感。

  沿著通道往前走了一會兒,聽見籠罩著黑暗的隧道前方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

  琦莉以手電筒照亮四周再往前走了幾步,眼前出現一個兩條水道交會,略為寬敞的空間。兩條水流相互衝撞,淤塞的那一帶橫著類似黑色河堤般的東西。

  似乎是水道上漂流的大小垃圾停滯在淤水中央,剛好與污泥凝結成了堤防。被堵住的水流從堤防的縫隙溢出,擺脫淤塞後繼續以極快的速度往下游流去。

  原來水流在此停滯了啊!琦莉恍然大悟地仔細端詳,發覺鞋尖微微浸泡在水中,她趕緊縮回腳。目前行走的通道前方應該是崩塌於水面之下,整個傾斜沉入水中了,通道也自此中斷。

  (無路可走了……)

  如果剛剛感到的動靜不是自己神經過敏,那麼某處一定還有出路(只要不是潛入水中……)。琦莉不願錯失任何細微的可能,手中的燈光緩緩越過水面。

  垃圾堤防的前端擱淺著各種漂流物,不斷在黑色的水面上載浮載沉。

  其中有一個看似趴伏的人類背部和後腦杓。

  「啊……!」

  琦莉不假思索踏進沒入水底的通道。幸虧水的高度並沒有急遽變深,只有淹至靴子的高度左右。她踢著纏繞小腿的污濁水流闖進水道中。

  琦莉從部分腐爛崩塌的堤防攀爬上去,跨過堤防上頭往人影漂浮的方向靠近,戰戰兢兢地以燈光照亮,確認對方是否還有生命跡象。

  (什麼啊……)

  事後冷靜回想,自己並不是確信那就是哈維才過去,僅是因為漂浮著一個人而靠近探看罷了。那個看起來宛如人形的東西只是吸滿了水,纏繞著破布的大型垃圾。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若干失望。或許是因為聽說在下水道失蹤一點也不足為奇,所以才會有這個聯想。

  (對面似乎有路……)

  從堤防上以燈光照亮,隔著水道的對岸通道並沒有沉入水底,只要橫越到對岸,似乎可以通往下游。

  琦莉抓著堤防朝對岸走去。黏稠的污泥附在垃圾堆形成的平地上,一不小心很容易滑倒,因此琦莉將注意力全放在鞋底,小心謹慎地一步步前進。

  琦莉十分小心,但注意力全放在踏腳之處的她,完全忽略進水靴子內的雙腳早已濕滑不穩。

  「哇!」

  琦莉失去平衡滑向堤防的另一頭,以臀部著地之姿勢使得腰部以下整個浸入水中。「啊……哇!」堰堤另一側的水勢比想像中還要湍急,差一點被水流沖走時,琦莉千鈞一髮地以雙手緊抓住垃圾堤防。

  雖然勉強可站好定住不動,但全身卻無法動彈。只要稍微一動就重心不穩,似乎會迅速被水流給吞噬。

  剛開始從通道跨入水中時完全沒有察覺,被水浸濕的大衣下襬竟會如此沉重,緊緊纏住下半身欲將琦莉拖往水流之中。當她全力抵抗而緊抓住堤防之際,冰冷剌痛的水透過衣服直接冰凍體內深處,雙手逐漸麻痺。

  琦莉的內心感到焦急,對於眼前的狀況有一點無法理解。「砂之海」的砂流更為乾爽,並不會這麼黏稠,而且海砂微溫不像這樣冰冷。

  (怎麼辦?真傷腦筋……)

  根本不知道水會如此沉重與冰冷。

  「……我直一是個笨蛋……」

  「嗯。」

  對於琦莉的自語自語,某處傳來認同的響應。

  琦莉坐在水中,用雙手緊抓住堤防的醜陋姿勢拾起頭。掛在脖子下方的隨身手電筒也浸在水中,但幸運的是並沒有損壞,仍從水面下緩緩滲透出光芒,勉強照亮了視野。

  眼前的堤防上,出現深灰色大衣衣襬和一雙修長的腿。再將視線微微往上,一個高個子的人影雙手插進大衣口袋中佇立著。

  琦莉再微抬起下巴注視對方的臉,是一名右眼和右臉頰覆蓋著白色紗布,年紀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

  「啊……」

  琦莉鬆了一口氣正露出笑容時——

  「妳那莽撞的個性怎麼一點都沒有變啊?不小心掉進水裡會被水沖走這種事,一般來說應該想得到吧?」

  緊接著的瞬間,對方極盡無情地說。原本鬆懈的情緒一口氣凍結。昏暗之中根本無法看清,但眼中卻清晰浮現紅銅色左眼流露出的無力神情。

  「……因為……」

  因為不好意思再加上生氣,於是琦莉板起臉孔低下頭。不管是東貝裡還是南海洛,都沒有下水道這種東西,就算一般來說應該想得到,但她從來沒有機會想像過。那是哈維對這種事情太熱悉,所以才會這麼說……而他卻連鷹嘴豆是什麼都不知道。

  琦莉不滿地瞪著緊抓住的堤防不發一語。伴隨著歎息聲,斜上方仲過來一隻手。琦莉拾起頭,哈維在踏腳的平坦處蹲下身,右手就這麼插在口袋中,僅對琦莉伸出了左手。

  「喂,趕快伸出手啊!」

  琦莉凝視著眼前伸出的手,多種情緒在數秒間掠過。漂亮但唯有關節處的骨頭突起的修長手指及寬大的手掌,與烙印在記憶中的那一隻手一模一樣。

  伸手抓住吧!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

  「……不必了。」

  然而,琦莉的視線最後還是從那隻手移開。

  「不需要,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妳不就是因為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才會變成這樣的嗎?妳是搞不清楚狀況在意氣用事。」

  「為什麼這麼說,要是歸根究柢——」

  對於從剛剛開始便一直說教的哈維,琦莉早已無法釋懷,她馬上拾起頭:「還不都是因為哈維脫逃的關係。受到尤利那麼多的幫助竟然還給他添麻煩,難怪尤利會生氣!」

  「見到琦莉生氣回嘴,哈維也跟著不悅。

  「那還不是因為妳根本連聽都沒聽我說,就氣憤得掉頭離去嗎?」

  「我會那樣是因為哈維——」

  琦莉正要反駁時,緊抓堤防的手一滑。

  「啊!」

  「哇!」

  兩個驚慌的聲音同時響起。琦莉瞬間在黏稠的污泥表面踮起腳再度站穩,一抬起蒼白的臉,哈維的手仍仲著,也是一臉血色盡失地僵住不動,兩人說不出半句話相互凝視了數秒。

  「……啊——真是的,我知道啦!」

  哈維投降般地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歎了口氣。

  「算我不對好了,等一下讓妳發牢騷發個夠,所以麻煩妳先伸出手,這樣對我的心臟不好。」

  琦莉覺得哈維是基於無奈才讓步,因而感到更加不滿。哈維還不是認為,這樣下去兩人會演變成爭執的棘手局面才這麼做,在這個時候妥協根本改善不了什麼。

  「琦莉,趕快抓住,拜託妳。」

  「算了,別管我。」

  琦莉想躲開那只遞過來的手,於是順著堤防開始一步步往旁邊移動。只要走到水勢較緩的地方,應該就可以自己爬上去。即使哈維不在,自己還不是這樣一路走來。

  「喂,很危險欸——」

  琦莉感覺緊緊抓住當成扶手之處軟綿綿地往下沉。

  她硬生生扯掉一部分腐爛的垃圾,雙手騰空揮著。當她失去得以依附之處的瞬間,旋即被黑色的水流沖走,完全不清楚接下來發生的事。

  「這個笨——」

  哈維在千鈞一髮抓住了琦莉的手腕,而本能想抓住什麼的右手當然沒有任何反應,使得他的身體失去平衡,跟著被拖入水中讓水流給沖走了。

  拉住似乎已經失去意識的琦莉,將她拖過來並以左手擁住,兩人在速度一口氣驟升的奔流中不斷被搓揉著,毫無抵抗能力地滑過漆黑的隧道。轟隆作響的水流聲在牆壁與拱頂間迴響,從四面八方敲擊著耳膜。

  若完全處於黑暗之下必定會迅速失去方向,幸虧掛在琦莉脖於上的隨身手電筒在水面載浮載沉,勉強發出黯淡的光芒。

  (可惡,究竟要流到什麼地方……)

  哈維憑借燈光盯著下游,只見拱形的隧道隱約往黑暗的前端蜿蜒,無法判斷會流至何處。哈維在內心咂舌,為了能抓緊筋疲力盡的少女身軀,再次以單手抱緊對方。希望別喝進太多水——

  「欸……」

  當哈維的視線再回到水道的前端時,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吟。

  眼前驟然出現了終點。不知道稱那個為終點是否恰當,總之黑色的急流在中途消失,只剩下一條水平線橫在眼前,而水平線的那頭卻籠罩著一片漆黑。

  哈維心中大叫不妙,但也無能為力,因此只能滑入迫在眼前的水平線,投進黑暗之中。

  瀑布以水平線為界垂直陷落。兩人被落下的水流撥弄著在水中跌跌撞撞,過了數秒,身體便撞擊到水面,意識瞬間陷入恍惚。哈維一回過神就趕緊將差一點鬆開的琦莉重新抱緊,雙腳往水中一蹬,探出水面。

  「琦莉……」

  大到連自己的聲音都幾乎聽不見的轟然聲響衝擊著水面,哈維將琦莉的頭倚在自己的肩膀上,迅速確認琦莉的臉色後環視四周。

  此處應該算是在地底下形成的湖泊,眼前是一個幾近圓形的寬闊空間。頂端相當高,即使視線順著垂直陡峭的瀑布往上,但中途便被黑暗吞噬了,兩人墜落了這麼高的距離嗎?這高度恐怕約有十多公尺或更高吧?反正不管多高都沒有向上攀附之處,因此這並不重要。

  瀑布正下方飛濺著激烈水沫的渾濁水流,伴隨著巨響捲起了漩渦,相較之下,他處的水面卻顯得極為平靜,黑色的水波緩緩反射著朦朧的光芒。以水量維持固定這一點來看,底下或許有排水口,但因水位似乎相當深,所以這個問題也不是那麼重要。

  哈維發現順著瀑布反方向的牆壁,有個能夠攀爬上去的湖岸。

  (有點遠呢……)

  只有單手可以使用,加上還得抱住琦莉,要游到那裡的確會非常吃力。哈維對於自己這個不中用的身體感到煩躁起來,為了不讓少女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頭滑落,他用嘴巴咬住了領口,以空著的手劃水往前游去。

  雖然水波平靜,但浸濕的衣物讓身體增加了幾十倍的重量,緩慢的黑色水流惡意纏住手腳。哈維費了一番功夫游到湖岸附近,快要抵達伸手即可觸碰到的湖岸時——

  「嗚……」

  琦莉似乎恢復了意識,哈維聽見瀰漫在耳膜的水聲之中夾雜著少女的呻吟。

  他倏地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雖然這傢伙不至於不會游泳,但可能頓時無法適應雙腳在水中踏不到底的狀況——

  經過了掌握到整個狀況的數秒後,哈維的預感果然正確。

  「啊……!」

  徐徐環顧週遭的琦莉突然回過神、發出慘叫,彷彿想蹬出水面般緊緊抱住哈維的頭。「笨蛋,住……」哈維的頭被琦莉按壓著沉入水中,琦莉也理所當然地跟著快沉入水底,她驚慌得更加死命抱住哈維。

  正要演變成兩人同時溺斃的事態時,哈維的手觸碰到岸邊,他將陷入混亂的琦莉的手拉向湖岸,讓她攀住。

  「爬上去!」

  哈維不耐煩地命令,並從背後將琦莉推上去。琦莉茫然若失地抓住岸邊,將身體往上拉,一遠離湖水爬向湖岸內側時,便俯著身開始不停咳著。

  「真是的……」

  疲憊感頓時一湧而出,哈維只是伏著上半身,在潮濕的水泥地上暫時喘著氣,調整呼吸後用一隻手爬上岸。

  「我真的快急死了,妳是想殺了我嗎?」

  「因……」

  「不要找借口,所以我才說,妳根本不知道水有多麼恐怖!」

  聽見哈維大吼著打斷自己的辯解,琦莉嚇得瑟縮身體,但似乎仍有所不滿地將臉撇向一旁。

  「……啊——不管妳了。」

  哈維無法真的捨棄琦莉不管,他全身的水不斷往地面滴落,和琦莉相隔了些許距離坐下來。

  儘管無法看清眼前的全貌,但這裡似乎是個相當寬闊的圓形空間,湖岸沿著平緩的弧形牆壁往左右延伸,其中一端在前方不遠處坍塌,沉入堆積在水邊的漂流物之中;而另一端則通往黑暗的彼端,往前走或許有出口。

  不過目前先暫時不想動。

  湖岸的寬度不到一公尺,哈維只要伸直雙腳,腳跟便觸及湖岸的邊緣。他微微彎起膝蓋癱坐著,背部往牆壁倚靠,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但是卻連甩去發上水滴的力氣都沒有。沉重冰冷的衣服黏附著皮膚,產生極為不舒服的觸感。

  遠處嘩啦嘩啦奔落的瀑布聲適時形成一股雜音,和緩了沉靜的空氣。哈維任水聲於耳畔流洩,若無其事地以眼角窺視坐在一旁的少女。琦莉也一副落湯雞的慘狀跪坐在牆壁旁,臉色蒼白地緊抿微微顫抖的雙唇,以有如報殺父之仇般的力量揪緊大衣的衣角。

  「很冷吧?」

  「不冷。」

  「說謊。」

  「別管我。」

  「……是嗎,那我不說了——」

  兩人的對話就此結束。

  哈維完全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直接的原因讓琦莉如此鬧彆扭,他逃離似地挪開目光,仰望頭頂的黑暗歎了一口氣。心底認真思考著:若有人正在天上觀看,真希望他能夠告訴自己答案。不過,那個人的眼睛應該無法看透這麼深的地底吧?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連內褲都濕了,身體稍微一動便感到相當不適。

  琦莉硬是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絞緊大衣的衣角,瞄了身旁的哈維側臉。

  弓著長腿倚靠牆壁,流露出些許不耐煩表情的他,隨意瞪著被黑暗籠罩的水面,正煩悶地用左手剝下右臉上快脫落的紗布。拆下紗布後的臉頰上,仍殘留著嚴重潰爛、慘不忍睹的傷痕。而右眼的膠帶也浸濕剝落,但哈維似乎不想拆掉,只用手掌壓住,硬生生地貼好。

  方才哈維遞出手時琦莉並未想到,他的右手會一直插在口袋中,應該是無法動彈的關係。仔細想想,他將自己從水中拖至這裡時,或許也不是使用右手。

  為什麼每次見到這個人時,他總是如此狼狽不堪?

  哈維太狡詐了,這麼一來似乎是自己的不對,感覺因為自己的意氣用事而帶給傷者困擾。

  如果是以前,兩人很快就能重修舊好。

  意外地實際感受到這一年半的空白時間。過去兩人是如何聊天的呢?是爽朗率直的感覺嗎?還是更客套?不過可以肯定,至少不是像現在如此執拗彆扭。

  或許哈維沒有任何改變,轉變的應該是自己。他就在觸手可及之處,然而這麼近的距離卻崩落在這一年半來形成的鴻溝之中。

  琦莉環抱膝蓋調整好坐姿,日光投向眼前的昏暗空間。

  不乾淨且不透明的混濁黑水無處可流、停滯不前,反射著朦朧的光芒緩緩蠕動著。越看越像是一群伺機等待著獵物靠近水邊,就迅速將其拖進黑暗深淵的觸手。然而當琦莉因恐懼而縮起腳尖時,黑色的水面又再度恢復平靜,看起來僅是平靜地搖擺。

  或許這裡的水就像是一面可以映照出凝視者內心,並且改變樣貌的鏡子。

  如果兩人能夠像以前那樣對話,或許如此混濁的水看起來也會變得無比澄澈吧?琦莉想像著漂亮清澈的湖泊,但是卻無法好好地描繪出來,只是在又重又冷的大衣內緊緊環抱雙膝、瑟縮著身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8 PM

第五話〈穿過落下細雨的道路,躍過淺灘回家吧〉


  想起在書中曾經讀過,從前在宇宙的某處,有一顆在地表而非地下滿溢著水源的藍色惑星。遠古之前,那顆惑星的資源全都被使用殆盡,結果和這顆星球一樣,變成了儘是荒野與沙漠的乾涸球體。即使人類未來再度找回飛往宇宙的技術,應該也無法再發現那顆惑星了。

  琦莉心不在焉地聽著遠處嘩啦嘩啦流下的水聲,腦海中思考著這種事情,凍得睜開了眼睛。

  「嗚……」

  身體整個僵硬,她不靈活地坐起上半身,用來代替毛毯披在身上的大衣自肩上滑落。

  變成黑色灰燼的火堆內,余火徐徐地冒出煙霧。由幾乎沒有一絲暖意殘留看來,自己應該睡了好幾個小時。

  從被衝上來的漂流物中拖出可以燃燒的木塊與木板,利用雖然被浸濕,但點了幾次仍然可以使用的打火機點燃成為火種後,將打火機內剩餘的汽油也拿來使用,總算做成一個可供取暖的火堆。若沒有這個火堆,或許就會一身濕淋淋地被凍死。

  琦莉低頭望著蓋在自己連帽大衣上的另一件男用大衣,沉思了片刻往四周張望。置於地上的隨身手電筒投射出一個朦朧的光影空間,然而光線越來越微弱。

  在燈光能夠照亮的有限範圍內,僅能見到因濕氣與青苔而顯得光滑的灰色牆壁、湖岸,但無法看穿底部的黑色水面。不安瞬間侵入琦莉的心中。

  (去哪裡了?)

  感覺夾雜在遠處的瀑布聲與身旁的水流聲中,黑暗的那一頭傳來喀鏘喀鏘的微弱聲響。琦莉直盯著聲音的方向,穿起對著火堆倒放烘烤的靴子。儘管靴子內仍然冰冷且潮濕,但滲入的水已經排干,腳不會再在靴子內濕滑不穩。

  琦莉抓起手電筒將大衣夾在腋下,沿著牆壁往前走。

  末風乾衣物的重量與不適感緊緊貼附著身體,光是走路就比想像中還耗費體力。拾起那重得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骨頭是否變成鉛塊的手,舉起手電筒,眼前出現蹲在牆緣的背影和紅銅色的後腦杓。

  (哈……)

  當琦莉鬆了一口氣正想開口叫喚時,對方早一步察覺而轉過頭。

  或許是燈光刺眼,也有可能只是因為單眼難以看清楚的關係,瞪視般的目光投射而來,琦莉忍不住將聲音吞回去緊閉雙唇。或許是不該表現出不高興的神色,哈維不發一語地挪開視線,繼續進行他的工作。

  怎麼氣氛又變得莫名其妙了。

  他在做什麼呢?琦莉越過哈維的肩頭,小心翼翼地以手電筒采照,眼前的牆壁有個拱形空洞,水流正湧入他們所在的這個方向。那是類似將兩人衝來這裡的支流,幸運的是,這個支流所處的地勢更低。

  只要能夠穿過這裡,沿著這個支流往上,似乎便可以脫離目前所處的水道底部。問題是,支流的入口處嵌著和多人牢房相同的鐵柵。

  哈維蹲在鐵柵的下方,拿著一把應該是從擱淺在水邊的垃圾堆中找到,生了銹的折疊刀之類,磨削嵌著柵欄鐵棒的框溝。如果能夠拆掉一兩根鐵棒,身體稍微擠一下應該就可以穿過。

  「……不會很暗嗎?用這個吧。」

  琦莉冷淡地遞出手電筒。

  「不會,我已經習慣了。」

  哈維淡漠回應。

  琦莉搜尋接下來的台詞,嘴巴開合了數次後,將手電筒和大衣置於哈維斜後方的地面,後退幾步屈膝而坐。

  她往周圍望了一眼,附在牆壁上的青苔隱約透出略可緩和漆黑的自發性光芒。確實,即使沒有手電筒也不是完全缺乏亮光的漆黑。抬起下巴仰望上方,朦朧的光帶綿延至又遠又高的頂部。

  琦莉移回視線,眺望哈維手邊的工作。哈維果然只使用左手,看起來相當不方便的樣子,但這時他卻沒有半句怨言,意外地努力做著精細的工作。

  琦莉躊躇了數秒後開口詢問。

  「你的右手怎麼了?」

  「壞了。」

  哈維頭也沒回地回應了重點。不過仔細想想,這樣的反應對這個人來說,大概是極為普通的一件事。

  提出一個問題有了響應之後,對話似乎可以接續下去。琦莉低頭盯著自己的腳,怯怯地小聲說道:

  「幫我調查母親的事……先謝謝你。」

  「嗯。」

  「你去過首都了嗎?」

  「嗯。」

  「猶大……的事,查到什麼了嗎?」

  「……嗯。」

  「還活著嗎?我也想見見他——」

  「不,死了。」

  雖然是若無其事的語氣,但迅速響應的哈維似乎想打斷對話,於是琦莉閉上了嘴。一拾起頭,哈維仍面不改色地繼續工作。琦莉凝視著那張側臉片刻,接著又低下頭。

  「……這樣啊。」

  「嗯。」

  四周自此籠罩著一片靜默。

  琦莉回想起在現場演奏&酒吧中,將年幼的自己置於膝上的,那名壯碩男子的砂色落腮鬍。不知是否是因為悲傷的關係,總覺得內心敞開了一個洞。

  過了一會兒,哈維以握緊拳頭的手腕骨部分猛烈敲擊一根柵欄的鐵棒,砰的一聲,鐵棒從框溝中脫落倒向另一頭,濺起水花。

  哈維凝視著眼前出現的空隙,思考數秒後轉頭對琦莉說:

  「這個空隙足夠讓妳鑽過去。」

  「不要。」

  琦莉旋即回答。大概是早已預料到,哈維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那麼妳再等一下。」說完又繼續拆除另一根鐵棒。

  能夠當面提問的話題也沒有了,琦莉尷尬地抱著膝蓋,不僅如此,還得再等上一段時間。

  一旦無事可做,注意力便全都集中在滲入體內的寒冷。埋在大衣領口內的下顎微微打顫,牙根發出喀啦喀啦的微弱聲響。

  「披上。」

  突然傳來這句話,琦莉不禁抬起眼。哈維暫時停下手上的工作,將琦莉剛剛放在地上的大衣踢過來。

  「……沒關係,哈維穿吧。」

  琦莉表情僵硬地搖搖頭。看見哈維不悅地小聲咂了一下舌,琦莉後悔自己應該坦率接受。

  過了一會兒,哈維以同樣的方式拆了第二根鐵棒,也用連接手掌的手腕骨猛敲,鐵棒往水面彈眺、倒向另一側。雖然不是非常寬敞的空隙,但哈維也只是身材高姚而不是壯碩,這空間似乎已足夠讓兩人穿過。

  「走了。」

  哈維抓起大衣與隨身手電筒站起身,琦莉也打起精神拖起沉重的身軀。

  「不知現在幾點了……」

  「我也不清楚,應該已經天亮了吧?」

  拿著!哈維將手電筒遞了過來,琦莉點頭接下,以習慣的動作將於電筒的提帶往脖子一掛。而哈維笨拙地將左手穿過大衣的衣袖,以嘴巴咬住領口穿起,此時他才發覺似乎少了什麼,疑惑地眨了眨左眼。

  「下士呢?」

  「啊……」

  「還有碧呢?妳們不是在一起嗎?」

  「是在一起……」

  吞吞吐吐的琦莉逃避地移開視線。

  「解釋起來一言難盡。」

  哈維狐疑地蹙緊眉頭,但旋即露出不感興趣的表情,再度望向前方,鑽過柵欄的間隙。感覺被拋下的琦莉張皇地跟在哈維後頭。

  穿過柵欄一踏進支流的通道,腳下濺起了水花。由於水量相當多,連河岸的通道都淹了水,靴子被掩蓋地面的淺灘浸濕。

  琦莉抬頭望著站在前方的背影。哈維一踏進這裡便停下了腳步,憑借牆上苔類發出的微弱光芒,凝視著上游的昏暗處。當琦莉站在後方等待時,他轉過頭來。

  「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

  「妳剛剛說的事。」

  琦莉出神想著是否該繼續方纔的話題時,哈維早已邁步朝前方走去。

  「妳不是說說來話長嗎?反正到出口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啊,嗯。」

  琦莉濺起水花,小跑步追著前方的背影。

  在旁觀者眼中,一定會認為這是相當生澀的對話節奏,然而琦莉卻感到莫名舒服。並非忘了交談的方式,或許一直以來就是如此。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天色逐漸亮了。

  貝亞托莉克絲用一隻手遮住光線,凝視眼前一望無際的荒野盡頭。在落下早晨淡砂色陽光的天空下,隱約可望見乳白色的城牆。

  徒步前往時還堅信根本永遠無法抵達,真慶幸有交通工具這種東西。貝亞托莉克絲不禁認同,在人類的發明中,交通工具的進化對於推進時代往前,確實具有極大的影響力。

  現在正處於必須先暫時停止引擎的狀態。

  貝亞托莉克絲轉過身,掛著車篷的三輪卡車停在荒野中形成的車轍上。或許是被殘酷地操了一整天而鬧脾氣吧?就在快抵達目的地時,引擎發生過熱現象,因此目前是讓乘客休息兼冷卻引擎的時間。

  『要是從這裡開始步行,距離似乎不遠。』

  「是啊,但我不想這麼做。」

  對於提在手上的收音機低語,貝亞托莉克絲勉勉強強點了點頭。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仍然無法信任那名商人,最好在進城之前趕緊劃清界線。

  『琦莉應該早就抵達鎮上了吧?希望別捲入什麼危險之中啊!』

  「你們太保護她了啦!那孩子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老人家就是愛擔心,真討厭啊!」

  『你們這些不死人明明活了那麼久,心智卻一點都沒有成長。』

  「囉嗦死了!」

  貝亞托莉克絲撇嘴回應時,載貨台的車篷開啟了一個縫隙。一身簡樸打扮的少女輕輕打著哈欠下了車。早晨的冷冽空氣讓她微微瑟縮了一下,她留意到貝亞托莉克絲便走了過來。

  「車子好像還沒修復。」

  「妳弟弟呢?」

  「昨晚鬧了一個晚上,所以還在睡。」

  看著視線投向載貨台,露出苦笑的少女,貝亞托莉克絲在內心歎了口氣,這傢伙不是老人家卻也是太過保護了。

  少女一站到身旁便瞇起眼睛,不發一語地眺望著出現在視野彼方,那座環著城牆的城鎮。沒有其它聲響卻不可思議的並非無聲,夾雜著微弱雜音的荒野之風一如往常吹亂了兩人的髮絲。

  「親感家很富有嗎?」

  「聽說是這樣,不過我家只是個普通的家庭。雙親在上個月去世了,所以由他們收留我們。」

  「這樣啊。」並不感到意外的貝亞托莉克絲冷淡響應。這種庶民家庭(雖然是偏見,但似乎猜對了)的年幼姊弟,不可能毫無理由兩人獨自旅行,因此早已約略猜到是這麼一回事了。

  「妳弟弟不知道父母已經死了吧?」

  這也是貝亞托莉克絲自己的判斷,不過似乎又被她猜中了。少女默默低下頭,臉上蒙著一層陰鬱。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

  「這也算是蒙主寵召啊!所以沒什麼好悲傷的,人們原本的願望不也是如此嗎?」

  貝亞托莉克絲有點不懷好意地說完後,覺得自己真是幼稚,於是馬上停止嘲諷。她無意為了生死觀和虔誠的敦徒做無謂的爭辯。接著取而代之說出的是:「如果不介意,就牢記我的話。」貝亞托莉克絲用這句話改變話題。

  「只要隱瞞一次就會錯失開口的時機哦。妳會認為他還是個孩子而莫名顧忌,其實換個說法是因為不信任對方。」

  「……是。」

  少女茫然若失地抬頭望著貝亞托莉克絲,點了點頭。「莫妮卡——」此時背後傳來一個口齒不清、呼喚著少女名字的聲音。回過頭,年幼的男孩正揉著眼睛,從載貨台上滑了下來。

  「我要尿尿。」

  「等一下,不能在這裡。」

  少女倉皇地跑向男孩,拉著對方的手帶往卡車的後方。貝亞托莉克絲歎了一口氣目送兩人。

  『這是妳的經驗談嗎?』

  由於收音機一副得意的表情,不!是得意洋洋的聲音低語,於是貝亞托莉克絲旋轉著提帶,緩慢朝卡車的方向走回去。這時,她的目光被駕駛座的人影吸引。剛剛還在座位上躺著假寐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起身操作著類似小型通訊器般的東西。

  通訊——

  意會到的當下,貝亞托莉克絲的身體滑向前去,她猛然打開駕駛座的門,手中拿著通訊機的商人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在做什麼?」

  「沒、沒什麼。」

  對方明顯露出狼狽的反應。貝亞托莉克絲揚起眉,伸手一把搶下通訊機。她瞪了一眼尖叫縮回手的商人後仔細一看,那是比設有題不裝置的都市更具有高機能的影像通訊機。

  「你要連絡哪——」

  話還沒說完,商人突然伸出置於背後的手。「!」當貝亞托莉克絲本能跳開閃躲的剎那——

  ——咻——砰!

  談不上懷念,然而那是一種許久未出現在耳中,壓縮的空氣團一口氣解放的沉悶槍聲。完全沒料到一般人會持有這種東西,貝亞托莉克絲的反應頓時慢了半拍,視野一角瞥見疾射而來的槍彈碎片剌入臉頰。

  她用手掩住臉往後退,與對方間隔一段距離,緊瞪著駕駛座商人及手中之物。商人以雙手舉起頗具重量的大口徑槍身,挺直腰擺出射擊的姿勢——是「獵捕不死人部隊」所持有的碳化槍。

  「……那對非專業的人而言可是極危險的玩具哦。」

  「妳將它視為玩具可真是傷腦筋啊。雖是西貝裡制的仿製品,但威力可媲美真品哦。這也是我販賣的商品,最近北海洛的富豪圈流行用它來護身。」

  「哦——護身啊。」需要護什麼身?如果是不死人集體襲擊市民,那還說得過去。

  「哎喲,妳好啊,『土魯斯魔女』。我原本還無法確定,結果西貝裡的情報網送來照片後,果然被我猜中。」

  商人以槍口對準貝亞托莉克絲,邊牽制邊開玩笑地問候,並從駕駛座走下來。

  貝亞托莉克絲無意掩飾,放下遮住臉頰的手。槍彈直接命中臉部,細碎的金屬片刺入太陽穴,滴落的血液遮蔽了視野一角。她的心底湧起一股怒火,並不是因為對方的態度驟變——原本就覺得對方可疑,所以這一點倒是無所謂;最重要的是,竟然敢傷了自己的臉!

  『貝亞托莉克絲。』

  收音機低語暗示。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緊盯著敵人,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還太嫩了。」

  「什麼?」

  商人錯愕地睜大雙眼。「很抱歉,我也有可以發射的武器哦。」收音機周圍的空氣開始膨脹,衝擊波正要從喇叭釋放出來——

  瞬間,貝亞托莉克絲揮轉著收音機,然後丟擲出去。

  一個快速的側投。

  『怎……哇!』

  「啊!」

  收音機回轉慘叫,漂亮的直球投向正中央。被收音機一角命中臉部的商人發出了慘叫閃躲。

  貝亞托莉克絲抓住這個機會猛然衝到對方面前,以一隻腳阻擋對方,同時也以那隻腳為軸心轉了半圈,狠狠賞了一記迴旋踢給隱忍著痛苦、發出呻吟的商人。膝蓋內側漂亮地命中對方的脖子,一陣砂塵揚起,商人被踢飛了數公尺。

  (太嫩了——)

  貝亞托莉克絲不容問發跨出腳步,將對方手中的碳化槍踢開,再度面向對方。

  「等、等一下,開玩笑,我是開玩笑的,別當真——」

  就這麼仰躺的商人現在才如此唐塞,但貝亞托莉克絲不予理會,想折斷對方的膝蓋。「救、救命,饒了我一命……」對方沒出息地求饒,貝亞托莉克絲頓時感到無力。

  當她一停止動作,商人便露出得救的表情。「……」但貝亞托莉克絲還是繼續她的動作,膝蓋踢向了對方的心窩。

  「咳……」

  貝亞托莉克絲低頭望著口吐白沫、暈過去的男子,不屑地哼了一聲。肋骨應該斷了一兩根吧?不過還太便宜他了。「我就原諒你吧。」不值得花費力氣去殺他。

  『貝亞托莉克絲,妳啊——』

  滾落一旁的收音機叫嚷著。

  『別亂丟,妳這個混蛋女人!』

  「你說誰是混蛋女人?」

  貝亞托莉克絲撿起收音機拾眼望著,平淡地說:「作為發射武器,你可是幫了大忙。」收音機更加不滿地大喊:『所謂的發射武器並不是這樣!俺可是憋了很久,讓俺發洩一下啊!』原來這才是問題的癥結。

  貝亞托莉克絲任收音機繼續抱怨的聲音從右耳進左耳出,然後往四周環視,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或許對方已經通報了「門之鎮」的教會兵守衛室,那麼就借用這輛卡車逃走吧——

  「大姊姊,剛剛那是什麼、是什麼……」

  一個十分興奮的聲音讓貝亞托莉克絲轉過頭。從卡車後方奔出的男孩,眼中閃爍著光芒撲了過來。

  「太厲害了!大姊姊好強,太帥了!」

  「啊——謝謝……」

  貝亞托莉克絲傷腦筋地將不知原由,完全陷入興奮狀態的男孩拉開。對了,還有這兩個傢伙,她內心咂了咂舌。不能把他們丟在這種地方,獨自駕著卡車逃走。

  男孩的背後站著少女姊姊的身影——貝亞托莉克絲的目光一飄向少女,頓時僵住不動。

  少女的手中拿著自己從商人手中踢走的碳化槍,一副完全生疏的架式,雙手和雙膝不停顫抖著,但手仍緊緊握住扳機,將槍口對準貝亞托莉克絲。

  「過來,伊魯,離開那個人的身邊。」

  少女以僵硬的聲音命令一臉茫然的男孩。貝亞托莉克絲一做出將手置於男孩肩膀的舉動時,少女的表情更為僵硬。

  「不要碰我弟弟!」

  「……真有膽識,妳這是打算做什麼?」

  「剛剛的話都是真的嗎?妳是不、不死……嗎……?」

  少女似乎連說出口都嫌污穢,只將主題的單字含糊帶過。貝亞托莉克絲並末動怒,傭懶地歎了一口氣。

  「礙手礙腳的,快過去。」

  推著男孩的肩膀要他定向少女。男孩躊躇地不斷回首望著貝亞托莉克絲,邊朝著與姊姊相隔的中間方向走去。貝亞托莉克絲確認男孩走過去後瞪著少女,以袖口拭去太陽穴流出的血液。

  雖然大量出血,但組織已開始再生,淺淺的撕裂傷口逐漸消失。

  少女感到驚愕且恐怖,睜大了雙眼。

  「那麼妳希望我怎麼做?」

  「我去通知教會兵,請、請妳乖乖接受逮捕。」

  「如果我說不要呢?」

  「如果妳抵抗,我就開槍。」

  少女壓低聲音威嚇。就算她開了槍應該也會因為後座力而倒地,不過應該是真的打算開槍。貝亞托莉克絲直盯著少女。

  「你們違反了自然的法則,不應該存在。不過只要投降,神也會宅心仁厚地赦免妳,而教會一定也會以誠意對待,所以請妳不要反抗。」

  「……真是蠢斃了。」

  貝亞托莉克絲歎了第一一口氣。

  「我現在在這裡必須得到誰的許可嗎?我也不想得到誰的赦免,我不認為我是得獲得某人的赦免才能夠存活的生物。」……若硬要說一個人,那就是想對琦莉道歉,希望得到她的原諒。

  貝亞托莉克絲暫時閉上了雙眼,她並不氣少女,只是對自己感到厭煩。這就是一時發揮了完全不像自己,假裝爛好人行為的回報。果然不能對人類濫用感情,有所牽扯。

  貝亞托莉克絲深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空曠荒野景致,其中有一名拿著槍口對準自己的人。她當然明白那就是敵人。

  「……妳既然敢拿槍對著我,那就應該有所覺悟了吧?」

  『貝亞托莉克絲,住手,對方是個孩子啊。』

  收音機壓抑感情低聲說。『喂——』貝亞托莉克絲沒有回應,拿著收音機的手往下一放,鬆開了提帶,腳下傳來收音機滾落地面的聲音。

  幾乎是同一時間——貝亞托莉克絲跨出了步伐,少女恐怕是因為驚嚇而反射地扣下扳機。接著——

  「莫妮卡,不行!」

  男孩大叫著猛然奔出。

  為何身體會那樣行動呢?貝亞托莉克絲都想對自己咂舌。當她一判斷男孩衝進射程的瞬間,一把抓過男孩擁抱住,然後一轉身。

  肩膀感到衝擊,頓時清楚感受到碳化槍那種讓皮肉凹陷,血液蒸發的獨特不適感。莫妮卡的悲鳴在荒野的平和砂色天空中迴盪,接著隱沒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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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做了幼稚的事……」

  聽見哈維無力地這麼評論,琦莉不禁鼓起臉頰,鬧彆扭地對著走在前方的修長背影說:「我也知道。」

  一路上斷斷續續說明,將收音機和貝亞托莉克絲丟在教區邊境現場演奏&酒吧的原委。雖然當時是基於不信任兩人,進而演變成獨自出走,但若要歸咎原因,哈維那封少根筋的信也脫離不了關係,因此單方面指責自己幼稚也太沒道理了。

  琦莉不滿地瞪著眼前的背影。

  「我也給碧添了麻煩,下次一起向她道歉吧?」

  那個背影頭也沒回直接說道,琦莉頓時停下腳步、眨了眨眼。

  「……嗯。」

  她點了點頭,小跑步追上前。

  下水道中流動的水聲和兩人躍過淺灘步行的足音,在隧道的昏暗之中迴響。掛在琦莉脖子上的隨身手電筒滲出的昏黃光芒已相當微弱,然而在牆壁和拱頂的光苔就像是一條朦朧的光帶,映照著去路。

  琦莉自哈維的斜後方追趕,視線越過他的肩頭,抬頭仰視其側臉。雖然僅是些許,但感覺仰望時的角度和以前不同,這應該是琦莉長高的關係。哈維的右眼仍舊貼著紗布,右手並沒有穿進大衣的右袖,空蕩蕩的袖子直接插入口袋中,而大衣下的右手則伸進工作褲的口袋。

  琦莉尚未詢問哈維究竟在首都發生了什麼事。

  根據貝亞托莉克絲所言,哈維似乎潛入教會的秘密機構之類,但究竟在那裡做了什麼,才會有了如此嚴重的傷勢呢?連情報站也非常想得到那個機構的內部消息,想必應該是極為重要的機構。難道哈維去那裡是因為,有比尋找猶大更為重要的目的……?倘若是和不死人有關,那麼哈維潛入那種地方當然是一件危險的事,會冒險潛入應該就表示猶大在那裡……不過哈維卻又說猶大已經死了。

  仔細思量,哈維所說的死了,究竟是指什麼樣的狀況呢?是發現了遺體嗎?還是兩人曾經見過面?若是這樣,那是見面後才死的嗎?

  思考也只是沒有結論的想像而已,或許該直接詢問哈維本人,不過琦莉莫名確信,即使詢問,他應該也只是隨意敷衍響應。況且,現在的氣氛也不適合單刀直入地問——並非琦莉多心,她感覺儘管哈維以比平常略為溫和的語氣說話,但反倒隱含著防衛的意味。

  我以為他是一個可怕的人——現在的琦莉稍微能夠體會到,尤利烏斯奶媽這句話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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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水道發現了守衛的屍體。脖子折斷了,是被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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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尤利烏斯的聲音和這句台詞。

  不,當然不可能是哈維做的,絕對不可能!若不是哈維,那麼會是誰做的呢?

  琦莉揮去瞬間浮現於腦中的想法。並不是因為想像的內容讓她感到不寒而慄,而是自己竟然在一瞬間懷疑起哈維!

  走在前方的哈維轉過頭,琦莉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停下了腳步,她趕緊追上前。哈維的表情依舊,那看起來像是帶著乾涸血液顏色的左眼,在昏暗之中瞥了琦莉一眼後又轉向前方。

  「那個……」

  琦莉邊走邊越過深灰色的大衣肩膀,戰戰兢兢地開口。之前一直沒注意到,現在仔細端詳後,發現大衣帽子的邊緣有一個小徽章——象徵著十字和槍劍的組合,那是教會治安部的標誌。

  「那件上衣是拘留所守衛的……」

  琦莉話還沒說完,眼前的哈維突然伸出手摀住她的嘴。

  「嗚……?」

  「安靜。」

  哈維激動地低語。琦莉就這麼被摀住嘴巴環抱著,臉頰貼在牆壁上。因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而感到恐懼,快要陷入混亂時,耳中出現微弱的異樣聲音。

  感覺水道的上游有人。「關掉手電筒。」聽見耳畔的指示,琦莉摸索著關上隨身手電筒。

  帶著濕氣和黏滑感的冰冷牆壁緊貼臉頰,背後則是哈維的體溫與呼吸。相對於琦莉因緊張而加速的心跳,身後所感受到的心臟鼓動悄悄轉為備戰狀態,也聽不見呼吸聲。

  (是教會兵……)

  琦莉從裝甲板磨擦的金屬聲和相互對談的獨特音調得知。上游隱約閃爍著手電筒的燈光。

  「琦莉。」

  耳際傳來只讓琦莉聽見的壓抑低喃。「視情況而定,最糟時只將妳交給他們,我想尤利烏斯應該能夠馬上保護妳——」

  「嗚——」

  哈維似乎早就料到琦莉想叫嚷,因此牢牢地摀住她的嘴,琦莉只好以能夠動的有限力氣轉過頭。「笨蛋,妳冷靜,我是說是視情況而定,如果能夠平安躲過就不需這麼做。」、「嗚——」兩人不禁同時提高了音量。這個時候,上游傳來大聲的叫喚,琦莉嚇得全身僵硬。

  停止呼吸探看上游的情形。似乎並不是暴露了行蹤,而是一名士兵跑來傳達什麼消息,數個聲音交錯著。

  沒多久,踏過水的腳步聲和手電筒的燈光就往上游的黑暗處退去。

  「怎麼回去了?」

  盯著上游訝異低語的哈維,手仍掩在琦莉的嘴上。修長的手指用力壓住臉頰,琦莉疼得發出呻吟表達痛苦,哈維才終於察覺、鬆開了手。

  琦莉反射地跳開半步,按著仍殘留痛楚的臉頰。

  「抱歉,我一時情急。」

  「是哈維嗎?殺死了拘留所的守衛……」

  如此詢問的聲音中,隱含了連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慄的不信任感。當琦莉說出口的瞬間,連帶自己的內心也一陣刺痛。至今從未以這種語氣對哈維說過話,只是因為瞬間感到的恐懼——

  在昏暗的光苔下,琦莉知道哈維臉上的表情頓失。

  「……這是怎麼一回事?」

  「尤利說發現追捕哈維的守衛……被殺死了,結果上級命令格殺勿論……」

  「我不清楚這件事。」

  哈維好像是初次聽聞這件事並立即否認是自己所為,讓琦莉感到稍微放心。「那麼果然是哪裡弄錯了——」當琦莉興奮說著時,哈維緊接著反問的低喃中,也隱含了與方才琦莉聲音裡相同的氛圍。

  「……妳直接相信了那些話?」

  比琦莉自己述說時沉重、尖銳幾十倍的聲音直刺心臟,讓琦莉無法呼吸。「不……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琦莉想加以掩飾,然而一想起剛剛產生的些許懷疑,於是只能含混其詞。

  「如果好好向尤利說明,他一定會馬上明白,不會有事……」

  「不。」

  哈維的聲音打斷了琦莉下意識偏離的話語。哈維流露出茫然,也可說是真的感到困惑的表情低聲說:

  「有誰會相信妳懷疑的事?」

  感覺潮濕的地下隧道內,吹過一陣極為乾燥的空氣。

  見到琦莉沒有響應、僵住不動,「啊——算了。」過了片響,哈維歎了一口氣挪開視線。

  「無所謂,現在才背負一個冤罪。」

  「哈維……」

  「總之,先離開這裡再說。」

  哈維獨自結束話題後轉過身,以快速的步伐再度走向淺灘。

  「啊……」

  最後,琦莉失去辯解的機會,急忙從後追趕。

  從剛剛教會兵燈光的位置開始走了一會兒,一路走來的支流自此中止,盡頭有一個約一公尺高的台階。「燈光。」哈維只說了一個單字,琦莉稍微思考後,從哈維身後以隨身手電筒照亮前方。台階上方橫著另一條與現在的支流相互交錯的水流。這應該是主流,龐大的水流發出了低沉洶湧的水聲,在牆壁與拱頂胡亂反射轟隆作響。

  哈維的左手輕輕置於台階上,率先跳上位在上面水道的通道,蹲著轉過身伸出手。琦莉抬頭望著沒有開口要她抓住,僅是不發一語、面無表情等待的哈維,瞬間猶豫了一下,這次乖乖地伸出了手。

  當琦莉被拉上去,將膝蓋置於台階上時,頭頂上方倏地落下一個黑影。

  「——?」

  琦莉抬起頭時,哈維正轉頭望向身後的水道。緊接著,驟然出現一個看似長手般的東西,越過哈維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哈維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就被拖入水道。

  「啊——」

  被鬆開的琦莉失去了平衡從台階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方才支流的淺灘上。同時,台階上方傳來更宏亮的水聲。

  琦莉旋即起身靠著台階,以手電筒照亮橫在眼前的水道。越過水面的燈光,她看見了在水流中的哈維,但他似乎正和在水面下揪住他的某物纏鬥著。

  黑色的水流相互撞擊,濺起水花的水面上隱隱約約可看見「那個東西」的形體。那是一個吸飽了水,異樣膨脹的巨大人影——不知是否能以人影來形容。「那個東西」的確擁有人的形狀,但皮膚的顏色卻像是腐爛般帶著綠色,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活人。

  (……那是什麼……?)

  哈維和那個人影扭打著往下游流去,琦莉心急如焚地以自己的力量爬上台階,沿著水道跑向河岸。

  「哈維!」

  哈維好不容易擺脫對方,但失去了方向的樣子,只有頭探出水面往四周張望。「哈維,這邊!」為了不被隧道中的澎湃水聲掩沒,琦莉大聲叫喚。哈維似乎聽見了琦莉的聲音,以單手劃著水往她的方向游來。

  琦莉稍微往前跑去,追上哈維後便在河岸跪下、探出身體,拉住哈維大衣的肩膀處,協助他爬上岸。

  「咳……」

  「沒事吧?」

  琦莉拍著馬上在一旁蜷曲,弓著身體不斷咳嗽的哈維背部。

  身旁傳來一個巨大的水聲。視線轉向聲音的方向一看,剛剛的人影攀在稍微下游之處,正想爬上岸。

  啪答……

  明顯和水道中流動的渾濁河水不同,黏稠的液體貼附在水泥地面上,河岸上出現了「那個東西」的全貌。

  若要將他稱之為人類,那副模樣也實在太怪異了。如果硬要和人類扯上關係,最接近的應該是腐爛的溺水屍體。

  綠色的皮膚表面長了凹凸膨脹的水泡,在那半透明的薄膜下,可以看見血管不規則的跳動。全身的水泡破裂滲出了黏稠體液,連臉上的皮肉也都大半腐爛剝落,看不出原有的容貌。或許曾經有過的頭髮完全掉光,沒有眼臉的眼眶中,眼球幾乎是剝落的狀態。

  從那駝著背,雙手低垂宛如動物般的姿態,還有視線緩緩往四周遊移的模樣判斷,恐怕沒有什麼思考能力。然而令人無法理解的是,身上竟然纏著些類似碎布般的東西,或許過去曾有蔽體的衣物。這麼說來,「那個東西」應該是人類吧?

  (……得趕快逃。)

  琦莉僵住數秒觀察那個異形的生物,本能地回過神。

  「哈維,趕快。」

  琦莉站起來回過頭,但哈維仍趴伏著,露出比琦莉更為蒼白的臉色,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個東西」。

  「怎麼了……喂,哈維?」

  琦莉再次叫喚,拉了拉哈維的大衣衣袖。哈維頓時肩膀顫抖了一下,錯愕地凝視著琦莉。

  「啊。」

  哈維發出莫名的聲音,突然抓住琦莉的手,慌張站起轉過身,全速奔向河岸。

  「等,等一……」

  琦莉被完全沒有考慮到雙腳長度差距的速度拉著,跌跌撞撞地死命跟在哈維身後。發現位在前方牆壁的支流入口後,琦莉就這麼被拖進裡面,踏入淺灘的腳下一滑,「哇」、「欸」琦莉絆到哈維的腳,兩人一起往支流的通道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對不起……」

  「……不,是我不好。」

  哈維這個時候才意識到琦莉的狀況,率先站起身扶起琦莉。他就這麼擁住琦莉,背緊貼著牆壁,屏住呼吸警戒著身後的通道。剛剛看見教會兵時的冷靜心跳,現在卻極不規則地跳動。

  靜候了一會兒,發現剛剛「那個東西」沒有追上來的樣子,斜上方安心吐出的氣息吹動了琦莉的瀏海。

  「剛剛那個是什麼……」琦莉抬頭望著哈維的下顎小聲詢問:「哈維,你曾經見過嗎……?」

  「不知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哈維緊盯支流的入口,仍一臉蒼白地說出意思相左的回答並搖了搖頭。濕漉漉的紅銅色頭髮不斷落下水滴,弄濕了琦莉的臉頰。

  「哈維,你好奇怪,還好吧?」

  「……沒什麼,沒事。」

  琦莉再次追問,哈維勉強以平靜的表情掩飾。「殺死守衛的應該就是『那個東西』,趕快離開這裡比較好,快走。」他連珠炮說著並推著琦莉的肩膀,將她帶離時表情突然僵住。

  「……琦莉。」

  哈維的聲調更加低沉。

  「我一示意妳就趕快往前跑,絕對不要回頭。」

  「為什……」

  琦莉抬頭想詢問,下巴卻不協調地往下,視線落在下方。頭頂上方傳來哈維短暫的歎息,像是說了一句「這個傢伙」。

  從站在眼前的哈維側腹——數秒前琦莉緊靠之處,伸出一隻綠色的人手。

  五根有著銳利指甲的手指抓住哈維的部分內臟,自背側扯出來,琦莉反射地撐住哈維那略微傾斜的身體邊拾起頭。明明完全沒發覺身旁有任何異狀,但哈維的背後不知何時卻站著方纔的「那個東西」。

  那是一張如腐爛溺水屍體般平板的臉,它正以幾乎從眼眶掉落的突出眼球仔細端詳被手指拖出的肉片,疑惑地傾著頭。

  咯。

  對方從喉頭發出低鳴,以紅色的舌頭舔拭著哈維的肉片。

  琦莉的心臟整個僵凝。

  「琦莉,趕快走。」

  耳際哈維低語的聲音,奇妙地像是從遠方傳進腦中。琦莉的眼睛直盯著「那個東西」,僵硬地搖著頭。

  「趕快走!」

  哈維按住琦莉的肩膀往前一推,「那個東西」的手旋即順勢橫劈,命中哈維的脖子,哈維猛地被打落水道之中。琦莉腳步踉艙,跌跌撞撞的轉過身,「那個東西」也追著哈維正想跳進水道中。哈維並沒有探出水面,莫非溺水了?

  琦莉迅速抓住掛在脖子上的隨身手電筒,往「那個東西」突出的眼珠照射。雖然不是會讓視覺喪失的銳利光線,但原本打算從河岸邊緣跳下水道的「那個東西」對光線有了反應,停下動作緩緩轉頭望著琦莉。

  「這……」

  琦莉往後退去邊嚥了一口口水。

  「這裡!」

  叫喊的瞬間,「那個東西」對著琦莉猛然撲了過來,琦莉同時轉過身、開始在河岸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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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下水道中,響著琦莉躍過淺灘奔跑的腳步聲。

  由於不清楚地理位置,根本不知道往何處才是出口,不過憑著直覺選擇了應該有路的方向奔去,只要避免衝進死路就行了。

  琦莉發現似乎聽不見剛剛那個在後方緊追不捨的另一個腳步聲,於是邊跑邊回過頭,突然在濕滑的水泥地面滑了一跤。

  「好痛……」

  雙膝猛然一撞,呼吸頓時停止。琦莉仍趕緊站起身,一路奔跑加上極度的緊張與恐懼,心臟砰砰地跳著。

  這樣至少應該遠離哈維所在的位置了。雖然內心相當在意他沒有浮出水面,但誠如他本人常說的,如果只有哈維一個人,一定會有什麼辦法的。

  琦莉就這麼蹲著,但仍保持隨時可以蹬著地面往前奔跑的姿勢,注視著水道的前方。前方不遠的牆壁出現像是支流出口的拱形空洞,只有那裡較其它地方明亮一些,或許可以通往外頭。

  琦莉轉向身後窺視動靜,「那個東西」並沒有追來的樣子。

  (去哪裡了呢……)

  琦莉屏住呼吸,集中注意力在周圍的聲音。牽動聽覺的是瀰漫在水道內的水聲和夾雜在空氣中的微弱雜音,還有自己越壓抑跳得越快的心臟鼓動。只要不動就會馬上感到冰冷,然而緊握的手掌卻滲出了汗水。

  (在哪裡……?)

  背後的通道看不見人影,但不知為何卻無法消除身體的緊張感。確實有什麼東西靠近。

  琦莉的視線有如舔舐般緩緩滑過周圍。沿著一路跑來的通道漸漸往前方移動,直到自己蹲著的腳邊——鞋尖剛好靠在河岸的邊緣,前方的黑色水面反射著朦朧的光芒擺盪著。

  心跳瞬間加快。

  本能縮回腳的霎那,水面猛然隆起,數秒之前琦莉雙腳所在的位置出現了一隻手。銳利的指甲抓著水泥地,刺耳的尖銳聲響刻印在耳膜內。

  「——!」

  琦莉都忘了要發出尖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再度於河岸上奔跑起來。背後感受到「那個東西」跳上河岸追趕而來的樣子,直角轉進透出光線的支流入口。若是死路,那就萬事休矣。

  前方出現了拱形的砂色光芒。

  (是出口……!)

  非常幸運的,沒有嵌著像在瀑布底的那種鐵柵欄。琦莉內心感謝著好運並加速奔跑,正要一鼓作氣奔出去時——

  砰!

  瞬間,突如其來撲向臉頰的風勢讓琦莉停下腳步。

  「哇——」

  她千鈞一髮地攀住出口,視線往腳邊移動,從靠近腳尖處一直到數十公尺以下的水泥路面為止,是一片垂直的龜裂牆壁。淺灘的水宛如滲入牆壁的裂痕般,自她的鞋子中間緩緩往下流。

  這裡是設在分隔城鎮的內牆,中間部分的出口之一。

  眼下的景色是籠罩著淡淡晨靄,遼闊鬧區內的貧民窟。遠方低矮零星的建築物影子綿延至地平線的盡頭後,被紅褐色的荒野侵蝕。乾燥的疾風自腳下吹拂而過,翻揚起大衣的衣襬。

  琦莉一時之間呆愣地眺望著眼前的景象,接著回過神轉頭望向水道。

  支流的轉角出現了「那個東西」的身影。對方一度差點跑過頭,轉動眼球發現了琦莉,那雙長手在身體的兩側自然低垂著,動作遲緩地變換方向。啪答、啪答令人不舒服的黏稠足音緊緊貼著地面逐漸靠近。

  琦莉再度轉過頭仰望外面,上下左右環視垂直聳立的內牆,但並未發現可以脫逃的裂縫或是突起處。

  腳步聲的問隔變得越來越短,對方加快了速度。微微往後一退的腳跟貼在斷崖的邊緣,碎石碰撞著牆壁往下滾落,不一會兒功夫就被吸入腳下的景物之中。

  琦莉嚇得嚥了嚥口水,但腦中也同時浮現出唯一的辦法。

  (不知行得通嗎……)

  沒有時間害怕,也想不出有其它的選擇。

  逐漸逼近的腳步聲一口氣加快速度,變成啪、啪拍打平板物體般的剌耳噪音。琦莉站在斷崖的邊緣,正面迎接衝過來的「那個東西」。

  克制著快速的心跳,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希望能夠順利——)

  琦莉祈禱著。並非對神,而是對自己的判斷力與運氣。

  眼前舉起的長手就要抓住琦莉的喉嚨時,她往後退了半步。

  琦莉的身體直接往下墜落。而「那個東西」往空中橫掠的手只抓到琦莉的數根髮絲,就猛然往琦莉的頭頂衝去——

  數秒後,吊在半空中的雙腳下方傳來某物重擊地面的聲響。

  琦莉的上半身緊貼著斷崖邊緣,以勉強攀附之姿轉頭俯視眼下的水泥路面。越過自己搖晃的雙腳,那個周圍散落著身體殘骸,橫躺的綠色屍體看起來相當渺小。

  琦莉閉上眼睛背過臉,以全身的力氣爬上原來的水道。

  她癱坐在淺灘上喘著氣,此時雙腳才不停地顫抖。若時間點有分毫之差,沒有成功攀住邊緣,自己現在早已在下面一片血肉模糊了。

  「好痛……」

  以手按住膝蓋想抑制顫抖,頓時感到剌痛竄過身體。雙膝似乎是受到重擊,浮現紅紫色的瘀青並滲出血絲。是什麼時候跌倒的呢?是剛剛嗎……

  (可以行走……)

  琦莉將疼痛從腦中驅離,手扶著牆壁站起身。或許無法做得像哈維那麼完美,但琦莉略微明白,每個人多少都可以做到漠視疼痛這一件事。

  「哈維……」

  琦莉抬起頭,直盯著眼前的水道盡頭邁步前進。

  得趕快回到哈維所在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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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沉在水裡幾分鐘,呼吸越來越困難。雖然無法呼吸也不至於喪命,然而一旦缺乏氧氣,「核」的血液要達到活性似乎會有時間的落差,不會死亡卻會如死般的痛苦。

  在連一絲絲亮光都無法穿透的漆黑濁流中,只能靠著自上游推擠而下的水壓控制方向,但應該會流向下游吧?

  (這個……)

  想甩掉從水底抓住自己腳踝的手猛然一踢,然而就如同預想,在水中根本無法行動。那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就是剛剛的東西。

  自己並非被對方盯上,而是「那個東西」一開始就有兩個。

  或許原本是打算攻擊教會兵的,但剛好那群人離去,自己和琦莉卻代替他們出現,於是自動變更了目標吧?也或許「那個東西」認為與穿著堅固裝甲服的壯漢相比,可以更輕而易舉地打敗兩人。

  哈維焦急起來。如果另一個是在琦莉那裡,那麼連陪這傢伙胡鬧一秒的閒工夫都沒有,不過獨手且一隻腳被抓住,加上身處水中,有許多對自己不利的因素。

  (是從「那裡」逃走的傢伙嗎?)

  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上——但是若考慮到經由水道移動至此這一點來看,那就毫不奇怪了。這也表示,這裡和首都的地底必定相互連結。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有多少「那個東西」棲息在這,那些傢伙似乎相當適應水性。或許是做為捕捉獵物的武器之用,下巴的骨骼與手腳的指甲異常發達,指問也張著利於撥水的半透明薄膜。

  自己的身上也有武器——

  哈維想起後用左手探尋大衣的口袋,手指觸摸到用來磨削柵門,原本打算丟棄卻忘了,因而一直放在口袋內的折疊刀。雖然已經失去了鋒利的程度,但總是了勝於無。哈維握緊刀柄以拇指彈開刀子。

  抓住腳踝的手倏地鬆開。

  乍然從束縛中解脫的哈維,反而被水流翻弄著失去了方向。當他驚覺大事不妙的同時,浮出與哈維相同高度的影子自他的背後揪住。

  (沒想到這傢伙如此聰明——)

  哈維千鈞一髮地往下滑,從揪住自己的那隻手中掙脫,接著猛然躍起翻身成倒立的姿勢,以折疊刀刺向那個黑影的中心。

  漆黑一片的視野驟然出現了紅色的液體,然後有如煙霧般擴散開來。誠如預料,由於刀刀毫不鋒利,對方並末身負重傷,於是哈維手中的刀子猛然往內一推然後橫切,劃過肌肉的沉甸觸感往手上傳遞,頓時湧上一股異物自胃部竄升、逼近食道的不適。

  不知是被骨頭還是韌帶勾住,無法抽出刀子,於是哈維放開刀柄,往對方的胸口猛踢,藉這個巨作用力終於浮出水面。

  「咳……」

  臉一浮出水面的同時,不斷呼吸著快要堵塞的氣息,將氧氣吸回肺部。

  哈維環視左右,發現水波的彼方露出白色的河岸。腕力早已消耗殆盡,但他仍設法游到那裡,一攀住河岸拉起上半身,力氣也全數用盡,於是就這麼趴伏著暫時無法動彈。

  原本喪失的感覺一口氣全都回來了。激烈撞擊的水聲和自己不規則的呼吸;一呼吸就貫穿側腹的疼痛;緊緊貼在身體上的衣服重量,還有水滴從濕透的頭髮沿著臉頰滴落,在眼前的水泥地上渲染成深灰色的水漬。

  微微挪動臉頰斜眼仰望,頭頂上的高處覆蓋著爬滿光苔的弧型拱頂。走到這裡似乎已經沒有去路了。

  哈維喘了一口氣以左手撐起身體,突然看見剛剛爬上岸的地方有個東西。

  (收音機……?)

  視野的不遠處躺著一個灰色小箱般的物體,是一台隨身收音機。

  目光緩緩往更前方移動,在光苔的昏暗光線下,朦朧浮現各種被打上岸的物體輪廓。

  或許也可說是被拉上岸的。

  是一堆溺死的人類屍體。恐怕是那些在水道中迷路而溺死的人——大部分都被吃剩一半,人體的殘骸就像是中途玩膩而被丟棄的玩具般,散得到處都是。

  (是巢穴……)

  哈維壓抑住湧至喉嚨的噁心感。那是一種類似動物的行為;動物會為了生存而去襲擊其它的動物。然而,那些傢伙或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做出那樣的舉動,只是去襲擊出現在眼前會動的東西,然後啃噬罷了。

  背後傳來濺起水花的聲音。

  (糟了——)

  哈維回過神,抬起仍浸在水中的一隻腳,但此時水中伸出的手卻抓住了他的腳踝,結果變成將「那個東西」拉上了河岸。

  伴隨著黏稠不舒服的水聲,「那個東西」單手攀住河岸爬了上來。讓人懷疑該不會是從身體內溢出的污水宛如瀑布般流下,在腳邊形成一灘泥沼。

  「那個東西」的胸口,從剛剛被折疊刀割開的傷痕往上下裂開,可以隱約看見半壞死、幾乎失去機能的深黑色內臟。由那個胸口的中心略往左移,就在肋骨的後方埋著意料中的物體。

  那是一個纏繞著活體線路,微弱閃爍著朦朧琥珀色光芒的橢圓形黑色石頭。

  顫慄在哈維的體內竄流。

  「——放手!」

  他想甩動被抓住的腳踝,「那個東西」反而慢慢環住哈維的下半身,貼在腿部的黏性皮膚觸感讓他的背脊竄起一股惡寒。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艾弗朗——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什——)

  突然在腦中呼喚的幻聽,讓哈維自己也嚇了一跳。

  貼上來的「那個東西」,其腐爛得看不出原形的臉上,重疊著另一張自己認識的臉。是一名只有藍灰色的瞳孔勉強稱得上特徵,令人印象不深的男子。對方像是求助似的對哈維伸出手,半溶化臉上的半溶化嘴歪斜著——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喂,艾弗朗,是我……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別過來!」

  哈維叫嚷著揮去幻覺,同時以鞋底往對方胸口的裂痕踢去,以直接踢中裸露內臟的殘暴舉動將對方踢飛。或許是此舉奏效,「那個東西」發出如幼犬般的哀嚎滾向河岸旁。

  (為什麼你會出現啊……)

  哈維癱坐在地上喘著氣,愕然凝視著那個蹲踞在昏暗中的影子,對著自己的幻覺咒罵:再次的背叛,我也不在乎了。管你現在倒在何處,成為蟲的食物被分解成無害的物質都好,就是別出現在我的面前。罩子放亮一點,我可學乖了!每次只要和那傢伙扯上關係,就不會有好事——

  咕……

  或許傷勢很快就復原了,「那個東西」發出低鳴緩緩站起身。哈維將雜亂的思緒置於一旁,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敵人。

  似乎只有再生能力異常的高,要殺死對方果然得瞄準心臟。

  「!」

  「那個東西」突然從趴伏的狀態往地面一蹬。哈維雖然有所警戒,但是卻忘了有任何的預備動作,反應慢了半拍。

  若問對方的行動類似什麼樣的動物,以巨大的甲殼蟲來形容較四足動物來得更為貼切。對方四肢喀嚓喀嚓蠢動著一口氣直逼而來,異樣的舉動讓哈維感到毛骨悚然。他想往一旁閃躲,但左手被對方從難以置信角度伸過來的手抓起來,身體往橫一倒。反射地想以右手撐住,然而右手當然毫無動作,肩膀直接朝地面撞去。被推倒之際,一個重量壓在側腹上。「嗚——」哈維吞下悲鳴,壓抑住痛覺。

  或許是難以忘懷人肉的滋味,「那個東西」大大地張開撕裂的嘴巴,對準哈維的喉頭咬來。被按住的左手根本不能動彈。

  無法防禦——!

  鏗!響起硬物相互撞擊的尖銳聲。

  眼前發生的景象讓哈維瞬間懷疑起自己的視覺。「什……」早已損壞無法行動的右手,正巧在喉嚨處擋住「那個東西」的牙齒。被異常發達的上下顎夾住,金屬骨架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儘管如此,右手似乎仍想頑強抵抗,伴隨著馬達發出的低鳴,裸露的纜線蹦出了火花。

  「住手,不要逞強——」

  緊接著,再也無法承受的前臂像是被重力壓毀般,啪地一聲壓扁。即使如此,仍繼續發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喀、喀聲,淒慘地被咬得粉碎。

  哈維的思考回路一片空白,接下來幾乎是無意識地以左手刺進「那個東西」胸口的裂縫,他敲斷肋骨、抓住心臟部分的黑色石頭。溫度比想像中還要高,手掌的皮膚有種灼燙的觸感。哈維不予理會,以腳頂住對方的胸口當成使力的支點,將連接石頭與身體內部的活體線路扯斷。

  「那個東西」恐怕不知道哈維要對他做什麼,只是本能感受到危險,開始激烈扭動身體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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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手,艾弗朗!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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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的臉再度重疊其上,哀求地伸出了手。彷彿是有人洞悉哈維的心理,在一旁操控著幻覺,這次出現和剛剛不同的臉。那是一張相當熟悉的臉孔,有著砂色的短髮和落腮鬍——

  (猶……)

  明知是幻覺,哈維仍忍不住減緩力量。就在這個瞬間,銳利的指甲掠過了臉龐,右眼的紗布和部分皮膚一起被抓了下來。

  「可……」

  再度施以全身的力氣,這次毫不猶豫一口氣扯斷活體線路,將抓住的石頭拉出來。

  哈維的手從內臟之間滑出,反作用力讓他背部著地倒臥地上,虛脫的龐大身軀從上壓下。

  即使被拔掉了動力來源,短時間內神經似乎仍殘留著接收到的指令,四肢不停掙扎。最後有如發條鬆了般,動作逐漸趨緩,沒多久就一動也不動。

  哈維懶得從巨大的身軀下爬出,只是暫時聆聽著自己的呼吸聲,臉頰貼在潮濕的水泥地上躺著。在左手中散發著高溫的石頭,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後逐漸冷卻。雖然已經未使力緊握,但仍黏貼在被燙傷的手掌上無法剝離。

  焦油狀的黑色血液自手肘往下纏繞,似乎沖洗後,內臟與血液的觸感仍會殘留一陣子。

  「真討厭……」

  哈維低聲抱怨。

  不想再做出同樣的事了——這種類似殘殺同族之事。

  哈維終於恢復了些許行動的力氣,他用手肘的力量拉出身體,緩緩從重壓在身上的屍體下方爬出,目光移向被丟擲在地上、仍被壓在屍體下的右手。

  「喂……」

  哈維試著呼喚,義肢卻沒有反應。他將黏在左手上的石頭與潰爛皮膚剝離,然後抓住右手將它拖出。

  金屬骨架被壓得失去原有的模樣,因高溫而溶化的纜線之間冒出了微弱的火星。

  「喂,回應啊,剛剛不是動了嗎?再一次……」

  哈維發現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沙啞且越來越小聲。

  如果是以前,只要拿到技術好的零件店舖或許還可以幫忙修復,不過都傷成這種程度了,應該足束手無策了吧?

  哈維將額頭貼在變成一堆令人慘不忍睹的金屬殘骸前臂上,仍可聽見手肘附近勉強發出微弱的馬達聲。

  嘰!最後殘留的微弱低鳴迅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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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須站起來,然而濕透的衣服貼在地面上,身體無法動彈。不趕快回去不行,只有內心感到焦急,卻想不起為何得趕快回去。

  (咦……)

  瀰漫在水道內的水聲中,混雜著一個耳熟的雜音。雖然伴隨著嚴重的雜音而難以聽清楚,不過,他知道那是快板的絃樂聲。

  受到那個感到莫名懷念的雜音催促,也可說像是被人打了一記屁股;你這傢伙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休息般的感覺,哈維驟然想起來了——得趕快回到琦莉的身邊。

  「哇!」

  一睜開眼睛,一個蹲著低頭凝視自己的人影大叫並跳開來。哈維並不清楚對方要做什麼,可能是清掃之類,手中拿著掃帚和馬口鐵畚箕,是一名陌生的男子。男子的腰帶上掛著一個隨身收音機,雖然認為這種地方應該收不到電波,但雜音的確是從那裡發出。

  男子畏懼地從不遠處探看哈維的情形,臉上緊繃的表情馬上鬆懈下來,露出善意的笑容。

  「啊,果然沒錯,我還以為又是一具屍體。」

  「……?」

  哈維疑惑地仰望對方的臉,思考了片刻。拿著打掃工具和收音機的男子——「啊——」雖然精神狀態恍惚,但當時的事模模糊糊地殘留在印象之中。許久未聽到那個游擊電台的節目,莫名有種安心感。

  「錢還來。」

  看見哈維瞇著眼說,男子倉皇地揮著手。

  「啊,那個早就花光了。」

  「我騙你的啦,沒關係。」

  哈維的嘴角露出微笑,只說了這幾句話便感到些許疲憊而閉上了眼睛。經過一段猶豫的沉默之後,男子夾雜著錯愕與無力的苦笑說:

  「你又是一副淒慘的模樣,還活著嗎?」

  「……慶幸還活著。」

  哈維點了點頭搖晃著站起身,以肩頭拭去右眼的血液,他俯視著側腹的空洞。好像還能夠行走,應該可以吧?

  對於回答「慶幸還活著」的自己有種奇妙的感覺。印象之中,過去從未有過「慶幸還活著」這樣的思考回路。

  慶幸還可以再回到琦莉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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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從鎮外傳來逮捕不死人(未遂)和發射仿製碳化槍騷動的通報,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尤利烏斯陷入混亂,和搜索隊的士兵們一起從水道撤離,直奔鬧區的入口。

  在教會兵黑色卡車的包圍下,停著一輛普通百姓駕駛的小型卡車。卡車前方有一名看似商人的年輕男子正以誇張的動作對著士兵述說:都是因為你們沒有盡速趕到,所以才會讓她逃掉。說完便按著腹部嚷著:「擔架、擔架。」

  尤利烏斯抓住身旁的士兵詢問,原來沒逮捕到的不死人是指女不死人。

  (女的?)

  尤利烏斯感到疑惑,對方似乎不是自己所搜索的男不死人。

  他走向騷動的一角,看見兩名瑟縮的小孩——雖說是小孩,但自己兩年前也差不多是那個樣子。看起來是姊弟,一名約十歲的姊姊和年幼的弟弟。

  眼前的孩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孩小心翼翼抱在懷中的老舊小收音機。在這顆星球上,絕不可能會有另一組帶著看起來老舊得像是破銅爛鐵,生銹且多處凹陷的收音機四方走動的旅客。

  「聽說是那名少女開的槍,不過對方沒有受到致命傷而脫逃了。」

  「是那名小孩開的槍?」

  聽了士兵的說明,尤利烏斯感到意外地遠遠眺望看起來相當溫順的少女。他離開士兵走向前去,注意到尤利烏斯而恐懼地瑟縮著身體的少女,即使近看也是相當溫和的樣子。

  「神宮大人。」

  被一群壯碩的士兵包圍應該感到非常恐懼,尤利烏斯見到對方求援的眼神,感到些許迷惘。對方已經如此害怕了,要是再讓她陷入混亂那也會很困擾,因此他並未加以否認。在一般市民的眼中,神學生和正規的神官並沒有什麼差別。

  「妳家在這個鎮上嗎?」

  「是的,要去親戚家……」

  「我知道了,就送你們過去吧。之後或許還會再詢問你們一些事情,今天就先回去。」

  尤利烏斯努力用聽起來像是神官的成熟語氣。少女快掉下眼淚般鬆了一口氣,深深低頭致意。對於自己的微妙立場,尤利烏斯在內心苦笑著。原本沒有擅自釋放少女他們的職權,也沒有出現在這裡的職權,只是因為事情和自己有深切的關係罷了。然而,即使他沒有職權也有權力。

  「對了,那個收音機是在哪裡撿到的?」

  尤利烏斯的目光落在男孩手中的收音機,將話鋒一轉。「這是姊姊的東西。」總覺得男孩相當得意地強調「這是姊姊的東西」這個部分。男孩可能是不清楚所處的狀況,毫無畏懼的模樣與少女大不相同。

  「能不能交給我?」

  「是,當然可以。」

  少女開口響應,並以手肘撞了撞男孩,男孩似乎不願放手般,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收音機。

  電源沒有開啟。尤利烏斯接過來仔細觀察,看起來果然像是那台收音機。可以肯定那個逃走的不死人與琦莉他們有關。

  「神官大人……」

  尤利烏斯翻轉著收音機目不轉睛地凝視時,傳來少女細微的聲音。尤利烏斯這次打算糾正對方自己還是一名神學生,然而一見到少女的模樣,開啟的嘴又閉了起來。少女的雙手環抱胸前,嘴唇顫抖著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

  「神官大人,我原本是要做正確的事。教會告訴我們,那些人是和神不同路,必須遠離的對象,我也一直如此認為……可是……或許這麼說是一種罪過……我真的做對了嗎……」

  「……」

  尤利烏斯無法馬上回答,不發一語地看著眼神中流露出某種期待的少女。倘若回答:妳這麼做相當正確,所以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少女應該會感到安心。

  然而,尤利烏斯過了片晌說出口的只是——

  「……我不是神官。」

  所以沒有講道的職權。只有在這個時候,對於怯懦規避責任的自己感到相當沮喪。少女或許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尤利烏斯並沒有看對方的反應便轉身離開當場。

  他指示身旁的士兵用卡車送兩姊弟一程,「我回去了,因為還要繼續搜索水道。」說完便朝自己剛剛搭乘的卡車走去。當他要跳上駕駛座旁的座位時,駕駛座的通訊機正好響起。

  坐在駕駛座上待命的士兵接收了訊息,而其它的卡車似乎也同時接收到訊息的樣子,周圍立刻陷入騷動。

  「發生什麼事了?」

  尤利烏斯皺著眉望了望四周詢問駕駛座的士兵,士兵也露出不太清楚狀況的表情說:聽說從水道掉下了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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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來收音機的聲音。

  在發出昏暗光芒的苔蘚彼方所傳出的微弱雜音引導下,琦莉自然而然加快腳步。她忍著膝蓋的疼痛,快速躍過通道上的淺灘。

  水道前方出現一個人影。微微低垂的右肩頂在牆壁上倚靠著,像是拖著濕透的修長身軀步行。琦莉一停下腳步,對方也發現了她而跟著停下來。對方回頭對著斜後方的昏暗處說了一句什麼,收音機的聲音就靜靜地消失了——像是完成任務而感到放心的樣子。

  對方又再次望向琦莉,表情微微一變。

  「……妳沒事吧?」開口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這句話應該問你自己吧?」

  琦莉感到有些無力,皺著眉如此回答。

  她再次邁開腳步,當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靠近時,「……欽。」就在快要交會之處,哈維踉艙地往前倒,琦莉伸出手想攙扶,結果兩人一同跪在淺灘上。

  「呵呵,被我拖下水了。」

  耳邊傳來嘶啞但帶著惡作劇般的聲音,哈維就這麼將手環在琦莉的肩膀上。一陣茫然後,琦莉才發現哈維那虛弱的搖晃似乎是演技,不禁感到些許懊惱。

  琦莉的臉貼在眼前的胸膛上,雙手環向對方的身後。即使透過大衣,手心仍可感受到堅硬的肩胛骨。

  「……你瘦了。」

  「是嗎?應該沒變吧?」

  「瘦了,因為我記得非常清楚。」

  不管是那只擁著自己肩膀的骨感大手、身上的溫度,還是那個喉嚨附近發出略微咕嚕咕嚕般雜音的聲音,以及說話時的習慣或是該在何時換氣等等,現在全都回想起來了。

  琦莉微微抬起頭,仰望緊閉的右眼和右臉頰上的傷痕,緊咬著雙唇。

  「為什麼我只要稍微一不注意,你總是一副快要死的模樣,你是笨蛋嗎……」

  她再次低下頭以責備的語氣抱怨。「啊——嗯……」哈維不好意思地回應。

  「突然消失且完全沒有音訊,你知道你做了多麼任性的事嗎?」

  「嗯……」

  「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嗯。」

  「說謊,你明明從未想過。」

  「……嗯。」

  「下士和貝亞托莉克絲也都非常擔心你,你有好好地反省嗎?」

  「嗯。」

  「不要只回答思,說點什麼啊——」

  「嗯。」

  過了一秒——

  「對不起。」

  聽見如此簡短笨拙但真誠的道歉,琦莉緊抿著雙唇、瞪著對方的鎖骨處。不久,還是克制不住湧上的淚水和嗚咽,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宛如洪水潰堤般無法停止哭泣,琦莉撲進眼前的胸膛,像小孩般放聲大哭。

  「……這麼一點事就哭了。」腦後傳來束手無策的聲音。「才覺得妳看起來成熟一點,原來內心完全沒有改變。」

  「囉嗦死了,因為我一直都沒有哭……」

  反駁得不具任何說服力,不過她的確是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因為早就下定決心,沒聽見哈維的道歉絕不哭泣。

  「對不起……」

  哈維的手粗魯地撥弄著琦莉的頭髮,在她的背後又重複說了一次,然後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小聲說著: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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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騷動啊……」

  一抵達現場,聚集了異常眾多的看熱鬧人群。尤利烏斯詫異地想著,邊抬頭仰望聳立在人牆那一端的內牆。就在那龜裂牆壁的極上方處,拱型的空洞張著黑色的嘴並排著滴下潺潺的水流。推開由鬧區居民組成的圍觀民眾直闖中心,士兵們聚集在沿著內牆橫在眼前的乾涸遺跡處。

  那個倒臥在圍著圓圈士兵中央的人影,應該就是那具掉落的屍體。

  當尤利烏斯越過人牆,看到那具連訓練有素的教會兵也皺著眉頭不敢接近,只從遠處眺望的屍體時,驚訝得張大了雙眼,一秒半後挪開了視線。

  即使是因為從頭上的水道出口掉落,理所當然成為一具慘不忍睹的墜落屍體(雖然那是根本不想看的東西),但那個應該是早在墜落前就已經死亡的屍體吧?……就像是被水泡得浮腫的溺水屍體,也像是每寸皮膚都被燒溶的焦屍——

  「那是什麼啊……」

  尤利烏斯吞了一口口水壓抑噁心感,正打算開口詢問同行的士兵時,對方轉身吐了出來。

  此時收到將看熱鬧的人驅離,搬走屍體的命令。當士兵一副不願靠近但仍開始準備搬運屍體時,一旁傳來石化燃料的沉重引擎聲。

  見到越過崩塌的水泥河堤,現在才進入水道遺跡中的卡車,尤利烏斯皺緊眉頭。那是塗了黑漆的教會卡車,相當厚重的裝甲在周圍散發出恫嚇的威壓感。

  士兵們畏怯地讓開,從卡車走下來的,是一群身上穿著顯然比鎮上士兵更高階,與漆黑的車輛形成對比的雪白全罩式裝甲服士兵。

  是獵捕不死人軍團——

  感到驚愕之際,那群人已經理所當然將鎮上的士兵推向一旁,準備將屍體運往他們的卡車。

  「喂,突然出現怎麼隨便——」

  「不行,尤利烏斯少爺。」

  正打算上前發出不滿時,被其它的士兵小聲制止,尤利烏斯不甘心地咬著下唇。獵捕不死人軍團是長老會的直屬部隊,即使擁有父親的光環庇蔭,唯有對這個部隊無法插手。

  不僅是尤利烏斯,其它的士兵們也都無法隱忍不滿,憤怒地目送那群沒有任何說明,平靜運走恐怖屍體的全罩裝甲服。對方毫不在意地完成回收怪異屍體的工作,接著似乎又打算態意進入水道內調查,開始準備搜索部隊。

  「……找到從我們這裡脫逃的犯人了嗎?」尤利烏斯小聲詢問身旁的士兵。

  「還沒有,被剛剛的騷動中斷……看那個態勢,恐怕不會讓我們搜索了。」

  「借我。」

  借了士兵所拿的剌槍,應該說幾乎是搶過來,尤利烏斯轉過身。

  「欸,啊,您要去哪裡?」

  「我想起還有點事,不用跟過來。」

  聽見背後張皇追問的聲音,尤利烏斯頭也沒回就丟下這一句,推開看熱鬧的人群,走向原來的卡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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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自己走。」

  「沒關係,我想背妳。」

  好幾次琦莉想下來時,哈維都如此回答。於是在走向水道出口的這段路上,琦莉心懷感謝地伏在哈維背上,臉頰貼著大衣的肩膀處。

  在這之前,琦莉經過一段時間的哭泣後,抽噎著向哈維道歉。哈維剛開始並不明白琦莉為何跟自己道歉,經過琦莉戰戰兢兢補充說明,是指那名被殺死守衛的事後,他只是略微不高興地低聲說:「……沒什麼。無關緊要的傢伙要怎麼看待我都無所謂,唯獨妳……」他說到這裡便不再多說。琦莉總覺得話沒有說完,然而這個話題並沒有再繼續。

  琦莉再次堅信:倘若全世界的人都與哈維為敵,只有自己絕對、絕對不會背叛哈維。

  之後,兩人開始在水道上步行。她沿途在哈維的背上敘述著這一年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住在南海洛東部鎮上的事;還有寄宿打工的事;貝亞托莉克絲將下士打包送到社福機構的事件;以及和貝亞托莉克絲變裝潛入港鎮的海上宴會等等。

  當琦莉述說浮現於腦海中的點點回憶時,哈維並沒有隨聲附和,只是沉默地往前步行。就在琦莉認為對方似乎沒在聆聽、正打算住口之際,「這樣啊,然後呢?」哈維就會催促著她繼續說下去。著實難以判斷他是否真的有在聽。

  話中自然而然多次提及貝亞托莉克絲的名字,琦莉現在才意識到原來和貝亞托莉克絲相處了一年半。

  「貝亞托莉克絲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呢。任性、自以為是,又非常專斷,沒想到卻相當照顧人,又擁有強烈的責任感。」

  琦莉想起金髮女子那桀傲不遜的臉露出苦笑。「我之前沒有說過嗎?貝亞托莉克絲是值得信任的一個人。」聽見哈維以「怎麼現在才知道」的口吻響應,琦莉才想起,之前的確曾聽哈維說過。那個聽起來像是因為在急迫的狀況下為了讓琦莉安心而脫口而出的台詞,原來是發自內心的話啊。

  琦莉羨慕起被哈維如此形容的貝亞托莉克絲,心想:今後應該可以比以前更加自在地,將她視為普通的女性友人好好相處。她不禁感到些許期待,希望貝亞托莉克絲能成為像貝佳那樣的好朋友。

  不過在這之前,貝亞托莉克絲應該會為了這次的事情相當生氣……

  回去後好好賠罪吧。

  琦莉輕輕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倚靠的脖子散發出淡淡的香煙氣息。哈維應該有一陣子沒有抽煙才對,但煙味卻像是體味般滲進身體了吧?好久沒有聞到這個熟悉的味道。

  從拱頂稀稀落落地降下如霧般細微的水滴,耳中瀰漫著舒服的雨聲。那水滴宛如是生長在拱頂的發光苔蘚所降下的光雨,帶著不可思議的微溫,舒服地撫觸著臉頰。

  由於哈維只用一隻左手支撐著自己的臀部,琦莉為了免於滑落,再次摟緊哈維的脖子,目光順勢投向前方。悠長綿延的水道前端,射入了細微的砂色光芒。沿著牆壁有一座通往位在拱頂正方形空洞的梯子;那是位在住宅區外,琦莉最初下來水道時使用的排水口。

  哈維驟然停下腳步。

  有如平靜無波的水般沉靜,但滴水不露的警戒心卻滲入空氣中。

  「果然在這裡。」

  聲音沿著水道的牆壁迴響。是一個既非孩童也不完全像大人的少年聲音。

  前方的亮光中降下一個人影。他從梯子的中途躍下,長袍的衣角頂著風翻揚飛舞,跳下地面的同時,衣角也輕輕沿著雙腳平靜止歇。

  琦莉凝視從頂端射入的柔和砂色逆光,確認了那個身穿黑色神官服人影的身份後,不禁鬆了一口氣。

  「聽說琦莉也前往下水道,因此我就猜測,應該是從這裡下來的。」

  「對不起,尤利……」

  琦莉縮著頭躲在哈維的背後,此時有一種異樣感。她感受到眼前背影散發出來的警戒心一點也沒有鬆懈,正感到詫異之時,傳來喀鏘的微弱金屬聲。

  琦莉的目光回到前方,尤利烏斯不發一語地拿著刺槍擺好姿勢。

  「尤刊……?」

  琦莉趕緊從哈維的背上滑下,儘管腳一踏到淺灘時,雙膝的傷口一陣疼痛,她仍不在乎地向前走,卻被哈維的左手擋下趕到身後。越過哈維的肩頭仰望,哈維的神情毫不驚訝,以冷淡的目光望著前方的尤利烏斯。

  「你應該知道用那種東西殺不了我吧?」

  「……」

  反倒是尤利烏斯流露出被逼得走投無路般的表情,緊閉著嘴但仍未放下槍,嚴肅地開口:

  「我問你一件事,殺害守衛的是你嗎?」

  「尤利,不是——」

  「對不起,我不是問琦莉。」

  尤利以非常抱歉但堅決的語氣,打斷琦莉插嘴的聲音,他直盯哈維等候回答。與泫然欲泣緊咬雙唇的琦莉相較,哈維似乎真的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他以一貫的冷淡態度說:

  「如果你這麼認為,那就當作是吧?」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尤利烏斯以極為認真的表情重複了一次。哈維無力地歎了一口氣,最後改口:

  「不是。」

  「……我知道了。」

  尤利烏斯點點頭、輕歎了一口氣,應該是相信哈維所言,但他的表情依舊僵硬。

  「那麼,真正的犯人是什麼東西?」

  「聽起來是心中有底的口氣呢。」

  對於緊接而來的詢問,哈維如此響應。琦莉也察覺到尤利烏斯問的並非是誰,而是什麼東西。過了片刻,尤利烏斯以宣佈重大事情的口吻繼續說明。或許這才是最初的主題。

  「在鬧區發現了一具從水道墜落下來的屍體,那是有如怪物般……」

  「那個……」

  琦莉忍不住將聲音吞了回去,她緊緊揪住哈維的大衣衣袖,是那個被自己引誘而墜落的傢伙……「別插嘴。」哈維的目光仍緊盯尤利烏斯小聲說。尤利烏斯以嚴肅的表情盯著兩人繼續問。

  「被首都的獵捕不死人軍團運走了。那個是……什麼東西?」

  「獵捕不死人軍團?」聽見尤利烏斯說出這個名詞,連琦莉也嚇得抬頭仰望哈維的側臉。然而哈維的表情就像是早已預料到,沒有任何變化。

  「世上有許多大人的事你不知道哦。」

  「認真回答我。」

  「……」

  哈維稍微思考地陷入沉默,接著左手伸人大衣的口袋之中。看到對方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尤利烏斯全身陷入緊張,琦莉的心臟也差一點蹦了出來。然而哈維卻毫不在意,粗魯地將抓出來的某物丟給尤利烏斯。

  「給你。」

  「哇!」

  結果在這個狀態下,哈維逆轉了形勢。尤利烏斯改以單手拿著刺槍,用另一隻手接過那個東西,原本的備戰態勢完全被瓦解的他,流露出一臉不甘。他蹙緊眉頭、俯視著接過來的東西。

  那是和哈維的拳頭一般大,連凹凸感都非常相似的黑色石頭——遠遠確認了那個東西後,琦莉訝異地睜大雙眼,交互望著哈維與尤利烏斯的臉。

  「這是什麼啊?」

  「你知道首都有石化能源的研究室嗎?」

  「……我知道有那樣的研究室。那是做什麼的?」

  「你也可以去問問你父親。」

  哈維冷漠地結束對話。「走了。」他小聲對琦莉說完後便踩著若無其事的步伐,朝尤利烏斯所站的出口走去。

  尤利烏斯已經無意以槍尖對準哈維,只是難以釋懷地將接住的石頭塞進外套口袋,接著遞出一台提在外套內側,相當眼熟的小型收音機。

  「啊!」

  不僅是琦莉,連哈維也異口同聲大叫,兩人同時慌張地閉嘴。

  「這是怎麼一回事?」

  琦莉跑上前像是一把搶過來般收了下來。尤利烏斯露出果然沒錯的表情說:「聽說是女不死人的東西,原來是你們的朋友。」是貝亞托莉克絲!琦莉在心中叫道。

  「那麼那個人呢?」

  「逃走了,我們也不知道她的行蹤。」

  「發生了什麼事?」

  「據說她搭乘一輛行商的卡車前往本鎮,但是被同行的普通百姓開槍射擊,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開槍射擊……」

  琦莉愕然低語,忍不住轉頭仰望哈維。哈維開口似乎想說什麼,但這時卻微微眨了眨眼望向身後,他盯著水道內部,像是在采看動靜般毫無動作。過了幾秒,琦莉也聽見了隱約的金屬聲。

  「獵捕不死人軍團開始搜索水道了,要逃就趕快逃,我可不會幫你哦。」

  尤利烏斯繃著臉,並在梯子前讓出了路。不會幫忙但放過一馬也是一樣——琦莉悵然若失地回視尤利烏斯。尤利烏斯並未看著琦莉,而是瞪著哈維壓低語氣。

  「只有這一次。下次再相遇時,或許就是敵人了,你要先有此覺悟。」

  冷淡地「嗯。」了一聲,哈維推著琦莉的肩膀。琦莉被催促地跨上梯子,越過哈維的手再次回望尤利烏斯。

  「真的非常感謝,又是匆匆忙忙的局面……」

  「我們還會再見面吧?」

  「嗯,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面。」

  雖然毫無依據,但是的確有那樣的預感。上次分離的時候原以為不會再相遇,沒想到又再度重逢,因此應該還會有第三次。

  尤利烏斯那對深綠色的瞳孔,流露出既像少年又帶點成人般的笑意點了點頭。

  「嗯,我們一言為定。到時候,我絕對會長得比那傢伙還高。」

  「笨~蛋,我怎麼可能會讓你追過!」

  哈維的毒舌打斷了兩人依依不捨的對話,接著像是催促「趕快爬上去」般鞋底往地面一蹬,於是琦莉縮了縮脖子快速登上梯子。

  從頂部的排水口探出頭,映入眼簾的是住宅區後巷的風景,還有在家家戶戶屋頂彼端的遼闊砂色天空。久違的鎮上的干風翻弄著濕透的髮絲。

  琦莉爬上了路肩的柏油路,跪在排水門的邊緣往內探看。哈維剛剛還催促著琦莉,他自己卻爬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腳步。

  「尤利烏斯。」

  哈維轉頭望著在下方目送的尤利烏斯。

  「東側的盡頭有一具帶著收音機的屍體,雖然應該很快就會被獵捕不死人軍團發現,但如果可以,希望能由你幫忙安葬。」

  「欸,啊……?」

  雖然一臉疑惑,但尤利烏斯仍點了點頭。哈維露出安心的神情,接著一口氣跳上兩格階梯,爬上琦莉所等待著的路面。

  在明亮處重新見到哈維臉上的傷痕,雖然是相當嚴重的狀態,但本人卻不是那麼的在意。他像小狗般搖頭甩掉頭髮上的水滴,接著感到些許刺眼地以左手遮住光線仰望頭頂。仔細想想,哈維一直待在地下的拘留所,應該很久沒有出現在有陽光的地方了。

  「貝亞托莉克絲不要緊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等一下再問下士原委,總之先離開。妳能跑嗎?」

  「嗯。」

  當琦莉被哈維催促著正要跑出小巷前,停下了腳步仰視哈維的臉。而哈維似乎也想起同樣的事情,剛好同時低頭望著琦莉。兩人均流露出奇妙的表情相互凝視,接著,琦莉俯視提在手上的收音機。

  「如果可以,真想就這麼將他放上一個月。」

  「就是啊……」

  開啟電源的瞬間,收音機鐵定會連續說教說上一個月左右。

  「真沒辦法,我們就奉陪到他痛快地發洩完畢為止吧。」

  哈維無力地歎了口氣。

  「啊哈哈,那我們兩人就端坐著、好好聽他說教吧。」

  琦莉笑著點點頭,一如往常的將收音機的提帶掛在脖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1-12 07:39 PM

〈秋日午後,某不死人和少女與收音機的故事〉


  之前只能眺望水道的拱頂,因此現在見到天空的高度,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連這顆覆蓋著砂塵低矮薄雲的惑星天空都如此高遠,看似近在咫尺,然而伸出手卻根本遙不可及。聽說過去位於世界盡頭的藍色惑星,還可以透過上空隱約望見宇宙,雖說可以看穿天空,但現在也非常難以想像。

  微微挪開覆蓋的風帽抬頭仰望,叼著的香煙前端升起白煙,被吸往砂色的秋空。

  『俺看了真難過。』

  「嘿嘿,這算是一種勳章。」

  『說什麼讓人聽不懂的話。真是的,你要更愛惜自己的身體啊!』

  坐在階梯上的哈維被置於身旁的收音機不斷嘮叨訓話,說著連自己也不明白所說的含意,於是就此結束這個話題。

  『對了,你是有所覺悟了嗎?看你無事一身輕的樣子。』

  「不,事實上……」

  聽見收音機的詢問,哈維的目光微微游移。「事情沒辦完,還無意回去,所以有關這方面完全沒想過。」

  『你這傢伙,這麼做只是將麻煩的事情往後延……』

  「不是的,我已經決定了。」哈維急忙補充。與其說這是自己積極的考慮,倒不如說是拜琦莉所賜。

  如果琦莉昨天沒有來見自己,或自己獨自逃走,兩人可能一生都無法再見面了。哈維在腦中一角想過:不論事情如何轉變,如果將來會讓琦莉哭泣,倒不如維持現狀是不是比較好。

  「……不過,當她來接我時,一看到她的臉不僅感到心安,也覺得非常過意不去。因此只要琦莉說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有責任……也因為這樣,總覺得好像又多出了一些時間。」

  『什麼又……喂,莫非你認為或許來日不多了?你是這麼想的吧?剛剛俺說過,你下次如果受了致命的傷,或許真的會死……』

  「說什麼~怎麼好像是葬禮的話啊。」

  語氣突然變得十分正經的收音機,讓哈維驚訝地大笑。『有什麼好奇怪的?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喇叭發出錯愕與雜音混在一起的聲音。可能是覺得對方擔心自己,但自己卻哈哈大笑,因而感到歉疚吧?於是哈維又恢復了原有的語氣回答:

  「因為又沒什麼,這種事情很普通吧?一般而一言,有了致命的傷就會死啊。」

  『一般而言,有了致命的傷,在臨死前根本不能動啊!沒有像你這樣肚子開個洞還能到處走動,讓傷勢惡化的笨蛋啊!』

  收音機像是報一箭之仇般旋即頂嘴,哈維對此無法提出反駁,於是不發一語地聳聳肩。

  在鎮上辦完事回到會合的地點後,因為無法走動而坐在階梯上,順便哈一根煙休息等候。在這段期間裡,只對收音機先提及「核」龜裂的事。

  『你聽好,盡可能不要去阻斷痛覺,疼痛是為了讓身體知道狀況有多麼糟糕。你好好感受一般而言的正常知覺,才會更珍惜活著這件事。』

  「啊——瞭解瞭解。」哈維很感謝對方的忠告,但逐漸感到不耐煩,早知道就不說了。

  『你根本沒在聽吧?俺那麼擔……』

  「我知道啦!下士,謝了。」

  『心。』

  聽見哈維坦率答謝,收音機似乎深感意外,原本似乎仍想繼續的抱怨忽然打住。

  「對於自己現在能夠在這裡,我心懷感激。」

  哈維越過香煙冉冉升起的細縷煙霧,抬頭仰望天空。

  雖然看不見宇宙,但這片天空對自己而言,已經是十分廣闊的存在了。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水道東側又發現一具奇怪屍體的傳言,在教會兵封鎖情報的縫隙中流傳開來,看熱鬧的群眾開始往那個方向移動。琦莉在集體往同一個方向前進的人群間穿梭,朝著與鎮上群眾相反的方向走去。並非對奇怪的屍體不感興趣,但當務之急是利用現在的混亂離開此鎮。

  掛在肩上的運動包於身後輕快躍著。琦莉暫時返回尤利烏斯的奶媽家取回行李,並且受哈維請托,代為感謝她在獄中的細心關照。發現琦莉全身濕透且雙膝嚴重擦傷的婦人幾乎快哭出來,懇求琦莉進浴室盥洗暖和身體後,幫她消毒了傷口。因此琦莉比預定的時間多耽擱了三十分鐘。

  琦莉這時才想起,哈維該不會故意拜託她前往婦人的家,然後又突然消失吧?內心忽然感到不安起來。一到車站附近,琦莉立刻加快小跑步的速度,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奔跑。

  她一奔進車站前的圓環便停下腳步,仔細盯著停駐整排三輪出租車的那一頭,約定等候的車站階梯下,並未見到紅銅色的頭髮。

  (不在……)

  朝看熱鬧的人群興奮喧鬧跑去的人們,還有在意列車時間朝著車站前進的人群——琦莉越過交錯而過的人頭張望四周。然而,並沒有發現那個她要搜尋的人。

  (真的不在……?)

  琦莉又想邁步奔跑之際,有人驀地從後方抓住她的手。

  「哇!」

  忍不住小聲地發出尖叫,轉過頭,身後站著一個壓低深灰色大衣風帽掩住臉孔的修長人影。對方從風帽的縫隙俯視琦莉的臉龐,一隻眼詫異地眨著。

  「妳怎麼一副泫然欲泣的臉啊?」

  「因、因為你沒有在約定的地方啊……」

  「沒什麼,因為人越來越多,覺得不太妥當罷了。」

  哈維並未察覺琦莉的擔憂,一派輕鬆的回答。果真是一點兒都沒變!一見到琦莉驚嚇的表情,他竟然覺得有趣似的,單側的臉頰上露出了淺笑。

  「怎麼啦?我說過哪裡都不會去的啊。」

  哈維推著琦莉的肩膀往車站的方向走。「趕快上車,好像要開始盤查了。」、「嗯……」琦莉被催促著踏出步伐後,才突然會意地抬頭瞪著哈維的側臉。哈維該不會是明知道自己會擔心,才故意不待在約定的地點吧?真是性情古怪的人。

  哈維只是挪開飄匆的眼神,完全讀不出真偽。

  「貝亞托莉克絲的事如何了?」

  琦莉快步穿過雜沓的人群一角,低聲詢問。琦莉去取回行李的那段時間,哈維和下士一同前往調查貝亞托莉克絲的下落。眼前的哈維輕輕搖了搖頭,看來不在這個鎮的樣子。

  「這樣啊……」

  「我在情報站留了話,也拜託他們幫忙送到教區邊境,相信不久後應該會有一處傳來聯繫,所以別擔心。」

  雖然哈維說得一派輕鬆,但琦莉一想到都是因為自己擅自行動,才會演變成這樣的事態,內心不禁感到相當後悔。原以為今後可以和貝亞托莉克絲聊得更多,也還沒向她道謝和致歉,而且明年的生日也快到了……

  「這不是妳的錯。」或許是多少顧慮到琦莉的感受,哈維又淡淡補充說:這是常有的事。「只要還活著就一定會再見面,那傢伙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而你就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反正我就是這樣。」對於收音機的吐槽,撇著嘴的哈維如此回應。他說出的話聽似寡情,但這應該只是因為他信賴貝亞托莉克絲的關係。

  ……琦莉也希望自己多少能在某人心中成為一種特別的存在,像是哈維或下士。如果可以,希望也包括貝亞托莉克絲在內。

  『對了,你們兩人有所覺悟了嗎?』

  「什麼事?」

  聽見如此突兀的詢問,琦莉和哈維兩人同時低頭望著收音機。『上車之後,俺會說教說到讓你們受不了。並不是……有所不滿,而是為了你們著想,累積了太多想說的話。』在非常不悅的雜音中,喇叭發出火大的聲音宣示。

  「……是。」

  琦莉覺悟地回應後瞄了身旁一眼,哈維口中仍不死心地低語:果真該把他丟掉。視線逃避似的移向後方,他的目光突然就這麼定住不動並停下腳步。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從車站可以望見乳白色城牆的更前方,北邊山脈籠罩著砂色的雲靄遠遠聳立著。在山腰處,靜謐沉悶地橫跨著宛如巨大墓碑群的深灰色機械都市——

  「哈維……」

  映照著都市影像的紅銅色左眼,突然在風帽下變得嚴肅起來。

  「……還要再去那裡嗎?」

  「嗯,不了。」

  哈維眨了一下,視線從都市的影像移開。「總之,暫時先撤兵。」哈維夾雜著苦笑回答。

  鈴鈴鈴……

  車站的階梯上方隱約響起告知列車發車的鈴聲,人群一陣倉皇。『糟了,會趕不上哦。』在收音機的低聲催促下,琦莉他們隨著慌張奔向月台的人群登上階梯。

  「琦莉,快一點。」

  哈維中途轉過頭,望若落後在斜後方奔跑的琦莉,然後伸出唯一能動的手。僅僅一瞬間,像是思索接下來的台詞般蹙著眉。

  「妳還想和我一起走嗎?」

  然後露出豁然開朗般的輕鬆表情詢問。

  琦莉期盼著那只握住自己右手的左手觸感;兩人奔上階梯的呼吸與腳步聲;還有今後三人說話的聲音,都能夠延續下去。對於如果真的存在,應該會在天上的某處觀看,但或許根本不會伸出援手的神,琦莉雖然不抱太大的期待,但還是打從心底如此祈禱著。

  已經很久沒三人一起搭乘火車了。

  可以在那個令人懷念的包廂席座位上,眺望著無聊的荒野景色聊天或是發呆。

  非常幸運的,正因為發生了許多事,所以不必擔心會無話可聊。

  *Reinhard@伊莉整理排版*Reinhard@eyny整理排版*



〈後記〉


  寫作的速度原本就很慢,再加上搬家、飼養小狗、寫了被退稿的作品、撰寫漫畫原著,還有煮咖哩等等,久違了半年才出版本書。

  大家好,我是壁井。不管是之前就開始閱讀的人,還是剛對此書產生興趣的讀者,非常感謝你們購買此書。

  搬家至今,已剛好滿半年了。誠如在前一本書的後記中稱不上是驕傲的預告所言,房間內仍堆積著紙箱,真不知何時才能脫離這種「短暫居住的氣氛」……除此之外,由於新居位於五條叉路交會的恐怖路口旁;即使在深夜,也可以經常聽見窗戶外的緊急煞車聲,或是救護車及警車的警笛聲經過,相當令人不安(不可思議的是,路口本身並未發生事故,想必是因為有地藏王祠的關係)。這裡的氣氛和之前所居住,沿著鐵道數來第三棟的房子完全迥異,呈現沒落都市的一面,沒想到自己卻相當中意。

  這本『琦莉4深淵畔的長夜』,是描述發生於前一本『琦莉3前往惑星的囚犯們』一年半之後的事。

  不同於前幾本一直以荒蕪乾涸世界為背景的內容,這本書有了些微改變,有鹹濕的場景(不對)……是有濕淋淋的場景,水分含量相當多。這次也是述說性格彆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煩的男子,不斷帶給旁人麻煩、若即若離的故事,還有這名對人生感到厭倦的男子重拾生存意義的故事……應該是這樣的內容。

  由於有慾求不滿的人、生死未卜的人及不願談論的人,因此這故事還有許多地方尚未交代,『琦莉』系列預定還會再繼續下去。在如此大張旗鼓預告的同時,總覺得也有可能無法繼續而感到下安……

  如果可以,請大家在這段時間內支持他們的故事。

  馬虎的後記總是一成不變,這次打算想寫些不一樣的東西……但因為是以重感冒的頭腦思考,所以完全想不出該寫什麼……

  啊,藉此機會做個宣傳。拜田上老師漂亮的插圖之賜,『琦莉』出了漫畫版。從『電擊hp』26號(2003年十月發行)起連載三次。由於是小說中沒有的番外插曲,因此希望大家也能夠一併支待。

  接下來雖然是例行之事,但仍非常感謝這次承蒙責任編輯等人,共同協助製作和出版本書。希望給您們添麻煩的次數能夠減少……期盼真能如此……

  還有,畫出符合十六歲形象的琦莉和感覺更加頹廢的哈維,這次仍負責本書部分內容的田上老師。對於談論自豪愛犬的垃圾信件,您總是親切應對,真的是由衷感謝。

  另外還有家人、朋友以及所有認識的人,最近身旁的人似乎都比我還要辛苦,我真的非常擔心大家。我是自作自受馬馬虎虎地活著……但2004年希望大家都能順心(註:本文提及的出版狀況皆為日本當地情形)。

  最後,當然是向拿著本書的您,誠心誠意獻上最高的謝意,並希望您事事順遂。

  期待後會有期!

  壁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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